第62節(jié)
古驁聞言一怔,倏地站了起來,虞君樊仰首道:“你若要去接應,帶我的部曲去。” 古驁點了點頭,道:“多謝!”又招呼陳江梅昭等道:“走!” 散會諸人翻身上馬,隨著古驁領著虞家部曲一道,向北馳去,不過半晌的時間,古驁遠遠地就看見,眼前一片蒼茫大地上,一隊殘兵敗甲,正拖甲曳兵而走,許多人帶傷負血,形容甚為狼狽,哪里還有古驁初見懷家部曲時,那整肅軍顏? 只見那為首的騎在馬上,正是滿身塵土污垢、搖搖欲墜的懷歆! “懷兄!”古驁馳近,懷歆眼看是古驁,忽然吐出一口鮮血,古驁忙勒馬翻身而下,幾步上前,懷歆亦想下馬,卻已經(jīng)失去了力氣般從馬上跌落而下,古驁忙伸手接住,懷歆撞進古驁懷里,古驁又念及他甚為畏熱,隨即急忙將他放開懷抱,只用一只手臂抵住他的背脊,問道:“懷兄,懷兄,怎么了?” 懷歆奄奄一息地抽了口氣,睜開一線眼,滿面都是苦澀,他死死地拽住了古驁的袖子,雙目盡是血絲,只聽他氣若游絲地道:“……古兄……我父親最后站在城樓上,對我說,‘大丈夫固有一死,死國可乎?’說著就帶著我母親一道,領兵沖了出去……”懷歆說著說著,便已經(jīng)淚流滿面:“朝廷答應的援軍……直到我逃出,未有一兵一卒至于北地!” “那令尊令堂……” 懷歆捂住了淚流滿面的雙目,嘶聲道:“——七萬將士,全部玉碎,戎人,得了北地了?!?/br> …… …… …… ……秦王之死,就如一顆投入平靜湖畔的石子,那蕩起的漣漪一圈又一圈擴散開來,它不僅僅令中原風聲鶴唳,令北地血流漂櫓,甚至就連遠在江衢郡芒碭山中的田家莊,亦聞到了它隱隱約約飄蕩而來的血腥味。 這天田松飛奔入宅,氣喘吁吁,對田老爺?shù)溃骸案赣H,大事不好了!” 田老爺手中熱茶一抖,差點沒燙著袖子,他忙擦了擦掌心,抬頭問道:“怎么了?” 田松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我在縣城做郡吏的朋友,適才報信于我,說古驁在外面做了反軍首領!郡守命縣令率兵來捉拿九族!” 田老爺嚇了一跳,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什么時候?!” “本來定在今夜,但縣令老母親辦六十壽誕,所以緩了幾日!” “這這這……” 田松哭喪著一張臉:“誰會料到古驁竟去做了反軍首領?古家送聘,別說田家莊,山下之村亦人盡皆知!我們田家這就不明不白地……” 田老爺一抬手,止住田松的話,道:“快!快!把古老先生請來!” 古賁目不能視,行動不便,被田松令人抬著小轎子一路狂奔入了田宅內(nèi)院。田老爺屏退了眾人,一個人親自扶著古賁入了內(nèi),還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了。 田松找來田柏,兩人伸著頸子朝里面看,想偷聽里面究竟講了什么,可里面說話聲音太小,兩人都聽不清,田松說:“咱們妹子這可怎么辦吶……” 田柏說:“什么怎么辦?”說著田柏提高了聲音:“你還想怎么辦?” 田松望了望里面,道:“父親不會是勸古家退婚罷?” 田柏如炸了毛的刺猬般抖了抖:“退婚?都是他們家搞出來的事,還敢退婚?!” 不過一會兒,田老爺卻與古賁相攜而出,對守在門口的田松田柏,道:“快去通知山下田家辛家族人,我等這便一道北行,此處容不下田家,自有能容下田家的地方,走!收拾行裝,青壯都跟著,今夜就啟程去漢中郡!” 田松抽了口涼氣,心道:“不是退婚么……” 田松不知道的是,與自己生來就是錦衣玉食的少爺不同,田老爺幼年曾是跑商的小販,也曾食不果腹過,正是因為田老爺小時候餓得狠了,后來有家有業(yè)了,才會管不住自己胃口,越發(fā)胖起來。田老爺自己深知,他那并不高貴的出身,鯉魚躍龍門的那一次,便是‘八王之亂’。亂世,是所有想改變命運之人的契機。在田老爺心中,‘亂世’兩字代表的,不僅僅是危險,亦是機會。 若田老爺是一個安于現(xiàn)狀的人,當初他就不會請簡璞入山,更不會資助田榕古驁出山求學。 田老爺雖然見識短淺,但目光卻是長遠的。 ……而此時,不僅僅是田家莊被天下所漸起的漣漪波及,就連曾經(jīng)還算風平浪靜的山云書院,亦不能例外。 原來自從山云子去世后,書院中的廖家學子便更加囂張跋扈起來,這日居然鬧到了承遠殿中,云卬自從山云子故去后,便一個人死死地守住了承遠殿,那是山云書院百年來歷代心血之精華,是山云書院立院的智慧根基,云卬留在那里,他想為父親,將這一份信仰守護下去……于是這日,鬧事之廖家學子便直面碰上了云卬。 云卬冷哼了一聲:“我說不許進,就是不許進!” “我等是江衢王帳下,你讓開!” 推搡之中,諸好事者手cao兵器,又人多勢眾,一下就把云卬從樓梯上推了下去,等簡璞聞訊匆匆趕來的時候,卻見云卬早已不省人事,玉色的衣衫下,藏著一片血跡。 廖家諸人則早就一哄而散,簡璞急呼醫(yī)正,來者卻摸著云卬早已冰涼的身體,搖了搖頭。而那被破門而入的承遠殿中,人去樓空,只剩下密密麻麻的骯臟腳印,與那早被人翻亂的山云書院歷代門人名冊…… 只見其中有一冊掉了出來,上面山云子的字跡蒼勁有力,寫著‘初斷’: ——“弟子古氏驁者,于閏年夏月十五叩門,生于芒碭山農(nóng)家,資質(zhì)俊毅,殊為難得?!?/br> 而那原本空出的結(jié)語之上,卻被已人涂畫得凌亂,字跡新干 ——“學剿匪而自為匪,所謂欺師滅祖,莫過于此?!?/br> 簡璞看著絹帛上的那一行字,再看看臥在身旁,再也一動不動的云卬,忽然一時間有些恍然。 “靜看世間三千年” “欲栽大木柱長天” 那對聯(lián)仍然靜靜地高懸在承遠殿之中,那曾經(jīng)悠長綿容的意蘊,那如冰壺玉衡倒懸于梁清冷,如今卻寥落成巍峨的森然…… 簡璞從胸肺之中,抽出一口悲戚的涼氣…… 寒冷的感覺,一點一點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 第92章 (捉蟲) 云山上的慘劇如一曲清歌寥落,在這個兵荒馬亂的紛雜天下中,在這四海震動的日子里,沒有人聽見,亦沒有人矚目,只低低淺淺,發(fā)出悵然而杳無蹤跡的回音,在每個知道它的人心頭,輕輕地沉吟…… 云卬不愛權貴愛山水,卻最終還是倒在了‘權貴’二字的利刃下…… 或許許多年后,會有人想起他,掛念他,為沒有能保護他而愧疚……可他卻已輕輕地,就這么離開了這個將亂之世…… 福兮……禍兮…… 清歌落盡,一曲已完。 展詩清歌聊自寬,樂往哀來摧肺肝。 古驁此時帶著軍隊,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回到了漢中。葉雄關衣著帶孝,率漢中守軍出城相迎,路上,葉雄關嘆息般地與古驁言道:“……靈堂一等,已皆設好了,呂公子哭了三日三夜……誰也扶不起,少主適才已去勸了?!?/br> 聞言,古驁心中亦沉重起來,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以應答。葉雄關面帶哀慟,過了半晌方又道:“這幾日,郡中趕制墓葬所需的石羊石虎,忙得不可開交;衛(wèi)墓之石人,呂公子想用玉,可不合禮儀,你怎么說?” 古驁道:“義父曾是先帝敕封之唯一一位以蛟紋繡服佐龍之人,用玉有何不可?” “唉,可他們說,皇家與親眷方能用玉。” “義父與先帝性命之交,在戎地又曾以兄弟相稱,也有講究的?!?/br> “嗯,我把此意回稟呂公子,定奪還是在他?!?/br> 古驁點了點頭,隨著葉雄關一道入了漢中的郡城,回首向那遠方蒼莽望去,只見視域天空仍然是如此湛藍,蒼穹仍然是如此高遠,可這平靜天空之下的四海,卻因先帝的故去而就此顛覆了。 人易老,天常青。 云朵還在天穹上輕輕地飄蕩,可四海脆弱的平衡,如今已轟然崩塌,再也不復安寧。 據(jù)說,雍馳已經(jīng)率兵北上,早令人扼守住了嘉雍關,抵住了戎人從北地南下之咽喉門戶,并派人與戎王議和。 據(jù)說,廖勇受封江衢王,王世子廖去疾入上京為質(zhì)。 據(jù)說,晉王上表認錯,回宮侍候太妃,不得擅自外出,形同囚禁。 據(jù)說,蕭先生以巧舌令兄弟重歸于好,帝甚悅,以九卿封之。 據(jù)說,朝廷新授仇牧漢中郡太守之職,如今其正率所部部曲,從休整之地離開,迢迢千里,準備前來攻打漢中。 喪事禮繁,古驁作為呂謀忠義子,同呂德權一同守靈。 當日夜里,呂德權看了跪在身后的古驁一眼,轉(zhuǎn)過身來,忽然開口道:“驁弟……既然父親收你為義子,我亦叫你一生驁弟?!?/br> 古驁恭敬地道:“古驁在,兄長有何吩咐?” 呂德權盯著古驁的眼睛,看了半晌,終是道:“我問你一件事,當著父親的牌位,你捫心告訴我,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轟,九死不得超生。”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驁捫心起誓,兄長請問?!?/br> “你當初,是故意不救父親的么?” 呂謀忠之言,如驚雷乍起,誅心之論,輕輕落在了古驁的耳畔。 聞聲,古驁睜大了眼睛……他似乎感到了身后吹來的陣陣寒風,不由得一頭磕在呂謀忠牌位之前:“……我怎會不想救義父?于情,沒有義父提攜,就沒有我今日;于義,我是義父義子,義父對我恩重如山;于勢,義父前腳剛走,我立即便被朝廷三軍所圍,朝廷早把把我與義父作為父子誅殺,一榮俱榮,一損具損……” “驁弟,你抬起頭來?!眳蔚聶嗑従彽氐?。 古驁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兄長,古驁沒有半句虛言,若有一字不實,義父在天之靈,古驁愿受九雷。” “好!”幽冥的燭光中,呂德權定定地看著古驁:“父親在上,我今日便姑且信了你。你也當記得你今日說的情義二字?!?/br> “來人!”呂德權擊掌三聲,忽然從靈堂中出現(xiàn)了潛伏刀斧手百余,呂德權道:“你救主不力,按說理當削去軍統(tǒng)之職;然大敵當前,我留你與所部諸人,戴罪立功?!?/br> 古驁咬牙道:“就算我有罪,但將士無罪,兄長如此,不怕諸將寒心么?” “護主不力,我不追究,已是寬大,你莫要再言。” 喪事之后,護衛(wèi)的兵甲一直將古驁送到了出龍山的家中,一路上車駕駛上出龍山來,古驁隱隱約約,能聽見山下四處的哭聲。他們有的是在哭丈夫,有的是在哭父親,有的是在哭兒子……那是出龍山四萬將士不歸的魂魄。 古驁沉默下來,又想起夜晚那白刃寒光。 呂德權沒有在公堂之上撤他,而是用了義兄義弟之家法; 古驁從前并不知道,原來呂德權竟如此忌憚于他…… 甚至選了此種方式明震懾之意! 剛到了家,推門進屋,梅雋便聞聲抱著孩子走上前來,揉了揉紅紅的眼睛:“你回來啦?” 古驁點了點頭:“我回來了?!?/br> 梅雋見古驁眼底并無溫暖神色,不禁低頭道:“怎么才回來?別人都早十天半月就到了,也不傳個信,沒一點消息,我以為你也死了呢……” 古驁道:“之前,一直為義父守靈?!?/br> “哦?!泵冯h有些生氣地鼓起了嘴。 古驁伸手想摸一摸梅雋懷中孩子的臉蛋,孩子眨了眨眼,看著古驁,忽然大哭起來,古驁愣了愣,震耳欲聾的哭聲在房間里響起,古驁有些疲憊地擺了擺手:“抱下去吧?!?/br> 梅雋這時終于有些忍不住地道:“你一出去就是半載,沒個音信,從未關心過我們母子,如今好不容易回了……你就不多陪陪他?我剛抱他來,你就趕他走?你不如把我也趕走算了!”梅雋的聲音夾雜著嬰兒響亮的哭聲,一時間房中鬧騰非凡。 古驁低聲道:“是我不好,怕傷了他,他適才看了我就哭。” 梅雋這才把孩子抱給了奴仆,一言不發(fā)地坐在了古驁身邊,默默地打開一個一個匣子,道:“這里面,都是你不在的時候,外面送給你的信,我不識字,也不知道講的是什么,你自己看看罷?!?/br> 古驁點了點頭,他拿出了其中一封, “古兄,自從父親故去以后,我對你日思夜想,總不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