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兩人對峙之時,孟青喘著粗氣狠狠怒罵,巴不得能把他那豬油蒙的心罵醒。潘逸不甘,像頭怒獸吼叫,使出全身力氣甩開了搭在他肩上的手。 “我不管?。?!你再說她半句,我們恩斷情絕!” 一口惡氣隨著這咆哮,無情地噴在孟青頰邊。孟青呆愣,全然不敢相信他竟然說出這番的話,為了一個娼、婦,竟然要斷他們同窗之情?! “你說什么?” 孟青怔怔問他,眼中驚訝未散,他又上前一步,幾乎貼上潘逸的身。 “我與你相識多年,你竟然不信我,還要恩斷情絕?你有膽子吼,為何不去問她?為何?” 他的話輕不可聞,卻是咄咄逼人。繃緊的弦終于斷了,潘逸聽到清脆的一聲響,錐心刺骨的痛呼嘯而來。他紅了眼眶,氣息短而急促,鐵錚錚的身軀似被看不見的墻壓了,兩膝一屈跪坐在地。 潘逸垂著頭,似在哽咽。孟青心不死,又往他傷口上灑鹽。 “你應該知道她讓人做事的手段,既然她懂你心意,那么此時她在哪兒?還不是與別人在帳子里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那個別人自然指的是榮灝,潘逸被戳中痛處,不由縮緊身子。他想念小魚,想得快死了,而這般長夜她卻不在。幾次沉浮,潘逸以為自己能看透,可是他還是受不了,她與別人親昵的樣子像刺,不停地扎進腦子里。 “走吧,求你快走,別再和我說這些,若你真的為我好的話。” 潘逸軟了口氣,哀聲懇求。孟青見此不由難過,他走近,伸手搭在他的肩頭,五指施了力重捏其一把。 “忠言逆耳,這么多年的情分,我怎么會見你深陷泥潭不救?他起疑心了,隨時隨地都會要你的命啊,你可有想過你老父老媽還在等你榮歸?你死了,誰來照顧他們?”說到此處,孟青深嘆口氣,隨后壓低聲音,從齒縫中惡毒地逼出那幾個字:“殺了她?!?/br> 潘逸抖擻,驚詫地看向他。孟青怕他聽不清似的,咬牙切齒地一字一頓道:“殺了她,殺了丹蘭玉氏,向殿下表明你的忠心。到時,我們文武雙雄定能稱霸朝野,就如當年。難道你一點也不懷念那時風光?你我共舟,吟風弄月,撫弄對詩?!?/br> 潘逸兩眼空洞,好似沒明白此話含義。孟青的手從他肩處移至他頰邊,細長的指如撫件美玉萬分憐惜。 ********************* 夜已沉,漆黑吞噬天地,暗得無縫隙。帳外無聲響,不像先前喧鬧。阿嫵脫下那身戰(zhàn)鎧,換上素白長袍。榮灝就坐在那邊看著,一雙鳳眸微瞇,似被暗香迷得醉了。 阿嫵的衣?lián)Q至一半,榮灝走了過去,故意拉扯她半裹在身的袍,然后埋首至她脖窩。 “想你。” 他在那副頸上輕啄,熾熱的氣息幾乎要灼傷一片脂玉。阿嫵未躲,像是很受用這番柔情蜜意,可當他真要行云布雨,她又狡猾地溜走了。 “達喀可汗死了?!?/br> 阿嫵有意無意地提起,邊說邊拉上未穿好的衣裳。 滿腔的欲被這冰冷澆了個干凈,榮灝以為這幾個月生死離別,她的心會回來,沒想還是這般模樣。他極為失落,可未露分毫,只平平地回她: “與我無關。我與他說了不要盲目行事,他爭強好勝,結果負傷而回。” 阿嫵聞后移眼看去,眼波轉流間,媚得詭異。她從妝盒中拿點素花別在耳鬢,對鏡左右照了番。 “可汗對我有恩,我得去守夜?!?/br> 榮灝一聽瞬時惱怒,他硬忍著怒意,輕蔑且不屑地哼哧。 “我對你也有恩,你怎么忘得這般干凈?!?/br> 阿嫵抬眸,望向鏡中的影,那副俊容僵硬得扭曲,一副恨不得將她剝皮抽筋的模樣。她回他一個冷笑,道:“你的恩我早就報了。若沒有我,你還呆在那破城里做你的王爺,每日渾渾噩噩;若沒有我,你怎能坐上榮君之位?更別提稱霸天下。陛下,你覺得這恩報得還不夠嗎?” 話落,她巧笑嫣然,移回目光不再多看他半眼。 “可汗陣亡,煩請陛下命各位將士切莫高聲歡笑,以免犯了別人的忌?!?/br> “我知道?!?/br> 榮灝扭過頭,也不再看她。 “我已經(jīng)下令讓他們系上麻布,不得歡笑、不得飲酒作樂。” 阿嫵一聽,兩眼發(fā)亮,隨后彎了眸子,不冷不熱地笑道:“甚合臣妾心意?!?/br> 說罷,阿嫵走身出了帳,徑直走到柯林靈帳前,跪地叩首,敬了三炷香。 靈帳內,燭火如繁星,達喀將士圍坐一圈,低聲吟唱。玉暄坐在中央,陪著柯林,為他凈身。阿嫵挑了個角落,默默跪在那處,一身素衣低沉而莊重。 能死在沙場,對達喀漢子來說是無限榮光,不應落淚,可對玉暄而言,這是難以承受的喪親之痛。他活了二十八年,開心的日子寥寥無幾,若不是柯林相助,或許他還是慘綠少年,空有一副男兒皮囊。念起,玉暄仰天深吸口氣,硬是抿淚。 忽然,帳簾被掀起,又有一人前來悼念,眾人回眸望去,竟是榮國國君,他身穿素袍,墨發(fā)簡單綰了個髻,到了柯林面前極為恭敬地三拜,隨后悄無聲息坐到阿嫵身旁。 這是何等榮耀之事!柯林雖為可汗,但只是達喀一支族,而榮灝手掌一個國,屈尊為其守靈。達喀漢子大為感動,紛紛起身朝榮君施以擊掌禮,獻最高敬意。 不管榮灝出自何意,此事正稱了阿嫵心意。達喀族雖說粗鄙,但是重情重義,若被他們視作親朋,他們定會赴湯蹈火。之前或許達喀漢子對于榮君并不看中,之后也許就大不一樣。 按達喀古老習俗,日出之時要將尸首火化成灰。玉暄替柯林整理完遺容,然后與眾將將他抬上木堆。烈火燃起,榮華富貴皆化作一縷青煙,隨著rou身漸漸消逝。達喀軍舊部圍在火堆旁哼吟別人聽不懂的古老曲調,猶如念頌往生經(jīng)文直到一輪火日映紅天際。 柯林的骨灰玉暄留著,他說要把他帶回去埋葬在草原上。血債要用血來償,不管如何這筆帳終究是算在周王頭上。 短促地歇息一日,玉暄就鳴起鼓擂,率軍逼周王投將。最后一道屏障立在面前,只要沖破此,這多年仇恨終能有個了斷,為了這天他們苦了二十幾年,玉暄再也沉不住氣,大喊要討回血債。 柯林舊部均歸于其麾下,隨之身后要周王血債血償。兵臨城下,王宮內卻是別樣平靜,云水窯里琴聲幽幽,蒼涼且凄美。 周王坐于榻上,隨意散著一頭發(fā),刀刻般的五官依舊俊美,那雙碧眼卻是滄桑深邃,仿佛古稀老者,快要油盡燈枯。 “陛下,敵軍已壓入城下。” “陛下,敵將囂張,在城門下逼降?!?/br> “陛下……” …… 小將來報,周王沉默不語,不知何時他沒了當年威武,整日躲在深宮,不問世事。偶爾,他會拿起幾副畫像,一看就是一天。這些是丹蘭玉氏的遺像,畫中人皆風雅,六歲的魚兒天真可愛。 曾記得先父說過,丹蘭這片沃土不該落在弱徒的手里,彈琴作畫、舞曲吟歌怎能與刀山劍樹相比。覬覦之心源于“貪”字,禍也源于“貪”字。之后雖然奪了丹蘭,可是卻要毀在他的手里。 看著看著,周王伸指摳了畫中人的眼,就是這雙眸子變了周國命數(shù),他后悔莫及,想當初為何不一刀了之。 但是比起后悔,更多的是傷心。他在魚兒身上所花的心血全都付之東流,她不但不感恩,還連通外敵打自家的門,她不知這么多年,他都在等她歸來嗎? “魚兒啊,你太讓父王失望?!敝芡跬葱募彩讎@息道,又撿起地上畫像仔細端詳。六歲的小魚兒已經(jīng)沒了眼,可他仍是看得認真,咂著嘴滋滋有聲。 ☆、第102章 離歌 接連七天,玉暄在城下叫陣,而周國繁華之都猶如空城,除了風沙沒有人聲。飛火流星陸續(xù)到位,經(jīng)過孟青多年苦研,終于將其火力射程提高百倍,攻石擊門不在話下。等不到周王回音,玉暄與榮君終于決定集結全軍與之死戰(zhàn)。 劍拔弩張,連呼氣都變得小心。最后一個夜,初春一下子成了隆冬,無人能眠。潘逸呆在帳中磨起紅纓槍,一路殺來槍頭都鈍了,也不知明天打頭陣,能刺死多少敵兵。 他思緒凌亂,一會兒想著孟青所說的話,一會兒想著小魚。孟青說得煞有介事,似乎小魚做什么事都有私利,孟青他定是忘了,小魚曾挺著腹把他從死人堆里救出來,冒著大風險生下麟兒,他們間的情誼,旁人怎么會知? 潘逸不信孟青,他相信小魚對他有情,只是過了這么多天,她為何不來? 夜半,帳外風聲越來越大,刮得帷布啪啪作響,“嗒”的一記,簾被風卷開,沙礫蜂擁而來,差點滅了火。潘逸猶如驚夢,連忙起身,他走到帳口忽見一人影,正想著會是誰,她已經(jīng)來到他面前。 小魚喬裝成榮國小卒,梳著男兒發(fā)髻,她不請而入,就似這處的風沙自顧自地席地坐下。思念許久的人兒終于來,而潘逸未露驚喜之色,他極為平常地扣上簾子,坐到原處,再拿上槍繼續(xù)磨。 “噌……噌……噌……” 單調且刺耳的聲音,潘逸樂此不疲地重復,被他磨過的槍頭閃著寒光,依稀透出一股噬血的興奮。 很少見他這般靜默,小魚坐下后半炷香的功夫里,他未說一句話,甚至未看她一眼。小魚也不語,兩手托腮,直勾勾地看著他手中兵器,一副眸子好奇地睜大,仿佛處世未深的姑娘家。 磨槍之聲不知不覺地快了,潘逸的心境也隨之凌亂,他抬頭看著小魚,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你來做什么?” 這聲音低而陰冷,比這槍鋒更為驂人,他不想這樣,可話出了口偏偏收不住。 “我來看你?!?/br> 小魚說得極隨意,眉眼彎起,也沒生氣。潘逸把頭側向一邊,拿起磨石狠狠地磨上槍鋒,幾下過后又無力地扔至一旁。 “這幾天你可好?” 他還是在意她的,哪怕她與榮灝溫情綿綿。小魚看他鐵青著臉,嗅了那股醋味,不由地輕笑起來,隨后起身伸出手,攏他至懷里。 “還好,我沒和他在一起?!?/br> 最后半句話她特意告訴他。潘逸聽后心底不免酸澀,恨不像恨怨不像怨,陰郁片刻后,他又不自覺地將她的手裹在掌里,在她手背上輕落一吻。 他狠不下心,無論別人怎么說小魚,他依然狠不下心。一看到她的臉、一觸到她的手,魂魄又陷了進去,迷戀得無法自拔。 小魚知道他心意,化成一汪秋水,百般溫柔。她如曼妙的藤,纏在他腰際,解去他的燥氣。隨那一記沉吟,潘逸眉間憂云悄然散去,然而眨眼間,又是另一番愁,逃不開也甩不掉。 “明日攻城,我得準備,你不能在此久留?!?/br> 明明是句硬話,卻被他說得依依不舍。小魚收了雙臂,纏繞得緊,她靠在他肩頭,蹙起眉,輕若蚊蠅地回他:“我知道?!?/br> 她在害怕,身子微顫著。潘逸望著地上重疊的影,心也是一抽,恐懼悄無聲息地鉆了進來。 明天必定血流成河,他沒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忽然,小魚低笑,聽來悅耳清脆,隨后她長嘆一聲,道:“我明天會陪你,不怕?!?/br> 潘逸聞后瞠目結舌,半晌才緩過神,他側過身,極為驚惶地看向她,抖起聲問:“什么意思?” “我會和你一起上陣,光明正大且名正言順地在世人面前。” “為何?”潘逸不明白,這九死一生的事,她為何說得這般輕巧? “不為什么。” 小魚未說原委,抿嘴一笑,把心里的話藏了起來。 她像是來道別,不論生死,走之前只為完成一樁心愿。潘逸苦笑搖頭,他不想讓她去,可一個“不”字死活脫不出口。 小魚莞爾,抬手取下發(fā)釵散了一頭花發(fā),隨后拉了他一縷青絲,細細地慢慢地將一黑一白兩簇發(fā)絲編成一股,再用匕首利落割斷。 “這個我要留著?!?/br> 她小心地把發(fā)絲藏好,貼進心口,然后俏皮地抿了下嘴。 潘逸肅然,怔怔相望,欲言又止。 沒多久,他的小魚就走了,臨走之時未說道別。潘逸也沒有留她,他知道小魚的性子,只要她想走,什么都攔不住。 潘逸看了眼被割斷的發(fā),愁腸百結。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初見時她那副孱弱不堪的模樣,多像一條可憐無助,只能任人宰殺的魚。 他心生憐憫,護她在懷,不管事世如何,他只想做她的英雄,而明天或是最后一次逞英雄的機會。想著分離,他便痛了,朝著影子自言自語,喃喃半晌,他又故作輕松地聳肩輕笑,道:“只要活著就好,反正飲得同樣的水,淋得也是同樣的雨……只要她活著就好?!?/br> *** 子時三刻,阿嫵回到帳中,半路上她已經(jīng)脫去那身粗服,精心整了衣裳,似乎知道榮灝在里頭。 幽幽燭燈照亮方寸,榮灝一手支額坐在椅上,側臉隱晦不明。阿嫵沒心思去哄,一如往常坐下,自顧自地斟上杯茶。 茉莉香氣清雅,沖淡了一股鐵繡似的味道。她淺抿小口覺得濃了,便倒去一壺,重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