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有“不斬來使”的說法，可畢竟中原正同突厥人交戰(zhàn)。且此行要出關(guān)，難保路上不遇到什么危難?？v然一路平順，也難保突厥人不突然翻臉，扣住他們當(dāng)人質(zhì)。

    是以有門路的世家大都私底下走動過，不想讓自家兒子入選。

    皇帝對此也是又惱火又無奈——不過連這種膽量都沒有的人，縱然強(qiáng)派出去又能成什么事？皇帝也不勉強(qiáng)。

    紀(jì)家倒是也讓紀(jì)甄、紀(jì)衍兄弟前去角逐了。紀(jì)世子紀(jì)甄也確實(shí)一表人才，可惜讓他弟弟給連累了——皇帝一聽說紀(jì)衍當(dāng)眾挑釁鶴哥兒，讓鶴哥兒給飽揍了一頓，就知道紀(jì)甄同鵬哥兒是難和平共處了。這兩個人二選一，那自然是鵬哥兒更勝一籌。

    不過鵬哥兒到底是燕國公世子，皇帝還是召見趙世番探了探口風(fēng)。

    趙 世番倒也實(shí)誠，“確實(shí)舍不得……不過犬子自幼以臣為榜樣，也一直都有定遠(yuǎn)侯的志向。這會兒臣若為了一己之私阻攔他，以后就不好教導(dǎo)他了。何況臣還能比祖 母、慈母更舍不得他？她們尚且不阻攔，臣就更不能束手束腳了。男兒還是該出門歷練歷練的，江南塞北都走一走……也好?！?/br>
    皇帝自己也是當(dāng)父親的，不覺心有戚戚。又有些羨慕他們父子間的關(guān)系。

    便親自召見了鵬哥兒和謝景容，褒獎贊譽(yù)了一番。

    謝景言一面同杜夫人說，一面嘆道，“可惜我沒能入選?！?/br>
    杜夫人便笑道，“縱然你入選了，我也舍不得?！庇謬@道，“沒想到你二哥才新婚，就又要出遠(yuǎn)門了?！?/br>
    謝景言只輕輕一笑。

    杜夫人說的“二哥”，是大房的庶子謝景容——陸夫人其實(shí)也是舍不得送兒子去突厥的，只是謝嘉琳要競逐太子妃，她的兄長們便不能毫無作為?；实圻x拔世家子弟充當(dāng)使者，恰是表態(tài)的時機(jī)。

    可送親兒子去，陸夫人舍不得，送庶子去，又不好開口。猶豫再三時，謝景容自告奮勇，著實(shí)讓陸夫人松了口氣。

    謝景言雖年少，卻也看得清這些門道。只是不愿意議論罷了。

    就道，“二哥此去是要建功立業(yè)的，阿娘不必替他擔(dān)憂。樓校尉是皇后的長兄，縱有兇險，也是他首當(dāng)其沖。他既敢親往，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此行若有成就，日后討伐突厥便能事半功倍。這可是開疆定邊、名垂青史的功業(yè)，多少人前赴后繼。生逢其時，自是求之不得?！?/br>
    他難得流露出少年的雄心壯志來，眸光炯炯，姿容俊朗。杜夫人卻笑望向他，道，“你又知道了?！?/br>
    ——謝景言再如何的俊朗沉敏、名動京師，在她眼里也不過是個努力上進(jìn)、還未長大的小少年罷了。

    謝景言便笑道，“反正我就是這么想的?！?/br>
    不獨(dú)謝景言，鵬哥兒也是這么想的。

    只是他適逢其會，林夫人和趙世番就不得不同他分說些不那么動聽的大人的道理了。

    便 如謝景言所說，平定突厥是足以名垂青史的功業(yè)。樓宇為皇帝擬定的“遠(yuǎn)交近攻、離強(qiáng)合弱”的策略也確實(shí)頗有見地，只是時機(jī)未免太巧了——他在突厥滯留了十 年，按說該早有成竹在胸?？山衲甏禾?，皇帝起意攻打突厥時，最先向他過問突厥局勢，那時他卻還沒有這么高妙的見地。

    偏偏在樓蘩查出身孕來不久，他就漸漸主導(dǎo)起攻打突厥的策略。

    要說他一直深藏不露，就等待這個時機(jī)，林夫人是不信的——無他，這策略太穩(wěn)妥了。

    須知使者同主帥不一樣。使者多憑一張嘴，縱然資歷不足，也未必不能委以重任。主帥卻必得威望與才能齊備。

    因此縱然他今春便為皇帝定計，皇帝十之八_九也會令他出使突厥。一旦離間分化之計成功，他便能積累起資歷。日后突厥內(nèi)亂，大舉征伐的時機(jī)成熟，便有足夠的威望統(tǒng)帥大軍出征。

    可若沒有定計分化突厥并見成效這一步，他大約就很難積累足夠的威望?？v然他是皇后的哥哥，也沒那個資格掛帥出征。最多只能作為謀士運(yùn)籌或是隨行罷了。

    論功行賞時，這二者的區(qū)別有如云泥。

    足以封侯的功業(yè)當(dāng)前，林夫人不信他就能忍住不說。

    所以八成是有高人點(diǎn)播過他，令他豁然開朗了。

    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點(diǎn)播他？恐怕就是因?yàn)闃寝烙辛松碓小?/br>
    這時機(jī)若樓宇穩(wěn)穩(wěn)妥妥立下功勞，最不好受的就是太子。

    林夫人所不解的是，樓蘩懷的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且不說——縱然她生下皇子來，太子也早羽翼豐滿了，除非皇帝活到了令人不安分的壽數(shù)，那時才可能有變故?？烧f句大逆不道的，皇帝大約活不了那么久。

    誰會把賭注壓到樓蘩身上？

    林夫人想不明白，卻還是知道，不管這幕后高人打得什么主意，都必定來者不善。

    便將利害關(guān)系同鵬哥兒分說清楚了，令他留心。

    實(shí)則林夫人還憂心，鵬哥兒跟著樓宇出使會觸犯太子的忌諱。

    誰知太子十分明理，主動向皇帝推薦趙文淵，道是趙文淵“門襲軒冕，雅善辭令；精通胡語，沉毅果敢”，必能擔(dān)當(dāng)重任——顯然已明白個中關(guān)竅，知道趙家就是鐵桿的太子黨。

    便放下心來。

    其實(shí)趙文淵也確實(shí)能出使突厥——他還真精通三四種胡語，包括突厥語。而且他的身份清清白白，樓宇則多少有些“來歷不明”的顧慮。太子拉他來代替樓宇，不可謂不聰明。

    但誰叫樓宇的身份是皇后認(rèn)證的，離間突厥的主意又是他出的？皇帝讓樓宇出使是順理成章，改任趙文淵便是刻意掠人之美了。且趙文淵還沒回京呢！

    連趙世番都覺著，太子這提議有些欺負(fù)人。

    沒想到皇帝竟準(zhǔn)了——樓蘩主動上奏，說樓宇資歷尚淺，驟然委以重任，只怕他擔(dān)當(dāng)不起?；实廴粲行奶e他，讓他做副使協(xié)助趙文淵，也算不辜負(fù)他十年忍耐了。

    林夫人便又松了口氣——看來不管幕后高人是怎么想的，至少樓蘩并沒有要動太子的心思。

    皇后不想動太子，麻煩就先去了一大半。

    不過再想到趙文淵對樓蘩的心思，難免又有些心煩。

    ☆、69第五十一章 下

    冬至月底,趙文淵終于回到長安。

    他這次游歷江南，其實(shí)也是奉了皇帝的命令?；鼐┖笙纫雽m覲見。皇帝便留了他用午膳,聽他說說江南的政局民情。君臣間聊得十分盡興，皇帝一高興,便安排他同樓宇相見,徹談出使突厥一事。

    這 是趟好差，且滿朝文武除了他和樓宇,也沒旁人能勝任——朝中能說幾句突厥語唬人的大臣是有幾個，但像他這般說得溜熟的則絕無僅有。當(dāng)年他隨晉國公剿匪,曾 北上龍城，俘獲過突厥人派去策反柔然諸部的使者。那使者在突厥也是有名的學(xué)者，趙文淵便從他那里學(xué)到突厥語。因此不但說得溜熟,還十分雅正。他也還作為使 者同突厥人交涉過,是有閱歷的。

    不過趙世番依舊覺得此事難成。因?yàn)橼w文淵性子左，頗有些君子潔癖。主意是樓宇出的，事成之后功勞卻落在他頭上——這般掠人之美的事，他必然不樂意。

    趙世番還是很了解他家三弟的，趙文淵確實(shí)不樂意。

    不過他處事一貫明朗清爽，自不會小家子氣的對皇帝說什么“不愿掠人之美”，也只說愿意給樓宇做副使，輔佐他功成歸來。

    推辭也利落，領(lǐng)受也利落，連著幾趟差事都辦得十分漂亮——就說去年出使被陳國扣押一事，旁人都覺得能平安回京就謝天謝地了，他卻有手段扭轉(zhuǎn)困局，不但平安回來，還能不辱使命。

    又有才能，又手腕靈活，又出身世家，還年輕。性子也好，豁達(dá)進(jìn)取卻不汲汲營營，真是許多年不見這樣的好少年了。

    皇帝是真的十分中意趙文淵。

    就覺得，讓趙文淵給樓宇當(dāng)副使其實(shí)也不錯——樓宇也有才能，可偏偏是皇后的哥哥，日后太子必定不會真心仰仗他，他能建功立業(yè)的機(jī)會就只有這么一次。趙文淵卻不同。而且，擊退突厥固然是大功業(yè)，可同剿滅陳國、收復(fù)江南比起來呢？

    不過，太子也難得親自向自己求什么差事。

    自樓蘩有了身孕，皇帝對太子的疼惜里又多了一份虧欠之心。不免就越發(fā)在意起太子的心情來。

    思忖了一陣子，還是覺得既然太子舉薦得十分靠譜，那就依太子所奏請的吧。

    這件事也就這么定下了。

    燕國公府。

    趙世番既然知道三弟回來了，自然立刻就往家里遞信兒了。

    太夫人心疼小兒子，早早的就命一家子準(zhǔn)備著。雁卿自不必說，哪怕讓她阿娘關(guān)了一整個秋冬了，得了消息也立刻就歡騰起來，張羅著要親自給她三叔做點(diǎn)心吃。

    這幾個月她被關(guān)在家里，除了讀書、下棋，也頗學(xué)了幾項(xiàng)技藝。最自得的就是做點(diǎn)心。

    如今再有人說她不做女紅，她就有話反駁了——她確實(shí)不會織布繡花，但她會下廚啊，這難道這就不是女紅了嗎？

    且 她的廚藝還是從杜夫人那里學(xué)來的。連謝二公子都給征服了的“秘傳”技藝，她也是嫡派傳人了——長安多少酒樓的掌勺、甚至是閨秀們都想盡了辦法要從杜夫人那 里偷師，偷師到一鱗半爪就趕緊打起招牌來，旁人聽聞是“小謝”吃過的菜肴，都擠破頭要來嘗一嘗。仿佛吃完了腹內(nèi)便也裝了些小謝的清發(fā)之氣，整個人都能煥然 一新。

    不正宗的尚且如此搶手，何況是她學(xué)的正宗的技藝？

    先賢有云，“治大國如烹小鮮”，讀書時雁卿總也不明白，聽杜夫人給她講調(diào)和、火候、時令、百味……分明就蘊(yùn)含了許多哲思，既道法自然，又修身養(yǎng)性，同儒道頗有相通之處。

    可見君子該常出入庖廚，多從廚藝中領(lǐng)悟哲思。這門技藝十分的高大上。

    而且還很實(shí)用——衣服手帕有幾件換著穿用就夠了，飯可是頓頓都要吃。以后出門游歷，也就不用餓肚子了。

    雁卿便十分自得，雖被林夫人關(guān)在家里，可如此修身養(yǎng)性、鍛煉技藝，她便也覺得沒有虛耗時光，過得十分充實(shí)。

    不過，對于回家一事，趙三叔顯然沒有那么熱衷。

    從宮里出來，他就騎著匹瘦馬帶著個老仆，晃晃悠悠的在長安逛了一圈兒。眼看著都要到宵禁時候，再不回家說不過去了，才逛回家來。

    一大家子歡歡喜喜的忙著給他接風(fēng)洗塵，結(jié)果等到菜都涼了，他才不情不愿的蕩回來。

    進(jìn)門的時候七八雙眼睛同時瞪過來，趙文淵再粗的神經(jīng)也不由抽了那么一抽。

    片刻寂靜。

    還是雁卿先撲上去，“三叔，你總算回來了。再不回來我都要睡著了?！?/br>
    趙文淵就勢箍著她的腰將她托起來，笑道，“雁丫頭都長這么高了！”

    尷尬和火氣就這么破開，氣氛霎時就又和柔歡喜起來。

    太夫人惱火里也多了些笑意，就道，“你去了一年多了，家里豈能沒有些變化？”

    趙世番上前將雁卿抱回來放下，林夫人也笑道，“總算是回來了，都快入席吧?！?/br>
    趙文淵就嘿嘿笑了笑，黑漆漆的眼睛蒙了些水汽，愧疚涌了上來，“近鄉(xiāng)情怯，就回得晚了……”

    一家人便又歡歡喜喜的用晚飯，又述說起見聞來。闊別經(jīng)年，三叔又是個極其健談的，一說起來便滔滔不絕。就秉燭夜談，直聊到三更十分。

    難免又說起三叔的婚事來，只是樓蘩一事到底給叔嫂關(guān)系蒙上了一層陰影，林夫人已不好再替三叔做主說親。太夫人和趙世番雖不曾將此事算在林夫人頭上，可也知道趙文淵受了情傷，便不敢草率開口。

    就問，“出去這么久，可有看上哪家女孩兒？”

    只要身世清白，哪怕是窮鄉(xiāng)僻壤的山野村姑，三叔想娶，趙家也會高高興興的上門替他說親。

    ——當(dāng)然，打從心底里還是想給三叔說個能將樓蘩徹底比下去的姑娘的，這才好出一口惡氣么。

    不想三叔卻十分大方，“鎮(zhèn)日里東奔西跑，哪有這份心思?！彪y免也有負(fù)氣抱怨，“我可是出去辦正事的……”

    片刻后倒是忽然想起些什么，自己先笑起來，“——確實(shí)遇上個很見識的姑娘，結(jié)伴同行了一段路。欠了她些人情?！?/br>
    太夫人和林夫人便不說話了……敢跟陌生男人結(jié)伴同行這種，怎么想都很不妙啊。還是趙世番打探道，“一個年輕姑娘，怎么自己出門在外？”

    趙文淵就細(xì)細(xì)道來，“不是自己，有車馬侍衛(wèi)隨行……去年逃難到荊州的。如今長安父兄安定下來了，便派人去接她回來。恰好我路上遭了些磨難，有賴她庇護(hù)打點(diǎn)?！庇中Φ?，“她說姓賀，我瞧著沒說真話。不管如何，都替我打聽打聽吧。”

    林夫人倒是沉默了片刻，道，“那姑娘多大的年歲？”

    趙文淵道，“二十容許……帶著帷帽呢，我也看不清楚?！?/br>
    “模樣都沒看見，你就瞧上了？”

    趙文淵就道，“我覺著不錯。意趣相投，見識相當(dāng)。彼此頗有些相見恨晚之意。竊以為……她生得應(yīng)該不差。何況我都這個年紀(jì)了，她家人還未必樂意呢?！?/br>
    林夫人心里就咯噔一聲，道，“她愿意了？”

    趙文淵就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多少是有些愿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