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祖母的生日
人生幾許春秋,便有幾許生日度過。無論偉人、俗人,過生日的意義一樣,其滋味卻各有不同。后輩人給長輩祝賀生日的形式大致相同,其心情卻差異萬千。今天癸酉年冬月初三日,是我祖母八十五歲誕生日。而我祖母卻離開人世已有五個年頭。我卻仿佛看到祖母仍然像五年前那樣,邁著她那雙三寸小腳,頑強地行走在這個風風雨雨的世界上,身軀雖是瘦小,卻是那樣剛強,兩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仍如年輕時那般閃爍熾烈的火焰。 可惜,今天祖母已無法接過我手中舉起的壽酒,已無法聽到我對她老人家的美好祝愿,她是的的確確離開了這個人世,且一去已經(jīng)五年。這五年,每當想起她的生日,尤其是到了她誕辰的這一天,我內(nèi)心便涌起不盡的遺憾。她再世時,我未能給她裝點一個五彩斑斕的生日,甚至她的許多個生日我都未能回到她身邊,為她敬上一杯壽酒,夾上一筷壽面,更說不上為她燃放一掛壽鞭。 自我懂事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想讓祖母過一個熱熱鬧鬧的生日。因我的印象中,我祖母的生日,總比不上我周圍的伙伴們的祖母的生日那般氣勢,那般火熱。在洞庭水鄉(xiāng),上了年紀的人過生日,總會有許多親朋好友提著喔喔叫的公雞,黃澄澄的雞蛋,活蹦蹦的鯉魚,香噴噴的米酒,用竹篙裹了紅紅的鞭炮,一路燃放著,上門祝壽。主人便在柳籬小院內(nèi)擺上一長溜四方桌,少則三五張,多則十幾張,大盤盛rou,大碗裝酒,一杯敬壽星,二杯敬主人,三杯敬賓客,笑語喧嘩,喜氣洋洋。而我祖母過生日卻從未有過這樣的場面。一則我家窮,八張嘴吃飯,全靠父母雙手拌地種田,連生計也難以維持;二則我家親戚都很窮,我祖母的兩個弟弟和幾個侄兒侄女們都是老實農(nóng)民,我的姑父姑母也是靠種田為生,他們平時自己的肚皮都無法填飽,哪還能拿出什么好東西給我祖母祝壽。每到冬月初三日,他們能送上兩斤米,一袋蘿卜,或一藍白菜,就算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記得我15歲生日那一年的冬月初三日,祖母滿60歲整。人生能有幾個花甲。所以,從古至今,人們把60歲生日看的至關重要,有錢無錢,都得慶賀一番。這天,三親六眷都來了,鄉(xiāng)親鄰里來了,當然都帶了禮物,最貴重的是半斤紅糖,一般是兩個雞蛋,差一點也有鮮嫩的白菜。滿屋里坐滿了人,說說笑笑,祝福祖母長壽不老。這時的祖母,表面上高興,心里卻犯愁;家中的米桶是空的,油壺鹽罐也是空的,拿什么招待客人。我聽她在灶屋里低聲發(fā)了句牢sao:“一沒接,二沒請,來上這么多張嘴,我拿什么打發(fā),幫倒忙!”當客人陸陸續(xù)續(xù)進屋時,我的父母再次分頭到外頭借米去了。此時還沒有回來,我看著祖母著急,為難的樣子,心里暗暗埋怨自己無能。我悄悄邀了meimei美珍,背起我平時撈魚的蝦推,從后門出去,走向屋后的碧蓮河。 這時的河面上結了薄薄一層冰,我揮起竹篙,敲開冰層,河水咕咕地往上冒,敲開的河面長了,寬了,河水便不再動靜。我順堤坡敲了幾竹篙距離,便把褲腳高高挽起,下到河里,朝河里伸出蝦推。這是一種既笨重,又需要技巧的cao作,蝦推伸出去要輕捷、平穩(wěn),拉回來需勇猛、快速,這樣,落入蝦推的魚蝦才不會逃出去。我將魚蝦撈起,拋到岸上,meimei在岸上撿了,放進魚簍。我們兄妹倆都不吭聲,只知一個勁地撈。其苦、其累、其冷、其急,可以想見。老天有眼,我撈起了一條尺多長的鱖魚。蝦推出水時,它企圖逃出去,我雙手將其緊緊地掐住。我未能看清是一條鱖魚,雙手碰到了它身上的脊鰭和腹鰭,那簡直是鋒利的小刀,我的兩只手心被刺出了兩個小洞,鮮血直流。我一點也不感到疼,雙手舉著它,“啊啊”地叫著,飛快地跑回家,meimei美珍被我遠遠地甩在后面,我未去管她。這時,父母借回了米,正愁沒有像樣的葷菜款待客人,見我撈了鱖魚,這可是洞庭湖里最上等的魚呀!父母高興,祖母高興,客人們也高興。頓時,滿屋子里掀起了喜慶氣氛。都祝賀我祖母福氣好,六十大壽有鱖魚進門,預示著老來要過富貴日子。就是這條鱖魚,燉了一大鍋湯,客人吃了,都說甜,都說鮮。就因為我撈了這條鱖魚,祖母的六十大壽過得歡歡喜喜,熱熱鬧鬧。這是祖母一生中過得最熱鬧的一個生日。 后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我們家的日子越過越寬裕,越過越火紅。同時,我和弟弟手中也有了一點小小的權力。每到冬月初三日,我們要給祖母熱熱鬧鬧的慶賀壽誕。祖母總是連連擺手。我們堅持,她就生氣,并責罵:“莫仗你們掌了印把子,過了幾天好日子,就把過往的苦忘記了。有一千,花一萬,就是有座金山銀山也會吃空?!蔽覀?nèi)羰沁€不依她的,她便清點換洗衣服,裝進包袱,提了,顛著兩只小腳,躲進鄰里,或是親戚家里去。我們懂得她講的道理,當然只能依了她的。 祖母在人世間經(jīng)歷了八十個春秋,度過了八十個生日,她的每一個生日都打發(fā)得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作為她的長孫,未能把她的生日裝點得像別人生日那樣超凡脫俗,豪華氣派,我感到慚愧,我感到自責。但我更多的是感到自豪,感到驕傲。我的祖母是個一字不識的文盲,是個從舊社會走過來的小腳女人,是個平民百姓,而她留給我的財富,遠比進口轎車貴重,遠比摩天大樓值錢,即使是數(shù)億元巨資也無法比擬。祖母雖然離開人世間已經(jīng)五個年頭,但她永遠活在我們后輩人的心中,每年的冬月初三日,我們都要和她一起度過她的生日。 1994年1月11日夜草于當代警察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