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們已經(jīng)遲了?！?/br>
    “我們的時間還很充裕?！?/br>
    “你肯定嗎？”

    “我肯定，親愛的。”哈羅德微笑著拍拍她的手說道。老太太放心了，坐在床上，哈羅德坐在她旁邊，這時她已經(jīng)側(cè)身躺下，幾乎睡著了。她經(jīng)常這樣：興奮一陣，沮喪一陣，接著突然就會犯困。

    哈羅德和斯通夫人——她的名字叫帕特里夏——坐在一起，一直到她睡著。然后，雖然六月的天氣很熱，他還是從雅各布的床上拿了毯子給她蓋上。她嘟噥了一句什么，大意是別讓人家老等著之類的，然后閉上嘴巴，呼吸也變得緩慢而平穩(wěn)。

    他回到自己的床上坐下，希望手上有本書就好了?；蛟S下次露西爾來看他的時候能讓她帶一本，只要不是《圣經(jīng)》或別的什么滿紙蠢話的書就好。

    嘿，哈羅德想著，搓搓下巴，這件事貝拉米也有份。盡管調(diào)查局開始把人們關(guān)押起來以后，他的權(quán)力就有所削減，但是馬丁?貝拉米探員仍然是這一帶消息最靈通的人。

    貝拉米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在這所學(xué)校發(fā)揮著作用。他負責(zé)食物和房間分配、服裝采購，保證每個人都有足夠的衛(wèi)生用品，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對于監(jiān)視原生者和復(fù)生者的任務(wù)，他倒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實際上是總負責(zé)人，而其他人則主要是跑腿干活。那些士兵在學(xué)校里巡邏時總是彼此大聲招呼，通過他們含糊不清的談話，哈羅德漸漸發(fā)現(xiàn)，最近跑腿的活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

    政策漸漸變了，只要把這些死而復(fù)生的人關(guān)在這里就行，看管他們，就像保存多余的食物。偶爾，他們也會發(fā)現(xiàn)某位曾經(jīng)的死者特別好或者特別壞，他們也會稍微放寬一點，買張飛機票將這個人送回原籍。不過大多數(shù)復(fù)生者還是從哪里發(fā)現(xiàn)，就被關(guān)押在哪里。

    哈羅德還發(fā)現(xiàn)，這種辦法并沒有推廣到所有地方，但是那一天也不遠了。根據(jù)慣例，他們的手續(xù)只會越來越簡單，成本也越來越低：只要給復(fù)生者排一組編號，建一個檔案，在計算機上敲幾個鍵，問幾個問題，再敲幾個鍵，然后就把他們?nèi)釉诹艘贿?。如果有人愿意再多做幾步——這種情況也越來越少了——或許他們還愿意上網(wǎng)搜一下某個人的名字。但最多也僅此而已。對于越來越多的復(fù)生者，他們只是在計算機鍵盤上敲幾下，約等于什么也沒干。

    等到老太太睡著，哈羅德便離開了房間，穿過這所擁擠的舊學(xué)校。從他們第一天抓捕復(fù)生者開始，所有的東西就都不夠用了，而且，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物資越來越匱乏。原來過道上還有足夠的空間讓人隨意走動，現(xiàn)在則到處都被床占滿了。人們也不敢離自己的床太遠，生怕冷不丁又有個新來的，把自己的床位搶走。雖然情況還沒發(fā)展到人多床少的地步，但是等級制度已經(jīng)在這里成形。

    最早來的人把床安排在學(xué)校的主要教學(xué)樓中，那里的設(shè)施狀態(tài)良好，干什么都不用走太遠，舒適又方便。而那些新來的，除了老弱病殘還能在主樓占有一席之地，其他人只能住在外面的停車場上，以及學(xué)校周圍的一些小街區(qū)，那些地方被叫作帳篷村。

    帳篷村里擠滿了綠色和褐色的帳篷，都十分老舊。哈羅德看著它們，不經(jīng)意間，會猛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時代。那真是遙遠的年代，甚至當(dāng)它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時，還是黑白影像。

    回憶中唯一還算讓人懷念的是，那時的天氣沒現(xiàn)在這么可怕。熱歸熱，但多數(shù)時候比較干燥，不像現(xiàn)在，總是這么潮悶。

    哈羅德穿過帳篷村，向營地另外一邊走去。那邊靠近南側(cè)的護欄，雅各布的朋友，一個叫麥克斯的小男孩就住在那里。衛(wèi)兵們在護欄旁邊的小路上慢慢地走著，腰里別著步槍。

    “沒腦子的狗腿子?！惫_德跟平常一樣，狠狠地低聲罵了一句。

    哈羅德抬頭看看太陽，當(dāng)然還掛在空中，但是好像突然變得更熱了。一道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正中流下來，掛在鼻子尖，然后滴落下去。

    氣溫似乎一下子又升高了至少十度，就好像太陽剛剛落下來，?？吭诹怂募绨蛏?，然后在他耳邊說悄悄話一樣。

    哈羅德抹了把臉，又把手上的汗水蹭在褲腿上。

    “雅各布？”他大聲喊道。一股寒意從他的尾椎骨開始，順著兩條腿向下延伸，最后匯集在膝蓋處。“雅各布，你在哪里？”

    然后，突然之間，地面抬升，迎面向他撲來。

    杰夫·艾奇森

    如果墻上的掛鐘可信的話，那么杰夫和上校在一起的時間應(yīng)該差不多到頭了。過去的五十五分鐘里，上校一直在問幾個問題，答案兩人其實都心知肚明。他真希望自己現(xiàn)在能看看書，比如關(guān)于網(wǎng)絡(luò)黑客的小說，或者都市傳奇。他更偏好那些想象力超凡的作家，他覺得，想象這玩意兒不僅重要，而且很難得。

    “你覺得我們死的時候會發(fā)生什么？”上校問他。

    這倒是個新問題，盡管還是沒什么想象力。杰夫想了一下，覺得如果跟上校扯宗教方面的話題，似乎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他越來越喜歡上校了，因為上校讓他想起自己的父親。

    “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獄吧，我猜?！苯芊蛘f，“我覺得，這得看你活著的時候享了多少樂?！彼⌒〉亻_了個玩笑。

    “你肯定？”

    “不肯定，”杰夫說，“長久以來，我一直是個無神論者，所以我從來不確定什么?！?/br>
    “現(xiàn)在呢？”上校在椅子上坐直身體，兩手放在桌子下面看不見的地方，好像在伸手夠什么東西。

    “還是不太確信什么，”杰夫說，“我個人經(jīng)歷決定的?！?/br>
    然后，威利斯上校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煙，伸手遞給這個年輕人。

    “謝謝。”杰夫說著，點上一根。

    “不一定非得弄到無法忍受的地步，”上校說，“在這次事件中，我們都有自己的任務(wù)：我有我的，你有你的。”

    杰夫點點頭。他往后靠在椅子上，長長地吐出一口白色的煙霧。屁股下面的椅子讓他覺得很不舒服，周圍墻壁的顏色看上去也太單調(diào)。他還想到，他的兄弟或許就在這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而上校和他的同伴不會讓自己去尋找。但是現(xiàn)在，他對所有這一切都不在意了。

    “我不是個殘忍的人，”上校說道，就好像他知道杰夫此時的想法一樣，“只是我的任務(wù)并不招人喜歡。”他站起身來，“現(xiàn)在我得走了，今天晚上還有一卡車像你這樣的人要來呢?！?/br>
    九

    哈羅德醒來的時候，感到太陽比任何時候都更明亮刺眼。一切都遙遠而不確定，就像服藥劑量過大而產(chǎn)生的崩塌感。他身邊圍了一圈人，看起來都比平時高了一截，手腳都長得夸張。哈羅德閉上眼睛，深呼吸。當(dāng)他再次睜開眼睛，仰頭便看見馬丁?貝拉米高高地站在他身邊，一身黑衣，政府官員的樣子。這么熱的天，他還穿著那件該死的西裝，哈羅德忍不住想道。

    哈羅德坐起身來，覺得頭很疼。幸運的是，他倒在了一片草地上，而不是人行道。他感覺肺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又沉又濕，便忍不住咳嗽起來。

    咳了一聲，接著又是一聲，肺里似乎空了，只剩下干咳。哈羅德蜷起身，整個人不住地顫抖。他眼前冒出無數(shù)顆小星星，一會兒飛走，一會兒又冒出來。

    等終于咳完，哈羅德攤平了身體躺在草地上，頭下墊著一條毯子。陽光照著他的眼睛，他渾身是汗。

    “怎么回事？”哈羅德問道，他覺得自己嗓子里有什么尖銳的東西，濕乎乎的。

    “您昏過去了，”馬丁?貝拉米說，“您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很熱?！?/br>
    貝拉米探員笑著說：“今天確實很熱。”

    哈羅德想坐起來，卻感覺四周天旋地轉(zhuǎn)。他閉上眼睛，再次躺到草地上。熱烘烘的草地氣息讓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一個孩子在炎熱的六月下午躺在草地上，而那絕不是昏厥導(dǎo)致的。

    “雅各布在哪里？”哈羅德問道，仍然閉著眼睛。

    “我在這兒呢?！毖鸥鞑颊f著，從剛才圍觀的人群中冒出來。他和那個叫麥克斯的朋友一聲不響地跑向哈羅德，然后跪在父親身邊，抓著老人的手。

    “我沒嚇著你吧，孩子，嚇著了嗎？”

    “沒有，先生?！?/br>
    哈羅德嘆了口氣?！澳蔷秃谩！?/br>
    雅各布的朋友麥克斯看上去是個非常溫柔細心的小男孩。他跪在哈羅德頭部的位置，彎下腰，脫下自己的襯衣，擦掉哈羅德額頭的汗水。

    “您好些了嗎，哈羅德先生？”麥克斯問他。

    麥克斯是來自英國的復(fù)生者，有濃重的英國口音，待人彬彬有禮。他們在布萊頓鎮(zhèn)找到了他，距離幾個星期前發(fā)現(xiàn)日本人的地方不是很遠。布萊頓鎮(zhèn)似乎成為了一個樞紐地，總是能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逝去的異國人。

    “是的，麥克斯?！?/br>
    “哈羅德先生您看起來真的病了，如果病了就得去醫(yī)院。”

    雖然麥克斯有著復(fù)生者那平靜堅定的神情，還有優(yōu)雅的英國口音，但這個小男孩說起話來像開機關(guān)槍一樣。

    “我叔叔很久很久以前也病了，”麥克斯接下去說道，“他只好去醫(yī)院，結(jié)果不但病得更重還跟您剛才一樣一直咳，只不過比您咳得還厲害，后來他就死了?！?/br>
    哈羅德一直點頭，表示明白了小男孩的故事，盡管除了第一句“我叔叔病了”之外，根本沒有聽清他后面說了什么。

    “很好，麥克斯，”哈羅德說，眼睛還是閉著，“很好?！?/br>
    哈羅德閉著眼睛在草地上躺了很久，陽光的熱度包裹著他的身體。有交談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里，甚至蓋過了士兵們繞著營地外圍的護欄齊步走的腳步聲。他剛才光顧著咳嗽，還沒意識到自己距離防護欄有多近，但是現(xiàn)在他明白了。

    他的頭腦中開始展開一連串的想象。

    他想象著護欄外邊的土地，甚至看到了學(xué)校停車場的人行道。他的思緒飄上了鎮(zhèn)上的主干道，經(jīng)過加油站和沿街那些很久以前就在此營業(yè)的老店。他看到了朋友和熟悉的面容，都跟以前一樣在忙著各自的生意。他們有時候還沖自己微笑、招手，可能還有一兩個大聲跟自己打招呼。

    然后，哈羅德又想象起自己正開著一九六六年買的那輛老皮卡。他好幾年沒想起那輛車了，但是現(xiàn)在卻非常清晰地記起來。寬大柔軟的座位，還有馬力超大的發(fā)動機。哈羅德很想知道，如今的人們還會不會欣賞豪華款動力轉(zhuǎn)向系統(tǒng)，或許這種技術(shù)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分普遍、毫不稀奇了，就像家家都有的計算機一樣。

    就在這小小的想象中，哈羅德已經(jīng)走遍了全鎮(zhèn)，而且慢慢發(fā)現(xiàn)，所有的街道上連一名復(fù)生者都沒見到。他借著想象又到了鎮(zhèn)子邊緣，沿著高速公路向家的方向趕去，駕駛著卡車隆隆開過。

    到了家，他把車開上車道，然后看到了露西爾。她年輕、漂亮，正坐在前廊，沐浴在陽光之中。她的脊背挺得筆直，看上去高雅端莊，哈羅德這輩子從來沒有見到別的女人身上有這種氣質(zhì)。她的大波浪長發(fā)披在肩上，在溫暖的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她是個優(yōu)雅高貴的女人，令他望而生畏，正因為如此他才那么愛她。前廊前方的橡樹底下，雅各布正繞著圈子跑，嘴里喊著英雄壞蛋之類的話。

    他們的生活本來應(yīng)該是這樣的。

    然后孩子跑到了樹后面，但是再也沒有從另外一邊跑出來，就在一瞬間，他消失不見了。

    貝拉米探員跪在哈羅德身體一側(cè)，身后站著兩名醫(yī)生，關(guān)切地看著他，在哈羅德滿是汗水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您以前出現(xiàn)過這種狀況嗎？”其中一名醫(yī)生問道。

    “沒有?！惫_德說。

    “您肯定嗎？我能否看看您的病歷記錄？”

    “你想干嗎就干嗎吧?！惫_德說。他又恢復(fù)了力氣，怒氣也在心里聚集?！白鰝€公務(wù)員就能享受這樣的好處，對嗎？可以隨便把別人的信息建在該死的檔案里。”

    “我想我們是有這個權(quán)力，”貝拉米說，“但是我們會采取更簡單的辦法?！彼瘍晌会t(yī)生點點頭，“給他檢查一下吧，他不愿意配合我，或許對你們還可以。”

    “省省吧?！惫_德咕噥了一句。他正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這個時候不愿意跟任何人說話。不過他也沒辦法，每次想坐起來的時候，雅各布就會輕輕地按著他的肩膀，小臉上滿是擔(dān)心的神色。

    貝拉米站起來，把膝蓋上的草葉撣掉?！拔視H自去找他的病歷，當(dāng)然還得把今天的情況在上面做個記錄?！彼麚]揮手，向遠處打了個手勢。

    兩名士兵馬上來到他面前。

    “我沒事，就是年紀大了，又累?！惫_德大聲說著，又哼了一聲，終于坐起身來。

    “慢慢來，慢慢來。”醫(yī)生說。他扶著哈羅德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跋壬?，您應(yīng)該躺下，我們好給您檢查一下，看您是否一切正常?！?/br>
    “放輕松?！毖鸥鞑颊f。

    “是啊，哈羅德先生，您應(yīng)該躺下，”麥克斯也插嘴道，“您很像我叔叔，剛才我還給您講過呢。有一天他病了可就是不讓醫(yī)生給他做檢查，只要他們一來他就大喊大叫，結(jié)果他就死了?！?/br>
    “好，好，好?！惫_德說。男孩說話的速度真夠快的，搞得他徹底沒了脾氣。他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疲倦襲來，于是決定不再爭辯，躺回草地上，任憑醫(yī)生給他檢查。

    如果他們做了什么過火的事，他想，就去告他們。畢竟這里可是美國。

    麥克斯又開始嘰嘰呱呱地講他叔叔怎么死的故事了。聽他喋喋不休地說著，哈羅德逐漸昏睡過去。

    “我們要遲到了?！蹦俏活澪∥〉暮谌死咸f。

    哈羅德在他的床上坐起來，一時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到這里來的。他現(xiàn)在在自己的房間里，覺得涼快了點，因為已經(jīng)沒有陽光從窗外照進來了。因此，他猜測現(xiàn)在是傍晚時分。他的前臂綁著繃帶，里面有個地方微微發(fā)癢，哈羅德想，那里肯定被扎過一針。

    “混蛋醫(yī)生?！?/br>
    “這個詞不禮貌?！毖鸥鞑颊f，他和麥克斯正坐在地板上玩游戲。兩人一躍而起，跑到床邊。“我剛才什么也沒說?！惫_德爭辯道，然而雅各布說：“但是mama不讓你說‘混蛋’這個詞?！?/br>
    “這個詞是不禮貌，”哈羅德說，“我們別告訴mama好不好？”

    “好?！毖鸥鞑颊f著，笑了，“你想聽個笑話嗎？”

    “好啊，”麥克斯插嘴說，“這個笑話可棒了，哈羅德先生。我好久沒聽過這么滑稽的笑話了。我叔叔——”

    哈羅德舉起一只手不讓這孩子說下去?！笆裁葱υ?，兒子？”

    “毛毛蟲最怕什么？”

    “我不知道?！惫_德說，其實他記得很清楚，這個笑話是他教給雅各布的，講過不久他就死了。

    “怕毛毛熊呀！”

    大家都笑了。

    “我們不能整天待在這里。”帕特里夏坐在她的床上說道，“我們已經(jīng)遲到了，而且遲了不少時間，讓人家等著是很不禮貌的。他們可能會擔(dān)心我們！”她伸出一只黝黑的手，搭在哈羅德膝蓋上?！鞍萃辛?，”她說，“我最不喜歡對人粗魯了。我mama教過我要有禮貌。我們現(xiàn)在能走了嗎？我都已經(jīng)換好衣服了?！?/br>
    “馬上?！惫_德說，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說。

    “她還好吧？”麥克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