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四皇子的脖子都紅了，他的手伸著，低聲說：“你還記得三年前你是在這里見到我的嗎？那時，你把我撞……傷了……”

    蘇婉娘這才驚覺方才在看月亭時，光想起了季文昭，根本沒想起自己也是三年前在香葉寺頭一次遇到了四皇子，那個看到自己落淚的好心的少年……她心中覺得自己對不起四皇子，方才都沒想起他來，聽到他的話，忙抬頭問：“真的？”

    四皇子紅著臉點(diǎn)頭說：“我回去疼了好幾天呢，還為你擔(dān)心，不知你會不會有麻煩……”

    蘇婉娘抿嘴微笑，又低下頭，四皇子將簪子又送向前：“你拿著吧，算是……算是對我的賠禮。”

    蘇婉娘撲哧笑了，抬頭看四皇子，眼睛里面亮晶晶的，四皇子一陣恍惚，可蘇婉娘卻斂去了笑容，用教育蘇傳雅的口吻說：“你好好留著，肯定又是你娘留下來的吧？日后你要給你的王妃，不能隨便地送人?！?/br>
    四皇子固執(zhí)地說：“我可不是隨便送……”而且，我想讓你當(dāng)王妃。

    蘇婉娘板了臉說：“我父教導(dǎo)我，我們蘇家，男不為仆，女不為妾。公子貴為皇子，日后的姻緣必是要門當(dāng)戶對。我只是一個侯府的丫鬟，于情于理，都不該與公子有任何瓜葛?！闭f完行了一禮，就要走，四皇子原來紅潤的臉色，變得蒼白，蘇婉娘一眼看到了，心生惻隱，嘆氣道：“我們是無緣之人。你別往那邊去想，就不會很難受?！?/br>
    四皇子看蘇婉娘，眉頭微皺著，緊握了玉簪說：“這是給你的，我替你留著。蕓蕓眾生中，只有你在此地把我撞了，你我怎是無緣？”

    蘇婉娘無奈地對四皇子搖了下頭，行禮就要走開，四皇子接著說：“我就往那邊去想！還會很難受很難受！”

    蘇婉娘又笑了，回頭說：“你真可以和我弟弟成好朋友了，都知道怎么耍賴?！彼黜撇A，語氣輕快，說完就轉(zhuǎn)身向沈強(qiáng)他們追去。她夜里在等著沈汶時就做瑜伽，練得的腰肢柔曼如草，步履輕盈似飄。四皇子看著她的背影，只覺得胸中像是被小刀一下下地割著，疼得可以忍受，卻是那么深，毫無痊愈的可能。

    蘇婉娘終于追上了騫著沈強(qiáng)左轉(zhuǎn)右跑的張允錚，拍著手，把沈強(qiáng)從張允錚的肩上接了下來，對張允錚謝了，拉了沈強(qiáng)往圍帳中走。

    張允錚望著蘇婉娘的方向，想看她是往何處去，也許縫隙里能看見那個就知道騙錢的小女鬼所處的位置。她那么可恨，見了面一定還和她吵架！

    張允銘見張允錚眼神追著蘇婉娘，以為他看見了好看的女孩子就挪不開眼睛，忙勸道：“她雖然長得好看，你也不能這么盯著人家看?！?/br>
    張允錚回神，不解地問：“她長得好看嗎？”

    張允銘點(diǎn)頭說：“的確很好看，當(dāng)稱絕色了。那個沈二小姐把她放在身邊，明顯是為了轉(zhuǎn)移人們對自己的注意力?！睆堅抒懺俅胃械奖簧蜚腧_得好苦，心中忿然，雖然他自己也是個天天騙人的人。

    張允錚搖頭道：“我沒發(fā)現(xiàn)?！蹦莻€小女鬼圓圓的臉，眼睛細(xì)長，笑的時候彎彎的，嘴唇像花瓣一樣……真難看！張允錚冷酷地說：“女的沒有好看的！”

    張允銘一把攬了張允錚的肩膀，把他拖著轉(zhuǎn)了個圈兒，邊走邊說道：“這個，我得跟你說說，娶妻娶德，娶妾娶色……”

    張允錚不耐煩地說：“你別管我！你去跟娘說她沒有色，你看她饒不饒你！”

    張允銘一拍張允錚：“不聽話了？誰帶你出來玩的？”

    張允錚反手拍回去：“想打架？！”張允銘跳開，兩人一拍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在草地林間追跑起來。

    四皇子怔怔地看著那兩兄弟犯渾，突然對默默地站在身后裝虛無的丁內(nèi)侍說：“你扶我起來，我得到處走走?！?/br>
    丁內(nèi)侍見四皇子終于說話了，才暗暗松口氣。方才，他以為四皇子會窒息。

    四皇子瘸著腿，大模大樣地在草地上走了好久，還采了一大捧花，讓丁內(nèi)侍抱著，完全沒有了難受的樣子。

    四皇子想的是，方才那個張二公子與自己下棋，明明沒有了任何取勝的可能，可還是步步死磕，非要下到最后一刻。他和自己一般年紀(jì)，就有這樣認(rèn)真的心。蘇婉娘不過沒接自己的簪子，這算什么？一步棋而已，也許被提了幾個眼去，但是這一局才開始，誰說就沒有了勝算呢？四皇子深覺大受張允錚的啟發(fā)，馬上恢復(fù)了心態(tài)不說，還比以前更樂觀了。

    小山峰頂，沈堅，三皇子和葉大公子終于登到了最高處，站在一起，眺望著遠(yuǎn)處京城的一片云煙，其他的公子哥兒們?nèi)齼蓛傻芈湓诹撕竺妗?/br>
    春末夏初，田野蔥綠，幾處繁花依舊。陽光開始熱人，大家臉上都是汗津津的。山頂涼風(fēng)襲來，格外清爽。

    沈堅遙指著遙遠(yuǎn)的民居間泛著金黃的所在，笑著對三皇子說：“看，那該就是皇宮，你的家?！?/br>
    三皇子冷笑：“家？大牢還差不多?！?/br>
    沈堅嚇一跳，忙前后左右看看，又警惕地看葉大公子。

    三皇子對沈堅說：“葉大公子和我認(rèn)識許久了，他沒事。”

    葉大公子是他們這里年紀(jì)最大的，嘆氣搖頭說：“你這脾氣怎么就不能改改？”

    三皇子撇嘴：“改什么？再改，我就成個婦人了。”

    沈堅一下笑了：“你可別小看婦人，婦人也有了不起的?！彼氲搅松蜚?，小小年紀(jì)，就把他們都玩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三皇子嘆氣：“我竟然連個婦人都不如了？”

    葉大公子往他上臂處打了一拳：“你今天是怎么了？登高望遠(yuǎn)，本該心情舒暢，你卻牢sao滿腹起來?！?/br>
    三皇子搖頭：“就是覺得在這里待著真沒意思，不知我何時能封地出京。”

    沈堅想起沈汶說的夢，日后三皇子也沒得到封地，帶著援軍北上失敗，撤回來時與自己的三弟和張大公子一起被皇帝的精兵射死，一時心中怒火驟起，臉色陰沉下來。

    葉大公子奇怪，看了看沈堅，這位沈二公子可是一向的好脾氣，總是笑瞇瞇的，怎么突然不高興了。

    沈堅似是無意地問道：“你是否曾經(jīng)想過，皇上一直不給你封地怎么辦？”

    三皇子郁悶地沉默了會兒，突然對沈堅說：“我能給你們家當(dāng)女婿嗎？”

    葉大公子繃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沈堅也不由得苦笑了。三皇子不高興地看他們。

    沈堅笑過，見三皇子嚴(yán)肅的樣子，想到他可能是認(rèn)真的，拍了下他的肩膀說：“咱們兩個認(rèn)識多久了？我定是肯的。只是，這可不是我們能說了算的。”他比三皇子大半年多，年紀(jì)相似，平時很談得來。

    三皇子終于有些不好意思，低聲問：“你覺得……你父親會肯嗎？”

    沈堅嘆氣，他今年十八歲了，對朝政大局有了理解，也知道自己父親的原則。父親只想好好守住邊境，絕不會想涉入爭儲之類的糾紛中的?？上?，父親就是不想，現(xiàn)在也為時已晚，太子是不會放過他們家的了。沈堅也更加明白沈汶不告訴父親的原因：若是父親不信她，抱著忠君之念，不愿反抗皇帝指定的儲君，那他們連一絲活路都沒有了。

    “我父親總是要聽皇上的，你的婚事，得皇上做主。”沈堅鄭重地對三皇子說。

    旁邊的葉大公子給沈堅一肘：“你們家肯定沒戲，皇上怎么會給他指個重兵在握的老丈人？要是我家還差不多，至少是個文臣。話說，我家也有幾個好看的姊妹……”

    三皇子轉(zhuǎn)眼看著遠(yuǎn)方，固執(zhí)地說：“可我只想做鎮(zhèn)北侯的女婿。”這是母親的遺命，這也是他的愿望。

    沈堅和葉大公子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同時警惕地看周圍，葉大公子靠近三皇子，小聲說：“這可不是能隨便說的！”

    三皇子沒回頭看他，只說道：“你們是我的朋友，連你們都不能說，那我還有朋友嗎？”

    葉大公子嘆氣：“好吧，只能對我們說，別人就不能說了！從小我就告訴你說話前要好好想想，這么多年了，你怎么越來越回去了？！”

    三皇子深嘆：“我現(xiàn)在明白我母妃的話了——這么多年了，真沒勁透了！說句話也得想三遍，隨時要看人的眼色，能憋死個人。有時我真想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遠(yuǎn)遠(yuǎn)的，再也不用回來了。”

    沈堅暗自發(fā)愁：三皇子明顯是想回避宮中的斗爭，不像是心中有意帝位的人。這點(diǎn)，日后得跟沈汶提一下。

    葉大公子寬慰道：“你生在了皇家，就得這么小心，認(rèn)命吧。”

    沈堅也笑著說：“咱們還都年輕，誰知道未來？你別急?！?/br>
    葉大公子忽然扭臉看沈堅，低聲嚴(yán)厲地說：“你就不用我教了吧？！這種能讓人亂想的話，最好少說為妙！”

    沈堅一推葉大公子：“這不是讓他高興高興嗎？又不是對別人。你別嚼舌頭就是了?！?/br>
    三皇子深嘆了一聲，對沈堅說道：“我想都不愿想什么是未來，也不愿想我能做什么。這些不已經(jīng)命定了嗎？若是我不離開，無非是讓他殺了我，或者讓我像他那樣也去謀害手足。你們認(rèn)識了我這么久，告訴我，我是哪種人？”

    沈堅擔(dān)心的再次得到了證實(shí)——三皇子并不想與太子搏殺！沈堅想起沈汶說的結(jié)局里，三皇子就是有了兵權(quán)，也沒有逼宮，沒有殺太子，反而是真的北上抗敵去了。他有些郁悶地說：“我知道你是重情義的人，可是如果你不做什么，沒命了可怎么辦？冬狩中，那事做得都那么明顯了。”

    三皇子說：“實(shí)話跟你說，我有時覺得死了也挺好的。只是男子漢大丈夫，死前不干些頂天立地的事，總有些遺憾?？梢亲屛腋菢铀频?，天天掰著手指算計著怎么害人，我寧可死了吧?！?/br>
    葉大公子搖頭：“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這么自暴自棄！別人還沒殺了你呢，你自己就想死了。你活著來這世間一趟，肯定是有上天給你的責(zé)任和目的的，是要完成了才對得起自己這條命……”

    沈堅噗地笑，給葉大公子一拳：“你還說我？！你聽聽，你在教唆什么？”

    葉大公子挑眉：“我是從處世為人的角度提醒他別胡思亂想，不像你，語義含糊！”

    沈堅說：“我怎么含糊了？就是讓他耐心等待封王唄?！?/br>
    葉大公子瞇眼，“是那‘誰知道未來’之語。”太子應(yīng)該登基為帝，這樣的未來難道有人不知道的地方嗎？

    沈堅笑著說：“那不就是我順口一說嗎？”

    三皇子回身對沈堅說：“你說的我喜歡聽?！?/br>
    葉大公子反推沈堅：“你聽聽！你給他個錯誤的盼頭，未來會怎么樣？你敢說嗎？”

    沈堅笑著說：“日后怎么樣，我可不敢說，但今年這天氣風(fēng)調(diào)雨順，我倒是敢說肯定又是個大熟之年?！?/br>
    葉大公子嘖聲：“你別顧左右而言他！”

    沈堅壓低聲：“大熟而谷賤，谷賤而傷農(nóng)，三皇子應(yīng)該向皇上建議在市面上用金銀買入谷米，以抬市價?！?/br>
    葉大公子真的嚴(yán)肅起來了：“你這是在建言？”

    沈堅笑瞇瞇的樣子：“我家一介武臣，哪有建言？你幫著潤色唄?！?/br>
    三皇子問：“為何要向父皇提此議？大熟豈非好事？”

    葉大公子皺眉解釋道：“如果谷價太賤，農(nóng)人一年的收成換不來多少錢，那豈不是血本無歸？若是原來有借貸，就可能破家失地。”

    沈堅又說：“而且，哪有連年豐年而不荒年的？萬一后面是幾年荒年，多儲谷米也可備饑荒?！?/br>
    葉大公子說：“這些年朝廷的稅糧已然足盈各地糧倉，再買谷糧，實(shí)在多余?！?/br>
    沈堅說道：“就是三皇子提了，皇上不去做也沒有什么。日后真的有饑荒之年，多少糧食都有坐吃山空的時候，大家就會想起他曾有過此議?！?/br>
    葉大公子思索著對三皇子說：“那我?guī)椭胂朐~兒，你找時機(jī)說一下吧?！?/br>
    三皇子一副沒興趣的樣子：“我現(xiàn)在很少見到父皇，若是他要見我，我就提一下，不然，我也懶得去求見?！?/br>
    葉大公子拍了下三皇子的肩頭：“你要振作！才十八歲，怎么就這么意氣消沉？有機(jī)會要去表現(xiàn)一下，就像你以前那樣?！?/br>
    三皇子微搖頭：“我母妃在時，我那么干能讓她高興。現(xiàn)在，她不在了，我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去騎騎馬什么的?！?/br>
    沈堅嘆氣：“你去露個臉，也許皇上就能想起來給你個封地什么的呢？”這不是在哄小孩嗎？

    三皇子果然有了些興致：“真的？”

    沈堅違心地點(diǎn)頭：“真的。”當(dāng)然不可能。

    “好吧?！比首用銖?qiáng)地說，一點(diǎn)也不上心。

    沈堅在心里咆哮：怎么辦？！這位意氣消沉，如何能去跟太子斗？

    葉大公子明顯也看出了這一點(diǎn)，說道：“你辭了先生，表面懶散，這是應(yīng)該的?？砂档乩铮憧刹荒芊艞壸x書，別荒廢了學(xué)業(yè)。我過去給你的書單子，你都讀了嗎？”

    三皇子搖頭說：“我真的不想讀什么了。每次看那些文字，我都覺得他們在胡說八道！什么仁義道德，什么修身養(yǎng)性，看看那些歷史，不就是誰有權(quán)，誰就能殺人？誰有兵，誰就得了天下？好人有幾個有好報的？真沒勁！我實(shí)在懶得讀那些沒用的東西！”

    沈堅皺著眉，與葉大公子對視了一下，葉大公子也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你母妃過世，讓你傷心了……”

    三皇子搖頭說：“不是傷心，是沒勁兒了，看什么都沒勁！”

    沈堅自然不知道后世稱這種心境為幻滅感，這種情緒為憂郁癥，只知道三皇子現(xiàn)在是玩世不恭加上胸?zé)o大志，他小聲安慰道：“這種感覺肯定會過去的，你再忍忍?！?/br>
    葉大公子說：“這就是為何人們要守孝三年，皆因父母過世，人們傷心忒甚，實(shí)在無力政務(wù)。你母親過世還沒有三年，你自然是難受的，等過了這段時間，就會好些。”

    三皇子望著遠(yuǎn)方，心不在焉地說：“好吧，就再等等?！?/br>
    后面的公子們還有一些仆人陸續(xù)到了，都來到了他們周圍，對著遠(yuǎn)處大發(fā)感慨，有的還引用了古詩詞，說了些“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之類的俗話。知道他們的話最后都會被傳到太子耳朵里，沈堅和葉大公子一句話都不說，三皇子情緒明顯不高，不久就轉(zhuǎn)身下山。

    他們從山上下來，下面的人們已經(jīng)擺了長席。一排泥爐用炭火煮了茶，遠(yuǎn)處，各府的幾個廚師正做著午餐主菜。

    眾人見他們登山歸來，就張羅開宴。主人們紛紛洗漱，各家仆人往席上擺了帶來的點(diǎn)心冷食。三皇子坐了首席，四皇子和葉大公子坐了副座，沈堅坐了席對面的正位。

    三皇子見大家都坐了，說了句開席，眾人行了下禮，就開始傳酒傳菜。許多人為了早點(diǎn)出府，吃得很早，加上遠(yuǎn)足登山，已經(jīng)饑腸轆轆?，F(xiàn)在見美酒吃食滿席，自然胃口大開，席上氣氛很熱鬧。

    沈堅讓人把沈強(qiáng)也接過來了，說不能讓他在女孩子堆里長大，也得和男人們在一起。沈強(qiáng)自從坐在了張允錚的肩膀上后，就覺得那是個好地方，見人就往人家肩上爬。大家都不讓他騎到脖子上，就把他遞給下一個。沈強(qiáng)就被人輪流抱來抱去，高興得到處流口水。

    三皇子知道這是鎮(zhèn)北侯的第四個公子，自然也是很喜歡，把沈強(qiáng)從別人手里接過來，讓沈強(qiáng)站在自己的大腿上。沈強(qiáng)一站穩(wěn)了，就高抬了一腿，要往他肩膀上騎。三皇子大笑，把沈強(qiáng)像褡褳一樣往肩膀上一搭，沈強(qiáng)大頭朝下，興奮得尖聲叫，兩條腿在空中玩命亂踢。三皇子再把沈強(qiáng)順回來，沈強(qiáng)滿臉通紅，眼睛亮得嚇人，撲上去就要親三皇子，三皇子一邊笑著躲閃，一邊長臂一伸，把沈強(qiáng)傳給了四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