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山的松樹長青，是巖石泥土滋潤大小的根須，洞庭湖的波濤不息，因三湘四水供給不盡的源泉。位于南岳山北端，洞庭湖西畔的漢壽縣，文學創(chuàng)作隊伍能像南岳山的松樹一樣不斷壯大，郁郁蔥蔥，能似洞庭湖的波濤一般奔騰向前，浩浩蕩蕩，一是歸功于黨的英明領(lǐng)導，一是得益于前任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蔣牧良等老一輩作家的辛勤培育和親切關(guān)懷。

    1964年新秋的一天，一輛綠色的吉普車馳出長沙城，頂著金燦燦的艷陽，迎著涼悠悠的秋風，駛進西洞庭湖畔的漢壽縣城，在縣人民政府機關(guān)院子里停下來。

    車門打開，一個身材魁梧的長者從里面跨出，兩只炯炯有神的大眼以特有的機敏掃視著院內(nèi)的一切，威武的國字形臉盤上掛滿慈祥的笑意，背剪雙手，邁開大步，朝政府辦公樓走去。他，就是湖南省文聯(lián)副主席兼省作協(xié)主席、六十三歲高齡的老作家蔣牧良。他身后跟著司機?？??？h委書記詹順初、副書記童子香、縣長何秋舫等，把遠道而來的貴賓恭敬地迎進了政府辦公大樓，交談中顯得有些拘謹，很客氣。

    蔣老那雙善于觀察入物的眼睛，早看出了他們的內(nèi)心活動。他敞開洪鐘般的嗓門，爽朗笑道：“你們莫客氣！這回，我們是來吃蜜的。你們縣里的紅菱湖大隊，是洞庭湖上的一朵鮮花，香得很咧。把我們這些好吃的蜜蜂遠遠地吸引來了?！?/br>
    接著，他告訴大家他此次訪問漢壽是為了掌握、了解紅菱湖人民治理水害、建設水鄉(xiāng)的動人事跡，創(chuàng)作一部電影劇本，達到鼓舞人民、教育人民的目的。他懇切的希望漢壽的負責同志對他的創(chuàng)作給予支持。他那質(zhì)樸的湘鄉(xiāng)口音，和藹的笑容，誠摯的話語，一下驅(qū)散了會議室里的拘謹氣氛，賓主親切地交談起來。從楊幺農(nóng)民起義的失敗，到漢壽縣的和平解放；從水魚生蛋，隔港孵兒的情景，到建設荊江分洪工程的盛況；從龍躍前帶領(lǐng)紅菱湖人民治理水害，描繪水鄉(xiāng)藍圖的動人事跡，到關(guān)云長出任漢壽亭侯，為民辦好事的美妙傳說，天上地下，古往今來，無所不及。作家的本領(lǐng)就是善于架設感情橋梁。半天對話，一餐晚飯，著名作家和農(nóng)民干部之間的鴻溝沒有了。他們親似兄弟，情同老友。這晚，就在縣政府院內(nèi)騰出兩間房子，蔣老住一間，?？∽∫婚g。夜深人靜，整座縣城都進入了甜蜜的夢鄉(xiāng)，蔣老卻還在燈光下伏案整理白天的采訪筆記，直到遠處傳來雞公的鳴叫，才擱筆入睡。

    第二天，蔣老不顧勞累，前往紅菱湖實地采訪，吉普車沿著沅南大堤奔馳，堤面凸凹不平，小車顛上簸下，蔣老緊抓面前的扶手，兩眼注視窗外，沅水悠悠流淌，蘆葦輕輕搖曳，白帆競發(fā)，魚鷹展翅，牧童橫笛，牛群撒歡，激起他情思滾滾，浮想聯(lián)翩，連聲贊嘆漢壽是個好地方。

    汽車只能駛到周文廟，于是，改乘小船去紅菱湖。他坐在船上，觀賞目平湖的美麗風光，向陪同的詹順初、童子香、何秋舫等同志提出：“我下次來紅菱湖體驗生活，請你們提供一條船，從巖汪湖出發(fā)，遍游洞庭湖，將這美麗的風光寫進我的電影劇本，讓全國全世界的人都了解洞庭湖?！?/br>
    小船順著長長的河道，七彎八拐，來到了紅菱湖。蔣老剛邁步踏上紅菱湖的土地，就被早已迎候在這里的干群包圍了。因為蔣老訪問紅菱湖的消息早已傳開，這些忠厚的農(nóng)民無不引以自豪.同時，他們都想看看寫書的作家是個什么模樣，他那威武的氣魄，使鄉(xiāng)民們感到幾分懼怕。尤其看到?？【o跟身后，以為是便衣警衛(wèi)，都不敢近前。蔣老迎著一雙雙淳樸的眼睛慈祥地笑了。他將提在手里的一只小皮箱遞給?？。焓直鹨粋€滿身泥點，赤腳兩片的小伢兒，用粗壯厚實的大手朝那掛著鼻涕的稚嫩臉蛋上輕輕撫摸.小伢兒笑了，歡迎的人群都笑了。小伢兒從他懷里跳下地，眼睛滴溜溜地盯著蔣老的那只小皮箱，好奇地問：“爺爺！這里頭是裝的手槍吧？”蔣老嘿嘿直笑，連連搖頭.?？±^小伢兒，說：“這箱子里頭裝的是爺爺要讀的書，要寫的紙，還有換洗的衣服.吃飯的碗筷。”不等?？≌f完，迎接的干群臉上都突然減去了歡樂。他們以為蔣老連吃飯的碗筷都隨身攜帶，是害怕鄉(xiāng)下不衛(wèi)生，擺城里人架子。蔣老立刻覺察到了。他自己出身農(nóng)民家庭，父親開過布店，不幸早喪，年幼時全靠母親紡紗織布維持生活，他成年后，種過田，做過工，當過兵。他對農(nóng)民有特殊的感情，生怕農(nóng)民把他當外人。他那粗黑的眉毛往上挑，有意對小伢兒說：“我這小皮箱里沒有小手槍，可有防毒武器?！?/br>
    小伢兒張大驚奇的眼睛，問：“真的？”

    “我的碗筷就是防毒武器?！彼呐淖约簩捄竦男靥?，說：“我是馬屎皮面光，里頭一包瓤呢！肺結(jié)核、肺氣腫、高血壓、冠心病都有，不帶碗筷，傳染給你們，不是放毒嗎？”

    人們嘿嘿地笑了，可又為他難過，這么好的作家卻有這么討厭的病魔纏身！

    蔣老為了更好地熟悉紅菱湖人民的帶頭人龍躍前，吃住都在他家里。湖區(qū)特有的棕棚床，印花布被，他睡著覺得格外舒服；白花花的玉臂藕，香噴噴的紅菱米，脆生生的雞荷梗，他吃來感到十分清甜。他每晚只睡五小時，每餐只吃兩碗飯，這是他三十年來的老習慣。在他吃飯時，既不跟人講話，也不望這望那，低著頭，三扒兩攪，像打仗一樣。他吃完，也不對同桌的說聲“慢請”，把筷子一放，嘴巴一抹，就下桌了。龍躍前的愛人給他遞上洗臉水。他手一擺，說：“做工當兵出身，沒這個習慣?！?/br>
    飯后，他腳踏田塍，背剪雙手，開始了漫長的散步。晚霞中的紅菱湖，遍地綠波蕩漾，金浪翻滾，好一首詩，好一幅畫，他那雙不同尋常的大眼睛宛如攝像機，將這些一絲不漏地攝入心底。他那偉岸的身軀，在豐收可望的田野上投下長長的身影。

    在紅菱湖，蔣老召開了各種各樣的座談會。其中，最有意義的一次座談會是在蓮湖的看湖船上舉行的。除了漢壽縣和周文廟公社兩級陪同的負責同志外，還有紅菱湖的大、小隊干部和老農(nóng)民、鐵姑娘、青年突擊手代表，座談會的主要議題是討論紅菱湖的主要矛盾是什么？他為了激發(fā)大家發(fā)言，首先拋磚引玉，提出紅菱湖的主要矛盾是人和水的矛盾。?？〔毁澇?，認為紅菱湖的主要矛盾是貧下中農(nóng)與階級敵人的矛盾。他倆就此展開了爭議。與會的其他同志都為?？∧罅艘话押梗率Y老責怪他不懂視矩，不講禮貌，沒有上下級觀念。哪知，蔣老不但不責怪，反而笑呵呵地指著湖里，表揚?？。骸八拖穸赐ズ锏镊狋~：一根腸子通到底，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說，從不隱瞞。這才是共產(chǎn)黨人的品德呢！你們不能只當（廳）聽長，個個都要發(fā)言啦！”在他的鼓勵下，座談會開得熱烈而融洽，就連湖里的鯉魚也躍出水面，想跳上船來發(fā)表己見。

    蔣老從紅菱湖返回縣城，舉行了大型文學報告會。與會者數(shù)百人，尤其是那些山村水鄉(xiāng)的作者聞訊后，連腿上的泥巴也顧不上洗，身上的魚鱗也來不及彈，從幾十里遠的目平湖上、金牛山下，趕到會場，聆聽蔣老教誨。

    蔣老是三十年代就蜚聲文壇的著名作家。他和茅盾、巴金有過很多交往，他跟張?zhí)煲怼⒅旆彩怯H如兄弟的老朋友，他與邵荃鱗、陳白塵、高士其過往甚密。他深得魯迅先生的器重。當魯迅先生逝世時，他悲痛萬分，出殯送葬，他與歐陽山打著旗幡走在隊列的最前面。他在解放前就出版了小說集《十年》《銻砂》《夜工》《強行軍》《老秀才》和中篇小說《旱》等專集。他對舊中國農(nóng)村、礦山、軍隊的描繪入木三分，同時又充滿了反抗精神，大多屬于批判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1949年4月，他從湘江北上北平，深入部隊生活，擔任新華社前線特派記者，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兩臺發(fā)報機，率領(lǐng)一個通訊班，隨十三兵團南下，參加湘西剿匪，解放以后出版的小說特寫集《鐵流在西線》，其中的特寫大多是這個時期的作品。長篇小說《國防在后方》也是寫的剿匪題材。后來，他又到湘中世界聞名的銻都錫礦山體驗生活。1956年，中央軍委授予他大校軍銜。1958年他回到家鄉(xiāng)湖南，任省文聯(lián)副主席、省作協(xié)主席、省人民代表、省政協(xié)委員。他一到湖南，就去南縣三仙湖鄉(xiāng)深入生活，兼任副鄉(xiāng)長，住在自己花錢修建的房子里，和這里的干群同呼吸，共命運，深得當?shù)厝罕姷膼鄞?，多次受到省委和中央領(lǐng)導同志的贊揚。這些資歷，他在長達幾小時的文學報告會上只字不提，他只表示：為了更好地熟悉紅菱湖人和洞庭水鄉(xiāng)生活，寫好電影劇本，他要把生活基點從三仙湖轉(zhuǎn)到紅菱湖。他只強調(diào)：要當作家，就要多讀、多寫、多深入生活。

    他說：“讀書，要像牛吃草一樣，大口吃，細細嚼，才能吸收到營養(yǎng)，品嘗出味道?！彼f：“等你寫上一、兩噸紙，就有了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彼f：“作家好比一盤火石，只有到生活里去碰撞，才碰得出火花來?！薄耙肫拍锏?，腳板要走起泡，寫文章怕走動，最好趁早改行。”

    他的寶貴經(jīng)驗，真誠告誡，像一團團火種，燃燒在漢壽每一個作者的心頭，由于他的影響，漢壽的作者一批批成長起來。

    蔣老這次訪問漢壽，還做了一件重要的工作：建議縣委、縣政府成立縣文聯(lián)，以適應形勢發(fā)展的需要。就這樣，漢壽縣文聯(lián)誕生了。全縣廣大的專業(yè)和業(yè)余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有了自己的組織，省內(nèi)外紛紛來漢壽采訪的作家、藝術(shù)家有了一根聯(lián)系的紐帶。

    如今，漢壽縣文聯(lián)發(fā)展了，作家隊伍壯大了，而尊敬的蔣老卻離開人世十四年了。不！作家的生命長存。因為他的人品和作品永遠不會離開人間，永遠不會離開漢壽的土地。漢壽人民將永遠懷念這位人民自己的作家；漢壽的作者將永遠以這位大公無私，光明磊落，敢作敢為，像寶劍一樣鋒利的作家協(xié)會主席為楷模，熱愛人民，擁抱生活，創(chuàng)作出無愧于時代的好作品，奉獻給敬愛的黨和偉大的人民。

    1987年秋于漢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