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濕了，她又不喜歡那股子醒酒湯的味道，索性重新洗了個澡，等泡完澡出來，她仔細用珍珠膏勻了臉，又在手腕和耳后點了兩滴玫瑰露輕輕涂抹開，而后才往拔步床走去。

    她睡前有看書的習(xí)慣。

    這會靠坐在床上，對著燭火繼續(xù)翻看前些日子買的書。

    剛翻了一頁，余光瞥見那件被她掛在架子上的衣裳，許是屋子里點著銀絲炭的緣故，那先前濕潤的袖子此時早就干了，只是水印猶在，看到這個水印，阮妤不由又想起今晚那些事，想到自己對霍青行又是戳小腹又是掐臉頰，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眉心，還好他是醉了，要不然還真是尷尬。

    不過想到霍青行那副任她擺布的樣子，阮妤臉上還是不由泛開一抹笑容，這樣的霍青行還真是挺讓人憐愛的。

    憐愛兩個字剛從腦海蹦出，阮妤就皺了眉，她在想什么？

    ……

    翌日清晨。

    阮庭之從床上醒來，他昨晚雖然喝得不算多，但那酒的后勁實在是大，比前些日子他喝的梅子釀還要厲害，加上坐在屋頂吹了那么久的風(fēng)，他現(xiàn)在的頭又脹又疼，眼睛也有些睜不大開。

    應(yīng)天暉推開門，看到已經(jīng)坐起身的阮庭之也就沒進去，倚在門邊，手里握著一只包子，邊吃邊開口，“喲，醒了？”

    阮庭之聽到他的聲音才發(fā)覺自己待的地方實在陌生，往四周看了一眼，訝道：“我這是在霍啞巴家里？”他剛醒來，聲音還有些啞，口干舌也燥，撐著身子走到桌邊喝了口冷茶，凍得渾身打了個激靈，倒也好，原本還有些迷糊的腦子頓時變得清醒起來。

    清醒的結(jié)果就是——

    他突然緊握茶盞，瞪大眼睛看向應(yīng)天暉，震驚道：“我昨晚又喝醉了？！”

    完了！

    完了完了！??！

    阮庭之放下茶盞在屋子里急得踱步轉(zhuǎn)圈。

    應(yīng)天暉看他急得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頗有些好奇，“你這一驚一乍做什么呢，又不是第一次喝醉，有什么好驚訝的？難不成你還怕你爹娘罵你不成？”說完自個兒先樂了起來，“還是你怕你爹又拿鞭子抽你一頓？以前也沒見你怕過啊?！?/br>
    以前阮先生要打人。

    阮庭之一向都是把衣裳一脫往長板凳上一躺，一副“你有本事打死我”的樣子，怎么去了個軍營，當(dāng)了官，還怕起事來了？

    阮庭之哭喪著臉，“這次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的？”應(yīng)天暉皺起眉，不明白。

    “我昨兒個才跟meimei保證以后絕對不會再讓自己喝醉了，現(xiàn)在居然又醉宿在霍啞巴家里?！比钔ブ荒樚焖聛淼谋砬?，蹲在地上抱著頭，“meimei肯定覺得我是個說大話的，以后再也不理我了?！?/br>
    “瞧你這出息?！睉?yīng)天暉還以為是什么事，見他還蹲在低聲就差畫圈圈了，看不過去，走過去拿腳輕輕踹了他下，“快點，小行做了早點，要哭，回去再哭?！?/br>
    阮庭之昨晚起了幾次夜，現(xiàn)在肚子里早就空了，他自己掂量了下，估計回到家看到meimei連飯都不敢吃了，還是在霍啞巴這吃完再回去吧。

    飽著挨罵總比餓著挨罵要好。

    隨便抹了把臉，又漱了口，阮庭之這才跟著應(yīng)天暉朝堂間走去。

    霍如想已經(jīng)吃完早點回到房間里去了，這會堂間就剩下霍青行一個人，兩人進去的時候，他正在低頭喝粥，霍家不比阮家早點豐富，但也還算不錯，白粥小菜還有熱騰騰的包子。

    包子有青菜香菇餡，還有rou餡，是霍如想昨日包的。

    阮庭之一看到桌上那幾道菜，頓時又長嘆了一口氣。

    霍青行一臉奇怪地看著他，問的卻是應(yīng)天暉，“他怎么了？”

    應(yīng)天暉隨口一句，“抽風(fēng)了。”

    說完就坐到了椅子上，就著剛才沒喝完的粥吃起來，一邊夾了一筷子咸菜筍干炒rou，他對吃的一向是無所謂的，不過這菜配著粥實在不錯，不由又夾了幾筷子，贊道：“如想的手藝越來越不錯了?！?/br>
    霍青行剛要開口，坐在一旁的阮庭之就甕聲甕氣道：“那是我meimei做的。”

    說完又嘆了口氣。

    “以前也沒見你這么沒出息啊，大男人喝醉了就喝醉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被自己媳婦管也就算了，阮庭之你個沒出息的，現(xiàn)在居然連自家meimei都怕?！睉?yīng)天暉一臉無語地睨他一眼，“以前云舒妹子在的時候，我也沒見你怕她呀。”

    “難不成——”

    他似乎為了故意挑事，說到這，微微一頓，然后把一雙笑眼往霍青行那邊看去，挑唇笑道：“難不成是因為阮妹子太兇悍，所以你才怕成這樣？”

    話落。

    果然瞧見對面的少年皺了眉，薄唇抿成一條直線，正一臉不高興地看著他。

    應(yīng)天暉也不怕，反而挑起長眉，還想再說，腳卻被人用力踹了下，“你妹才兇悍！”

    “靠！”

    應(yīng)天暉放下筷子，怒道：“阮庭之你個小混蛋居然踹我！”

    阮庭之也鼓著臉罵道：“誰讓你說我meimei壞話的！”

    “你！”應(yīng)天暉看著阮庭之，又看了眼對面一臉事不關(guān)己的霍青行，覺得自己一對二實在太吃虧了，只能憋屈地坐了回去，又扒了幾口飯才沒好氣地說道，“既然阮妹子不兇悍，那你這么怕她做什么?！?/br>
    聽到這個話題，剛剛還氣呼呼的阮庭之又變得消沉起來，搖搖頭，一臉深沉的嘆氣，“你不懂?！?/br>
    應(yīng)天暉聽得額頭青筋直跳，按捺住揍他一頓的沖動，不過這次阮庭之倒是沒讓他等太久，沉默了一會就繼續(xù)說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們說，”他撓撓頭，“就是，我挺怕讓她失望的?！?/br>
    “雖然我meimei看著挺好說話的，但我就是有一種，她要是真的失望傷心了就再也不會搭理我的感覺?！?/br>
    “就算她還會叫我哥哥，但就是跟現(xiàn)在不一樣了?！?/br>
    “什么奇奇怪怪的?！睉?yīng)天暉皺了眉，覺得阮庭之一定是酒還沒醒，還想再說，對面卻傳來霍青行的聲音，“那就不要讓她失望?！?/br>
    兩人一怔，看向霍青行。

    清晨的陽光從窗欞子外透進來，沐浴在陽光中的少年神情嚴肅，語氣沉著，“既然那么害怕她對你失望，那就不要去做那些會讓她對你失望的事?！?/br>
    鳥兒越過天際，發(fā)出嘰嘰喳喳的聲響。

    阮庭之神情訥訥地看著霍青行，許是少年神情平靜，他心中的愁云竟也有種一點點被人撫平的感覺，浩然蕩氣重新升起，本來還愁云慘淡的阮庭之這會又重新笑了起來，他抬手拍了拍霍青行的背，夸道：“霍啞巴，你可以啊！”

    “你說得對，想要一個人不失望，那就不要去做會讓她感到失望的事！”說完又咬牙道，“這次我做錯了，但以后我不會再讓她失望了！”

    “不過你家的酒后勁怎么這么大！我昨天真的沒想喝醉的，氣死我了！”這一句儼然已恢復(fù)本性。

    霍青行看他一眼，沒再說話，繼續(xù)低頭吃飯。

    應(yīng)天暉卻嘲道：“你自己酒量不濟還怪別人，一樣的酒，我和小行……”還沒說完又被人踩了一腳，應(yīng)天暉剛要氣得站起來，卻看到對面少年漆黑的眼睛正看著他，里面含著警告。

    阮庭之沒聽到后話，奇怪道：“你和霍啞巴怎么了？”

    應(yīng)天暉輕咳一聲，收回眼，撇嘴道：“我和小行也都喝醉了?！?/br>
    “那你還說我酒量不濟？”阮庭之氣呼呼地鼓起臉，他現(xiàn)在心情好了，大快朵頤吃起飯，想到什么又突然抬頭看向坐在對面始終慢條斯理用飯的霍青行，嘲笑道：“霍啞巴，你昨天就喝了那么一點也醉了？你也太沒用了吧！”

    “沒用”的霍青行并未理會他，繼續(xù)低頭吃著飯。

    知道所有事情的應(yīng)天暉卻輕哼一聲，什么沒用，昨天都把心上人騙到房間里去了，還待了快有兩刻鐘，也不知道都做了什么，低頭看了眼自己飽受摧殘的腿又氣得狠狠咬了下牙，阮庭之這個小混蛋幫自己meimei也就算了，霍青行這個狗東西媳婦都還沒追到就開始欺負兄弟了，以后絕對是個見色忘友的混賬玩意！

    ……

    阮庭之吃完飯和應(yīng)天暉幫著收拾完東西就想回家了，可還沒出院子就被霍青行喊住。

    “怎么了？”阮庭之駐步回頭。

    霍青行走到樹下，問他，“阮卓白的事，你都知道了？”

    驟然聽到這個名字，阮庭之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他昨天回到家之后就去找了一趟卓白，到底是自己的兄弟，縱使他做出那些事，但阮庭之還是希望他們兩家能好好相處，可或許是因為有meimei和薊云的提醒，即使卓白再怎么掩飾，他還是察覺出了一些以前沒有發(fā)覺的細節(jié)。

    說話時握住的拳頭，不達眼底的笑意，時而晦暗的目光，以及緊抿壓抑的薄唇……

    想到這些，阮庭之抿了抿唇，沒回答他的話，只沉聲道：“我離家后拜托你幫我照看下meimei和爹娘，等我安頓好之后會給你來信告訴你地址，若有事你就給我來信?！?/br>
    霍青行那一問本來也只是看看他是怎么想的，如今聽到這番話，心下稍松，只要阮庭之知道好壞就好了，至于阮妤和先生他們，他自然會護。

    “嗯?！彼c頭應(yīng)允，而后又問起一人，“那阮云舒呢？”

    “云舒？”

    阮庭之一愣，“云舒怎么了？”

    霍青行比阮庭之要小兩歲，可兩人身量卻差不多，這會他負手立于樹下，看著阮庭之淡淡道：“若是有一日，她們二人一道出事，你會幫誰？”

    “你這什么奇怪問題？”阮庭之皺了眉，覺得霍青行這話問得實在奇怪，可也清楚自己這位老友從不說多余的話，沉默一瞬，開口，“她們都是我的meimei，我為何只能選一個，自然是都幫?！?/br>
    霍青行聽到這話似乎并不意外。

    他只是看了阮庭之一眼，而后仰頭看向隔壁的院子。

    隔壁并無聲響，也不知道那人是睡著還是醒著，他就看著那墻壁處延伸過來的橘子樹，如今已至冬季，橘子早就沒了，就連綠葉也變成了黃葉，被風(fēng)一打就只剩伶仃幾片，留一個光禿禿的樹枝在半空一晃一晃。

    他看著那光禿禿的樹枝，低聲問，“你知道她這幾個月來的情形嗎？”

    霍青行說著閉起眼睛，眼前閃過許多畫面，剛來青山鎮(zhèn)的阮妤，在金香樓比試的阮妤，拿起鞭子抽打杜輝許巍的阮妤……好像從見到她開始，她就一直都是這樣的性子，這樣的人。

    外柔內(nèi)剛，從容果斷，御下有方，適應(yīng)力還極強，仿佛無論什么事都難不倒她。小小年紀(jì)就管著幾十號人，成日和各路人士來往也不落下風(fēng)，還讓從前一潭死水的金香樓起死回生，如今整座金香樓的人從不服到只聽她一個人的話，恐怕就是在商場歷練過多年的人都沒她厲害。

    可她明明也才十六歲。

    和她一樣大的女孩子，哪個像她這樣？從前的阮云舒，他偶爾路過瞧見，她多是依偎在阮嬸的懷里撒嬌，若是爹娘還在，如想恐怕也是一樣的。

    可阮妤呢？

    他好像從來就沒見她對誰撒嬌過。

    從知府小姐變成如今的阮妤，也不過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可她卻適應(yīng)得極好，從未流露出一絲不適和軟弱，她矜傲高貴、百毒不侵，就像天生的獨行者，一個人，無論在哪，都能適應(yīng)得極好。

    但誰又是從一開始就能這樣的？

    霍青行的心突然一抽一抽的，五臟六腑也蔓延出無盡的酸楚和疼惜，負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緊，他嗓音喑啞，繼續(xù)說，“你家酒樓是什么樣子，你是清楚的，她剛接手的時候，里面那些人誰服她？”

    “讓一家消失匿跡的酒樓變成如今這個模樣，又有多難？”

    原本還想說起杜家的事，但礙于譚柔的名聲，他還是作罷，只沉聲道：“阮庭之，她從前也是金尊玉貴的官家小姐?！?/br>
    “我不知道她從前在那個家過得如何，可這三個月，她回來那么久，從未有人來找過她?！?/br>
    “阮庭之——”他轉(zhuǎn)頭看向身后那個不知何時起變得沉默寡言的白衣少年，語氣還是那般平淡，聲音卻變得有些低沉，“阮云舒還有另一個家，可阮妤只有你們了，她回不去了，不要讓她傷心，更不要讓她失望?！?/br>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無緣無故變得堅強的人，倘若也有人從小疼她愛她，她又怎會變得如此？”

    53.  第 53 章   阮妤也沒想到自己竟會夢……

    目送穿著白衣勁裝的少年失魂落魄地離開, 應(yīng)天暉抬腳走到了霍青行的身邊，他抱胸倚在柿子樹上，嘴角噙著一抹玩笑, “你這是給庭之出了個大難題啊?！?/br>
    一邊是從小長大的meimei, 一邊是剛剛找回來的嫡親meimei，要他二選一，可不就是天大的難題？

    霍青行也看著阮庭之離開的身影，聞言, 淡淡回道, “我沒想為難他，我只是——”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隔壁, 待停頓了一瞬才開口, “我只是希望如果日后真的發(fā)生這樣的事，她不會受到傷害?！?/br>
    說到后半句的時候, 他的聲音又低了一些。

    應(yīng)天暉垂眸看他, 見少年神色寡淡，眼中卻含著藏不住的關(guān)切, 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突然見他提步離開，這才奇道：“你做什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