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尉淮被一句話噎住,站在原地,緊繃的身子隱隱輕顫。 泉水澄清,倒映著慕禾的面容,沒有多少慈悲與關(guān)切,只是平緩著。 有些人一旦救起,就成了一輩子的負(fù)擔(dān)。他會困住你,讓你心軟一次次的遷就??蛇@個人是尉淮,北陸的皇帝,他身邊的水太深太深,一旦被他賴上,她怎還會有安寧之日。 而且,他不是溫珩,他不懂自保。混混沌沌的坐上了王位,卻不知底下誰人私心反叛。要護(hù)他安穩(wěn),實在太難。 既然不能護(hù)到底,越線的援手又有何意義。 正如那日在醫(yī)館,尉淮道,讓她留在他身邊,護(hù)他免于傷害。慕禾提出赦免令要求的同時,也給這一份保護(hù)加持了期限:只在他踏上回京船只的那一刻之前。 梨鎮(zhèn)之中沒了華大夫與小竹等人,其實回不回去都無甚關(guān)系。而尉淮憂心著刺殺一事,更是提都沒有提過。 傍晚之際,慕禾在小屋之中尋到一些用具,洗凈了就著泉水煮了一鍋魚湯。 縱然是不大好吃,但她手藝素來如此,自己也沒多挑剔,倒是尉淮喝一口后險些沒把舌頭吐出來。 實在無法,慕禾便又去采了些蘑菇,煮了清湯,他這才勉為其難的喝了兩口。 尉淮仍是鬧著性子,只是沒有像從前那樣脾氣一來就朝她大聲嚷嚷,而是自己靠在樹邊,聳立的肩膀明顯帶著置氣的疏遠(yuǎn)。 慕禾一個人在泉邊發(fā)呆久了,也覺得這沒意思,便主動的湊上前去了。一時沒想好要說什么,不自覺拿掰下來的枝椏戳了戳他的衣服。 尉淮怒,一把揪走自己的衣服,”你走開些,別動我!” 見他終于回身過來,慕禾趕忙笑笑,絲毫不介意他語氣中的發(fā)沖,開口問,“我聽聞你是同溫珩置了氣,便離宮出走了,你這氣天天生對肺不好。不妨說出來,咱們心平氣和的談過了,就乖乖回北陸不行么?你好歹是皇帝,怎么能說都不說一聲就離宮?!?/br> 尉淮這回倒是沒有一句極快的抵觸過來,呼吸都是緩的,似乎當(dāng)真沒有半點火氣。 就在慕禾以為這個話題開得不好,預(yù)備換掉之際,他才開口,聲音微微低啞,“你是不是也覺著,我不適合當(dāng)皇帝?” 慕禾稍稍一怔。 其實皇帝這個位置,實在是不挑人的。如若是太平盛世,民心凝聚,有忠臣棟梁。再廢的廢材也可以在這寶座上,安安穩(wěn)穩(wěn)的廢完他們的一輩子??偟膩碚f尉淮也不算是多么廢的廢材,不過是太嫩了些而已,孩子氣都沒有褪干凈。 這種時候,若是有人對他懷有二心,他的“不合適”才算顯露出來。 偏頭想了好一陣,慕禾才道,”你要聽實話?” 尉淮臉色一沉。 慕禾笑了,并未將之當(dāng)做是一國之主,而是尋常人的隨意,“不愿意聽實話,就不要問嘛。”枝椏撥弄一下安穩(wěn)的火苗,“我不能跟你去北陸,卻可以同你說一下真心的建議。我以為你能依賴之人,便是曾經(jīng)的溫相,溫辰了。他縱然是請辭,多年來的余威仍在。若是同他親近,任他堅定站在你這方,你這皇位便不會有問題的?!?/br> “為何不是溫珩?他才是一直鼎力輔佐我的恩師?!?/br> 火光照耀之中,尉淮偏頭過來,眸光熠熠的將她望著,神情之中難得的認(rèn)真與耐心。 進(jìn)諫之人就是有這樣的難處,當(dāng)權(quán)者以俯瞰的角度思考,不會單純的聽取一句進(jìn)諫,非要你述說分明,將他說服才可。殊不知,進(jìn)諫者不能太拼命干當(dāng)權(quán)者一般超然物外,身處其中而受了太多的牽絆,當(dāng)權(quán)者的追問就顯得無從回答了。 為何不是溫珩? 北陸先帝突然駕崩之后,王儲之間爭得頭破血流,尉淮稀里糊涂被推上了那個位置,全靠溫家的扶持。而溫珩更曾是他的太傅,依他那個性子,會將這扶持當(dāng)做是授業(yè)師徒間情誼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扶他上位的畢竟是對皇室一生忠心的溫辰,溫珩能力有余,從其態(tài)度而言,卻不見得對他有多少敬畏。兩者之間擇忠心者信任,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之事么? 溫珩欲奪去洛城,甚至不曾告知過尉淮。他自主性太強(qiáng),尉淮也沒那個能力將他控在手心。所謂棋子,如若脫離掌控又能有何用處? 但尉淮語氣之中對待溫珩,總是眷顧有佳。慕禾若是當(dāng)著他的面說溫珩不好,一則有挑撥離間之嫌,二則有私心遷怒之疑。 慕禾故作輕松,“我曾在上京待過兩年,以為溫辰溫相沉穩(wěn)可靠,便想要舉薦一番而已。至于溫珩,哈哈,我不是不待見他嗎?!?/br> 尉淮兀自嘟囔了兩句,并沒有再追問。 慕禾再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些旁的事端,說著說著,尉淮忽而翻了個身,嘀咕了一聲冷。 慕禾起身看火,被催促了兩聲,只得跑去撿柴火。 回來的時候尉淮就已經(jīng)睡著了,皺著眉頭似是睡得并不安穩(wěn)。慕禾將外衣脫下給他蓋上,山林之中的夜風(fēng)偏涼,她若是就這么睡了定然是會傷風(fēng)的。 在火堆前坐著愈發(fā)的昏昏欲睡,慕禾再醒神之際,估摸還未到三更天。 抱了抱自己的手臂仍覺著有些冷,便起了身,往小泉邊上走去。 彼時月光正好浮出云頭,漫漫撒下澄澈的空靈,倒映在湖底猶若明鏡。 林中安靜,偶爾冒出三兩蟲鳴,慕禾輕輕活動活動了手腳,躍上小泉邊緣,自水中冒出來的青石…… 尉淮腦中昏沉,好似浸在水中沉浮的難受,悠悠轉(zhuǎn)醒之際才發(fā)覺身邊早沒了慕禾的身影,心中一急便霍然清醒坐起身來。 然還沒來得及抽離開身上蓋著的慕禾的外衣,眸光在月光縈繞的小泉之上落定,整個人便是一呆,目瞪口呆怔在原地。 林中空寂,隱藏在未得驅(qū)散的黑暗背后,整個視野之內(nèi)唯有那一汪泉,水光粼粼,因為月華輕渡而平添三分空靈溫柔,安寧恍若仙境。 泉水明鏡之上,有人翩然起舞,素衣寧靜而溫柔。姿態(tài)唯美若仙,卻不曾清高遺世,恍似眷戀的淺淡溫存,揮袖與回眸之間,皆做萬般繾綣,蘊(yùn)著讓人心動、心疼的歡喜。 “阿禾……”尉淮微微失著神,心跳亂了節(jié)拍,只想伸手抓住那若蝶翩然起舞的女子。 不曉是何時,不自覺的靠近,等尉淮意識到時,他已經(jīng)來到了慕禾的身邊。 慕禾早知他的臨近,卻沒有說什么,緩緩止了動作,面上一熱,似乎有些窘迫。 這支舞她還從未跳給旁人看過,縱然是無意之間給尉淮瞧見的,卻還是讓她心底有微微的異樣。 正要問一句可是她吵到他睡覺了,腰間一緊,尉淮貼身過來,將她抱了滿懷。 少年的聲音似是夢中的呢喃,在他耳邊輕輕問著,“阿禾,你為什么不能喜歡我呢?” ☆、第二十七章 慕禾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如若尉淮像是從前一般冷著臉呵斥她,用責(zé)問的語氣說出這么一句,她定然是不會放在心上的??扇缃裆倌贻p輕枕著她的肩,縱然會讓她滋生介懷男女授受不親的退卻感,但聽得他那番的呢喃后,心中緩緩一軟,竟不敢將態(tài)度擺得太過冷然,傷了他一顆心。 挺直著背,任尉淮抱著。其實也是因為一剎那的無措,不曉得該如何應(yīng)對。 好半晌才輕輕拍了下他的背,干咳一聲,“唔,你別太靠著我,我站不住了?!?/br> 慕禾原本就是站在小泉邊,臨近淺談的地方都是鵝卵石,稍稍施力踏上去則容易滑動,這種地方才好練習(xí)身法。可自打尉淮抱上來后,就一個勁的往她身上靠。頭枕著她的肩膀,渾似整個身子的力道都壓在了她的身上。 慕禾開始沒想到是這樣,只是腰部暗自施力撐著,后來發(fā)覺越來越沉,才忍不住開口。 尉淮似乎恩了一聲,頭微微一動,就要站直身。然他腳步一退,似乎是踏著鵝卵石滑了下,本來只是個極小的趔趄,可下一刻他整個人都往下癱倒下去。 慕禾意外之下趕忙攙扶住他,施力太晚反倒是被他帯著摔了下去,臉頰蹭到旁及一塊巖石的邊角,霎時就見了血。 慕禾半壓在尉淮的身上,淺淺的泉水浸濕了兩者的衣裳。尉淮身子僵硬著往旁邊退了一下,面色紅得有些不正常。 慕禾伸手探了下他的脖頸,臉色微微一凝。緊接著一個伸手將之從水中扯起來,沉著嗓子,“病了怎么不做聲?!” 尉淮被這一聲嚇得一縮脖子,迷蒙著濕潤的眼無辜的將她望著。 慕禾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亦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失態(tài),深深的吸了口氣,扶著他到巖石邊上坐著,“你在這坐著,我去牽來馬,然后我們回醫(yī)館?!?/br> 尉淮當(dāng)真老實巴交的往那坐了,縱然心里千般不愿再回那個讓人后怕的小鎮(zhèn),卻因為慕禾頭一回的變臉而有些發(fā)怯?!比A大夫不會睡了嗎?“ “他不在醫(yī)館了?!?/br> 泉邊的風(fēng)一陣?yán)溥^一陣,兼之衣服方才又濕了,尉淮微微縮著身子,冷得發(fā)抖,”他去哪了?” “棲梧山莊?!蹦胶虪恐R走過來,俯身又看了看尉淮的面色,才道,“你自己能騎馬么?夜里的山路不好走,我在前面牽著馬會安全一些?!?/br> 尉淮張了張嘴,”應(yīng)該可以。” 慕禾一瞬沒有動彈,認(rèn)真道,“不要逞能,如果頭暈得厲害就說不能騎。這種山路,萬一摔了怎么辦?“ 尉淮被說得漲紅了臉,惱羞成怒的發(fā)火道,“那不然怎么辦?不能騎馬的話,總不能你背我下山吧!” 慕禾的臉色不像是在開玩笑,“我可以背你?!?/br> “說什么鬼話,我可是男子,你一個女子……”尉淮支支吾吾。 “從前溫珩生病的時候,也是我背他下山的,棲梧山莊的路比這難走多了,你不用擔(dān)心這一點。只不過你若是放不下自尊心的話,我就只能把你綁在馬背上拖下去了,你選一個。” “……” 慕禾算是明白了,尉淮其實是個吃硬不吃軟的性子。難怪溫珩對他不溫不火的,反倒叫他死心塌地…… 不曉得是被人背著新鮮了,還是太冷了,尉淮明顯比剛才精神一些,快走到城門的時候甚至還有閑心問,“不知道那些箭被清理干凈了沒?” 慕禾沒說的是,她背溫珩那都是他十三歲之前的事。等十三歲之后他們就搬去棲梧山莊了,哪里還用這樣折騰。 慕禾累得不想吭聲,兀自暗暗調(diào)節(jié)氣息,抬頭看一眼城門,正要回答。又想人尉淮在她背后居高臨下、視野更寬闊,做什么要閑的沒事干問自己,嫌她不夠累么? 想著華大夫不再擔(dān)心他身子金貴,病情惡化本來就心塞,看他這么悠哉,便沒好氣道,“你不會自己看么?” “你今天態(tài)度怎的這樣差?“一頓,”唔,我快掉下去了?!?/br> 慕禾微微氣沉丹田,咬著牙再將之掂了下,環(huán)緊,才道,“我想兇你么?我都心塞死了。你說你出來一趟生幾次病了,三次!身子不好不要在外面亂跑,沒人跟你說過么?” “又不是我想病的!” “那你也不看看你現(xiàn)在拖累的是誰?!?/br> 尉淮登時真怒了,“我明天就回去行了吧!!” 慕禾平靜地表達(dá)了不屑,“你在逗我么?你明天能爬起床就不錯了?!?/br> 行至街道,白日的箭矢早被清理干凈,家家戶戶屋門緊閉,一派望過去連街尾的風(fēng)月場所都關(guān)了門。 遙遙的,只有街道中一家酒店二樓開了半扇窗,隱隱透出些昏黃的燭光。那樣色澤,在一派月光冷華之中顯得格外的突兀。清風(fēng)刮起兩片兒葉,端的空寂可怖。 尉淮不曉得是不是突然之間頭暈了,竟然半晌都沒有接話。 慕禾怕他被自己氣暈過去,便回了下頭,“你怎么了?做什么突然不吭聲了?怪恐怖的。” 尉淮趴在她肩上,“你臉受傷了,我才注意到。怎么弄的?” 本就是鋒利切割的口子,將血拭去之后,大晚上的很難瞧出來,所以最初尉淮并沒有瞧見。直到方才他想要掙扎著從慕禾的背上跳下來,歪動了一下才看到她臉上重新溢血的傷口。 慕禾默了一下,開始是不想搭話的,但是街上氣氛著實有些怕人。所以縱然有些累,還是預(yù)備說話壯壯膽,“蹭到巖石了?!?/br> “我弄的?” ”……“ ”會留疤么?” 慕禾想了想,“應(yīng)該不會。”她不是疤痕體質(zhì),這樣的蹭傷不會有事。 “幸好?!蔽净丛谀胶瘫澈髣恿讼拢瑢㈩^枕到她受傷臉頰的那一面的肩膀上,小聲道,“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玩的時候,把jiejie的臉劃傷了。當(dāng)時她把我推到水里去,很生氣的讓人淹死我。其實也就是你這樣的傷,不深,但是是在臉上?!?/br> “jiejie?” “祁容公主。她比我大兩個月。”尉淮悄悄從背后抱緊了慕禾,“同樣是傷在臉上,你不生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