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未必，否則何必連姓什么都要騙你？”

    趙文淵就愣了一愣，道，“也許有什么苦衷……”又道，“成就成，不成就罷了。你們看著給我說和吧……只是別挑太小的。我要是跟旁人一個年紀(jì)成親，現(xiàn)在兒子都十幾歲了吧。太小的我可下不去手?！?/br>
    林夫人就道，“你既然有中意的，自然盡量令你如意。會替你打聽著。只是長安這么大，近十萬戶人家，待打聽到，還不知什么時候。你豈能一直等下去？”

    趙文淵就想了想，道，“等我出使回來，若還沒找著就罷了?！?/br>
    趙文淵并沒有在長安滯留多久，過了除夕，元日朝賀畢，便又率使團(tuán)北上。

    樓 蘩懷孕五個月了，也已顯懷。因是頭一胎，懷得十分辛苦。臘月里似乎還因雪滑失足，差點(diǎn)摔倒。所幸她的meimei樓薇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沒傷到根本。不過到底是 受了些驚嚇，許多事便都不再親力親為，整個冬天都只靜靜的待在徽音殿中養(yǎng)胎。元日朝賀都不曾露面，只讓命婦們在殿外拜見過罷了。

    出了正月，積雪漸漸化去，她才又開始走動起來。

    也許是一個人悶得久了，便格外想念故交。二月初二花朝節(jié)，又宣林夫人入宮，特地命帶上雁卿、月娘姊妹。

    因三叔已釋然，雁卿對往事便也不再介懷了，已能十分坦然的面對樓蘩?？蓵r隔數(shù)月之后再見著她，還是愣了一陣子——人懷孕時難免有些變樣，樓蘩胖了，臉上也略有些浮腫，便損了些容色。不過那雙含愁的水眸卻溢滿盈盈的柔光，竟仿佛帶笑。

    雁卿便覺得，樓姑姑其實(shí)是更好看了。

    行過禮，樓姑姑便令姊妹兩個不必拘束，盡管在她殿中玩耍，又?jǐn)y了林夫人的手拉她入座，笑道，“去年多虧了夫人在。”

    林夫人便略謙遜推辭了幾句，樓蘩依舊柔柔的笑著，說道，“請您入宮，是想沾一沾您的福氣。”她就摸著肚子，笑道，“陛下想要個男孩兒，日后好輔佐太子。悄悄的和您說，我卻只盼著里頭是個雁卿這樣好的丫頭。以后能同我做個伴兒?！?/br>
    是真是假，林夫人還真聽不大出來。卻依舊能覺出這孩子帶給她的歡喜。

    因見雁卿好奇的盯著她的肚子，樓蘩便笑著招手令雁卿過去，略一頓，笑道，“他踢我了——是想出來跟你玩兒呢?！?/br>
    雁卿便睜大眼睛用力看著，樓蘩便笑問，“貼上來聽一聽？”

    雁卿忙用力點(diǎn)頭，附耳去聽。果然覺出里面動了一下，便驚喜的望著樓蘩，“哎呀，他又踢了。”

    樓蘩就拍了拍她的肩膀，低頭瞧見她梳了發(fā)髻，頭上一雙垂蘇的紅寶鈿花正是去歲秋天她所賞賜的。不覺又抿唇一笑，心里十分的欣慰。抬頭見月娘孤立在一旁，便也招手令月娘過去。

    如今姊妹兩個的打扮已截然不同，月娘依舊梳的雙環(huán)，簪著珠花——樓蘩見她身上飾品皆是珍珠所攢制，一色素白，雖越發(fā)襯得她皎潔清簡，卻到底過于素凈了。便留了心。片刻后便記起，去歲太子賞了她一匣珍珠。

    月娘當(dāng)著樓蘩卻十分拘謹(jǐn)，也只行無差池罷了，不肯透出辦法親昵來。

    樓蘩記得當(dāng)初她也是十分喜歡自己的，見她此刻拘束疏遠(yuǎn)，到底還是有些失落的。不過她既已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失落便不如何真切。只一閃而過罷了。

    便 攬著雁卿同林夫人說話——說的卻是這幾年她在外頭做的事，道是，“……太醫(yī)說我憂思過甚了，不能再勞神。幸而姑姑和二娘在外頭，多少能幫我分擔(dān)一些，不至 于半途而廢?？晒霉蒙碜硬缓茫锏故潜任腋虚L才，卻是個受不得拘束的，未必能踏踏實(shí)實(shí)的做事。我思來想去，唯有托付給夫人。”

    林夫人知道她說的是桑麻紡織之事，這也干系重大。她雖不愿同樓蘩走得太近，可也不想為黨派之別耽誤正事。

    且樓蘩做的這些，正是該有人做，可朝臣又不會主動去做的事。若她不接，怕真就要這么中斷了。

    可有些事，也還是先問明白為好。

    便道，“前些年聽聞二姑娘離京訪親去了，如今已回來了嗎？”

    樓蘩就一沉吟，道，“是，送去了荊州。去年冬天才回來。”片刻后又道，“——原本早差人去接了，只是她散漫任性，路上又折往廬州游歷了一番，繞了一個不小的圈子?！?/br>
    林夫人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思忖了片刻，道，“二姑娘必定從容有余，我橫插一手反倒不美。且我家中婆母年長，子女年幼，也別無余力。倒是要辜負(fù)娘娘的美意的?！?/br>
    樓蘩似是已料到她會這么說，雖難免露出些疲倦和黯然來，最后卻也只笑了笑，道，“夫人不肯，我也不好強(qiáng)人所難?！?/br>
    倒是雁卿聽得出神，道，“棉花也能同蠶絲一般紡線織布嗎？”又接起話頭來。

    樓蘩便耐心的同她解說起來。這些俗務(wù)，雁卿竟也聽得津津有味。且難得她竟能聽懂，樓蘩便略感到寬慰。分神去看月娘，才見月娘已昏昏欲睡了，便引了詩詞隨口佐證，月娘立刻就一回神。

    樓蘩便笑起來，對林夫人道，“雁卿性明，月娘性雅?！?/br>
    林夫人笑道，“雁丫頭就是個大俗人罷了……月娘倒確實(shí)是個雅人?！?/br>
    妹 妹被表揚(yáng)了，雁卿自然高興?？勺约罕蝗苏f“俗”，也還是有些不服氣。本來想稍作反駁的，誰知竟找不出話來——她豈不就是又愛吃又愛玩嗎！而且吟詩行文一竅 不通，就連讀書，也更愛書中有趣的山川故事。反而讀到錦繡堆砌的華章，每每暈頭轉(zhuǎn)向?？磁匀松酄N蓮花，旁征博引、出口成章，就只有羨慕的份兒。

    她竟真的是個大俗人！

    大姑娘只覺得自尊心被什么東西焦黑的劈了一陣，有些被雷到了。

    樓蘩和林夫人見她一臉震驚之后，沮喪的認(rèn)命了的小模樣，不覺都忍俊不禁。

    樓蘩就笑道，“俗人才好呢——親切有趣，歡喜自在?！?/br>
    雁卿依舊沮喪的，“樓姑姑自己就是雅人，才會這么說?！?/br>
    這下連月娘也不覺掩唇了，就輕輕道，“我見過很多雅人，可就是最喜歡jiejie?！?/br>
    雁卿臉上騰的一紅，片刻后就展開大大的笑容，美滋滋的道：“俗人那就俗人吧?！庇值溃拔疑磉呥@么多雅人，肯定也會漸漸雅致起來的?！?/br>
    正說笑著，外頭忽有人進(jìn)來通稟，道，“太子來探望娘娘了?！?/br>
    林夫人忙帶著雁卿和月娘起身辭行。

    樓蘩便也不留她們，只道，“稍待片刻?！北懔顚m娥進(jìn)屋去取東西，又道，“夫人常待她們進(jìn)宮來看看我……我這里難得熱鬧起來。”

    林夫人只好道，“娘娘傳召，不敢不來?！?/br>
    一時宮娥取來兩個鑲金嵌玉的錦木匣子，樓蘩翻開來，是一套粉玉桃花的鈿釵并鐲子，那桃花雕琢得栩栩如生，玉色鮮艷，十分亮眼。樓蘩就道，“這是極南邊的蒲甘國傳來的玉石。你們拿回去帶著玩吧。”

    只不過耽擱了這么一會兒，出門時就又同太子撞見了。

    雁卿同月娘俯身行禮，太子便也駐足。

    他的目光依舊不覺就落在雁卿的身上，見她今日梳了發(fā)髻，雖少了一份嬌憨稚氣，卻也露出了姣好的側(cè)臉。那耳垂小巧白凈，微微垂著頭，便露出秀美的脖頸來。沿著發(fā)際有梳不起來的微彎的絨發(fā)柔柔的垂下，風(fēng)一吹，她不覺用手指一抿。

    太子的心口便也仿佛被她輕輕撓了一下。

    可到底還是裝模作樣慣了，只平淡的移開目光，道，“起來吧。”

    只路過月娘身邊時，突然停了腳步，輕聲微笑道，“果然是明月之珠?！痹履锷砩暇鸵豢?，太子又溫柔的一笑，便上前去了。

    樓蘩將一切看在眼里……先前便覺著有哪里不對勁兒，這回她才終于確認(rèn)了些什么。

    太子固然對月娘更溫柔些，可他更在意的，果然還是雁卿。

    ☆、70第五十二章 上

    樓蘩這一胎確實(shí)十分辛苦,七個月的時候，俯身就已看不到腳尖。腿上浮腫得厲害，走路也常要人扶著才成。

    后宮也不踏實(shí)——畢竟都是老資歷的嬪妃了，且一大半都是潛邸舊人,多少都有些臉面和背景。對著樓蘩這個空降下來的皇后,原本就不那么服帖。如今見樓蘩身子不便給，太子也同她貌合神離,心思便又活絡(luò)起來，不時就給樓蘩添堵一番。

    皇 帝雖疼愛樓蘩，卻到底不是風(fēng)月中人,沒有那么細(xì)致的心思去關(guān)照她。樓蘩自己也清楚，皇帝這樣的男人心就不在后宮。他給了皇后足夠的權(quán)力和尊崇,也不曾抬舉 過什么嬪妃。若皇后還收束不住后宮，令后宮瑣務(wù)干擾到他，那顯然就是皇后的失職?；实畚幢貢虼斯肿锼?，可樓蘩也不想揮霍皇帝的耐心。便不曾向皇帝撒嬌和 抱怨過，只一力支撐著。

    雖樓蘩將外頭的事都卸給meimei，自己只管宮中瑣事，可漸漸也還是覺出力不從心來。

    到底還是將樓薇接到宮中來陪伴她。

    卻也知道，樓薇畢竟是個未出嫁的姑娘，不能長久的扶助她。她的蹇促卻才剛剛開始。

    這一日便又同皇帝說起來，“最近哪里都不能去，實(shí)在是無趣得緊。我想接趙家兩個女兒來陪我解解悶……”

    皇帝便道，“沒什么不可的——”只是難免也要多問一句，“你是相中她們了？”

    樓蘩就道，“那倒沒有。只是沒入宮前我就認(rèn)得她們，她們就跟我自家侄女般親近。是以想接來陪陪我罷了?！?/br>
    她想給太子娶個同自己親近的太子妃，皇帝也能理解。就道，“家世倒沒什么可挑剔的。只是老大性癡，老二又是個庶女……同李、謝兩家比起來，便遜色不少。”就望著樓蘩，道，“朕還是想給阿雝最好的。”

    樓蘩聽他沒有說紀(jì)家，心中也了然。就笑道，“也還要太子喜歡才成?！?/br>
    皇帝自己是先結(jié)婚后戀愛的，便有些頑固，“既是最好的，他自然就會喜歡上。哪有放著最好的不去喜歡，偏偏喜歡不好的那個的道理？！”

    樓蘩也不說話，只噙著笑柔柔的望著皇帝。

    皇帝片刻后才覺悟過來——他這也是在變相的夸樓蘩，不覺也笑起來。就抬手揉了揉樓蘩的頭。

    樓蘩才笑道，“這個年歲的少年眼里，大約他喜歡的那個才是最好?！庇值?，“趙家這兩個女兒，同李、謝兩家比是有所不足——畢竟年幼了些，看不準(zhǔn)資質(zhì)。然而若在別處，也已是旁人求之不得的了。若太子喜歡，倒也未必不可……”

    皇帝便道，“若旁家的庶女，納做太子良娣就罷了。偏偏是太子太傅的女兒……”

    ——哪怕是庶女，納師父的女兒做妾，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這道理一點(diǎn)就透。

    樓蘩相中的自然不是月娘，卻也沒明說——她是真的疼愛雁卿，也知道雁卿不適合深宮。是以當(dāng)初皇帝問起時，她只著力渲染雁卿的癡性。在御花園里暈倒后，也沒對皇帝說雁卿的功勞。

    就算到此刻，她也還是猶豫不決。

    便只笑道，“臣妾明白了?！?/br>
    皇帝見她欲言又止，想到當(dāng)初她的逍遙自在，難免有些心疼她，便道，“你心里有數(shù)便好。若當(dāng)真十分寡淡，偶爾傳召，讓她們來陪你散散心也無不可?！?/br>
    是以年后這兩個月，雁卿姊妹便常被宣召入宮。

    去的多了，難免就偶爾同太子碰面。

    太子也不是個傻的，在宮里碰上兩回，就明白了樓蘩的打算——她還是想把雁卿塞給他。

    太子覺著樓蘩真是貪得無厭，才懷上了小雜種，就又想來控制他了。不過他也已經(jīng)想明白了，有個詞叫秋后算賬。對付樓蘩他急不得，畢竟名分上那是他的嫡母。他阿爹在一天，他就動不得她。

    但總有他當(dāng)家作主的那天。那個時候他想做什么，想要什么，誰能反抗，誰能阻攔？

    他只隱忍著。將仇怨記賬，有待日后結(jié)算。

    只是難免也會泄露出些情緒來。見著雁卿時，不覺就怨恨她不識好歹——她就非要為虎作倀，幫著別人對付他。

    是以在樓蘩殿里碰上雁卿，他的臉色便很不好。

    常常就故意冷落、無視雁卿，反而要去抬舉月娘。姊妹兩個一同屈膝行禮，他就讓她們在一旁候著，自己向樓蘩問安畢，待離開前，才扶一把月娘，柔聲道，“起來吧?！眳s連看都不看雁卿一眼。

    目光不經(jīng)意對上時，縱然他虛情假意的笑著，可連雁卿都能覺出里面灼灼的怨恨來。

    雁卿原本就因?yàn)楫?dāng)初拉他那一把而不自在。覺出他的恨意來，越發(fā)難堪起來。就更不愿意入宮來玩了。

    樓蘩冷眼旁觀了幾次，難免也要嘆息。

    她原本動了心思，猶豫著是否成全太子——給太子挑個同她親近、太子又喜歡的太子妃，也許能緩和他同太子的矛盾。是雙贏之選。但是現(xiàn)在看來，太子對他的恨分明就比對雁卿的喜歡更深刻些。

    以雁卿的性子，若嫁了太子，畢竟盡力為她調(diào)和?？梢仓慌乱惶渝e待，受許多苦楚。

    樓蘩終究還是不忍心了。

    這一年樓蘩也確實(shí)運(yùn)途不順。

    二月中，樓宇隨趙文淵出使回來。隨即便有人上書彈劾樓宇投敵——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樓宇在突厥滯留十年，自然就娶了突厥女子為妻。還生下二子一女。他尋機(jī)逃回長安，哪里有余裕帶上妻兒？

    這趟出使，他本也想順便將妻兒帶回來，誰知妻子不肯，最后只帶回了三歲大的次子。

    就讓人給抓到了把柄。說他長子幼女還在漠北，受突厥可汗要挾，必定不會誠心給中原效命。

    原本慶樂王十分賞識樓宇，可這回樓宇受彈劾，他卻一言不發(fā)。旁人越發(fā)沒了顧慮，紛紛暗諷樓宇借裙帶關(guān)系取信于皇帝——難免就將樓蘩也牽連進(jìn)去。

    幸而趙文淵全力替樓宇作證，皇帝也態(tài)度鮮明，才壓下風(fēng)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