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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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行李已經(jīng)盡量減少,謝家的人馬還是占了一條街,在眾人羨慕嫉妒恨的眼眸里,逶迤地向城外走去,從前的富貴滿堂,已經(jīng)成了新皇的羅剎地獄,此時此刻,人人恨不得插翅飛走,而謝家居然可以名正言順、光明正大地離開…… 離開…… 送別的沒有多少人,應(yīng)該說,沒有多少人有這個自由和權(quán)力,謝家一行人孤孤單單地走在街頭上,零星的人,是朝代更迭的鬼,穿著青軍服兵士提著帶血的人頭神色匆匆,偶見飛魚佩刀的錦衣衛(wèi),正神色猙獰穿梭于勛貴之家,或許是緊張,或許是可怖,謝嫻與謝家?guī)追孔优谲圁忱?,竟默默無語。 誰也摸不透新皇的脾氣,誰也不知道他下一個命令是什么,謝家剛剛在他的金口玉言里開恩,沒離開京城之前,說不準(zhǔn)忽然來個圣旨,就是滿門抄斬,就在這樣的惴惴里,車舫忽然停了下來。 “小姐……”欒福掀開簾子,抬頭藐著謝嫻,低低道;“宋……表少爺在前面?!?/br> 謝嫻面色不變,只淡淡“哦”了一聲。 “他要見你”欒福忽然抬起頭,宋家是新皇手里少數(shù)幸存者,宋濂是新貴,得罪不起。 謝嫻怔了怔,點(diǎn)頭道:“好?!闭f著,爬了幾步,忽聽謝肅道:“姐……” 謝嫻撫慰地拍了拍謝肅的手,爬了出去,陽光有些耀眼,刺著她有些睜不開,她扶著欒福的手,提著裙子向車馬前面,腳步輕盈,身姿曼妙,神色淡然,讓常青都忍不住要嫉妒了,她為什么會,會…… 這么…… “表哥……”金光爍爍的街頭,女子抬起頭,望著高頭大馬上的男子, 男子低頭,終于有一日,他可以這樣高高在上地俯視: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br> 就在不久前,他還在她面前一敗涂地……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br> 現(xiàn)在終于,她的信誓旦旦,終于被拋棄,被欺騙,被恥笑,所以他要看她,看她棄婦的哭泣,悲傷、痛苦,與不堪…… “瑟兮锨兮,赫兮喧兮?!?/br> 而他看到的,卻是一張平靜得不能平靜的面容,仿佛許多年前,總角竹馬,她看著他的靜然無往……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br> 男子想哭,又想笑,他認(rèn)識這個女子十多年了,他在她面前無數(shù)次失控、哭泣、崩潰,可她什么時候垮塌過?一瞬間,他終于明白她選擇那個男人的原因,翩翩如玉的狀元郎,比不上那個卑賤、粗魯、無恥的錦衣衛(wèi),不是因?yàn)槠渌娜魏危?,而是…?/br> 男子忽然不顧禮儀地轉(zhuǎn)了馬頭離去,空蕩蕩的街道留下孤零零的側(cè)影,冬日的寒風(fēng)吹冷了他的淚珠,冰涼地滴答在他的衣襟上,滾落在他那華麗的滾邊金絲袖上,他牽著韁繩,漫無目的地策馬狂奔,起伏的淚影兒,是他與她之間點(diǎn)滴道別,他明白了,終于徹底明白了,他們之間,從來都是表妹對表哥,他的表妹,從來就不曾,也永遠(yuǎn)不會屬于他……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nbsp;…… 女子望著男子里去的背影怔了怔,回頭對前面的父親說了幾句話,安靜,有禮,和風(fēng)細(xì)雨,沖淡了這緊張而尷尬的氣氛,然后提著裙子,邁著輕盈的腳步重新上了車舫,謝家的車馬又開始向前行走,常青心卻忽然酸澀起來,除了聽到消息的失神,回頭一別里的心碎,她都表現(xiàn)如常,仿佛他們的愛戀,是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夢,醒來了,就什么也不剩了,尤其對著那個表哥,她為什么那么平靜,那么平靜…… 常青忽然產(chǎn)生了不安,很不安,她那么心狠手辣,會不會…… 本來送謝家出城就可以撤離,可是他還是忍不住伴隨著謝家向前走去,這個無情的女人,會不會…… 內(nèi)心那“風(fēng)蕭蕭易水寒”式的悲壯告別,在謝嫻的平靜下,終于變成了“難道娘子不要我了”的疑惑。 常青加快了腳步,伴著出了京城的謝家的一路逶迤,向南方走去,奉常青之命暗中保護(hù)謝家的幾個錦衣衛(wèi),見老大竟暗中追隨出了城,都十分驚訝。 “老大,你要親自護(hù)送嗎?” “不是。” “那這是……” “少廢話!” “是!” 出了京城地片,最大的城鎮(zhèn)叫離州,謝家連夜趕路,終于在第三日的早上,到了離州,眼見人困馬乏,謝源終于決定稍作停留,謝源扶著謝母進(jìn)了當(dāng)?shù)刈畲蟮乃捎^客棧,管家謝貴自與柜臺掌柜交割,謝家其他眾人則在丫頭婆子的攙扶下上了二樓。 謝嫻下了車舫,微微有些疲色,只是神色依然平靜,上前與父親攙扶著謝母,一起與眾人到了樓上,作為謝家大小姐,是與自己丫頭安排的單獨(dú)房間的,可是她只吩咐幾個貼身丫頭好生收拾,自己卻跟著薛母,看著眾人把老太太安置好,又到謝源房間問候,謝源一直沒時間跟女兒長談,此時終于抓到了機(jī)會。 “嫻兒,我……我聽說?!敝x源之前仿佛有些疑心,可是他又不敢問,唯恐真相嚇到了自己,可又不能不問,道:“你是被常指揮使所救,后來,他還向皇上求娶,不知為甚,卻又決定入宮,這……” “是真的。”謝嫻臉色有些發(fā)白,聲音卻十分平靜。 謝源忽然臉色大變,道:“果然是常青?” “是的,爹?!敝x嫻干脆道。 “這……”謝源忽然不知該說什么了,“救命之恩,自然……”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因?yàn)檫@種問詢關(guān)系到女兒回鄉(xiāng)之后的嫁娶。 誰知女兒竟沒有答話,只淡淡道;“爹,我有些累了?!?/br> “好,好?!敝x源點(diǎn)頭道:“那嫻兒先回去休息,這些東西,等咱們回到鄉(xiāng)下再說?!?/br> 謝嫻站起來,正要向外走,忽聽謝源道;“嫻兒,我以為你會入宮,沒想到竟然是靈兒,可是,我一點(diǎn)也不歡喜,今上實(shí)在是……” “各人有各命,爹?!敝x嫻靜靜道,出了門,本想向自己房間走去,忽然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到了主持中饋的隋氏房間里,囑咐了幾句話,這才回到了自己房間,欒福元福兩個過來給她更衣盥洗,沐浴之后,她站在窗前曬頭發(fā),陽光透過窗欞的暗影,在那如玉的臉上映出斑駁,只是一片又一片的靜然,靜然…… 躲在暗處的常青,再也忍不住了…… 若是她哭泣難過…… 若是她哀求…… 若是她發(fā)怒崩潰…… 他都能忍受,因?yàn)檫@是悲壯告別的注腳,“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正是他要享受到的慘烈,可是…… 他媽的,她為什么這么平靜?這么平靜? 要知道,他現(xiàn)在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她—— 男人的真愛是什么樣的? 是潑出身家性命,是不惜千刀萬剮,把她置于安全的背后,給予她,最安穩(wěn)的最好! 他是愛她,所以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包括那殘忍的不告而別,也是為了一旦行動失敗,他被千刀萬剮同時,她可以不受連累的平靜生活下去,可是……可是…… 她為什么他媽的這么平靜,平靜! 常青不是圣人,還沒進(jìn)化到不計(jì)回報的大愛地步,他終于忍不住從暗處跳了出來,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沒有動。 “嫻兒……”常青輕輕道,俊臉上有些扭曲,攥著拳站在那里,瞬間浮上的,竟是挫敗感——他還以為自己能忍住呢。 女子終于轉(zhuǎn)過身來,輕輕望著他,沒有發(fā)怒,沒有哭泣,沒有質(zhì)問,而只是靜靜,*的長發(fā),滴答答地滑過睫毛,順著睫毛又流到了紅唇上,滴答,掉在了月白牙色的衣襟前…… “嫻兒……我……”常青不知該說什么,因?yàn)樗裁匆膊辉撜f,他決定入宮,就因?yàn)闇?zhǔn)備萬死,按照這個設(shè)計(jì),他應(yīng)該讓她忘記他,只當(dāng)他死了,只有這樣,他才能毫無牽掛地繼續(xù)自己的逆天大計(jì),只有這樣,他才可以把最好的東西獻(xiàn)給她…… 那些本該屬于她的東西…… 十幾年前的東宮大火…… 先太子的女兒…… 瑞王的肆無忌憚,依仗的便是皇族無人,可是真正嫡系皇族,先皇后的嫡孫女,在這里,在這里,大周朝沒有出現(xiàn)過女皇,可是不意味著以后沒有,常青愿送上萬里江山,他的嫻兒,本就值得擁有世間的最好…… 只是…… 在瑞王控制了宮中一切,蓄養(yǎng)了無數(shù)死士,基本掌控朝堂軍中的局面下,這步棋,是沒有勝算的,而男人的戰(zhàn)爭,只能讓她走開,讓她暫時離去,讓她去安穩(wěn)的所在,讓他放心地拼殺,常青攥著拳,心里有無數(shù)話,甚至想說一些反話,激起她的憤怒,讓她可以暫時忘掉他,若是失敗了,她也可以…… 可是…… 她為什么他媽的這么平靜?! 常青終于氣了,脫口而出道:“你就不問問?” 女子沒有說話,只是眼眸中忽然一閃,迅疾又低下了頭,望著常青麒麟服的下擺,靴子帶著些塵泥,是……紅色的,哦,她在進(jìn)酒樓的時候,曾經(jīng)認(rèn)真看過,那屋檐上的琉璃瓦,就是這樣的紅,女子嘴角微彎,頭垂得越發(fā)低了…… “嫻兒……”男人忍不住了,上前兩步,道:“你不會這就忘了我了吧?”語氣里竟有些賭氣的味道。 他做這一切,可全是為了她! 女子依然不答。 男人終于悲壯不下去了,去他媽的“易水寒”!他上前一把把她摟在懷里,狠狠親了親道:“你就這么狠心?連問都不問?” 女子把頭靠在他懷里,仍然一言不發(fā)。 “嫻兒……”一種別樣的沖動忽然涌上了男人的心胸,沁人心魄的幽香,濕漉漉的發(fā)髻順著那如玉的臉,流了下來,劃過她的紅唇,讓他渾身都繃緊了,他嘶啞道:“嫻兒……” 這是悲壯的告別嗎? 為什么成了這副樣子? 常青腦袋“嗡嗡”直響,可是他實(shí)在忍不住了,他的腦袋還沒來得及思考,行動已經(jīng)做出了指令——據(jù)說要上戰(zhàn)場的男人會最激烈,因?yàn)檫@感覺類似于頻死,而此時此刻,生死的離別,讓一切越發(fā)濃烈,男人甚至來不及把女子抱到安妥之地,便…… 模模糊糊里,常青終于腦回路,為什么會成這副摸樣呢? 他也不知道,也來不及去想,只能在極處,喃喃地告訴她真愛的暗語“信我,嫻兒,信我……” 女子出奇的柔順,甚至比那夜更加乖巧,一般在她身上平日里,絕對尋找不出來的氣質(zhì),比如楚楚動人,嬌弱無力,可愛乖巧,這次忽然齊全了——這是男人與女人之間最經(jīng)典的搭配,如陽剛與嬌弱,比如力度與柔軟,比如征服與被征服,比如全心全意的保護(hù)與捧在手心里的小寶貝…… 常青沒想到,他那溫柔端莊的嫻兒竟有這么一面,這種柔弱無助的氣息,讓保護(hù)欲正處在井噴狀態(tài)的男人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他甚至舍不得回去了,真想死賴著謝嫻,每天都這么糾纏著就好了…… 可他是男人,還是個負(fù)責(zé)任的男人。 男人摩挲著小可人兒的面容,無限流連,卻又不得不分,只摁著她的發(fā)髻,低低道:“你信我嗎?” 小可人軟軟地靠在他懷里,嬌羞無限地“嗯”了一聲。 男人滿足地笑了,親了親紅唇,做最后的吻別,低低道:“等我?!比缓髧@了口氣,毅然轉(zhuǎn)身離去…… 他愛她,所以他要把去戰(zhàn)場,打贏這場仗,把最好的戰(zhàn)利品,獻(xiàn)給他的摯愛…… 可是……這也太消魂了吧。 常青站在屋頂?shù)膭x那,真想跳下去再來一次,忽聽不遠(yuǎn)處有人唿哨了一聲,抬起頭道:“李元?” “老大,我回來了?!崩钤獜陌堤幪顺鰜?,低低道:“尾隨的幾個招子已經(jīng)處理掉了。”這樣血腥陰森的味道,終于還原了這可愛少年身上的錦衣衛(wèi)本色。 “跟那幾個保護(hù)著你嫂子,一直跟著,直到我歸來?!背G嗟偷投冢Z氣里含著生殺予奪的決然。 李元關(guān)切地抬起頭道:“老大,你……”話音未落,常青的身影已經(jīng)人際渺渺。 “怪不得有人說……女人是尤物”,奔跑在寒夜常青心里想著,寒風(fēng)獵獵,卻擋不住他內(nèi)心的灼熱,此時那悲壯的“易水寒”早就拋到九霄云外,滿腦子想著勝利歸來之后,怎么折騰他的“小可人兒”,他的“小寶貝”太招人疼惜了,今日竟然能允許他那么做,他好想把她細(xì)細(xì)地折疊起來放在胸口帶走哦…… 可人兒,你等我……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一里之外,“可人兒”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幾旁,修長的手指,敲著漆面的桌面,神情又溫柔又親切,道:“李兄弟,我這制毒高手,可是你親口封的……” 方才那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正眼淚汪汪地求饒道:“謝jiejie,我招,我什么都招!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訴你……” 可人兒忽然一笑。 ………… 男人的真愛是什么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