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沉沒有說話，掏出一錠碎銀放在桌子上，起身，臨走之前將桌子上的餛飩朝對面推了推：“將軍不去，那就只能每月來這里睹物思人了，可惜不是一個人做的，味道再像還是差了些，將軍說是不是？”

    吳啟猛地抬眼，目光如刀。

    趙沉拱拱手，揚長而去。

    ☆、第144章

    趙沉就歇在大通酒樓后面的客房里。

    距離那晚私見吳啟已經(jīng)過了三天，對方遲遲沒有登門，陳平有些擔(dān)心，“他會不會去那人身邊告密？”

    趙沉歪在炕頭,微瞇鳳眼眺望窗外火紅的夕陽,“告什么密？連大通商行的人都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吳啟去秦思勇面前又能說什么？不用急,他能做到連續(xù)十幾年都去那家餛飩鋪睹物思人，足見是個長情的，終于得到心上人的消息,早晚都會來?！?/br>
    陳平不再說話了。

    若是沒見過家里老爺對太太的癡情，他肯定不相信一個四十歲的人會對少年時喜歡的姑娘念念不忘,還是一個賣餛飩的鎮(zhèn)上姑娘。就算找到人又如何,女的都三十好幾了，沒有太太那樣錦衣玉食的生活,那女人肯定容顏不再青春不再，吳啟真的肯為了一個半老徐娘背叛兄弟情義？

    陳平本能地不太看好,但他又相信自家主子。

    正想著，外面?zhèn)鱽砑贝俚哪_步聲，很快掌柜便到了門外，“二東家，吳將軍來咱們酒樓了。”

    “請將軍去天字一號雅間，咱們大通受將軍照顧頗多，我要好好款待將軍?！壁w沉笑著掃了一眼陳平，不緊不慢站了起來，略加收拾，取出一物藏到懷里，領(lǐng)著陳平出去了。

    雅間隔壁的幾間客房這幾日都被趙沉吩咐下去不許迎客了，只要門外沒有人偷聽，他們在里面低聲說話絕不會被有心人聽到。等酒菜上齊后，趙沉留陳平在外守著，他在里面待客。

    吳啟并未動筷子，直視趙沉道：“方娘在何處？”

    趙沉笑著為他斟酒：“將軍何必著急？先嘗嘗我們酒樓的招牌菜，飯后李某再與將軍敘話。”

    吳啟將酒杯推到一旁，目光冷了下來，“二東家有話直說，不必浪費時間?！?/br>
    趙沉看看他，從善如流，放下酒壺靜默片刻，抬眼道：“說那之前，還請將軍先陪李某說些旁的，可好？”

    吳啟冷笑：“只要你把她的下落告知與我，但凡我有的東西，隨便你挑。”

    “將軍果然爽快，”趙沉贊了一句，下一瞬聲音就低了下去：“將軍乃秦思勇的異姓兄弟，想來秦思勇有什么打算都會與將軍商量，那么李某有一事就不明了，邊疆明明一片安定，為何秦思勇要謊稱胡人來犯借此不回京面圣？莫非他想……造反？”

    他長眉微挑，鳳眼里精光閃爍，仿佛看到了對方眼底深處。

    吳啟神色并未有太大變化，只是桌子下的手悄悄握住了佩刀把柄，冷冷回道：“鎮(zhèn)北將軍對朝廷忠心耿耿，不管你是大通二東家還是旁的什么人，再敢說一句詆毀之言，休怪我不客氣?！?/br>
    趙沉輕輕一笑，把酒細(xì)品，“李某孤家寡人一個，為了皇上大業(yè)死不足惜，只可惜我死了，我手底下的人勢必會殺了那個方娘子，不知將軍會不會心疼得午夜驚醒？將軍二十年癡情不變，方娘子也自己過了二十年，明明有情卻在最后關(guān)頭真的陰陽相隔，實在讓人惋惜啊?！?/br>
    吳啟盯著對面的人，心里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原來她沒有移情別戀？

    那 為何他功成名就回家時，母親告訴他方娘隨一個客商去江南了？他不甘心，派人去找，可江南那么大，他們又不知道那客商到底是誰，查起來杳無音訊。他生她的 氣，恨她不肯等他，可是她人不見了，每次想起她，心里更多的還是疼，是她笑盈盈端餛飩給他吃的樣子，是她天未亮就忙著準(zhǔn)備開攤的匆匆身影，是他偷偷幫忙后 她給他擦汗時微紅的臉龐。

    他想她怨她恨她，恨到心里裝得滿滿都是她，再也看不見第二個女人。

    看出男人眼 里的復(fù)雜，趙沉起身，走到吳啟身后，壓低聲音道：“秦思勇生了反心，皇上也決意鏟除逆臣，將軍是忠義之人，真的肯半生戎馬最后卻只換來反臣賊子的罵名？李 某知道將軍心中憂慮，其實李某也有出生入死的兄弟，也知道兄弟義氣，但更知道大義。秦思勇造反，必將與朝廷開戰(zhàn)，屆時戰(zhàn)火連綿一方百姓遭殃，將軍助紂為虐 便是不忠于君也不忠于民，更甚者我大唐自相殘殺之時胡人趁虛而入，大唐便有亡國之險，將軍忍心大唐數(shù)百年基業(yè)毀在自己的手里？”

    “啪”的一聲，在吳啟準(zhǔn)備開口之時，趙沉將一卷明黃色的圣旨擲到桌子上，“這是皇上命我傳給將軍的，將軍看過之后再給我答復(fù)?！?/br>
    他一氣呵成，吳啟竟被他的氣勢所懾，猶豫片刻拿起圣旨。

    趙沉適時道：“只要將軍殺了秦思勇，將軍便是新的鎮(zhèn)北將軍。將軍不必懷疑事成之后皇上會收回旨意，皇上乃明君，考慮的是邊關(guān)大局。將軍駐守西北多年，對西北軍情了如指掌，除了將軍，再無人能接任鎮(zhèn)北將軍一職。”

    “難 道皇上以為鎮(zhèn)北將軍死了邊關(guān)就會穩(wěn)定了？”吳啟站了起來，不屑地將圣旨丟在桌子上，直視趙沉道：“愚蠢之極！鎮(zhèn)北將軍能統(tǒng)率西北十五萬雄兵，靠得不是皇上 封的名號，而是他這個人！如果鎮(zhèn)北將軍真的死了，即便是我，也不可能壓得住西北的大小將士！再有，你口口聲聲稱鎮(zhèn)北將軍要造反，那我告訴你，只要皇上不做 蠢事，鎮(zhèn)北將軍絕不會反，沒人比他更關(guān)心西北安定！”

    “什么叫皇上不做蠢事？”趙沉逼近一步，緊追而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秦思勇先是私自收留廢太子一黨之子，后又謊稱邊關(guān)不安拒旨回京，他這樣做，可把天家威嚴(yán)放在眼里？他這樣做已經(jīng)是造反了！皇上派兵討伐名正言順！”

    他聲音雖低，卻字字如鐘聲鼓鳴，吳啟不由退后一步，一直冷靜的眼底也終于閃過心虛。看一眼趙沉，他決定不再為秦思勇辯解，卻依然不肯同意幫忙，轉(zhuǎn)身要走：“就算如此，為了西北安定，我也不會謀殺鎮(zhèn)北將軍。你走吧，我放你一馬，也請你不要為難一個弱女子。”

    肯放走一個想要謀害自己敬重兄弟的敵人，這已經(jīng)是變相的動搖了。

    趙 沉快走幾步攔到吳啟身前：“將軍為大局著想實在令李某欽佩，但將軍還是小看了皇上，皇上派武英侯趙沉任陜西總兵，就是為了保證秦思勇死后萬一西北生變朝廷 能及時干涉。胡人也知道秦思勇的地位，秦思勇死，胡人多半會率兵突擊，既然早晚都要打一場，將軍不如將謀害秦思勇的罪名嫁禍到胡人身上，那時候西北眾將士 滿心憤懣，哀兵必勝，將軍率兵打了勝仗為秦思勇報了仇，獲得眾人擁護輕而易舉?！?/br>
    三言兩語，將吳啟的所有顧慮都一一打消，剩下的，不過是兄弟情義。

    吳啟想到了他跟秦思勇在戰(zhàn)場上并肩殺敵浴血奮戰(zhàn)的一幕幕，眼里猶豫慢慢變成堅定：“他救過我多次，沒有他便沒有我的今日，三日內(nèi)你馬上離開張掖，否則我會親自領(lǐng)兵抓人?！闭f完繞過趙沉，朝門口走去。

    不為功名利祿所誘，趙沉倒是真心敬佩眼前的男人，只是他有他的立場。他轉(zhuǎn)身，在吳啟的手搭在門栓上時開口：“將軍舍不得兄弟的命，就舍得讓方娘子祖孫三代命喪黃泉嗎？”

    吳啟猛地轉(zhuǎn)身，死死盯著趙沉：“你再說一遍！”

    趙沉低笑：“當(dāng)年方娘子珠胎暗結(jié)，自知留在鄉(xiāng)里只會連累孩子也受人指點，所以她央求受過她恩惠的一個江南客商帶她離開，到了蘇州一處小鎮(zhèn)落腳，自稱丈夫上了戰(zhàn)場。如今方娘子的兒子已經(jīng)成家，跟他媳婦一起開了餛飩鋪子，兩人育有一子一女，長子三歲，女兒剛剛滿月?！?/br>
    他都當(dāng)祖父了？

    吳啟眼睛有些發(fā)酸。

    趙沉收起笑容，正色道：“李某知道以此要挾乃小人行徑，只是皇命在身，唯有出此下策。這是絕命散，胡人獨有的東西，將軍伺機動手便可，事成之后，李某定會將將軍家眷完好無損的送到將軍身邊?！?/br>
    吳啟低頭，看男人手里的毒藥，小小的一個銅球，掰開兩半，藥粉就出來了。

    一邊是兄弟的命，一邊是親人的命。

    他閉上眼睛，“三日之內(nèi)事成，待西北徹底恢復(fù)安定，希望你說到做到。”

    “李某以命向?qū)④姳ＷC?！便~球被人拿走，趙沉朝男人抱拳，然后指著桌子上的圣旨道：“鎮(zhèn)北將軍糟胡人暗算，此事傳到京城一來一去也要六日，六日后便有宣旨公公抵達(dá)張掖，李某先提前恭喜將軍了?！?/br>
    吳啟看都沒看那圣旨，冷臉離去。

    趙沉長長地舒了口氣，第二日天未亮，便與陳平快馬加鞭離開了張掖。

    來時車隊走得慢，去時駿馬飛馳，不過兩日便進了陜西邊境。

    暮色四合，趙沉勒馬回望。

    吳啟，應(yīng)該動手了吧？

    ~

    張掖，鎮(zhèn)北將軍府，書房。

    秦思勇癱倒在椅背上，腹如刀絞。他抹了一把嘴角鮮血，用盡全身力氣扭頭，問跪在那里的兄弟：“皇上許你，什么好處？榮華富貴？”

    吳啟仰頭，淚流滿面：“方娘在他們手里，將軍，我有兒子了，還有一個剛剛滿月的孫女……”

    “方娘……”秦思勇笑了，好像看到已故的妻子兒女越來越近，他又看了一眼兄弟，“這樣，我，我不怪你，換我，也會……子明，答應(yīng)，答應(yīng)我一件事……”

    吳啟哭著爬到男人身前，握著他手泣不成聲，“將軍請說，子明萬死不辭！”

    秦思勇眼神已經(jīng)渙散，氣若游絲，“守住，守住西北，不教，胡人……”

    握著吳啟的手突然垂了下去。

    吳啟愣住，下一刻埋在男人腿上悶聲痛哭：“將軍放心，西北在，末將在，西北亡，末將亡！”

    八月底，鎮(zhèn)北將軍秦思勇慘遭胡人暗算，中毒身死。

    西北將士怒不可揭，揚言要為將軍報仇，消息傳到京城，唐文帝痛心疾首，連夜下旨命吳啟暫領(lǐng)鎮(zhèn)北將軍一職率兵攻打胡人，凱旋后再正式加封，又命陜西總兵趙沉支援吳啟。

    那邊胡人正為秦思勇之死慶賀，還沒商量好何時去逗逗失了主將的西北小卒們，大唐二十萬大軍便攻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寫秦死的時候忍不住掉淚了，其實人都有好壞的一面，秦壞就壞在被家里拖了后腿，而且感覺將士對戰(zhàn)場有天生的一種情結(jié)，就算他對朝廷不滿，可能同時也會誓死保衛(wèi)邊關(guān)。當(dāng)然也有膽小鬼了……

    ☆、第145章

    胡人一直對大唐虎視眈眈，每隔兩三年便要出兵滋擾一番，先帝昏聵重用外戚，但秦家確實也將西北守得牢牢,也正是秦思勇鎮(zhèn)守西北,才使得胡人沒敢在唐文帝初登基朝廷不穩(wěn)的當(dāng)口派兵來犯。

    反正早晚都要打一場，如今又風(fēng)調(diào)雨順糧草豐足，唐文帝便聽了趙允廷父子的一石二鳥之計,將秦思勇的死嫁禍到胡人身上，而前線吳啟趙沉領(lǐng)兵擊得胡人節(jié)節(jié)敗退的消息也證實他這次的決定是英明的。

    雖然西北將士是因為秦思勇的死大大鼓舞的士氣，那又有何關(guān)系？只要能打勝仗，只要能揚大唐之威，特別是在他在位的時候,他只在乎結(jié)果，不在乎根由，最終得利的是他是大唐便可。

    臘月里朝廷大休之前,西北大軍正要攻打胡人在漠南的王庭，唐文帝下旨乘勝追擊，命大軍直接將胡人逼回漠北。

    大休之后，唐文帝終于也得以輕松一段時日了，這半年都在為西北之事憂心，平日也沒有好好休息過。得知皇后把皇長孫叫到鳳儀宮了，想到自己好像也有段時日沒見過長孫了，唐文帝立即移駕鳳儀宮。

    皇后領(lǐng)著福哥兒到殿外迎駕。

    唐文帝免了禮，牽著長孫往里走，和藹地問他剛剛在做什么。

    福哥兒乖乖答：“我在陪皇祖母下棋?！?/br>
    唐文帝樂了，見榻上果然擺了矮桌棋盤，他回頭問皇后：“朕記得你下棋不行，怎么樣，不會連福哥兒都贏不過吧？”

    皇后假意瞪了丈夫一眼，等宮女替福哥兒脫了靴子，她讓福哥兒坐到方才下棋的位置，自己順勢坐到孫子旁邊，笑著看向唐文帝：“是，臣妾是贏不過孫子了，既然皇上棋藝高超，替臣妾贏過來如何？”

    福哥兒看了祖母一眼，沒有說話，靜靜看著棋盤。

    唐文帝當(dāng)然知道皇后說得是玩笑話，福哥兒再聰明也還是個小孩子，會下什么棋，但他還是脫了靴子盤腿坐在矮桌對面，跟長孫對弈起來。

    福哥兒繃著小臉，認(rèn)真極了。

    唐文帝與皇后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笑了，卻也故意裝作認(rèn)真思索的樣子落子。

    “福哥兒真聰明，連皇祖父都贏了?！币痪纸Y(jié)束，唐文帝笑呵呵地道。

    福哥兒一點都沒高興，“皇祖父故意讓著我的?！?/br>
    唐文帝看著孫子巴掌大的小臉，招招手讓他坐到自己身邊，低頭問他：“為何這樣說？隨便冤枉人可不好，福哥兒有證據(jù)證明皇祖父是故意輸?shù)膯?？?/br>
    福哥兒抬眼看他，一本正經(jīng)地道：“父王說他的棋是皇祖父教的，我連父王都贏不過，如何能贏皇祖父？”

    唐文帝愣了一下，隨即朗聲大笑，抱起福哥兒顛了顛：“福哥兒真聰明，好，這次是皇祖父不對，過幾年等福哥兒長大了，皇祖父再好好同福哥兒下棋怎么樣？”

    福哥兒認(rèn)真點頭。

    唐文帝摸摸長孫腦袋，又繼續(xù)坐了會兒便走了。

    走出鳳儀宮，唐文帝忽的想起一事：“上個月康王長子鬧肚子，現(xiàn)在可好了？”

    魏源笑著回道：“早好了，太醫(yī)還說三皇孫身體康健，只要身邊嬤嬤多陪著說話，周歲后應(yīng)該就能喊皇祖父了?！?/br>
    孫子沒有跟四子那樣得了口疾，唐文帝很欣慰，只是聽到三皇孫，不免就想到了二皇孫，那個他之前最器重的兒子的長子，因為去年老三結(jié)黨營私他罰他閉門思過一年，二皇孫出生時他都沒有宣進宮看過。

    算算日子，二皇孫四月里出生，現(xiàn)在早就會爬了吧？

    唐文帝腳步慢了下來，遲疑問道：“清郡王的門禁已經(jīng)解了，這兩個月他都做什么了？”

    魏源微微沉吟，瞧了一眼唐文帝神情，恭聲道：“聽說郡王爺自知有負(fù)皇上厚望，門禁解后依然閉門不出，也不曾開門見客，只有賢妃娘娘每個月都會派人去接二皇孫進宮瞧瞧?！?/br>
    唐文帝徹底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