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伊絲苔拉從小巷里走進來,穿行在曲折迷離長長的走廊的時候,他想,自己終于明白了一件事,人生中其實有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 我是在麥德林的一間棚屋里出生的。出生的時候,母親賽琳娜的哭喊,響徹了那一片的棚屋區(qū),從早上一直到下午。叔叔和舅舅,姑姑和姨,還有很多我的表兄弟姐妹,在很小的房間里進進出出,爺爺和奶奶在另一個房間里,虔誠地禱告,祈禱我能夠順利地來到這個世界,接生婆大聲地叫著,要我母親不停地使勁,母親聲嘶力竭地叫著,臉上已經(jīng)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她全身痙攣著,語音含混地詛咒著每一個她知道的事物,她的手指撕扯著亞麻布的床單,直到那床單的邊緣,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變成了一縷一縷的了。孩子們興奮地叫著,因為大人顧不上責罰他們,而是圍坐在我們家那幢破敗的紅磚房外面,緊張地等待著我的到來。那是八月的一個黃昏,空氣溫暖而濕潤,從紅磚房的二樓,可以看見不遠處的麥德林河,穿越這片紅黃相間,雜亂不堪的棚屋區(qū)。如果是一個安靜的午后,你坐在二樓的露臺上,甚至可以聽見河水嘩嘩流淌的聲音,那天的夕陽很好,紅的很柔和很溫暖,安靜地徘徊在深藍色的河水上面,像是一幅,色彩過于濃重的油畫。 我的第一聲啼哭,是我的表哥阿圖羅·阿卡狄亞·岡薩雷斯聽到了,他當時剛剛六歲,隨著接生婆的拍打,和我母親長長的一聲嘆息,他像風一般沖出了房間,來到了房門口,對著每一個他見到的人大聲地喊著,生出來了!生出來了!他徑直跑到了街上,喊著這句話,從我們家旁邊的“冰山”冷飲店,一直喊道這條街最南邊的梅爾卡多家。他的叫聲里,有著一種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的興奮和解脫,可能他當時只是想著,一件事情終于結束了,終于有了一個,看來是不錯的結果。 我的父親迭戈·加西亞很及時地趕到了,他是從波哥大的一家墨西哥餐館里回來的,為此,他被扣了整整三天的工錢,因為他是廚師。不過他看到我的時候很欣喜,他在狹小的房間里舞動著雙臂,感謝著主和很多我第一次聽說的名字,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我抱過來,看著我的眼睛。 “我決定叫他里奧·赫爾南德斯·加西亞!”他莊重地宣布著,這個名字他說他想了一路,他們說,里奧在西班牙語里,是獅子的意思。“他會像獅子一樣地強壯!看看他的手指,看看他的頭發(fā)!”他不停地跟過來道賀的人說道,“這是我們加西亞家的長子?!睜敔斣谝慌园褐^,拄著拐杖,很是驕傲地補充道。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人們的臉上,裸露的皮膚上,都汗津津的泛著光,父親讓人買來了牛雜,做了一大鍋的帕伊薩牛雜湯,招待來看我的親戚和朋友。大家都很高興,有人唱起了班布戈。班布戈是哥倫比亞最有特色的歌舞,據(jù)說起源于居住在安第斯山脈的印第安人,這是“追逐舞”,男人追求女人,直到最后兩人一起起舞,他們說每跳一次班布戈,就好比經(jīng)歷了一次愛情,它有著印第安人的狂野和孤傲,黑人的熱情和奔放,還有西班牙人的浪漫情調,后來,有一個哥倫比亞的詩人曾經(jīng)說,“在那曲調中,充滿印第安人的憂傷,它帶來非洲熾熱的旋律和安達路西亞瀟灑的風貌。” 領唱的,是我的一個姑媽,她是遠近聞名的歌手,但是我們家唱得最好的,還要算是我的mama,她原先都是在鮮花節(jié)上做班布戈的領唱,只是因為今年要生我,才把這次領唱的機會,讓給了我的姑媽。 姑媽的歌聲,有點沙啞,我喜歡她的聲音,有一種微微喝醉的感覺,她的聲音里有輕快的流水,傷心的蘭花,還有一個永別的夜晚,有人拿著吉他和班多拉琴給她伴奏,曲調時而蒼涼時而歡快,不一會兒,我父親的聲音加了進來,他的聲音有著一種抑制不住的喜悅,還有對未來的期望,別的親戚,有的在隨著音樂起舞,有的在忙里忙外地照顧著我的母親,而我,已經(jīng)在哭聲中沉沉地睡去。 我想我是幸運的,我能出生在他們中間。 麥德林的棚屋是建在山上的,河畔的那兩層的紅磚房,是我的家。我在街道上長大,當我迎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沿著起伏不斷的山路奔跑時,就像一只在草原上追逐的小獅子。他們說里奧跑得像風一樣,這個孩子配得上他的名字。 阿圖羅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說自從第一眼看到我,就知道我們會玩到一起,他賭咒發(fā)誓道。我們分享所有的東西,一塊巧克力,一片彩色的羽毛,一頓不分青紅皂白的暴打,還有一場來之不易的勝利。 我們棚屋區(qū)的孩子,總是在靠近麥德林河邊上,一塊看起來比較平整的草地上踢球,有時甚至就在街道上,我當時什么都可以用來踢,一個空罐頭盒,我和阿圖羅就可以踢一個下午,母親賽琳娜每次洗衣服的時候,總是叉著腰,吵著要把我和我破了洞的鞋一起扔出去,“扔到麥德林河里去!”她怒氣沖沖地說道。 父親在我五歲的時候,從波哥大回到了家,他說是因為那邊的餐館不景氣,但是在我們棚屋區(qū)是藏不住秘密的。很快就有人告訴我媽,說他是因為搞了老板娘,被老板叫人打了一頓,自己跑回來的,我媽傷心欲絕,在我姑姑的陪伴下,買了車票去波哥大,去了那家我爸打工的餐館,親眼看見了老板娘長什么模樣,才心安理得地回了家,回到家后,她一遍遍地問著我的爸爸:“你是怎么看上那個又肥又蠢的婆娘的?她哪里比得上我賽琳娜?” 我的父親無語地削著一根木棍,他也不知道那根木棍是干什么用的,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削它,但他還是很納悶地問母親:“你看見的是不是廚娘貝拉?她一直是又肥又蠢的?!?/br> 母親一氣之下,哭哭啼啼地要回娘家,其實mama的娘家,就在相鄰的另一片棚屋區(qū),走路十分鐘就到,但是這是大事,女人如果沒有逢年過節(jié),或者婚喪嫁娶的事,就不得再回自己的娘家,否則是極為不吉利的,我父親不相信母親有這樣的魄力,“她有著亞馬遜河一樣多一樣長的頭發(fā),但是眼睛只能看到蜜蜂的翅膀?!彼恍嫉卣f道。這點父親沒有看錯,我媽是沒走,但是我媽也不是省油的燈,她開始拒絕做飯,身為廚師的父親對這點要挾嗤之以鼻,接著我媽拒絕打掃家里的屋子,最要命的,是拒絕和父親上床,父親眼看著這日子,和過去相比要變得面目全非,終于在一個夜晚,他賴著臉皮以和我媽再生一個的要求,把家里一切的事情重新歸入正軌。 但是好景不長,我爸在風平浪靜之后不久,據(jù)說又因為和一家烤rou店的女侍應生眉來眼去,兩個人在餐館后門親熱時,被一群在那里接頭的毒販,誤當成監(jiān)視他們的便衣,被人一路追殺,在爬上一個棚屋的屋頂時,他被從后面射過來的子彈打中,從屋頂?shù)湟宦贩瓭L著,沿著小路摔進了麥德林河。 我對于父親最后遭遇的這件事,一直覺得難以理解。他是一個非常喜歡戲劇化的人,我可以理解他愿意選擇死亡,因為死亡得足夠讓人意外。但那不應該是他選擇死亡的方式,不應該只是讓一個毒販打死,因為這不過是我們這邊沒過幾天就要發(fā)生的事,這件事太普通,太沒有反轉,太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應該想到有更好的方式,他值得獲得一個更好的方式,去宣告他的死亡。因為,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見證我父親迭戈·加西亞,是如何孜孜不倦地,讓自己成為一出出戲劇的主人翁。 剛好在我出生的最后一刻趕到;在給我命名之后,就把我扔給我媽,去和我的姑媽唱著班布戈跳舞;在酒吧,他曾經(jīng)跟人打賭他可以一口喝下一整瓶威士忌,就為了看到對方驚訝的眼神;為了八月的鮮花節(jié),他把自己裝扮成一個“花人”,在游行時走在隊伍的最前列;設計了一套裁剪很新奇的衣服,他花大錢讓人做出來后,自己穿著上街被警察打了兩次,被黑幫打了三次;說自己有通靈術,相信自己可以和神對話,還在教堂和神父辯論,最后被宣布為不受教堂歡迎的人;他為了一個不知道胖瘦的老板娘被趕回家;回到麥德林,他說他要成為企業(yè)家,因為他專門研制了一種據(jù)說能讓男人一直堅挺的藥,而且他和別人說已經(jīng)初見成效,他要收取的巨額專利費,會把我們家用錢裝得滿滿的,“連門縫里都塞滿了比索?!彼f。后來別人說告訴他這種藥叫偉哥,已經(jīng)有人賣了,他才悻悻地作罷。至于這個女招待,他說她是很可憐的一個姑娘,從小就沒了爹媽,而且她非常能理解他,“不像你媽?!彼麌@了口氣說道,那應該是他最后一次和我說話,而且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他沒有喝酒,我沒有聞到他口中劣質酒和劣質煙草的濃烈氣味,相信我,那氣味跟梅爾卡多家?guī)奈兜啦畈涣硕嗌?,所以我記得很清楚,“理解,一個男人需要的是理解?!彼麚u著手指頭對我很肯定地說道。 而通常我們的對話,都是另外一種樣子,“一個男人,就要在女人的擁抱和溫柔的話語里睡去,就像睡在美麗的罌粟花叢中一樣,最好邊上再放上一瓶酒,我親愛的里奧,這才是一個男人的生活?!彼麜戎瓢盐医羞^去,搭著我的肩膀,對我語重心長地說著類似的話。 我的父親長得很帥,高高的顴骨,黑色的眼睛,一頭長發(fā)往后梳得溜光水滑,尖尖的下巴上有一道豎溝,像美國影星加利·格蘭特的那道溝一樣。他的個子很高大,瘦而有力,他是一個好的舞者和歌者,腳步的輕盈和歌聲中的憂郁,是他專門為了一鳴驚人而苦心磨練的。 但他是一個廚子,因為他的父親我的爺爺,就是一個廚子,除了做飯,爺爺教不了爸爸別的, 爸爸能靠這謀生,這對于我們來說,就已經(jīng)足夠了。 我爸爸唯一教給我的東西就是足球,一說到足球他就兩眼放光,他可以喋喋不休地和別人爭吵著陣型狀態(tài)和主教練,他有著最大膽的設想和最戲劇化的換人,不管別人說他如何不切實際,他對最后一分鐘扳平甚至反超都極為熱衷,他是麥德林國民競技隊的忠實球迷,只要他能看上球,不管上班還是有事,他總會以各種理由去現(xiàn)場看球,他最喜歡的球員,是那時風頭正勁的伊基塔,“這個守門員除了長得太丑,真的是太完美了?!彼驹诳磁_上嘖嘖有聲地贊嘆著。曾經(jīng)為了去看國民競技隊的客場,他對我媽說去給得了肺炎的我買藥,然后把買藥的錢換成了車票和門票,去了卡塔赫納吶喊了整整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在我認為我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時候,他趕回來了還帶回來據(jù)說是一個在球場問來的偏方,是用一種只在卡塔赫納生長的干海草磨成粉,和洋甘菊,蛇血草,還有一一對亞馬遜黑蜻蜓的翅膀,一捧哥倫比亞炸螞蟻,還有別的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傊貋淼臅r候,這些東西都帶回來了,一半弄成藥泥,黑糊糊臭烘烘地敷在我的肺部,另外一些東西熬成藥汁讓我喝,我一連喝了七天,不知道是他的藥真的管用,還是我真的命不該絕,反正我活下來了,這是不爭的事實。 也許是他覺的這件事上對我有所虧欠,后來,他帶我和阿圖羅看了一場國民競技隊的比賽,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了真正的足球。原先我見過的足球,不是我們在街頭踢的破破爛爛的皮球,就是電視廣告里,那種黑白五角形方塊完美的足球,阿圖羅那時已經(jīng)是國民競技隊少年選拔隊的前鋒了,是他管教練多要了兩張票,讓我們?nèi)サ摹0职謳覀內(nèi)?,是教練要求有成年人到場。這事是我后來才知道的。所以我真的無法區(qū)分他帶我們看球,是對我生病這件事有所愧疚,還是像他一貫干的那樣,只是想到了一個現(xiàn)場看球的機會。 在看臺上,阿圖羅對我說他的偶像是林孔,國民競技隊勇猛過人,速度奇快的前鋒,他一直指著給我看說林孔的過人動作,在說他射門的腳法,但我完全沒有聽見,我只看到了伊基塔,那一頭飄逸的長發(fā),那面對對方前鋒冷靜的假動作,我甚至隨著他攻出大門,組織進攻時,對著他大聲呼喊著“前進前進!瘋子瘋子!”有一次甚至他攻到了接近半場,全場的球迷,不管是客場的還是主場的,都起立為他歡呼,而全然沒有管已經(jīng)有五個國民競技隊的隊員,急忙回防到了小禁區(qū)里,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他在瘋狂推進。 終場結束時,我們喊著伊基塔的名字,他遠遠地沖著我們招了招手,就進了球員通道。我站在看臺上,遠遠望著他的背影,我在心里,對著球場上的麥德林國民競技隊的隊旗發(fā)誓,我要做一個像伊基塔那樣的守門員!我要像他一樣在這塊草坪上奔跑!從那天起,我有了生命中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目標。 我原先踢的是中場,在我們街上踢球是沒有人愿意守門的,于是我主動要求守門,父親給了我一個超乎同齡人的身高和敏捷,我每天在草坪上練著各種各樣的側撲,飛身撲救,撲腳下球,我練得很枯燥,但是我的腦海里總是會出現(xiàn)伊基塔遠遠向我招手的畫面,而他的樣子,在我腦海的畫面里卻是越來越清晰,他的胡子,他的長發(fā)和黝黑的皮膚,他開朗的笑容。 終于,在又一個炎熱的夏天里,我和阿圖羅都成為了國民競技隊少年隊的一員,阿圖羅是前鋒,我是守門員,接到通知的那一刻,我當時想,爸爸,你可以免費看國民競技隊的比賽了,只是,你已經(jīng)不在了。 從我父親滾進麥德林河的那一刻,我的母親就好像有了預感。她那天早早地從咖啡工廠回了家。身上,還帶著哥倫比亞咖啡豆?jié)庥舻慕瓜阄?。她特地換上了,平時很少穿的白色亞麻布衣裙,攔住了正準備出去踢球的我,對我說,今天你要呆在家里。她的口氣很平和,卻是不容拒絕。 母親長得,也許不算很漂亮,但是她有一種讓人難以忘記的氣質,她有一雙堅毅的黃眼睛,像一只我行我素的貓。她是一個無以倫比的歌者,當她一開口,世界就好像全都靜止了一樣,每個人都在側耳傾聽,她的歌聲里,有著麥德林湛藍的天空和險峻的山峰,有著情人的呢喃和無怨無悔的愛情,她能唱出生與死,愛與怨,聽她的歌,會讓人哭,也會讓人笑,她不經(jīng)常唱歌,只有在每年的鮮花節(jié),她才盡情地一展歌喉。 我很少見到母親真正的生氣,我對她更多的印象是系著一條臟圍裙,對著我大聲地叫嚷著,但轉眼之間,她就會拿出一塊做好的番石榴蛋糕,或是從隔壁的“冰山”冷飲店里按半價買來的一塊奶凍,她會催著我趕快吃完,吃完要做功課,做不好我會把你從頭打到尾!她依舊大聲地對我嚷嚷著。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真正生氣,就是那次和姑姑去波哥大看那個又肥又蠢的老板娘,我一直覺得這里可能有什么誤會,因為父親對于女人還是很挑剔的,他無論如何不會找那個廚娘貝拉,母親很可能是看錯了,爸爸找的女人,怎么也不能比她差,或者,她是怕看到那個老板娘比她好看? mama做的菜很好吃,我覺得比爸爸還要好吃,雖然爺爺說自己家的祖先,一個上士,給玻利瓦爾做過飯,后來這個故事在我爸爸的嘴里,上士變成了上尉。“加西亞家的男人,天生有一雙,能做出打動人的心和胃的手。”我不止一次聽過爺爺和爸爸這么說過,但是我還是覺得mama的飯菜最香,不管是巧克力玉米餅,還是水波蛋牛奶湯,還有炸豬皮,都是我最喜歡吃的,這點阿圖羅也是這么說的,因為只要知道我們家有好吃的,他就會死皮賴臉地在我們家呆著不走。 母親在我們家附近的一個咖啡加工廠上班,她負責曬干咖啡豆,我剛出生第三天,爸爸就要回波哥大,他喝了兩天半的酒,花光了他帶回來的錢。mama罵著他,說他不管家里,是個敗家子,他嬉皮笑臉地說一個星期后就把錢寄回來,然后親親我的小臉蛋,親親mama就走了。mama傷心地哭了,淚水浸透了包裹著我的布,和mama身上咖啡豆的香氣混合在一起,悲傷地打濕了我毫無知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