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三日，是我祖母的誕生日。我對祖母有著特殊的感情，每當(dāng)她的生日，我總想給她獻(xiàn)上一份特殊的禮物，哪怕是捉一條鯽魚，或是逮一只野鴨，還是挖一支湖藕。過去，我家人多勞少，經(jīng)濟(jì)拮據(jù)，能獻(xiàn)上這樣的禮物，算是最貴重的了。

    我獻(xiàn)給祖母的許許多多的壽禮中，令她最高興，最滿意的，要算她度過五十九歲生日那天，我獻(xiàn)給她的那份稱不上禮品的壽禮。

    那年，我十四歲，是一個小小的男子漢。因?qū)W校停課鬧革命，我不敢出外串聯(lián)，從縣城回到了生我養(yǎng)我的西洞庭湖畔，與鄉(xiāng)親們一起作田。這一年的冬月初三悄然來臨，我想給祖母裝點一個熱鬧的生日，可手中無錢。我怏怏不樂。祖母察覺了我的情緒，夜晚，她把我緊緊地?fù)г趹牙?，從母親給我斷奶后，就一直是祖母帶著我睡覺，我雖然已是十四歲的男子漢，她還是不改這個老習(xí)慣。她的嘴貼著我的耳朵輕聲說：“我請王先生給你算了八字，他說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長大了會當(dāng)官。到那時候，你就熱熱鬧鬧的給我做生日吧！”我希望王先生的八字能算準(zhǔn)。我依偎著祖母溫暖的胸膛，漸漸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雞公喔喔的叫聲把我喚醒，我起床給祖母作了個揖，算是給她拜了生日，便和jiejie踩著晨霜，下田收割隊上的晚稻。一塊三畝六分的晚稻田，是我和jiejie美云一天的任務(wù)。完成了，記八成勞動力的工分；完不成，照罰。我和jiejie美云商量：今天是祖母的生日，這一天的任務(wù)，我們要半天完成，剩下的半天，我們回家分擔(dān)祖母的家務(wù)，讓她老人家歇半天手腳，也算我們孫兒孫女獻(xiàn)給她老人家的生日禮物。姐弟形成決議，便齊心協(xié)力實行?！班赅赅辍?，鐮刀飛舞，驅(qū)開刺骨的寒風(fēng)，削下侵膚的嚴(yán)霜，一把把稻子，像河水一樣地在手中淌過，在身后集合成一束束，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像出cao的隊伍。剛下田時，伸手觸到那裹滿嚴(yán)霜的稻子，冷的直哆嗦，真想爬上路，逃回?zé)岷婧娴谋桓C里。只有埋頭苦干，才能驅(qū)走嚴(yán)寒，收割一陣后，渾身淌下了大汗。這種時候，腰酸，腿疼，臂脹，一起襲來。能伸伸腰，能歇口氣，那是最好的享受，可手中的鐮刀一旦停住，汗水經(jīng)過寒風(fēng)一吹，渾身就會起雞皮疙瘩。

    天亮了，田野里到處是搶收的人們，當(dāng)一雙雙眼睛看到我和jiejie已收割了半丘田時，都不禁感到驚訝。我和jiejie沒有歇氣，手中的鐮刀越揮越急。也許是心情太急切，也許是肚子里太空，身子太累，突然，我的左手小拇指被鐮刀割破，殷紅的血，灑在黃澄澄的稻稈上，灑落烏油油的田壟里。十指連心。我疼得抬不起頭，jiejie先是一驚，接著撲過來，雙手緊緊捏住我那被割破的小拇指，企圖止住汩汩流淌的鮮血，可無濟(jì)于事。她松手看看我的傷口，小指拇的指頭、指甲被割成兩半。她嚇得哭了。她沒有哭出聲，不想讓周圍的人知道，以免驚動大家，耽誤了收割。她催我快回家，說祖母有很多土方土法，能止血消炎，能生肌康復(fù)。我忍著痛連連搖頭。如果我走了，這丘晚稻jiejie一天也收割不完，我們的計劃就會落空，就再也無法向祖母獻(xiàn)上生日的禮物。jiejie從我的表情，從我的神態(tài)，明白我的內(nèi)心。她解下綁扎秀發(fā)的手帕，替我包好傷口。很快，血寖紅了手帕，疼痛絲毫不減。我看著流淚的jiejie，我假裝輕松一笑，說：“好了，不疼了?！蔽矣謴澫卵?，揮動著手中的鐮刀。我想，今天是祖母的生日，我不能讓jiejie難過，更不能讓祖母難過。祖母憑著她那三寸小腳，踏碎了人生旅途上多少艱難困苦，這點疼痛算得了什么。這樣想著，割破的小拇指似乎真的不疼了。

    半天，我和jiejie完成三畝六分田的晚稻搶收任務(wù)，早早地回家了。當(dāng)鄉(xiāng)親們看著我們姐弟半天完成了一天的任務(wù)時，都用驚奇和難以置信的眼光打量我們。

    我和jiejie回到祖母身邊，告訴她一天的收割任務(wù)半天完成了，要接替她做家務(wù)，讓她得半天歇息。祖母也有幾分驚訝。jiejie把我割破手指的事告訴了祖母，并托起我的左手給祖母看。我清楚地記得，祖母眼里噙滿了淚花。可她沒有讓眼淚外流，反而笑著說：“好，好！你能吃苦，你不怕流血，這就是送給我的最好的生日禮物?！?/br>
    祖母的那個生日，雖然沒有燃放大紅鞭炮，雖然沒有擺下大桌酒席，也沒有三親六眷送來大盒大盒的賀禮或耀眼的紅包，但她一直是在高興，愉快中度過的。

    1993年1月11日夜于當(dāng)代警察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