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你去哪兒了?” 低沉嗓音幽然而來,七分怒意三分怨,他還是將她視作掌心里的鳥,不論做什么都要過問。 阿嫵輕笑,聲若蚊蠅。她想,難道他不知他們早已貌不合、神也離,只剩一副空架子。阿嫵不想與之爭辯,斟上杯香茗小心端到他面前。 榮灝僵著臉,杯盞落下,他一抖,異常警惕。他就像被人打過的貓豎起了毛,而阿嫵就是那個伸手打他的人,他看她的眼神似憤似怨。 “何必呢?”阿嫵歪著頭,唇角含了一絲嘆?!鞍胧里L華全都給了你,何必弄得像我欠了你般?!?/br> 榮灝不答,薄唇漸漸收緊,臉上又涮了層厚漿。過了半晌,他像是鼓足了氣,冷聲而道:“你是我花五十兩買來的,賣身契我還留存至今?!?/br> 話到此處,他從袖中拿出了當年那張賣身契,一張黃紙破爛得快碎了。 阿嫵似有反感,眉頭蹙得緊,她側身,移了目光,故意躲開他的眸子和那張半爛的契。 “陛下莫非忘了,當初阿嫵與您說過,我們之間不過是交易,各取所需,之后兩不相欠?!?/br> “交易?”榮灝呵呵笑了兩聲。“你我相識十余載,豈是一句兩不相欠可以抹去?” 他厲聲而道,到了話尾突然像斷了弦的琴,刺耳過后成了軟而無力的顫音。頭一遭,他在她面前痛得這般醒目,唇色泛白,渾身發(fā)顫,眼中盡是難言的哀怨。 阿嫵垂眸,斂起冰冷之色,回想這十余年,偶爾某個時候,她還是動了心顫,可惜那時的榮灝不懂,對他而言男兒多艷色無可厚非,不明白天底下女子最想要的是什么。他明白得太晚了,說得也太晚,一切都來不及了。想著,阿嫵莞爾,眉間媚氣橫生。 “陛下想怎樣呢?再把我關上個十年?” 話音軟綿,嬌柔萬千。榮灝知道她是怒了,在他面前,她的喜怒哀樂模糊不堪,笑不等于高興,這媚也不等于喜歡。直到如今,他才明了。 榮灝斬釘截鐵地回她:“不會,我會封你為皇后,我的天下便是你的天下?!?/br> 阿嫵一聽,兩眼發(fā)亮,似乎動了心,然而他把手伸來,她卻避開了,留他個側影漠然說道:“陛下,時候不早,大戰(zhàn)在即,還請陛下早點歇息?!?/br> 這話如刺,硬生生地將他的手蟄了回去。 茶未涼,人情已冷。榮灝不自覺地握拳垂下,思忖許久,他實在找不到賴著的借口,也不知能和她說什么。最后,他離了此處,走前故意將賣身契留在案上,好似要提醒阿嫵,她是誰的人。 阿嫵無意回眸,看到案上之物不由心頭一揪,緊接著便痛了,仿佛一眨間回到那年四月,她呆在冰冷的籠子里,默默等待買她的人。 無助且恐慌,想要逃跑卻又思念遠在千里的胞弟。那時的她真是生不如死。 恨意涌來,湮滅了苦痛,阿嫵一把抓起案上契約揉了個粉碎,灑落下來的紅印就好像處、子落紅,沾到她的素裙上,怎么也撣不掉。一狠心,阿嫵撕扯了半截裙擺,裂帛之聲恰似宴后小筑內(nèi)那一聲凄叫?;暧翁搲簦吹搅四晟俚淖约?,如花似玉的年紀毀在了他的手里。 他是她的恥,可他卻不知。 ☆、第103章 惡鬼 攻城那日,天如幕布,灰蒙蒙地壓得人喘不過氣,吉時到,鼓擂聲響,隆隆一陣響,幾十門飛火流星被挪了過來,炮洞齊刷刷地對準城門。榮灝一聲領下,只聽轟天巨響,無數(shù)火球燃紅暗灰的天,猶如疾雨狠砸在周國城墻之上。 硝煙散盡,青灰的城墻斑斑駁駁,可依然屹立在天地間。榮灝像似沒了耐心,接連下軍令狂轟,誓要在銅墻鐵壁上撬開一絲縫。 潘逸找不到小魚,他往四處看去,那些兵卒全都一樣,身著黑甲,臉戴夜叉面具。他亂了心緒,明知此仗重要卻無法凝神。 戰(zhàn)馬嘶嚎,刀光劍影,此時全如海市蜃樓,懸浮于虛幻之中。 一陣急促軍鼓,震回潘逸魂魄,他如夢初醒,深吸了口氣,再提起紅纓槍沖鋒陷陣。他就似利箭破空而出,直刺高聳的銅門。而就在這時,死寂的城終于蘇醒,暴怒似地發(fā)出巨吼。轟轟聲過后,guntang鐵水從天而降,直泄成河,所到之處皆是焦痕。 震天擂鼓聲起,城墻上萬箭齊發(fā),伴著飛火流星齊刷刷地飛向軍陣。緊閉城門終于開啟,門里涌出成千上百的兵卒,就如黑潮咆哮而來。 “兒郎們!上!” 一聲大喝,榮軍無畏沖殺,兩方箭來火往,瞬間死傷無數(shù)。腳下皆是死尸碎石,眾兵卒踩踏同伴尸首,揮矛舞刀,激起一波又一波血雨腥風。 擂鼓聲越擊越勇,黑潮又從門內(nèi)涌出。幾番較量,潘逸所率支隊漸漸拉長戰(zhàn)線,驀然回首,與大軍脫了一截。身后竟然無援兵,而敵將抓此間隙,橫切入腹,將潘逸兵馬圍困。潘逸猶如落入蛇口,掃槍突圍卻被蛇身纏住。千鈞一發(fā)之際,一支神兵從側刺入,瞬時打亂敵方陣法,救潘逸于水火。 素手纖纖,本不應屬于這亂世,可是它偏偏沾滿了血,將他從血泥里拉了出來。四目交錯,目定魂攝。面具之下這雙眼是小魚的,哪怕濺滿血污,他依然認得。她也是狼狽不堪,胸膛劇烈起伏,面具后的呼吸聲急促沉重。 一時間,一股神力從他手心注入。潘逸握緊紅纓槍,猛地拄地起身,濺起的沙礫碎石橫掃周遭鬼怪。他雙目炯炯,氣宇軒昂,猶如天神護緊嬌小的魚兒。 他要做她的英雄,成她心愿。潘逸不假思索扣緊了她的十指,持槍殺出一條血路。 原是敗陣,隨玉暄率兵切入敵陣,漸漸地扭轉乾坤。榮灝目不轉睛,薄唇越抿越緊,本是值得高興的事,到他眼里卻變得混沌灰暗。 孟青很適宜地在他耳邊輕道了句:“陛下,這是機會……” 微瞇的鳳眸迸發(fā)一絲殺氣,趁這如火如荼之際,榮灝再令猛攻,幾枚飛火流星竟然偏差地落在自家陣中。“轟”的一聲巨響,血rou飛濺。潘逸被一陣熱浪襲倒,彈出幾丈遠。小魚定是經(jīng)不住這力道,落地之前,他以身為墊。興許老天長眼,兩人眩暈過后,他們竟然毫發(fā)無傷,而那枚歪彈碎片彈擊在銅門上,竟打開了一個大豁口。 “天助我也!” 一聲爆吼不知出自哪兒,眾兵皆抬首望去,看見了那道豁口。 周國城門已破,周國亡矣! 榮軍猶如神鬼附體,頓時勇猛異常。廝殺叫囂響徹天地,幾乎震垮眼前的城。 小魚脫了潘逸的手,一眨眼,她就不見蹤影。潘逸找不到她,他被一波又一波的人浪推至前方,作為劍鋒直刺敵國咽喉。 混戰(zhàn)之中,玉暄狂舞長刀,大吼周國大將跋拔氏的名,他要替柯林報仇,無畏箭雨刀林,踏血而行,踩尸而過。 沒多久,陣線上墨色越來越少,除了紅還是紅,風飄過來,就是一陣陣的銅銹味。榮灝起身看著,一聲驚天巨響過后,周國的城門破了,榮軍如洪水猛獸蜂擁而上,狠狠踐踏了這欺壓他們幾十年的地方。 榮灝未露喜色,似乎這些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負手而立,面色深沉,不知為何事而憂。 孟青也是同樣臉色,周國打下,潘逸的命也就到頭了。 *** 破空巨響,震得人心惶惶,廝殺叫囂越來越近,宮人終于忍不住作鳥獸散。一時間,王宮里亂成一鍋粥,走得走逃得逃,臨了不忘搶些金銀珠寶,連獸紋鼎上的綠松也都挖了走。 云水窯內(nèi),周王依舊是一身便服,一手支額倚在榻上,外頭再喧囂,他都當作聽不到。內(nèi)侍跑來三次稟告軍情,他無動于衷,第四次之后,內(nèi)侍也就不來了,他彈琴吟曲逍遙自在。 耳邊猶留絮語,是先王駕崩前的警示,他曾命他殺掉丹蘭兩個余孽,可他沒那么做,他喜歡魚兒,嫩藕似的臂肥嘟嘟的,捏咬起來舒服。如今魚兒大了,學會反咬了,而他竟然不覺得痛,看自己養(yǎng)大的魚兒如此出息,高興還來不及。 “嘭”的巨響,宮門破了,尖叫此起彼伏,有幾個不長眼的宮人竟然躲到云水窯里。 “放肆!” 周王怒喝,瞪起碧眸,將他們驅走。 鐵甲鏗鏘,忠將死守住云水窯這最后一道門,以盾豎地,圍成人墻。 沖入王宮的榮兵,就像掉入米缸的老鼠,看到五色珠寶花了眼,收不住手搶奪起來。當初周國就這是般□□了丹蘭,燒殺搶奪、jian、yin擄掠,就同一群惡狼把她的國啃得骨頭都不剩。 過了十余載,小魚終于能重回舊地將曾經(jīng)受的欺辱加倍奉還。她知道周王在哪兒,領了玉暄直闖云水窯,身后一百精兵護駕,舉著弩弓警惕四處。 一條宮道,險阻重重,時不時有伏兵襲來,宮門雖破,一口氣猶在。小魚摘了血染面具,第一次抽出腰間彎刀,嚴聲喝道:“攔路者,死!” 首將認得她,她是周王的心頭愛,她走之后,周王時常念叨,甚至吩咐,哪日她回來,千萬不可刁難。如今她是回來了,帶著敵國人馬,手持利刃,這放還是不放? 思忖片刻,首將忠肝義膽,寧違周王之命,也要堵截這條宮道。一道銀光閃過,只覺脖處有風,他垂下眸才見那片紅,絲絲地冒血,來不及緩神,人已經(jīng)軟了下去。小魚踩過他的身,徑直走向云水窯,未到門前又有一重鐵甲層層圍住。 強弩之末,小魚根本沒放眼里,如果他們出手,這些三三兩兩的人物根本不在話下,然而到了門前,她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匾額。 云水窯,父王替她起的名字,他覺得水云之上的仙界才能裝得下他手中的這塊寶貝,故叫做云水窯??上Ц竿醯膶殰S落于此,成了被人踩踏的泥。小魚想死他早逝,竟然有一絲慶幸,因為他至少沒見過她凄慘的模樣,也不知道她被當作妓似的糟蹋。 想著,小魚發(fā)出一聲低沉冷笑,扔了手中染血的彎刀,再脫下頭盔鎧甲。女兒艷色落到眾人眼中,無人敢近、無人敢賞。 “父王,魚兒回來了。” 小魚隔門叫道,妙音清脆悅耳。周王聽見了,死氣沉沉的眸子忽然有了靈氣,他蹭地起身,大步走了過去,連忙喚人道:“快叫她進來?!?/br> 周王這是瘋了!眾兵面面相覷,不敢動作。 踱了幾圈,沒見人來,周王急得跺腳,又大聲命道:“還不叫她進來!” 守將得令,松散了人墻,往兩邊移開讓出一條路。小魚進了云水窯,當玉暄趕來時,宮門已閉,他都來不及叫住她。 周王立在玄關迎她,似乎她只是出去游玩了一遭,回來得晚了,他略有不悅。周王忘記了,他當初是如何把她給了榮灝,也忘記分別時的那一掌的力道。 “父王,我回來了?!?/br> 小魚莞爾,一雙眼如銀鉤彎彎。她沒有多大變化,除了那頭花白相間的發(fā),臉還是和從前一樣。 周王聽了高興,伸出手想要抱,而他的魚兒未能如愿落到他懷里,冷情地立在那里。 在她眼里,周王已經(jīng)不如當年,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征,眼窩深陷,面頰無rou,臉上能看的只有一雙眼,如同碧珠嵌在兩個黑洞里。她的眼睛直勾勾的,能把人看得不自在。周王似乎覺得容貌有異,不自覺地抬手掩面。 “魚兒,父王想你?!?/br> 沉悶的聲音來自指縫后,碧綠的眸如狼刺出陰冷且貪婪的光。他咧嘴笑了,隨后繼續(xù)道:“你定是來陪我的?!?/br> 小魚聽后坦然一笑,回他:“是啊,我是來送您一程的?!?/br> 周王聽后狂妄大笑,他揮袖一指,道:“魚兒啊魚兒,父王教你的,你怎么能忘?哪怕你有三頭六臂,你也傷不了我分毫啊?!?/br> 語畢,只聽見一陣機關摩擦聲,宮中四壁徒然降下千斤重的銅門,將水云窯封成一個大銅盒。 小魚被困在了此處,和周王面面相覷,外面一陣動靜極為清晰地傳了過來,應該是玉暄他們。 “呵呵?!毙◆~不屑哼笑?!案竿跏窍胪乙黄鹚涝谶@里嗎?其實魚兒八歲那年就死了,如今占著這副身子的是惡鬼,鬼不怕死?!?/br> ☆、第104章 夢仙 一聲巨響,大地震顫,玉暄抬頭便知是云水窯里出了事。擋道的嘍羅礙眼,他舞刀殺出一條血河,沖進云水窯。好不容易砸開門,卻見一堵*的青銅墻,他使了全力擊打推敲,這厚重之物紋絲不動。玉暄摸索,想找到一絲可以破的縫隙,可看清銅墻上的紋,他的心瞬間沉到了底。這墻上刻得是冥獸,護墓神物,周王將云水窯變成一座墳,小魚就是陪葬的人。 沒隔多久,潘逸率軍趕來,他看到這伙人立在那處不明所以然,兩三步過去問:“怎么回事?” “周王就在里頭……嫵夫人也在里頭?!?/br> 嗡的一聲,眼前一陣黑,幸虧污血沾臉,沒人能看出他死白的面色。潘逸緩回神后,連忙摸了這道墻,當機立斷。 “打不穿,就從地上挖洞進去!” 玉暄聽后僵了神色,他不知這洞要挖多久,挖好之后小魚是否還活著,可如此情形之下,這也是唯一的法子了。 叮叮一陣鑿石之聲,小魚聽得清楚,這遠比玉暄的叫聲來得焦急,不過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她想玉暄應該也清楚,這么做無非是白用功。 周王頗為得意,款步走到她面前,眼望四處感嘆道:“魚兒,你可喜歡父王為你建的棲身之所?” 說罷,他擺弄起玄關處鎮(zhèn)宅石獅,又是咯嗒嗒的一串聲響,有水從渠處引入室內(nèi)。小魚嗅出異味,這些不是水而是油。 周王望著腳下潺潺流動的清油,怨聲而道:“其實父王我命不久矣。自你走之后,身子每況日下,御醫(yī)來驗,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本王原本擔心見不著你,今日看來是多慮了。” 說了這番話,他的面色由陰轉睛,伸出臂抓住了小魚的手。他的手冷如冰渣,刺得人骨頭疼。小魚面不改色,反而抱以明媚淺笑,道:“怎么會呢,哪怕你死了,我也會將你從陰曹地府里拖出來,再掘了你家祖墳,將你先人鞭撻暴曬?!?/br> 和顏冷語,卻是極為相襯。周王不怒反笑,勾了手想把她攏到懷里,小魚靠上去,攤開手掌按在他胸口,欲拒還迎。 渠中清油慢慢溢出,馬上就要鋪滿整個云水窯。宮外,玉暄挪來了一臺飛火流星,想試著將阻隔之物炸開。 周王勾起一絲得逞的笑,故意問:“魚兒,你聽,這是什么聲音?” 小魚當然清楚,她不作答,反而問:“為何您的心跳得這般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