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是人，決不會孤立的存在。也就如魯迅先生所說的不可能自己抓了自己的頭發(fā)，生活在半空中。今日陪這個，明天伴那個，誰也少不了。

    我也不例外。算算已過不惑之年，究竟陪過多少君子，伴過多少小人，實在記不得了。陪誰最有價值，伴誰最無意義，也實在說不準(zhǔn)。若有人問我：最樂意陪伴的是誰？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的祖母?？蛇z憾的是，我樂意陪伴的人，離開人世已經(jīng)七年。

    這七年里，我往往用回憶陪伴祖母時的甜蜜、愉悅與歡樂，驅(qū)趕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的虛偽、貪婪與嫉妒。我發(fā)現(xiàn)這確實是一劑無窮的妙藥，使我變得單純質(zhì)樸、年輕活潑，一顆真誠友愛的心，無論何時何地，永無改變，所以，真正了解我的人，都會給我一致的結(jié)論：總是用笑眼看待四周，總是用笑眼看待生活。

    譬如，我與之交往最密切的朋友，忽一日發(fā)現(xiàn)其竟在背后對我中傷誹謗。我會覺得眼前的天地一片灰暗，每一張面孔都陰森可怖，拒絕與所有的人接觸，關(guān)起心靈的窗戶，獨享痛苦。人總不能在痛苦中生活，也不可能沒有朋友，為了排遣痛苦，有勇氣去結(jié)交新的朋友，我便會想起那難忘的一幕：夏夜，我從集體的秧田里拔秧回家，一頭倒在禾場中央的涼床上一聲不吭。祖母不聲不響地走過來，一手搖動芭蕉扇，一手撫摸我那被螞蟥叮咬得紅腫的兩條小腿，嘴里輕輕自語：下回拔夜秧，穿條長褲，把褲腳放下去，把褲管捆起來，看螞蟥還能咬傷你啵？男子漢莫只曉得忍受，還要會想辦法呢！兒時祖母教給我的這個道理，用在如今的生活中，的確蠻起作用。

    又譬如，我陪伴某一權(quán)威，獻給了他最熱情、最甜蜜的微笑，后來發(fā)現(xiàn)其并非正人君子，滿嘴馬恩列斯，背后男盜女娼。我大失所望。此后凡看到權(quán)威我就想躲避。其實，并不是所有的權(quán)威都會男盜女娼。我徹底糾正自己，依然憑了兒時陪伴祖母受到的啟迪。有一次，我精心飼養(yǎng)的那頭青毛牯，不知為何來了脾氣，朝我伸出犄角，將我掀翻在地，我從一座丈余高的山頂?shù)M了山窩。腰椎摔成了重傷，臥床不能動彈。我免不了詛咒沒良心的青毛牯，發(fā)誓待我傷好康復(fù)時，我一定要用最嚴厲的刑罰懲治它。祖母一邊給我喂藥，一邊數(shù)落我，男子漢，大丈夫，和一頭不會說話的牛生這么大的氣，值得嗎？宰相肚里能撐船。我看你呀，肚子里放不下一片樹葉。真沒出息。那時，我聽了祖母的開導(dǎo)，沒有懲罰青毛牯。后來，青毛牯老了，不能犁田了，被隊長趕到集貿(mào)市場去賣掉時，我抱著它痛哭了一場。它也刷刷地流淚。那時對青毛牯能如此，如今對人為何不能寬宏大量！兒時從祖母那里得到的啟迪，夠我受用一輩子。

    七年前，祖母離開了人世。我無力挽留?？晌也辉缸屗x得太遠，將她安葬在老家門前的橘園里。這樣，我每次回到老家，便有更多的時間在祖母墳前靜思，有時遇到暖融融的春日，或金燦燦的秋天，竟在祖母的墳頭躺上一時半日，瞇上眼睛，似乎又回到了祖母的懷抱。當(dāng)我再次起身離開祖母的墳頭，走出老家的柳籬小院，面向五顏六色的世界時，我會覺得渾身增添了新的勇氣，新的膽魄，新的智慧和力量。

    1995年4月22日于寧鄉(xiāng)縣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