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jié)
115 茶水玄機 很快到了十五,又是翰林院學(xué)士要來儒林館講學(xué)的日子。 這樣的講學(xué),舉人們大多不會錯過,翰林院除了修撰典籍,也總管全國科考,把準(zhǔn)了翰林院學(xué)士們的思維方向,說不定就能多少把到春闈時的出題方向,因此每到要講學(xué)的時候,講學(xué)場上總是擠滿了人,舉人們一人占著塊石板盤膝而坐,等著學(xué)士前來。 寧淵算是新人,也并不像惹是生非,因此在別人都爭搶著最靠近講學(xué)臺的石板的時候,他只是在最邊緣的位置找地方坐了,因頭頂上有樹蔭,倒也十分清涼。 對于聽這樣的講學(xué),他其實是沒多少興趣的,只是高郁告訴他,今日要前來儒林館的學(xué)士田不韋在學(xué)問上講解得很是獨到,讓他務(wù)必聽一聽,他或許還是會呆在書閣里獨自看書。 別的舉人們都在互相說著話,寧淵這里卻冷冷清清的,別人不搭理他,他也樂得清靜,正在閉眼小憩,冷不丁身邊響起個聲音道:“你不是寧兄嗎?” 寧淵睜眼一看,自己身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坐了個青年,青年一身書生袍與別人一無二致,臉上卻有種擋也擋不住的貴氣溢出來。 寧淵覺得此人眼熟,見他笑瞇瞇地望著自己,忽然間想起了此人的身份,忙拱了拱手,“原來是孟世子?!?/br> 此人便是孟國公世子孟之繁,幾年前二人曾在江州春宴期間見過數(shù)面,不過壓根不算熟稔,寧淵不知道堂堂國公世子居然會出現(xiàn)在這里,還主動跟自己打招呼。 類似他們這些被封為世子,可以承襲上代爵位的人,壓根不用參加科考,自然有一輩子的榮華富貴等著,見寧淵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孟之繁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一樣,道:“我不是舉人,此番前來只是想聽田學(xué)士講學(xué)而已,他的志異故事可是說得極好的?!?/br> “志異故事?”寧淵剛想問不過是講學(xué),怎么同志異故事扯上關(guān)系了,忽然間又有一個穿著官府的青年湊到近前,“寧師弟,你出來一下。” 見宋濂來找自己,寧淵眼神閃爍了一下,向孟之繁告了個辭,便起身去了,因孟之繁是背對著宋濂的,所以宋濂并未看清寧淵在同什么人說話,他領(lǐng)著寧淵繞過了廣場上大片的人群,來到離主講臺不遠(yuǎn)處的側(cè)屋里。 這屋子不大,布置得像是待客廳,宋濂剛進屋就對寧淵道:“寧師弟是江州人吧?!?/br> 見寧淵點頭,宋濂像是碰到了什么救星一樣,滿臉慶幸道:“實在是太好了,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呢。”說罷,他一指放在不遠(yuǎn)處的一套茶具,“今日要來的田學(xué)士也是江州人,偏好江州本地的柳葉茶,不過這柳葉茶的泡法需要拿捏得十分精準(zhǔn),旁人都做不來,原先田學(xué)士每次來時,館里都會有一名江州來的舉人隨侍泡茶,可今日不湊巧那舉人忽然間病了,我想到寧師弟你也是從江州來的,便只能拉你來應(yīng)應(yīng)急?!蹦┝?,他又補上一句,“這種能夠親近田學(xué)士的機會別人盼也盼不來,寧師弟你可要千萬小心,萬不能弄砸了?!?/br> 柳葉茶的確是江州特產(chǎn),而且沖泡起來也的確麻煩,因為在沖泡之時要觀察柳葉的舒展程度以決定上茶的時機,要不早不晚,才能喝出香味,不然不是澀味就是苦味。 這茶在江州都不是很討本地人的喜歡,田學(xué)士竟然喜歡喝這個,愛好也別致。見宋濂略帶忐忑地望著自己,寧淵笑道:“宋師兄你放心,此事便盡管交給我好了?!?/br> 宋濂露出如獲大赦的表情,又對寧淵耳提面命了一番一定要在田學(xué)士講到一半,口正干時將茶水送出去,才出了屋子,還順道關(guān)上了門。 可宋濂前腳剛走,房間的窗戶便被人輕輕叩響了,寧淵過去將窗戶推開一條縫,見著孟之繁正站在外邊。 “寧兄,方才我都聽見了,那宋濂是在誆你來著,你可切莫上了他的當(dāng)去?!泵现币痪鋸U話都不講,開口便直入正題,“田學(xué)士這人在講學(xué)時最討厭遭人打斷,你要是如宋濂所言那般端上茶水,是決計討不了好的,不光如此,田學(xué)士雖然為江州人,可喜歡的卻是龍井,而柳葉茶,正是他最討厭的一種茶,你可是得罪了宋濂,他要這般坑害你?” 宋濂滿心以為,寧淵初來乍到,又被儒林館內(nèi)眾人所孤立,是決計不會有人將這些關(guān)竅透露給他的,才想出了這樣的伎倆,誰知道半路卻殺出了一個孟之繁。 其實即便孟之繁不說,寧淵也多少能看破宋濂的如意算盤,此次江州府新晉的舉人有上十人,宋濂為何偏偏舍近求遠(yuǎn)地找到他,這本就很值得讓人懷疑了。 只是此時此刻,寧淵更好奇于孟之繁的做法,不過他并未表現(xiàn)出來,而是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道:“原來是這樣,多謝孟世子提醒?!?/br> 孟之繁見寧淵已經(jīng)知道了,并未多逗留,只朝他點點頭,也轉(zhuǎn)身去了。 寧淵重新關(guān)好窗子,望著眼前的這套茶具,思慮片刻,并沒有如孟之繁所言那樣離開,反而真的用放置在角落處的小火爐燒起水來。 田不韋算是翰林院內(nèi)十分特立獨行的一個學(xué)士,因為他的個性極為怪癖,且喜怒形于色,如果他喜歡某人,可以毫不吝嗇地贊揚,如果他討厭某人,眾目睽睽之下也可以破口大罵,這樣的個性讓他得罪了不少人,可他確實十分有才華,加上年歲擺在那里,拋開個性不談,尊敬他的人也是極多的,也有不少舉人想要拜在他的名下。 田不韋與大提學(xué)許敬安也算是老相識了,今次他來講學(xué),許敬安亦抽出空來特地陪在身側(cè),而講學(xué)場上候著的舉人們也早已久候多時,田不韋一出現(xiàn),原本小聲議論著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田不韋上了主講臺,理了理官服坐下,拿出隨身帶著的講本,開始了今天的講學(xué)。 宋濂坐在許敬安身側(cè),并沒有將精力放在聽講學(xué)上,而是時不時將目光晃向講臺邊的偏房,端足了一副看好戲的姿態(tài)。 當(dāng)講學(xué)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寧淵端著茶水的身影果然出現(xiàn)了。 瞧見他的那一刻,宋濂的嘴角終于咧開一抹藏不住的笑意,孟之繁心里卻咯噔一下,他明明已經(jīng)勸過了,為什么寧淵還要冒出來,他不是那么沒腦子的人啊。 其他聽講學(xué)聽得認(rèn)真的舉人,看見忽然走出來的寧淵,一個個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些知曉田不韋脾氣的,也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等著看寧淵吃癟。 就在這些人的目光中,寧淵端著茶盤上了講臺,將整壺茶擺在田不韋面前后,就恭敬地站在一邊不說話。 田不韋原本正說得興起,寧淵端上的茶水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被人打斷便也罷了,偏偏那茶水熱氣騰騰,溢出的滿是他最討厭的柳葉茶的味道,田不韋眼角猛跳了兩下,極為不滿地看向?qū)帨Y,“你這學(xué)生好生無禮,這是什么東西!” “柳葉茶?!睂帨Y仿佛全然不知道一般,低聲應(yīng)道。 田不韋眼角又跳了兩下,又側(cè)過眼看向另一邊的許敬安,許敬安也不知道寧淵為何要這樣做,見田不易儼然是快要發(fā)怒了,你忙站起來想將寧淵帶下去,不料卻聽見寧淵接著道:“請?zhí)锎笕藢⒋瞬栾嬃?,柳葉茶寧神凈火,對爽喉有特效,不然以田大人的喉疾,若真這般講完全場,嗓子非啞了不可。” 宋濂坐在那邊,原本是擺明了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看熱鬧的模樣,寧淵忽然說出的這番話讓他又狐疑地將眼神轉(zhuǎn)過來。 片刻的安靜之后,下邊的舉人們已經(jīng)開始小聲議論起來,田不韋壓下臉上惱怒的神色,“難道你不清楚我在講學(xué)的時候是最討厭被人打斷的嗎,儒林館什么時候竟然有了這樣不懂禮數(shù)的人了!” 這話便是已經(jīng)在訓(xùn)斥了,宋濂忙站起身,朝田不韋行了一禮道:“田大人息怒,這是新晉的舉人,不懂得規(guī)矩,興許是太想親近田大人了才會出此下策,還望田大人不要生氣?!?/br> 宋濂這句話表面上是在幫著安撫,實際卻是在火上澆油,不光將自己撇得干干凈凈,還給寧淵安上了一個“太想親近才出此下策”的標(biāo)簽,須知的確有不少舉人想套田不韋的近乎,可以田不韋的脾氣最是討厭這些不好好讀書,只知道順溜拍馬的家伙,因為田不韋深知這樣的人即便中了進士,入了官場,也絕不會成為什么好官,一時他看著寧淵的眼神更生氣了,“我不需要這種東西,拿走拿走,還有你,立刻從講學(xué)場出去!” “等田大人喝完這盅茶水之后,學(xué)生會出去的?!睂帨Y的答復(fù)讓田不韋一愣,平日里要是有人被他這樣訓(xùn)斥,早就一步三見禮地請饒了,偏偏寧淵像個沒事的人一樣,還硬要他將這他最為討厭的柳葉茶喝掉。 “寧師弟,田大人讓你出去你就出去,還杵在這里做什么,不嫌丟臉嗎!”宋濂到此事終于不再打算掩藏自己的面目了,也幫著呵斥起寧淵來,他并不怕寧淵拆穿自己,說白了,一個是掌院,一個卻不過是新晉的舉人,誰說的話更能讓人信服不言而喻。 “我說了,只要田大人喝了茶,我立刻就走?!睂帨Y看了宋濂一臉,并沒有別的表情,依舊堅持田不韋將他端上去的茶喝掉。 “你真是……”宋濂還欲再說,卻被田不韋抬手阻了,田不韋陰沉著臉色看了寧淵一眼,端起那杯已經(jīng)半涼的柳葉茶,仰起頭一飲而盡。 而寧淵果真如他所言的那般,當(dāng)真在田不韋喝完茶之后,重新端起茶盤,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 宋濂滿眼奇怪地看著寧淵的背影,寧淵的反應(yīng)實在是太出乎他的預(yù)料了,但他很快就搖了搖頭,自己想那么多做什么,反正他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寧淵已經(jīng)徹底觸怒了田不韋,正巧許敬安也在邊上,后面只要他這個掌院再撥上兩句,不愁沒機會為龐小姐出氣。 這件事對整場講學(xué)來說不過只是一番小插曲,田不韋臉色難看,可依舊聲音洪亮地講完了整場,中間再沒有絲毫停頓,完成了講學(xué)后,田不韋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入了一旁的偏房,然后對宋濂道:“你去,將剛才那個小子給我找來!” 田大人這是氣不過,想再把寧淵拎過來出出氣?宋濂快意地應(yīng)了聲是,立刻步出講學(xué)場準(zhǔn)備找人,他本以為寧淵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離開儒林館了,哪知道就在講學(xué)場大門口的旁邊,寧淵就站在樹蔭下,似乎是在刻意等著宋濂一樣。 “原來寧師弟在這里。”宋濂皮笑rou不笑地咧了咧嘴,“田大人要見你,師弟快去吧?!?/br> 寧淵點點頭,向著場內(nèi)走,路過宋濂身邊的時候,他步子頓了頓,側(cè)過臉道:“師弟我一直有個疑惑,我莫非是有什么得罪宋師兄的地方嗎?” 聽見這話,宋濂一直維持在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寧淵既然這樣問,儼然是要同他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可他壓根就沒有怕過什么,便正過臉道:“寧師弟的罪過什么人,難道你不知道嗎?也罷,反正寧師弟你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儒林館除名了,我告訴你也無妨,身為儒林館的掌院,我有義務(wù)檢查儒林館中每一位舉人的品格修養(yǎng),而我們?nèi)辶逐^,是絕對不會允許如寧師弟這般,靠著舉人身份去勒索別人錢財?shù)臒o恥之徒的?!?/br> “是嗎,原來是這么回事,我明白了?!睂帨Y點點頭,輕飄飄地丟下這么一句話,抬腳便走了,壓根沒有因為宋濂的這番言語而露出什么其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