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江曉媛:“……嗯?!?/br> 她心情有點(diǎn)復(fù)雜,連蔣老師都沒看出來,范女士居然一眼察覺了端倪。 范女士一臉驚喜地轉(zhuǎn)過頭來,親切地看著江曉媛:“說說學(xué)過什么?” “版畫、油畫、水彩……還有陶藝,”江曉媛說,“都學(xué)了一點(diǎn)?!?/br> 范女士嘆了口氣:“學(xué)藝術(shù)的人來做這一行,真是既大材小用、又得天獨(dú)厚,小姑娘千萬要珍惜自己的天分,好好地走下去?!?/br> 這話近乎語重心長,灌在耳朵里,江曉媛對她的百般防備狼狽地又退了一城,快要潰不成軍了。 “但是你得記住,”范女士繼續(xù)語重心長,“做造型師,才華很重要,但最重要的不是才華,是人脈。你要知道,你在這個地方開一家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小工作室是沒有前途的,客戶在哪里?誰會給你推廣?這個工作室將來如果被局限在本地,就算做死了,過不了一年半載,你就得挖空心思地跟當(dāng)?shù)氐幕榧営皹歉偁幮履飱y容——我見過很多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創(chuàng)業(yè),剛開始雄心萬丈,后來不了了之,成的沒幾個,基本都黃了,沒那么容易的?!?/br> 江曉媛:“……” 這話說到她心里去了。 江曉媛是在路邊發(fā)過傳單的人,白手起家有多難,再沒有比她更了解的了。 這個城市里,每一天都有無數(shù)個工作室無數(shù)個小店注冊,三五個月之后基本全都銷聲匿跡,難以為繼。 一個大平臺大公司要是想做一個項(xiàng)目,那太容易了,決策好就行,但私人小公司卻太難了,十有八九都要被大浪淘沙地淘下去。 要說起來,開工作室還不見得有路邊攤煎餅的收入有保障。 一直以來,江曉媛都不敢太想這些事,想得多了容易動搖,傷害行動力,沒想到被范女士一五一十地?cái)傇诹嗣媲啊?/br> 范女士說:“你想想看是不是這么個道理,我比你多吃幾十年的飯,見得多了,創(chuàng)業(yè)這種事,都是從上到下簡單,從下往上十有八九要失敗——你知道什么叫從上往下嗎?” 江曉媛沒吭聲。 “就是你一開始先依托于一個大的知名平臺,好好學(xué)幾年,在這個大平臺上把這一行的水蹚熟了,積攢好人脈,再出來單干,這才是正確的路子,你們那樣硬來是不行的,”范女士耐心地問,“你想想,是不是這么個道理?” 江曉媛無可辯駁,無言以對。 范女士從鏡子里打量著江曉媛的臉,覺得這個女孩實(shí)在是太年輕了,年輕得可憎,但也好騙,三言兩語就能被忽悠得動搖起來。 年輕人,一天到晚想的無外乎那幾件事——迫不及待想要功成名就、虛無縹緲的理想和愛情,還能有什么呢? 范女士于是又加了一把火:“你看看我,原本想著我兒子承蒙你照顧,還想給你送個人情,現(xiàn)在看啊,我真是多此一舉,有技術(shù)的太多了,有靈氣的少有,一會給我拍張照片發(fā)給他們,他們歡迎你都還來不及,根本用不著我推薦。” 江曉媛掙扎著問:“阿姨,素不相識,你為什么這么幫我?” 范女士手托云鬢:“我沒有幫你,是你自己幫你自己,我好多年沒這么漂亮過了,小姑娘真有兩下子。” 她的每一句話都無比熨帖,有那么一瞬間,江曉媛自己都要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個不世出的美妝大師了,讓人一見如故,一出手就驚艷四座,所有人都忍不住珍惜她的才華。 江曉媛微微低下頭,目光掃過蔣博住過的這個家,整個別墅的裝修風(fēng)格都像是個少女的單身公寓,沒有一點(diǎn)男性生活過的氣息,范女士像一個蜘蛛,將她的網(wǎng)鋪就得到處都是,哪里的風(fēng)吹草動都躲不過她的眼睛,她隨時能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江曉媛忽然單刀直入地問:“就為了不想讓我和蔣博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嗎?” 范女士微微一愣,隨后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優(yōu)雅地站起來,當(dāng)著江曉媛的面款款走上了二樓,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那扇緊閉的房門。 那房門里幽深晦暗,所有的窗簾都拉著,一絲光也沒有,地上滿是碎瓷片,一個人影坐在陰影里,看不清是誰……但猜得到。 范女士輕柔地開口說:“你啊,做事做不好就算了,讓你一個人待一會,你都能打破杯子,你說說你還能干什么?” 蔣博一聲不吭。 范女士就自問自答:“你連自理能力都沒有,在家里我寵著你,在外面還要人家小姑娘遷就你……好意思嗎?出來,朋友來了都躲著不見,像什么樣子!” 江曉媛:“……” 蔣博從那間晦暗的小屋里看了江曉媛一眼。 江曉媛心里一震——該怎么形容那眼神呢? 她想起以前看過的小段子,把小象拴在一根木頭樁子上,一直拴在那里的話,將來它長大了,有力氣了,也掙脫不了了。 一只正常的大象怎么會掙脫不了小小的木樁呢? 可能從它被拴在那根木樁上的一刻開始,就不再是一只“正?!钡拇笙罅?。 范女士的腳尖碰到了地上的碎瓷片,發(fā)出一聲細(xì)小的輕響,蔣博明顯顫抖了一下,條件反射似的蹲下來去撿。 江曉媛目瞪口呆地站在樓下,心想那是誰? 醬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的蔣太后嗎? 范女士拉起了蔣博,她并沒有用多大力氣,可是一伸出手去,蔣博就像是被馴服的動物一樣,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的手勢走,顯示出一種根深蒂固的訓(xùn)練有素。 范女士嘆了口氣,抬起手,輕輕地放在蔣博削瘦蒼白的側(cè)臉上,憂傷地說:“我為了你又離了一次婚,你什么時候能讓人省心一點(diǎn)呢?” 江曉媛忍不住突兀得插話:“你一直這樣嗎?” 蔣博的目光轉(zhuǎn)到了樓下,落到江曉媛身上,仿佛目光被燙了一下一樣飛快地移動開。 范女士:“我承認(rèn)在這方面我是失敗的,他小時候得過一場大病,一直也沒好利索……說起來最早他開始做這行還是我托朋友帶的他,我總覺得他性格怯懦,想得又多,不希望他像那些野男孩一樣,長成一個抽煙說臟話的臭男人,我給他鋪了很多的路,介紹了很多人,專門請人教他……但是你看看,他還是什么都做不好?!?/br> 江曉媛一陣毛骨悚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范女士幾乎是成功的。 一般在脫離青春期后,成年男人要么長肌rou要么長肥rou,很少有人會留著少年時代特有的單薄,蔣博卻一直是纖細(xì)的,好像身體啟動了某種說不清的機(jī)制,將他的時光永遠(yuǎn)停留在了青澀的舊年代里。 范女士:“我也想組成自己的家庭,可是不行,他離開我就什么事都做不了。” 說著,她愛憐地踩著高跟鞋,微微踮起腳,摸了摸蔣博受傷的額頭:“我都是為了你。” 一個人,四周都是鼓勵的時候,尚且時不時地產(chǎn)生自我懷疑,江曉媛難以想象如果有人在自己耳邊幾十年如一日地灌輸“你離開我就是不行”“你干什么都沒法獲得成功”“你天生就不是這塊料”會怎么樣。 范女士帶著溫柔的譴責(zé),對蔣博說:“就算你要胡鬧,也不要耽誤別人?!?/br> 蔣博低著頭,目光緊緊地盯著地板的縫隙,身體抖得像一片風(fēng)中的落葉。 江曉媛知道自己不得不說話了。 “不好意思,您要是指我的話,我覺得跟蔣老師一起工作蠻好的,能學(xué)到好多東西,”江曉媛把手插進(jìn)短褲的口袋里,“還有開工作室這事也是我極力攛掇的,我們未來還打算去國外進(jìn)修特效,雖然您剛才說的那一番長篇大論很有道理,不過我覺得就我們現(xiàn)在的客戶資源來看,養(yǎng)活自己應(yīng)該是沒問題了。” 范女士:“我以為我們倆剛才已經(jīng)說好了,連‘聲色’也不能打動你嗎?” 江曉媛看也不看她:“蔣老師,麻煩你理我一下好嗎?裝什么自閉癥兒童?” 蔣博艱難地從嗓子眼里擠出一句話:“你先回去,我們以后再談。” 江曉媛雖然站在樓梯下面抬著頭,卻奇跡般地一點(diǎn)也不顯得弱勢:“我覺得我們今天說明白了比較好,沒準(zhǔn)過兩天我就能去聲色的大神們手下干活了呢。” 蔣博僵直得像個木樁。 江曉媛:“她說你有病,你有嗎?” 蔣博垂在身側(cè)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了一下。 江曉媛:“你現(xiàn)在要是吭一聲,說你有病,工作室不想干了,就想每天憋在小黑屋里過精神病的生活,那我立刻就走,明天就把你的證件寄回來,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br> 范女士撒嬌似的晃晃蔣博的胳膊:“人家問你話,怎么不吭聲?” 蔣博的嘴唇蒼白得好像刷過漆。 范女士:“江小姐,我都不知道他的證件在你那里,還是請你盡快還給我吧,他這種情況在法律上叫‘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我作為他的監(jiān)護(hù)人……” “司法程序認(rèn)定他有病,他才有病,別急著往自己身上攬責(zé)任,大媽?!苯瓡枣陆乜诖驍嗨脑挘八∥已圩?,反正你不在的時候蔣老師不但正常,還挺能呼風(fēng)喚雨——你說他什么都做不好,是聽見哪個客戶跟你投訴了,還是覺得他突然之間長大到不受你控制,所以受不了了?” 范女士的臉頰微微抽搐了一下。 江曉媛往后一仰,伸手將工具箱蓋子壓上。 “實(shí)話跟您說吧,”江曉媛說,“聲色在我眼里屁也不算,誰稀罕去給他們打工?總有一天,亞洲最好的造型工作室是我今天創(chuàng)立的這個——蔣博,工作室叫什么你還記得么?” ☆、第49章 范女士聽完她的豪言壯語以后停頓了三秒鐘,然后笑了。 她儼然已經(jīng)修煉成精,想讓別人哭,別人就得哭,想讓別人笑,別人就得笑,對范女士來說,戳破那些年輕而蹩腳的、色厲內(nèi)荏的小自尊實(shí)在太容易了。 她根本沒有必要開口爭辯,也不必說出什么批判來,只要略帶無奈地輕輕搖搖頭,恰到好處地露出一點(diǎn)哭笑不得的神色,就能將一切無理取鬧反射回去。 江曉媛看懂了她的肢體語言。 范女士用她優(yōu)雅的笑容、精致的打扮,細(xì)致入微地表達(dá)了一個意思:“我的天哪,世界上怎么有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傻逼?她自己說出這樣的傻話居然都不知道臉紅?!?/br> 這種舉重若輕的輕蔑像一片千鈞羽毛,誰試誰知道,落到誰頭上,誰都得生一次頸椎病。 唯有江曉媛站在樓下,面色平靜,好似不為所動。 沒辦法,誰讓她住過比這座小二樓漂亮優(yōu)雅得多的房子,見過比范女士成功得多的人士,比范女士嘲笑過更多的窮鬼奮斗者呢? 如果說從另一個時空偷渡而來的江曉媛與原裝那位堅(jiān)強(qiáng)聰明的鄉(xiāng)下姑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無比清楚地知道,那些平時把自己裝得大尾巴狼一樣的“上等人”骨子里都是什么貨色。 “阿姨,”江曉媛平心靜氣地做出了反擊,“你覺得自己做不到,是因?yàn)槟阋呀?jīng)老了,未來對你來說,沒什么好期待的了,你真是為蔣博離婚的嗎?不是別人甩了你,讓你更加清楚地發(fā)現(xiàn)自己到最后誰也抓不住嗎?所以你猜迫不及待地想起他這個從小被你扣在手心里的小寵物吧?!?/br> 蔣博無比震驚地抬頭望向江曉媛——她怎么會知道那么多? 江曉媛沒有解釋。 “你是寵物嗎?”她不理會被她一語戳中,臉色開始泛青的范女士,一雙眼睛直直地看向蔣博,“你要是承認(rèn)自己還是個人,就邁開你那兩條腿,從那惡心兮兮的樓梯上走下來,那女人比你矮一頭,你卻讓她牽著你的繩子,連反抗都不記得……蔣老師,你別那么看我,我對你沒有任何意見,你比我強(qiáng)、比我厲害,是我的前輩我的老師,我現(xiàn)在還沒資格評價(jià)你——可是你就不會看不起自己嗎?” 蔣博的手猛地一縮,掙脫了范女士。 江曉媛深深地看著他:“下來。” 蔣博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往前蹭了半步。 “站住!”范女士突然爆發(fā)的尖利嗓音幾乎戳破了房梁,刺得人一哆嗦。 江曉媛嗓音條件一般,估摸著自己拼嗓門拼不過人家,于是飛起一腳,狠狠地踹在木質(zhì)的樓梯上,踹得那樓梯“咣當(dāng)”一聲巨響:“下來!” ……聲勢是有了,就是腳指頭差點(diǎn)翻蓋。 范女士:“你別忘了誰是他的監(jiān)護(hù)人,江小姐,你不懂法嗎?” 江曉媛勉強(qiáng)忍下自己的呲牙咧嘴,一邊悄悄活動腳趾頭一邊拿腔拿調(diào)地說:“哎喲,我一個高中沒畢業(yè)的小化妝師,什么都不懂,還沒聽說過誰家奔四張的男人還需要頂個監(jiān)護(hù)人——要不然這樣,您給法院打個電話,咱們各找一個律師,一塊過去聽聽普法教育好不好?” 噴完,她轉(zhuǎn)向蔣博,蔣博像個削瘦的幽魂。 人可能或多或少都有一點(diǎn)慕強(qiáng)情節(jié),蔣老師強(qiáng)勢的時候很容易讓人欣賞,甚至能讓人忽略他身上種種毛病,相比而言,他現(xiàn)在這幅鬼樣子,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有損于他在江曉媛心里的形象的。 可是江曉媛看著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一些事。 她父母——本來時空中的父母并沒有陪她長大,有時十天半月連人影都看不見一個,在她還需要大人陪伴的年歲里,江曉媛一直有種隱秘的恐懼,擔(dān)心自己會被拋棄。 有一天,她跟保姆抱怨說:“干脆我也離家出走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