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那面容仔細看去,倒的確是有些英俊的影子,可惜被膚色遮蔽了……行路又矯健,倒顯出一股山野之人的野性來……那面色更是沉冷無言,似乎對于人情世故絲毫不通般地冷硬……看見自己,目光竟然直直地望著,又似藏著一股如山中虎豹般的銳利…… 觀察到這里,廖去疾啞然失笑——這哪里是“能媲美于自己”的學子,這分明是不通禮儀的山野少年。 廖去疾對自己專門趕來看這位“古驁”感到莞爾,便索性招呼他與自己一道交游了。 廖去疾并不知道的是,他從小生在世家貴族優(yōu)中選優(yōu)的美人堆里,許多親朋好友生來便是“美姿儀”之人,他對于審美是疲勞的,因此并非發(fā)現(xiàn)古驁的好來。如今的古驁,遠離家鄉(xiāng)又增了他的沉穩(wěn)神態(tài),若是讓簡璞來說,必要贊一句“少年之人,卻藏俊杰廉悍之色;俊朗無雙,復生果敢堅毅之志?!?/br> 要問為何同是世家之子,簡璞和廖去疾看得相去千里,其實倒也簡單: 因為廖去疾看的是形, 而簡璞觀的是神。 第14章 廖去疾的發(fā)言:“還不快來請古兄入席?”話音一落,那些少年便在那為首的李璟帶領下,紛紛來到了古驁的身邊,請古驁入席。 都說:“你方來這么一回便走,實在是不妥呀!” 或說:“你既來了云山書院,便當入鄉(xiāng)隨俗與我們一道,怎么竟先走了?” 又或說:“適才我們想請你,見你一人坐在旁,面色森冷,我們還以為有什么得罪之處,倒是不敢相請了。” 再又或說:“若不是廖兄提醒,竟還是我們失禮了?!?/br> 古驁看了看周圍形勢,心下想:他們倒還都信服這廖去疾。我還以為但凡世家子弟都自恃家世,不愿意屈尊呢,看來也不盡如此。 古驁不知道的是,雖然同為世家子弟,但世家與世家卻是不同的。比如廖家,四方天下十三個郡,廖家兄弟做太守的,便足足占了三處,廖去疾的父親更是盤踞于江衢這一方富美水土之上。 要說世家之中如今還有哪家能排在廖家之上,那一定是執(zhí)掌京師的雍家,與手握四十萬西征軍的虞家了??上莾杉乙患覉?zhí)掌京城,一家龜息于黔中與巴蜀之間,在江衢郡這一塊地界上,卻是比不得廖家經營多年。如今天下士人,要想在江衢郡有所作為,非得廖家首肯不可。 不僅是廖家顯赫,作為廖家嫡長孫的廖去疾,更是自有一番風采。他從小便有“神童”之名,及長,文章學問在江衢世家子弟中,也都是一等一的好;再加上最近又開始掌兵cao練廖家部曲,據說十分嚴整有紀。世家少年凡是見過廖去疾本事的,大多對他不乏敬仰。 見廖去疾發(fā)了話,少年們忖度著連廖公子都能紆尊降貴結交寒門,如此禮賢下士,恭謙愛人,倒襯得他們淺薄了,于是便爭相請古驁入座。 古驁適才還想回去,見眾人力邀,不好意思拒絕,便隨著他們一道入了席。 只見回環(huán)彎曲的水渠邊,順流而漂浮著質地輕盈的漆器酒盞,它們正隨著曲折反覆的水流緩緩而下。 眾人依次坐好,再次申明了規(guī)矩,酒盞飄到誰面前,誰便要賦詩一首,若不能做,便要襲古風之尚,飲盡杯中之酒,以寄游心翰墨之思。如此循環(huán)往復,直到盡興即止。 這些少年都尚未加冠,正是喜歡攀學成人的年紀,見古驁加入,便有人在曲水流觴旁說:“我聽說‘披香樓’又出了一位才女,曾作詩道‘春風十里江衢路,卷上珠簾總不如’,自比花容無雙,我讀此詩,倒是別有一番情態(tài)。不如我等今日趁春意,以此為題作詩,倒也雅致?!?/br> 田榕躲在一邊聽了,不禁心道:“這‘披香樓’三個字好生熟悉,好像我昨天去的那座‘金屋’,上面掛的匾額就寫了這么三個字?!?/br> 聽了提議,公子們都說好,杯盞到處,便有人吟道:“楊花雪落覆白頰,青鳥飛去銜紅巾?!北娙说溃骸斑@哪里是你做的詩?這分明是《朝律》千首中的一句。” 那吟詩的人爭辯著:“我到現(xiàn)在一個妾也沒有,要我作這樣的詩,怎么做得來?只好尋覓一句,你們倒還說我了。” 眾人笑了,廖去疾道:“你們這些人里,若是沒有與女子相好過的,便許你們借詩不自作,若有過的,一定要自己作來?!?/br> 杯盞再停時,又有人道:“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br> 眾人又道:“你不是才贊了你家侍婢,怎么又借?” 那吟詩人也笑:“我自己倒想作,可沒有《朝律》中的風雅,可不壞了諸位興致?” 杯盞三停,有人亦道:“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br> 眾人都說:“竟全是借的詩!” 輪到廖去疾的時候,他自是不屑于借自他處,一開口,一篇瑰麗駢文便娓娓言出: “元蒙院中春已歸,披香樓里作春衣。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江衢一郡并是花,金谷從來滿園樹。 出麗華之金屋,下飛燕之蘭宮。釵朵多而訝重,髻鬟高而畏風。眉將柳而爭綠,面共桃而競紅。影來池里,花落衫中。 吹簫弄玉之臺,鳴佩凌波之水。芙蓉玉碗,蓮子金杯。新芽竹筍,細核楊梅。美姬捧琴至,王母送酒來。 玉管初調,鳴弦暫撫。馬是天池之龍種,鞭乃荊山之玉梁。艷錦安天鹿,新綾織鳳凰。鏤薄窄衫袖,穿珠帖領巾。池中水影懸勝鏡,屋里衣香不如花?!?/br> 廖去疾話音一落,眾人都喝彩起來。古驁聽到這里再不通風雅也明白了,什么“紅濕”、“花重”、“花徑”、“蓬門”、“楊花雪落”——這是在做艷詩??! 更別說廖去疾詠出的句子中,都描述得那樣的直白了:“花落衫中”、“馬是天池之龍種”“荊山之玉梁”,簡直就是在說:“我們在這里賞春,披香樓的嬌娘也在準備接客。她們打扮得很美,吹簫弄玉,花落衫中。我們這樣的貴公侯都是龍馬之種,有‘荊山之玉梁’。我們在鳳凰織的被褥里快活,香衣被掛在一邊,衣服再美,也沒有懷中的美人美?!?/br> 就在古驁這么心中難堪地思索著,那曲水流觴的杯盞正好到了古驁?zhí)?,古驁一怔,他別說從未上過青樓,就算女子的手也不曾碰過一下……他那被留在大山中的童年時光里,甚至從不曾體會過能被稱為“兩小無猜”的感情…… 在古驁的想法里,人生來便是要建功立業(yè)的,哪里能讓這等滅人心智的驕奢yin逸如此張狂?他自然不知道,世家子弟從小豢養(yǎng)通房丫環(huán),紅袖添香早已蔚然成風。 古驁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停在眼前的曲水流觴,耳邊響起起哄的聲音來,有人見古驁似乎不懂其中奧妙,就提醒道:“古兄,輪到你了?!?/br> 古驁為了確認心中所想,不禁問道:“你們講的這些,可是兒女情態(tài)之事?” 眾人聞言,都哈哈大笑起來,廖去疾見了古驁的窘迫,倒不愿為難他,讓場面不好看,便道:“古兄還年少,你們莫要捉弄他了?!?/br> 公子們都掩袖而不語,心道:這不是還小罷,是家里養(yǎng)不起丫鬟。 古驁卻抬頭掃了眾人一眼,冷冷地道:“你們若是說做這些‘艷詩’,我的確是不會!” 話音一落,周圍便安靜了下來。 廖去疾剛為古驁解了圍,原本古驁說一句“我自罰一杯”便能揭過這件事去。卻沒想到自己給古驁搭好了臺階古驁不下,反倒說了一句落場這樣話,廖去疾不由得有些不悅,他從小自有威儀,見古驁如此,便淡淡地道:“古兄不懂風雅,可莫笑他人低俗呀……” 眾人見廖去疾這么說,也都紛紛嘲笑起古驁來:“自己不懂,卻要裝出一副道貌岸然,豈不可笑!” 古驁這時也生氣了,站起身道:“你們車肥馬,衣輕裘,遠不想如何保國安民,近不想如何光耀門楣,就在這里沉寂于yin詞艷曲中么?” 話音一落,適才還熱鬧帶著玩笑般的氣氛,霎時間像蒙了一層寒霜般,廖去疾聞言也變了臉色,道:“這里皆公侯族子,祖上皆為定國重臣。我倒要問,古兄祖上與國于家可有尺寸之功?便在這里訓斥忠良之后?” 古驁昂然道:“不錯,然至少我有此心。你們便繼續(xù)躺在功勞簿上尸位素餐罷!” 說罷,古驁轉身便拂袖而去。 田榕剛才站在一邊,這時立即跟上了古驁,還在古驁身后小聲道:“你說得真好……” 他原來在田家的時候不覺得,總是一副嬌憨模樣,如今到了外面,才總算知道了尊榮賤辱的道理,這會兒他連自己最拿手的乖巧也丟了去,滿臉義憤填膺地跟在古驁身后道。 作者有話要說: “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边@首我們耳熟能詳?shù)墓旁?,妙就妙在用寫景為喻,實則寫畫舫偷情。紅濕處就是女破紅,錦官城則是包裹的那個“城”。叢古體小說叫花。古代宵禁和日落而息,燈火江船都是那種船。這么一看,再讀詩,是不是很有意境? 第15章 廖去疾看著古驁遠去的背影,身邊響起的不平呼喝之聲將他拉回了思緒…… 廖去疾不禁出言安撫眾人道:“諸位稍安勿躁,與寒門計較,別自落了身份!” “廖兄說得正是,識抬舉的狂徒而已!”李璟跟著附和。 廖去疾一抬眼,只見古驁已經走出了元蒙院,門前片空落,只余扶柳依依垂曲水旁,微風輕拂而過,柳枝隨之律動…… ……廖去疾不禁微微皺了眉頭……其實相比于適才耳邊響起的對古驁的責難,他倒是想到了另一層,心中那句“能媲美”的話也不由得再次浮現(xiàn)——這個古驁初來乍到,便在元蒙院中鬧出如此大的動靜,不像是個思慮周全的人會做的事,可是荀夫子的師弟、出自遼陽名門的簡璞難道是信口開河之輩?就算比不上自己,就算從山野中來……但其弟子也不至于如此魯莽無知吧? 難道……古驁是故意的? 是了…… 如果是有意而為,那今天發(fā)生的看似冒失愚魯?shù)男袨?,倒都能說得通了…… 廖去疾如此思索著,覺得自己摸到了一些門道,嘴角不禁漏出一絲笑意:這是想踩在他廖去疾的臉上揚名立萬呀!這便能解釋為何這個古驁裝得如此不茍言笑、不通世故、不近人情了! 看來自己之前是小瞧他了。 如此一鬧,倒也不失為寒門進身的一種方式……只是……那尺度要把握得恰好才行。 雖然廖家父子素有仁雅愛人的名聲在外,但畢竟江衢郡是他廖家的地方,古驁若一個不留神,以為能踩著郡守長公子上位,那可得小心尸骨無存吶…… 思畢,廖去疾見眾人面上還有憤憤之色,不禁笑道:“我等近日實在無聊,有這樣一個莽人倒是能給諸位解悶?!?/br> 公子們聽廖去疾這么說,也都笑了:“也是呢,廖兄如果要拿他解悶,可別忘了讓我等看好戲呀!” 廖去疾微一挑眉:“你們等著吧?!?/br> 既然這個名叫古驁的少年,能第一日初次見面就對自己起心動念,那日后肯定有別的動作,自己只用以靜制動便可。想到這里,廖去疾勾起嘴角,他想看一看,所謂能媲美于自己,這個古驁,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 話說古驁從元蒙院一路行出,便回到了書院安排的小舍中,與田榕一道進了房關了門,這才舒了一口氣。今天古驁的發(fā)作是在他自己預計之外的,其實能來到山云書院學習,誰不打算與同學之人友好相處呢?古驁一開始也的確努力為之,可這份努力之心,卻在古驁發(fā)現(xiàn)這些世家子弟居然放著家國天下縱馬關山的豪情不去抒發(fā),而選擇在這青天白日去做那“艷詩”的時候,給激怒了。 古驁倒真沒考慮過后果……如果所謂讀書人的理想要通過隱忍屈伏與阿諛權貴才能實現(xiàn)的話,那要理想何用?如果“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繼往圣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是一句空話,那讀書何用? 廖去疾認為人趨利避害,不會做損害自己的事,古驁如此,定有所圖。 可在古驁心中,所謂“富貴不能yin,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絕非虛言,而是真正讀書人應該有的氣節(jié)。所以對于今日,他本能地做出了反應。 這時的古驁…… 還自比讀書人。 還自重著氣節(jié)。 可后來……隨著他踏過滿路的荊棘,看遍山河變色,血色漫天之時……才漸漸懂得了權謀縱橫、蟄伏待機的道理。那時的他,已從幼稚走向成熟,從一文不名,變得權傾天下……只余最初那份蘊藏在心底的縱馬關山揚鞭四海的激昂,無一絲一毫的改變…… 不過,那是后話了。 此時田家老仆見到古驁與田榕回來了,忙進前來道:“既然二位爺安頓下來了,我這也要走了,還要回去給老爺報平安?!?/br> 原來田家老仆等一眾人,在山云書院上沒有屋舍歇息,正想趁著天色未晚趕回郡城休息一夜,古驁也知道他們的打算,便道:“這一路上可辛苦老伯了?!?/br> 田家老仆道:“都是分內之事。”然既定了立即動身下山,那老仆便又把田榕拉到一邊,將田老爺資助兩人的生活資財交給了田榕,一共二十余兩銀子,又小聲囑咐道:“年后還會再送來,兩位爺仔細著花?!?/br> 田榕收了錢,點頭道:“放心罷,我能算賬的?!?/br> “若是不夠,寫信給老爺夫人,都是可以的?!闭f完那老仆又啰嗦了一些田夫人交代的事,田榕早被田夫人念說了許多次,如今又聽一遍,便說:“這些我都知道了,你回去時也小心些?!?/br> “三少爺莫擔心我。” 說罷那老仆便帶著幾個護衛(wèi)幫傭一道,又駕車下山,回田家莊去了。田榕見人都走了,這才長嘆了一口氣,坐上榻發(fā)起呆來。古驁把搬來的東西都整理了一番,見田榕坐在床上,不禁道:“你不收拾收拾你的東西么?” 田榕以手拖腮,憂思無限,見古驁問他,他倒是愣了一下。收東西這樣的事,在田家的時候,可都是有人為他代勞的,如今也要自己動手了么?他剛才看著在古驁一個人把對面的床榻整理好了,還想:“驁兄原來是個愛干凈的?!眳s沒想到自己也要收。 被古驁這么提醒了一句,田榕有些灰心喪氣地道:“這里竟連一個使喚的人也沒有!” 古驁好心好意地勸他說:“出門在外,可不比家里了?!?/br> 田榕苦了一張臉,心道:“父親怎么就沒想到給我派個使喚的人?我也沒有想到……” 然后又想:“就算派了使喚的人又怎么樣?家里都是老仆,哪有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廝?這里的貴公子都是有小廝的,若我一個帶個老仆,豈不落面?既然沒有小廝,那還不如什么都沒有的好,免得他們又看我不起……”這么想著,田榕一頭倒在了床榻上:“不……他們已經看我不起了……”想到這里,田榕眼眶就微微地發(fā)起酸來。 其實要說為什么田老爺不給田榕留一個使喚的人……那是因為田老爺壓根就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