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等所有的貨都裝點(diǎn)上船, 明明上下眼皮都打架了, 幾個商行的總把頭也半分睡意都無。

    或是氣急敗壞, 或是風(fēng)淡云輕, 但無一例外都干了一件事, 派人去了定海后所。

    耿榮海, 耿大千戶, 早上還沒從小妾被窩里起來，就被火燒屁股的陳百戶叫醒了。

    “大人，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陳百戶把昨晚發(fā)生的事一一說了, 耿千戶的臉當(dāng)場就陰了下來。

    “這小子他可真敢！”

    陳百戶嘴里不說心里想著，他已經(jīng)敢了！

    “去把樊縣丞給我叫過來，姓薛的這官, 是不是不想做了！”

    樊縣丞很快就被叫過來了。

    不同于周主簿, 他一夜沒睡，眼下泛著烏青。

    大抵也是身心俱疲, 所以當(dāng)耿千戶咆哮質(zhì)問的時候, 他顯得很平靜。

    “他是我上官, 我只能勸說, 不能阻撓?！闭f著, 樊縣丞將薛庭儴在他面前說的話，都大致復(fù)述了一遍。

    現(xiàn)如今的情況很明顯, 擺明著就是這薛庭儴吃相難看，且此人極為膽大猖狂, 也不知是真傻, 還是假傻。

    反正從樊縣丞的描述來看，此子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

    關(guān)鍵是耿千戶拿他沒辦法，兩人分屬不同，即使耿千戶品級比他高，也不能拿他怎么樣。

    到了此時，耿千戶也意識到此事有些棘手，眼神陰測測地連連閃爍，顯然實在拿著主意。

    他揮揮手，讓樊縣丞離開。

    “大人，如今這事？”待樊縣丞走后，陳百戶問道。

    “若是此子沒有任何背景，咱們動動手腳也就解決了，可關(guān)鍵此子不一般，雖是近乎流放被派遣到這里，可朝中畢竟還有與其關(guān)系親近之人。此事先暫時擱置，我去一趟府城再說?！?/br>
    陳百戶點(diǎn)點(diǎn)頭，而耿千戶連早飯都沒用，便讓人備馬匆匆趕去了府城。

    *

    謝家，一直是寧波當(dāng)?shù)財?shù)一數(shù)二的世家。

    雖是近些年來在朝中的勢力不如以往，可到底在當(dāng)?shù)馗钊~茂，只憑著這寧波一地，就足以讓其在江浙一帶脫穎而出。

    耿千戶來見的人的是謝家三爺，謝啟榮。

    這謝啟榮年不過四十，卻是管著謝家臺面下所有生意。

    謝家到底是詩書傳家，主要方向還是放在科舉和官場之上，只可惜近年來謝家沒幾個有出息的子孫，謝家之所以能保持著現(xiàn)在的光景，還是托了謝啟榮這個不成器子孫的洪福。

    謝啟榮生得眉目俊朗，是個器宇軒昂的美男子，微微有些瘦，穿一身青色緙絲道袍，看上去十分沉靜，但眼神清亮。

    只看這般面相，恐怕任誰都不敢相信他便是謝家的謝三爺。

    可他偏偏就是。

    即使素來威風(fēng)慣了的耿千戶，在面對他時依舊畢恭畢敬的，似乎懼怕著這名男子。

    聽完耿千戶敘述，謝啟榮從桌案上拿起一疊紙，遞給他。

    耿千戶翻了翻，其上竟寫著薛庭儴此人從幼時到現(xiàn)在的所有生平。

    “三爺，這——”

    “看看吧，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百勝?！?/br>
    耿千戶沒敢違逆，靜下心來看。

    前面他倒也沒看出什么，只看出此子在一夕之間性子大變，從此人生的軌跡就變了。

    先是連中三元，再是一舉成名，之后到了嘉成九年，見他憑一己之力，攪動的朝堂風(fēng)云變色，卻是全身而退。又見他六元及第，金殿傳臚，風(fēng)光至極。自然也看到他因為得罪了吳閣老，在翰林院坐冷板凳，以及吳閣老突然改變了態(tài)度，將其提攜至內(nèi)閣。

    然后便是一夕之間從天到地，被外放出了京。

    耿千戶別的倒沒看出什么，他就看出此子所言不虛，他確實和閣老們喝過茶，老師和同門都侍奉在君側(cè)。

    “三爺?shù)囊馑际?？?/br>
    “此子牽扯甚廣，即使是我，一時也看不分明。可就是因為牽扯甚廣，他暫時還動不得。若此子有其他目的，我們可以慢慢看，若是此子只是貪婪，那我們則安枕無憂。”

    謝啟榮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不過是些小錢，又不是貪你的，何必太在意?！?/br>
    “可那些商行……”

    “他們那里，我來說。連吳閣老想打死都沒能打死的人，就必然有其存在的道理。他們?nèi)羰遣辉福蔷筒灰隽?，多的是人愿意來?！?/br>
    “是?！惫⑶舻?。

    *

    且不提謝三這邊如何交代下面的，反正到了夜幕降臨之時，縣衙里的人又是全員出動。

    依舊如同昨日那般，唯一不同的是與昨日相比，今日那些衙役們明顯格外振奮。

    可不光是樊縣丞等著看動靜，都等著呢。一天都沒有動靜，那就說明老爺真沒說假話，老爺上頭有人，所以那些人服軟了。

    還有比此事更值得振奮的消息嗎！

    于是便出現(xiàn)這樣一副場景，守城門的衙役個個亢奮至極，目光如炬。而那些穿著黑衣，打扮得像黑老鼠也似的人，個個都捏著鼻子掏銀子，眼中含著怒。

    當(dāng)然，像這樣的好事也不是天天有。

    按照慣例，從三月下旬開始，每隔一個月到兩個月，便會來這一遭，每次持續(xù)五六日不等。一直到十月天氣轉(zhuǎn)冷，海上不適合航行，這一年就算是結(jié)束了。

    都想著這姓薛的知縣就這樣了，也玩不出什么花式。唯獨(dú)樊縣丞苦著臉，眼中含著擔(dān)憂和同情。

    果然到了第四日的時候，薛知縣薛大老爺又出了新招式。

    竟是讓人押著貨物在城門處守著，強(qiáng)買強(qiáng)賣！

    凡是經(jīng)過此地的商行，必須買下一定的貨物，不然不讓過。

    都是應(yīng)時的物什，也就是在那些西洋人眼里緊俏的東西，例如生絲、絲綢、絹布、茶葉、瓷器等。

    都是這樣一些，那樣一點(diǎn)，加起來數(shù)量倒是不少，但十分零碎。。。

    放在懂行人的眼里就知，這些東西大抵都是零散著來的。別看那些夷人稀罕大昌的東西，可和各大商行合作久了，人家可不吃這種零碎的，要吃就吃大批量。

    簡直是吃相難看！

    聽聞對方不光強(qiáng)買強(qiáng)賣，還要翻兩倍賣給他們，所有人都?xì)獾貌惠p。

    “你們可知道我們是誰？”排在最前面的一輛車?yán)?，有人如此斥道?/br>
    “您沒露臉，我們自然不知道您是誰。不過我們家老爺說了，各位做的都是大買賣，東西都是翻幾倍賣給那些人傻錢多的夷人，他就翻了兩倍而已，真不算多?！?/br>
    聽著這話，所有人都差點(diǎn)沒吐血。

    夷人人傻錢多，那如果他們買下這些東西，不也是人傻錢多？！

    “你們這是逼著我們闖了？”

    沒人愿意吞下這樣的屈辱，仗著跟車押貨的人多，車?yán)锏娜巳缡峭{道。

    而隨著此人之言，負(fù)責(zé)趕車的兩名漢子跳了下來，也不過呼哨一聲，便有人從后面涌來。俱都是穿著黑衣，雖是手里沒拿家伙，可光這么多宛如蝗蟲也似的人，就看著挺滲人的。

    一時間，氣氛極為緊張，頗有些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架勢。

    而很顯然這些衙門的人不會贏，他們就十多個人，哪里能敵過這么些人。

    那負(fù)責(zé)說話的門吏不為所動，還是慢悠悠的，讓人想揍他一頓地說：“可別！我家老爺說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除非你們能插著翅膀繞過這定?？h?！?/br>
    他身邊的同伴虎視眈眈地看著那些藏在黑暗里，只露一雙眼睛在外頭的黑人們。

    “熊什么熊！膽子都不小，以為蒙著臉，老爺們就認(rèn)不出你們誰是誰了？不是我說，在這定?？h里，是龍你得給我盤著，是虎你給我臥著。跟大老爺頂牛，一家老小都不想要了是不是？”

    隨著幾個門吏囂張至極的呼喝聲，本來已經(jīng)圍過來的人們，不禁往后退了一退。當(dāng)然還有一部分人沒退，那門吏不懼不怕手指連連往前戳，差點(diǎn)沒戳到一個人的鼻子上：“李大/麻子，以為蒙著臉，爺就不認(rèn)識你這一臉麻子了？”

    被戳的那人當(dāng)即慫了，連連擺手，干笑道：“官爺，可不敢可不敢，就是混口飯吃，混口飯吃?！?/br>
    “混口飯吃沒人管你，可別不知道誰是大小王！”

    “當(dāng)然，當(dāng)然?！蹦抢畲?麻子點(diǎn)頭哈腰道，退進(jìn)人群中。

    經(jīng)此一遭，再也無人上前，那些本來還想闖門的商行之人當(dāng)即尷尬了。

    他們這些貨物天南地北而來，自然不可能帶著人來運(yùn)送，都是找當(dāng)?shù)厝俗隹嗔?。如今這些做苦力的人都退了，就剩他們這些許人，還真是是龍你給我盤著，是虎得給臥著。

    “好，你們很好！”

    就在這時，定海后所那邊的人收到消息，耿大千戶親自趕來。

    也不知他是怎么和那些負(fù)責(zé)押運(yùn)的總把頭說，總而言之薛庭儴這批貨被人吃下了。是被幾大商行分著吃下的，銀子都是現(xiàn)結(jié)，和夷人做買賣，可從來沒有賒欠之說，所以說都有錢，還是現(xiàn)銀。

    薛庭儴的十多車貨換了近二萬兩白銀，這只是翻了兩倍的價錢，不怪乎這些人擠破了腦后都要坐這等見不得光的買賣，實在是暴利。

    三月的這趟終于結(jié)束了，而隨著各大商行紛紛回歸，定?？h那個吃相難看的知縣的名頭，也在私下里傳得廣為人所知。

    官確實挺小，擱在平時兩根指頭就捏死了，可架不住地處關(guān)鍵，為人所忌憚。且此人極為不要臉皮，頗有一種滾刀rou的氣勢。

    人不要臉是最可怕的，因為當(dāng)他不要臉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無敵了。

    薛庭儴直屬上官寧波府知府孫剛，特意召他說過話，可惜薛庭儴完全不接茬，裝傻賣憨功力過人，差點(diǎn)沒把孫剛氣死。

    關(guān)鍵孫剛也不能明言，他是朝廷命官，如果明言那算什么了？以后可能都是把柄。

    無奈只能將之揮退，心里想著待任期滿就將之調(diào)離，看你還能囂張什么。

    *

    招兒還沒進(jìn)書房，就聽見薛庭儴哼小曲聲音。

    這廝也不知是不是戲演久了，如今完全換了一副樣子。哪里還像之前那個斯文矜持的狀元郎，反倒像是在底層磨礪多了的油滑小吏。

    進(jìn)了書房，果然見他拿著一疊銀票數(shù)著，時不時摸著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陰人的招。

    招兒松了一口氣，薛庭儴抬頭看她道：“來了？”

    “你去府衙沒什么事吧？”

    薛庭儴渾不在意道：“能有什么事？現(xiàn)如今我就是那火上烤的栗子，吃了燙嘴，不吃難受。只要不是太過分，越過他們底線，不會拿我如何?！?/br>
    說著，他調(diào)侃地看了招兒一眼，道：“再說了，老爺我上頭有人，他們不敢拼得魚死網(wǎng)破?！?/br>
    見他這模樣，招兒有些忍俊不?。骸澳闵厦嬗袥]有人我還不知道，別牛皮吹大了，小心吹破?！?/br>
    “老爺我上頭當(dāng)然有人。”

    招兒見他這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還有些疑惑，就聽他又道：“老爺上頭是夫人，你不是在我上頭?！?/br>
    他說著還對招兒擠擠眼，招兒當(dāng)即明白過來，紅著臉呸道：“瞎胡說什么！”

    “我說什么你還不懂？”

    兩人一陣膩歪后，招兒微微喘著氣，整理衣襟道：“那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自然是將這個貪婪無厭的縣官做下去！”

    *

    這日，縣衙里突然下了布告，通知各里甲登記造冊所在里甲的所有壯勞力。

    像這種關(guān)于核查當(dāng)?shù)厝丝诘氖?，隔幾年就要來這么一次，所有人都沒當(dāng)成回事。只當(dāng)縣太爺無聊了，沒事找事干。

    經(jīng)過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各鄉(xiāng)各里的黃冊就交上來了。

    過了數(shù)日，縣衙里又下了布告，限令所有登記在冊的壯勞力，必須加入一個叫做定海工會的組織，逾期若是不加入，后果自負(fù)。

    消息放了出來，一時間議論紛紛，都不知道縣衙那邊到底想干什么。

    可這種天高皇帝遠(yuǎn)的地方，地方官那就是頭頂上的天，也容不得平頭老百姓抗議什么。

    再加上從表面上來看，就是加入那勞什子工會，既沒強(qiáng)納糧，也沒搶人房子地什么的。基于底層老百姓都是隱忍的，不逼到一定程度，沒人敢反抗。雖是有人少不了胡亂猜測，但也都去縣衙里登記了名兒。

    當(dāng)然也有人猜測是不是縣衙要修什么地方，要抽勞役干活。

    自古以來，丁役都是常事。只要還是民，隔幾年被抽上一次丁役很正常，只要不是那種九死一生的兵役，是沒人在乎的，頂多就是辛苦些日子，就能回家。

    事實上，縣衙還真是抽勞役干活。

    不過卻不是無償白給官府干活，而是有工錢的，雖然工錢并不多，但對于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打算白干的老百姓來說，也是一樣驚喜了。

    這些匯集了全縣壯勞力三分之一數(shù)量的老百姓，被人帶著在縣城西北處蓋了許多倉房。

    一排排，一行行，白墻黑瓦，一看就不是用來住人的，人也住不了這么大的房子。且工藝十分粗糙，只求結(jié)實，不求舒適。

    還帶著他們?nèi)バ蘖寺?，將兩處城門之間的那條大街重新拓寬，并平整了一下。期間動了不少民宅，幸虧縣衙那邊出手大方，也沒發(fā)生老百姓不愿遷居之事。

    塵土飛揚(yáng)搗騰了一個月，終于完工，而就在這個時候，陸陸續(xù)續(xù)又有商行運(yùn)著貨來到了定海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