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聞言,此人當(dāng)即愣住了。 與此同時,有更多的人已經(jīng)領(lǐng)到東西,從里面擠出來,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議論。 “這戶部到底想干什么?折銀好,有恩賞更好,可這去泰隆票號領(lǐng)是個什么章程?” “泰隆票號也算是大票號了,是不是戶部覺得每次發(fā)俸,事務(wù)繁瑣,所以轉(zhuǎn)交給他人了?” “商給官發(fā)俸祿,這叫什么事!”有那迂腐之人道。 “這也不算是商給官發(fā)俸祿吧,戶部不是給了會票,也算是給大家發(fā)了,就是沒實物,得自己去兌換?!?/br> “咱們還是趕緊去看看,能不能兌換銀子再說?!?/br> 一陣議論紛紛后,領(lǐng)到俸祿的官員俱都散了。 而聽到這些話的人們,心中忐忑不安地繼續(xù)排著隊,都搞不明白戶部想干什么。 …… 整整一天,京城里各處都在因為此事議論著。 不光官員們議論,百姓們也議論。 百姓們議論是因為今天出了稀奇事,總能看到許多穿著官袍的官員,行事匆匆,進了票號,又從票號里出來,面色詭異。 難道票號里發(fā)銀子? 鬧得許多好事的百姓,也不免跟進去看熱鬧。才發(fā)現(xiàn)票號里也不發(fā)銀子,不過這泰隆票號最近不得了了,竟受朝廷所托給官員發(fā)俸祿。 事情頓時傳得京里大街小巷都知,為此還給泰隆票號帶來了許多生意,當(dāng)然這是后話。 * 因著這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不免有那迂腐之人覺得有失體統(tǒng),告到了嘉成帝面前。 還不到下午,薛庭儴就被叫去宮了。 到了乾清宮,幾位閣老和戶部兩位堂官都在,加他是第三個,算是戶部的堂官到期了。 “你跟朕說說,這到底怎么回事,都鬧得御史跑宮里來找朕告狀了?!?/br> 薛庭儴順著嘉成帝目光看過去,就看見一個面黑留著長須的老者。 此人乃是都察院御史茅文浩,以鐵面無私著稱。人稱茅滾刀,意思指此人有滾刀rou的特質(zhì),油鹽不進,不講人情,誰都敢彈劾。 在朝中是人憎鬼厭,但其兩袖清風(fēng),窮得當(dāng)御史至今有近二十載,在京中還是賃房子住。后來還是嘉成帝看不下去了,賞了他一座宅子。 自此,此人更是覺得受到了褒獎,將這滾刀rou的品質(zhì)發(fā)揮到了極致。 薛庭儴收回目光,答道:“其實微臣也是革除戶部弊政陋習(xí),微臣早年外放在外,自打回京以來,少不了聽聞有官員說,俸祿發(fā)放不及時,以及祿米太差之言。這次臣蒙陛下圣恩,調(diào)往戶部做堂官,就報著為朝廷排憂解難,報效陛下而去。既然是弊政陋習(xí),自然就得改,臣苦思良久,方想到此法。” 彭俊毅假笑道:“聽薛大人之言,是在指責(zé)本官不作為?殊不知戶部雖只一部,可涉及到方方面面的事情太多,誰人不知論起六部,戶部的官最累,也是最容易受到抨擊。也就是所謂的活干得最多,罵挨得也最多?!?/br> 他對著嘉成帝一拱手,說得是滿腹心酸:“大昌地域遼闊,六部之下有十三省,一省又有無數(shù)府縣衙門。下面交上來的稅銀稅糧,都得戶部點算,銀子也就罷,朝廷規(guī)制有成色??擅走@東西是各地糧長、里正、衙役們負(fù)責(zé)收取,當(dāng)官的還能因為米不太干凈,去和百姓們鬧?自然是不能!所以下面交了什么糧食上來,我們戶部往下發(fā)的就是什么糧食,說是祿米太差,著實是冤屈下官等?!?/br> “陛下,彭侍郎所言非虛。微臣也曾就此事在內(nèi)閣中提過,甚至報到陛下面前,陛下您說天子不與百姓爭利,種糧食不易,不用太過較真,百姓們都能吃這種糧,難道當(dāng)官的就不能吃?所以有時稅糧押解上京,戶部這里的查看并不苛刻。”身穿緋色官袍的楊崇華,上前一步道。 嘉成帝微微頷首:“此事朕知,話也確實是朕所言。薛侍郎,你初入京不久,也不用人云亦云?!?/br> 怪不得自己無論在戶部里干了什么,都無人阻止,原來還有這么一招等著他。嘉成帝曾經(jīng)說過的話,薛庭儴并不知,就算有人告知他,說不定他還會以為對方為了牟利,故意哄騙自己,自然不會聽從的。 等事情鬧大,再參他一個辦事毛躁,不重時務(wù)。大事肯定沒有,但必然會在陛下面前落一個做事激進,不動腦子的印象。 若是他再年輕氣盛些,和這些人爭論起來,看似是與這些人爭,其實落得是嘉成帝的面子。 一次兩次也就罷,久了必然會惹來嘉成帝的厭棄。 薛庭儴對楊崇華及彭俊毅并不陌生,但也沒有太多的認(rèn)知,因為在那夢里,楊崇華是出了名的縮頭烏龜。 這話并不是貶義,而是指此人凡事不攙和,只管戶部的一畝三分田。他能站到最后,該倒的都倒了,就他沒倒,其實并不是沒有道理,手腕在這。 薛庭儴甚至懷疑,吳閣老能落到之前這種下場,是不是也有此人的作用。 自古以來,最狠的莫過于捧殺。 “就不提這祿米如何,薛大人,若是本官沒弄錯,那泰隆票號乃是你妻舅的生意,你在戶部任堂官,該是戶部給眾官發(fā)的俸祿,你讓一個票號出面,難道這就不是徇私?”茅文浩道。 又是一計重錘砸在薛庭儴的身上。 隨著這句話,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這個一身緋色官袍的年輕人身上。 到底是年輕了,也許適合除舊布新,可到底還太稚嫩了。 京官和外官不同,在外做官,天高皇帝遠(yuǎn),無人掣肘。在京里當(dāng)官,上面下面四面八方,多少在外面風(fēng)光至極的封疆大吏,回到京城以后老實做人。皆因這京城里的水太深,一個不慎就是萬劫不復(fù)的下場。 一眾身著緋色的官員,俱是目露憐憫的看著薛庭儴。這其中還有一人,正是林邈,他目光閃爍,卻是欲言又止,到最后含在嘴里的那句話,也沒有說出口。 “何為徇私?何為不徇私?” 薛庭儴目光沉凝地看著茅文浩,又去看諸官:“只要是利國利民者,微臣就不認(rèn)為這是徇私!世人皆知,為官者須正德,要以民為先。位高如陛下也說,天子不與百姓爭利,種糧食不易,不用太過較真。在此,微臣有幾句話想說,還望陛下恕微臣冒犯之罪。” “說?!?/br> 薛庭儴一鞠之后,方直起腰來,說道:“陛下太愛護百姓,國庫虛空那幾年,寧愿自己節(jié)衣縮食,也不愿與民爭利,不愿多征賦稅。彼時,臣雖是沒有入朝為官,不過是個莘莘學(xué)子,也總是聽聞老百姓說,皇帝是個好皇帝,愛民如子。 “但須知百姓是民,官也是民。以一個八品京官來算,月祿米十二石,折合為銀是十二兩。這些銀兩以一家三口數(shù),要承擔(dān)所有人衣食住行,人情往來。如果節(jié)衣縮食,也將將夠用罷了,卻攢不下任何剩余。但前提只是一家三口,試問哪位京官家中就三口人? 他頓了一下,忽然面向茅文浩,問道:“茅大人,你家中幾口人?” 茅文浩一愣,下意識道:“本官家中五口人,有老母一人,妻一,子女二?!闭f著,他挺直了腰桿,京中像他這么清廉如水的,大抵沒有幾個。 薛庭儴點了點頭:“那請問茅大人,您的俸祿可是夠用?” “這——”哪怕滾刀rou如茅文浩,也不敢當(dāng)著嘉成帝面說俸祿不夠用,人都快要窮死了。 可他也說不出夠用的話,只能黑著臉瞪著薛庭儴。 不過就他這種表現(xiàn),是個人也能看出其意思。 薛庭儴也沒有理他,繼續(xù)道:“微臣如此計算,是基于祿米折換成銀兩。如若還是按照祿米來發(fā),現(xiàn)如今一等糧每石大概在一兩一二左右,就按一兩為數(shù)。而二等糧、三等糧的價錢,卻是要折半再折半。如果拿著這種糧出去賣掉換銀,能換銀幾許?用換來的銀去購買其他生活所需,又能換來多少?” “茅大人,本官聽聞您家中無下人,每次戶部發(fā)放俸祿,都是您親自前去領(lǐng)。為此,沒少和戶部吏役發(fā)生口舌之爭。茅大人,下官還是想問您之前那個問題,您的俸祿的可是夠用?每次所發(fā)的祿米拿去兜售是否能養(yǎng)活一家人?” 這連著兩個問題,問得茅文浩是面色大變。 他并不蠢,自然明白薛庭儴的意思。 若說夠用,此事傳聞出去,就是他趨炎附勢,是時舉朝上下都會痛罵他。 眾口鑠金。別看他平時罵別人痛快,輪到他人罵他,自然是不愿的,尤其是這種罵名。 可若說不夠用,等于是站在薛庭儴這一邊,是時得罪的豈是一兩個朝臣。 茅文浩并不蠢,若是蠢,也不會得罪了那么多朝臣的情況下,還能安安穩(wěn)穩(wěn)繼續(xù)做他的監(jiān)察御史。 他十分清楚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不能惹…… 一時間,他是冷汗直流,竟說不出話來。 “茅大人,這個問題難道很難回答?” 茅文浩現(xiàn)在恨不得把薛庭儴給扔出乾清宮,同時更是深恨自己為了名頭,竟是惹上這個祖宗。 “茅文浩,朕從來欣賞你敢言人不敢言,怎么今日……” 茅文浩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回陛下的話,臣的俸祿不夠用,若是折算為銀還好,若是只發(fā)祿米的那一季,下官一家人要節(jié)衣縮食,并需找友人拆借,才能度日?!?/br> 話既出口,似乎也沒什么顧慮了,再加上茅文浩早就對此事積怨在心,反正已經(jīng)得罪人了,也不怕什么。 “那些惡吏往祿米里摻雜砂石,為此臣與他們爭吵過多次。且他們見人下菜碟,不同人發(fā)的米也不一樣,諸如像臣這種人憎鬼厭之輩,抑或是位卑言小之人,發(fā)的就是那最差一等米。可臣食君之祿,替君分憂,身為監(jiān)察御史,當(dāng)敢言人不敢言,不能因為懼怕惡勢力,就緊閉了嘴,做那睜眼瞎之人……” 茅文浩越說越悲憤,竟是說著說著,就伏地大哭了起來。 薛庭儴也就借著機會道:“此乃微臣革故鼎新之本意。既然發(fā)糧發(fā)銀都可,不如發(fā)銀,眾官才能得到實惠。至于為何不從戶部發(fā)放,而是‘徇私’找了泰隆票號,一來是受了吾妻之啟發(fā),二來也是為了給戶部減輕負(fù)擔(dān)。” “你妻,這又和你那妻子有何關(guān)系?”正想發(fā)怒的嘉成帝,被吸引去了注意力。 “微臣出身微寒,當(dāng)年微臣之妻為了供微臣念書,做了些小生意用以養(yǎng)家糊口,才會有之后微臣蒙陛下圣恩,點為狀元。這些年生意一直未停,臣做官做到哪兒,她的生意便做到哪兒,是興趣所致,也是她心知做官俸祿之微薄,不足以撐起整個家。 “她是個鄉(xiāng)下婦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百姓苦,當(dāng)官的不能從百姓身上撈銀子。所以這些年說來慚愧,臣雖居于高官之位,吃喝花用卻全是我妻所掙。微臣心中慚愧,每每有閑也幫她看一二賬本,免不了就生意之事與她商議…… “她曾困頓于生意天南地北,不能面面俱到,若是其他也就罷,若管事的從中虧空銀兩,她卻不能察覺,不是舍本逐末?經(jīng)過一番摸索,也找出兩全之法,那就是用兩班不同制度下的人互相監(jiān)督。” 薛庭儴停頓了下,待嘉成帝吸收完這些訊息,才又繼續(xù)道:“微臣這次之所以會安排泰隆票號代之,就是基于這種考慮。當(dāng)然,可能會有人說,既然米糧不行,可發(fā)銀。但需知銀兩還有成色之分,若是有人從中做了手腳,以次充好,官員們有所顧忌,還是陛下居于皇城,卻根本不知皇城根下發(fā)生的事。 “至于可尋其他票號,為何偏偏尋了泰???臣以為舉賢不避親,微臣信任微臣之妻,所以便找了泰隆。就如同陛下信任諸位堂官諸位大人,將天下之重負(fù)托于眾人之手一樣。還請,陛下明鑒?!?/br> 說完,他叩首在地,再是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