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七爺嘿了一聲,“這個反叛,書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不知道長幼有序啊,輪也該先緊著我!再說小樹是我的包衣,他橫插一杠子,欺人太甚!我問你,他們昨兒夜里住一間屋子了?睡一張炕了?” 那金說:“睡沒睡一張炕不知道,住一間屋子是肯定的。燈點了一夜……十二爺不是聽不見嗎,點著燈看得明白。” 七爺頓時心都碎了,一拳頭砸在八仙桌上,漲得滿臉通紅,“弘策,老子不扳倒你,宇文兩個字倒起寫!主意打到我頭上來了,老虎不發(fā)威,當老子是病貓。”手指頭一戳,差點戳到那金腦門上,“你去,看他們起身沒有,起了叫她來見我,爺?shù)煤退煤弥v講道理?!?/br> 都成這樣了,這位爺還讓去看看起了沒有,這是愛得深沉還是窩囊呀?那金腳下搓著,走了兩步回頭問:“主子,要是小樹和十二爺圓房了,您還找她干什么?” 七 爺半仰著頭,下頜的線條繃得緊緊的,眼里憤怒、彷徨、焦灼交替。那金自小跟著他,他什么脾氣他最知道,這回少不得打罵發(fā)作。他有點憂心,天高皇帝遠的,萬 一兄弟倆掐起來,十二爺身邊都是精銳,賢王府的戈什哈不夠瞧。心里惶惶的,想再勸一勸,沉默了半天的七爺說話了—— “其實啊,女人貞不貞潔,有沒有嫁過,鮮卑人不那么講究。越晉王時期我爺爺還和他兄弟換過妾呢……小樹能回心轉(zhuǎn)意,我照樣對她好。可她要是不聽話,我回京就車裂了她師父,叫她好好掂量掂量?!?/br> 那金被他主子那份委屈求全折服了,剝完了師哥的皮再車裂師傅,威脅得來的感情有意思嗎?他們主子都淪落到這地步了,說來真是心酸難言?。?/br> ☆、第50章 那金上十二爺?shù)脑鹤尤チ?別瞧十二爺溫文爾雅,行伍出身的皇子,比起他們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七爺鋒芒畢露得多。跟前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千里冰封的時 令,站在風雪里幾個時辰,腰桿子依舊挺得勁松一樣,不像他們賢王府,稍一冷,幾個戍衛(wèi)拱肩縮背搓手呵熱氣兒,全不成了樣子。 那金自眾目睽睽下經(jīng)過,十分的自慚形穢。那幫人簡直就像廟里的羅漢,高居在半空中俯瞰凡人,他這么個六根不全的矮胖子,在他們眼里除了腦滿腸肥沒有別的詞可形容了吧! 他快步過甬道,上廊檐底下,抬頭就瞧見了沙桐。他和沙桐還算有點交情,雖然各為其主,畢竟都凈了茬,有點相憐相惜的味道。他挨在抱柱后頭招了招手,“桐子,來來!” 沙桐過去了,掖著鼻子說:“你昨晚上睡在咸菜甕里了?一股子酸腳巴丫的味兒!” 那金說:“別提了,小樹撂下活兒跑了,兩只鳥兒怎么辦吶?沒人干我得干,收拾籠子清理鳥糞,沒留神,”他叉開五指往前一伸,“糊手上了?!?/br> 沙桐險些被他碰著,趕緊往后退了一大步,“得得,這是你們主子賞你的好處,拿胰子洗洗吧!你干什么來了,這一大清早的?!?/br> 那金訕訕把手背到了后頭,踮起腳往殿門上瞧,“十二爺起了沒有?” 沙桐皺了皺眉,“我們爺最自律,天天起得比雞早……怎么著,你找他有事兒?” “不 不,”那金擺手不迭,如今是敵對的兩個陣營啦,冒冒失失找十二爺,不給一刀削了才怪。他心有戚戚焉,縮手縮腳往遠處指指,“我找我們樹兒,七爺傳她,有話 要吩咐……桐子,咱們是自己人,話不背知己。不是我說啊,十二爺這么干真不厚道,沐小樹好歹是七爺旗下人,又是正大光明進賢親王府的,主子沒把她送人,她 自己擇高枝兒不回去了,那怎么成啊,哪旗都沒有這規(guī)矩不是?十二爺瞧上她是她的造化,可也不能一句話不交代把舊主扔在一邊吧,不管她是男是女,做人得講道 義,你說是不是?” 沙桐抱胸靠墻,斜著眼睛打量他,“你別在我跟前絮叨,換了你,這話敢和主子說?主子的事兒多早晚輪到咱們做奴 才的過問了?由頭至尾我都在旁邊看著,照我說,你們七爺辦事才真算得上不厚道呢!好好的大姑娘,他霸王硬上弓,叫人家怎么想?到現(xiàn)在還撂不下,得看人家姑 娘待見不待見。有上回的事兒,我看懸。你也勸勸他,天涯何處無芳草哇,非揪著,大伙兒跟著煎熬?!?/br> 胳膊肘到底往里拐,各自都向著 各自的爺。那金很不平,“這話說的,誰也不知道小樹是個女的,我們主子是真喜歡她,你不說七爺癡心,怎么還這么喧排他呢!得,我不和你磨嘴皮子,勞你駕給 小樹帶個話,主子叫她,讓她麻溜應卯。這會兒八字都還沒一撇,別充得人五人六的。七爺放話啦,她不回來不要緊,回頭上順天府找她師父去,問問他怎么教的徒 弟。徒弟不成器師父兜著,她要享福自去享,欠下的債讓她師父師哥還,就這么著吧!” 那金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沙桐站著干生氣,嘴里嘀咕著:“什么將軍帶什么兵,還癡心呢,我看是糟心吧!”琢磨了下,確實不能就這么掩過去,旗籍可以做手腳,烏長庚一個大活人,七爺要給小鞋穿,真不大好應付。 他回過身進了上房,十二爺在配殿和人議事,欽差在外不是放鷹,撒出去就撒出去了,得隔三差五給朝廷回事兒,給皇上太上皇寫平安折子。十二爺人不在,屋里只有溫姑娘一個人,他進去的時候她正在地心旋磨呢,他上前招呼,“您坐會兒,我讓人送兩盒點心來?” 定宜搖搖頭,“我剛才聽見那金的聲音,他來過了?” 沙 桐說是,這長那短把話傳到,她聽了略頓了下,“人在家里坐,禍從天上來,我?guī)煾笌煾鐩]沾我的光,反而被我害得不得安寧,這罪過太大了。我昨兒夜里想了挺 多,十二爺和七爺?shù)降资堑苄郑⑦@趟差事才辦了一半不到,往后還要共事,為我鬧得勢不兩立,傳出去對十二爺不好。我思來想去,還得回原處當值,七爺這人 好好疏導,他也愿意聽人意見?!彼厣韽拿蓖采先×伺贝魃希α诵Φ?,“您代我和十二爺說一聲兒,我走了,讓他別著急,我自己能把事辦好?!?/br> 她 就是這樣,自立慣了,男人在不在,她照樣有主心骨。沙桐心里贊嘆,這也是她讓人敬重的地方,十幾年咬著牙過來,不說有了十二爺她就趴下了,不是的。她還權(quán) 衡利弊,回去不單是為師父,也是為十二爺。七爺這狗脾氣,大家都能看不能動,他心里痛快。要是單把他排除在外,他得不到情愿毀了,就這臭毛病。十二爺?shù)M 紅塵里,一門心思想著天長地久,沙桐憋了好些話,礙于尊卑不能隨意插嘴。如今溫姑娘不點自通,那就再妥當沒有了。這姑娘仗義,不讓人費心,自己知道利害, 有了這份俠氣,方才配得上他們十二爺。 他叫人拿傘來,撐好了遮在她頭上,“外頭下雪,我送您過去。容我多句嘴,到了七爺那里您多 小心,萬一有什么就大聲喊,我在外頭布置了人,您放嗓子一準兒闖進去救您。要說您吶,我覺得挺不易的,我們主子也沒看錯人。所以您保重自己,十二爺是個有 擔當有算計的真爺們兒,眼下艱難不要緊的,將來好日子等著您呢!” 定宜笑起來,“別您啊您的,我聽了不自在。我自己瞧得真真兒的,不因為十二爺厚愛自命不凡,也不因為出身不好妄自菲薄。我就是我,還和原來一樣?!?/br> 沙 桐愈發(fā)欣賞她了,能有這份氣度,首先這人就厚重沉得住氣。他笑著應承:“說真的我還是習慣叫您小樹,這名字多俏皮呀。您的大名一聽就是大家閨秀,是個能和 十二爺并列的好名字。這小名兒呢,就顯得您特別頑強。您想小樹啊,頂風冒雨的,往上竄,長著長著就成參天大樹啦?!?/br> 兩個人說笑著回到定宜下處,沙桐走后她換了身衣裳,長袍馬褂牛舌頭,收拾得妥妥當當?shù)脑偕掀郀斣豪?。她是鳥把式,還得接著伺候兩只鳥,要不留她無用了。 心 里是有點兒怕的,昨天被他這么欺負,想起來渾身起栗??墒遣灰姴怀桑€沒到寧古塔,這一路同行,能避諱到哪里去?她硬著頭皮走,過跨院的時候幾個戈什哈眼 神古怪,等她過去了就交頭議論,她也不放在心上。不論真假她干了十好幾年男人,京爺們兒愛誰誰的度量,她學得爐火純青。 風卷著雪沫子一去三千里,她打簾進屋,細雪跟著飄進來,落在檻內(nèi)的地毯上,眨眼就化了。她沒敢抬眼,七爺?shù)呐劢窃谇斑叢贿h處,她還像以前一樣掃袖打千兒,“給主子請安?!?/br> 七 爺先前滿肚子不服,屋里屋外來回折騰。想著見了她拿什么態(tài)度應對呀,怎么和她擺事實講道理。明明攢了一筐話,可是從她進屋那刻起全忘了,詞窮了,居然又羞 又臊不敢正臉兒看她。說實話一個男人這么為難一個女人,擺在臺面上終歸說不響嘴。他挺后悔的,對人動粗,扒衣裳按炕上,這是強盜所為,現(xiàn)在回憶起來簡直像 做了個噩夢。他怎么能是這樣的人呢,當時八成是中邪了。他想對她道個歉,說自己禽獸不如,想想沒能出得了口。好歹姓宇文嘛,自己成禽獸了,金鑾殿上萬歲爺 不也給拉下水了?他在大節(jié)上還是比較端正的。 人家插著秧呢,不能叫人老躬在那兒,別別扭扭扔了句“起喀”。偷眼看她,她倒是挺從容,轉(zhuǎn)過身料理鳥兒去了。他愁腸百結(jié),想和她說話,總覺得張不開嘴,放不下面子。還是她先起了頭,問:“早上您喂過鳥兒了?食水呢?” 他乘機挨了過去,“都給完了,我怕你不回來,兩只鳥兒沒著落,餓死了怎么辦吶,花好幾百兩買的……樹啊,昨天我莽撞了,對你不住,你別生我氣。你說我怎么能這么混呢,那事兒一定不是我干的?!?/br> 不是他干的,難道是鬼上身嗎?定宜抬頭看他一眼,“這兒冤魂是挺多的,發(fā)配出來沒人過問了,就跟牲口似的被隨意處置,主子看得過眼?” 嘖,心眼兒真好。七爺忙道:“回頭我把莊頭叫來,莊子里的阿哈得重新整頓。干活沒白天沒黑夜的,都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不能這么作踐?!彼~媚地笑笑,“還有哪兒不好你只管發(fā)話,我替你辦妥。就是別惱我,我打今兒起改過自新了,你給我個機會,咱們從頭再來成嗎?” 她垂著眼說:“我還給您當差啊,和從前一樣?!鳖D了頓又道,“我來前想了幾句話,想對您說,您愿不愿意聽?” 七 爺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就跟犯人等定罪似的,不知道她是要讓他超生,還是要把他打進十八層地獄。誠惶誠恐坐了下來,手往前比劃了下,“不用問,當然要聽。 你坐……”看她要張嘴,慌忙叫打住,“你可想好了,話說委婉點兒,我脾氣不好,受了刺激把持不住自己。你先說,說完了我再說。” 定宜吸了口氣,“主子,我昨晚上住在十二爺那兒了,您知不知道?” 存 心往傷口上撒鹽啊,七爺胸口猛地瑟縮了下,“能繞開這個說嗎?雖然你不愿意跟我,我這兒還愛慕著你呢,你往我心上捅刀子,不太好吧!其實我特別癡情,你瞧 以前你是男的我喜歡你,自打你變成了女的,我更喜歡了。我不在乎你和老十二那些嘎七馬八的破事兒,我自己堅定著呢。頭前兒和那金也說了,只要你肯回頭,咱 們既往不咎……那什么,你們昨晚上出事兒了嗎?” 不管怎么樣她也是姑娘家,七爺不識眉眼高低一通瞎問,把她弄得面紅耳赤。這問題 回答不好,不回答又不好,含糊在里頭,捂久了要成壞疽的,干脆直截了當,“昨天晚上我都把話都和您說清楚了,過了一夜我還是這想頭。其實主子,我這人真沒 什么了不得的,我就是個窮丫頭,坑蒙拐騙的混日子糊口。我最對不住您的就是隱瞞自己的情況,非到您跟前做戈什哈,現(xiàn)在腸子都悔青了,給您造成這么多的困 擾,不是我的本意。其實我想了想,您瞧上我,還是因為這一路沒挑揀。一大幫子糙老爺們兒在一塊兒,矮子里頭拔高子,就顯出個我來了。等咱們回了京城,那花 花世界要什么有什么,我就不成氣候了。所以主子您先忍著點兒,往后好姑娘多著呢,再一打量我,壓根兒沒法瞧了?!?/br> 七爺覺得她說得 不對,“你不好?不好弘策能舍了老臉和我明搶?你呀,旁的都別說了,我剛才突然想明白了,你們姑娘就喜歡人哄著,光圖眼巴前繁華熱鬧。老十二會放燈,放燈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買一百只羊,我讓你放羊。再劃一片草場給你,你能薅羊毛擠羊奶,轉(zhuǎn)手換銀子啊,比燈強多了,正經(jīng)是個產(chǎn)業(yè)。我不玩兒虛的,我最愛務實 了,爺不能做皇帝,就剩撈錢這一項愛好,所以我們家有錢吶……” 屋里這么說,隔窗聽墻角的那金不住嘆息,心說這位爺真沒救了,巴 結(jié)女人就要照她們喜歡的來,花前月下的當口談務實,人家放燈他放羊,能是一樣的嗎?虧他府里幾房福晉,當真是指婚得來的,不愿意花心思,人家跟著他也是嫁 雞隨雞。這么不解風情的主兒,張嘴閉嘴錢,除了膚淺就剩銅臭味兒了,怎么和隨風入畫的十二爺比??? 果然小樹還是拒絕了,“這和錢沒關系,我看重的是自己的心。” “我 就不能進你心里?我哪兒不好啊,要個頭有個頭,要長相有長相。我就欠缺一點,沒老十二那么能裝。你別看他溫吞水似的,其實這小子心大,我看人特準?!毕肓?nbsp;想,老詆毀對手不是君子所為,他又換了套路,“你跟著爺吧,保你吃穿不愁。我也不找你師門麻煩了,還給你養(yǎng)著師父,叫你師父晚年享清福,這條件很優(yōu)厚 吧?” 提起這個定宜就不大高興,“我從師父跟前辭出來了,不想為自己的私事兒連累師父。您要還愿意使喚我,就別打我?guī)煾傅闹饕?,要不我敢和您玩兒命?!?/br> 看 看,踢著鐵板了。怪誰呢,怪對手太強,七爺開的條件沒有一樣是十二爺辦不到的。都是親王,人家還多兩個字呢,憑什么選他呀?小樹在江湖上漂泊,妖魔鬼怪見 過不少,把她惹急了眼,鬧不好弄巧成拙?,F(xiàn)在就得比誰更體貼,誰更能俘獲美人心,七爺那么傻,實在急壞那金了。 也還好,急不過半 盞茶,七爺一拍大腿開竅了,“成,你師父我不動,打今兒起我就和老十二耗上了,你也別著急下結(jié)論,且看咱們誰更好吧!要是最后選我,我算沒白擔這份心;要 是選老十二,多虧我把他擠兌得更好,你還得感激我。我不逼你,往后都不逼,全看你自己的意思。這會兒你在我跟前,踏踏實實待著,別身在曹營心在漢啦,得隴 望蜀不好。你就擦亮眼睛瞧著,挑個疼你的女婿,那是一輩子的事兒。我這都是為你好,爺比你大十來歲呢,聽爺?shù)臏蕸]錯,啊?!?/br> 定宜無奈應了個嗻,說到這份上了,她再死犟沒好處。只有先敷衍著,等過陣子勁頭淡了,想必也就天下太平了。 ☆、第51章 自從和七爺開誠布公談過之后,就出現(xiàn)這樣一種狀況——七爺以及他的小圈子對她展開了圍追堵截,反正抱定一個宗旨,把人擱在那兒,大伙兒可以眼巴巴 瞧著,瞧歸瞧,不許打主意,也不許背著人套近乎。七爺所謂的公平,就是在公開公正的壞境下,許他偶爾撒嬌使小性子,不許十二爺對她柔情款款暗送秋波。 當 然這個沒有明文規(guī)定,定宜是從他的一舉一動中品出味道來了。有幾回十二爺來看她,相愛的人總要說說體己話,剛要開口,就看見七爺陰沉著臉從犄角旮旯里飄過 去,把他們嚇得噤了聲。略緩緩再要張嘴,他又假作無心溜達過來,放聲唱著“諸葛亮在敵樓把駕等,等候你到此談吶談談心”,一擺三搖還兼回頭瞧,簡直不讓人 活。 十二爺心里有氣,蹙眉道:“沙桐自作主張,我罰他在雪地里跪了兩個時辰。要是叫我一早知道,我決不讓你走。瞧瞧現(xiàn)在,說句話都要看他臉,真憋屈死人了?!?/br> 說歸說,畢竟還沒到勢同水火的時候,彼此心里都明白。定宜笑道:“咱們還長著呢,別計較眼前得失。沙桐你也別怪他,這么個明白人難得,他都是為你好。七爺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看著我,總有得閑兒的時候,我去瞧你也是一樣。” 兩個人就這么在七爺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真覺得又可氣又可笑。 饒 是如此七爺仍然不痛快,看見老十二就炸毛,愛話里話外必須擠兌兩下子。一塊兒吃飯吶,酒桌上上眼藥,弘策不理他,他酒足飯飽了還嘬著牙花兒刺激他,“昨兒 我扭傷了筋骨,針灸拔火罐都不見好。后來小樹說‘爺,我給您松松筋骨吧’,一按到我肩上,嘿,手到病除,敢情她就是我的良藥!” 十 二爺臉色不大好,不過人家有涵養(yǎng),沒和他一般見識。他還盯著人不放,十二爺就隨意呲達了他兩句,“七哥怎么老落枕呢,留點兒神吧!工部的石濤有一回下馬踩 了個空,脖子砸在二板凳上,這就癱了。您老扭著,趟數(shù)多了不好,石濤六七十的人了不打緊,您春秋正茂,仔細您的身子,路還長著呢。” 他說完就走了,留下七爺氣得夠嗆。臭德行,這小子拐著彎兒咒他,為了女人這么和自己兄弟過不去,要臉不要啊他! 兄弟倆就這么相看兩相厭著,從長白山到了寧古塔。 寧古塔的氣候真如文獻上記載的一樣,十二月里咫尺皆迷,然而到了這里,發(fā)現(xiàn)除卻嚴寒,還有令人目眩的風土人情,譬如漫天飛雪中的金戈鐵馬、長河落日蘊含的萬古悲涼。 這 里的現(xiàn)狀并不是想象中的閉塞,沒來前以為流人都穿獸皮,披甲人嘛,茹毛飲血的蠻夷,其實不是這樣。彌望無廬舍是以前的事了,寧古塔盛產(chǎn)人參貂皮,八月起和 高麗會寧府互市,有一條十分完善的貿(mào)易通道。從街道上經(jīng)過,不時能聽到各地口音,都是些做買賣的商販,拔高嗓子出價砍價,那份熱鬧興隆甚至不亞于京城。 富 庶是表面,私底下暗流如何洶涌,來辦差的人心里都有根底。朝廷早前派了兵部的盧淵來打前鋒,事情相隔五月有余,這里掌事的必然敷衍得很好。要想查出端倪, 大搖大擺進都統(tǒng)府就是昭告天下,得兵分兩路,一路走官道,一路暗中探訪。寧古塔倡導旗人耕而賈,旗人發(fā)了家,哪兒有誰愛干苦力。劃分的田地無人耕種怎么辦 呢,買人吶?;是f上官奴給趕到人市上,一個壯勞力也許只要幾兩銀子、幾吊制錢,干得比牲口還多,卻不值騾馬一半價格。 不過這些是 不成文的規(guī)定,都統(tǒng)對于阿哈人數(shù)銳減的解釋是老弱病死,賬目上看不出漏洞,這回就是來起底徹查的。說死一萬人,無憑無據(jù)怎么證明?只有一個笨法子,開棺驗 尸。阿哈死了基本藏在同個地方,血rou腐爛了還有骸骨,仵作配了十來個,看牙齒看骨齡,誰都別想蒙事兒。 定宜跟到一處荒涼的平原,看遠處墳頭高低起伏,唏噓道:“里頭埋了多少阿哈呀,背井離鄉(xiāng)的,全死在這兒了。” “人各有命。”七爺扶了扶耳朵上的兔皮耳套,“要沒犯事兒,能落得這樣下場?其實死了也是解脫,要賣給韃子,讓你拿牙咬嚼子,趴在冰面上拖冰車,人折騰人,不弄死你不算完?!?/br> 她 聽得心寒,回過頭去看十二爺,他戴萬福萬壽紅絨暖帽,紫貂的端罩下端端正正挽一截箭袖,瞇眼站在堤壩上,蒼白的日光照著他的臉,有種冷漠而遙遠的疏離感。 抬起手里的馬鞭朝遠處指了指,寒聲道:“著人把這片圍起來,盧淵在這里扎下根兒沒有?明天傳令給他,招集人手一處一處挖,現(xiàn)拿了冊子核對,看看到底差多 少。我知道綏芬河有人市,難保那里沒有莊上流出去的阿哈。不能放著不管,手指頭一松就拿不住現(xiàn)形兒。給我著實的查,既到了這里,頂破了天也得查出個分曉 來?!?/br> 底下人浩浩應了聲嗻,七爺對他拿大的拽樣兒很不屑,撇著嘴別開了臉。 不進駐地就得找尋??蜅A?nbsp;宿,一行人穿的都是行服,寧古塔駐軍也多,來來往往不受限制,也沒人特別留意他們。路上風雪兼程凍得夠嗆,安頓下來就找熱水生炭,定宜拉韁拉出凍瘡來,遇 熱癢得鉆心,掛好了鳥籠出門,找見一處轉(zhuǎn)角沒有屋檐,那里日光鼎盛正適合受用,便不聲不響挨著,取了討來的辣椒打算蹭凍瘡。 邊上門開了,里頭伸出只手來,一拽便把她拽了進去。她抬眼一看,“你住這兒?” 他嗯了聲,把她手里的辣椒摳出來,推開窗扔了出去,“誰教你的招兒?那處皮薄,這么烈性的東西刮兩下,回頭破了皮要爛的?!?/br> 她懶懶說:“癢得厲害?!?/br> 他看她一眼,嘴角沁出笑意來,接過她的手耐心揉/搓,一面道:“這回要在寧古塔逗留一段時候,不騎馬了,小心保暖,得了閑多活活血,過陣子就好了?!?/br> 她任他忙,只低頭看著,心里覺得暖暖的。以前來月事,痛得絞心且得咬牙挺住,如今一個小小的凍瘡都有人呵護,真覺得這輩子圓滿了。 他 拉她坐下,面南的房子,窗屜子里有光流淌進來,正照在面前的那一方青磚上。她孩子氣,挪過去一些把腳伸在那片光暈里,即使感覺不到溫暖也很快樂。轉(zhuǎn)過臉來 看他,低低叫他名字,他雖聽不見,但總有感應似的,只要她一開口,他就能察覺。她說:“你要上綏芬河么?我見過人市,一個大木臺子,人像牲口一樣趕在上頭 任買主挑選。底下一圈全是黑塔一樣的打手,誰敢惹事就揍誰,你去我不放心?!?/br> 他笑道:“那種事我見得多了,心里有數(shù)。再說皇子自小練布庫,不會木頭一樣挨人打?!?/br> 那天他來救她,七爺?shù)氖畮讉€戈什哈全被他撂倒了,想來身手應當是不錯的??膳寺铮牌舖ama是骨子里的東西,哪怕自己不中用,只要看著也安心。 “我跟你一道去。”她反手拉住他,“不叫七爺知道,你帶上我吧!” 他 說不行,“人多眼雜,萬一出了岔子怎么辦?”他知道她的心思,天天見面,礙于七爺像山一樣橫亙在兩人之間,每次見面都得背著人。如果能繞開了,無所顧忌在 一塊兒,就算只有一天也心滿意足了。他愛憐地看她,自己何嘗不希望呢,只怕她受傷害罷了,“聽話,我早早把事辦完,等回了京就好了,咱們天天在一起?!?/br> 她無奈地扯扯嘴角,“那你明兒能趕回來嗎,后天年三十兒,要過年了?!?/br> 她 一說他才想起來,原來年關將至,一直在外奔波,連日子都忘了。大英有這習俗,年尾吃團圓飯,有了好兆頭,年年都能在一起。他算了算,從寧古塔到綏芬河,這 么短時間打個來回都得緊趕慢趕,還要辦事呢!留下她,讓七爺張羅和她過年么?想到這里他又不甘愿了,這陣子真煩死老七了,陰魂不散,到處有他的影子。他耍 橫耍賴,大家都拿他沒轍,真撕破臉又不好看,他倒是守那君子約定,自己怎么借題發(fā)作?還是帶她走,至少不讓老七占這個便宜,他人不在這里,她留下只怕比跟 去綏芬河更危險。 他長出一口氣,“明兒五更咱們動身,別和人說起,沒的叫老七知道了,又偷摸著跟來?!?/br> 她高興壞了,急忙站起身,壓著嗓門說:“那我這就回去收拾,你等著我?!?/br> 她要走,被他拉了回來,“收拾了叫人發(fā)現(xiàn),又不是常住,兩三天就回來的,帶上銀子就夠了。”說著打量她,“回頭瞧瞧那里有女裝沒有,河邊上的集市據(jù)說比寧古塔的還大……我想看你穿裙子的樣兒。” 定宜有些臉紅,再看他,眼神閃躲,大概也很覺得難堪吧!她咧嘴笑,解嘲道:“我一向爺們兒打扮,你是不是也跟七爺似的,疑心自己斷袖?” 他一本正經(jīng)想了想,點頭說是,“我們兄弟大概都有這股傻勁兒,當初我也琢磨,該怎么和太上皇、貴太妃回稟這件事兒。后來知道真相,高興得一宿沒睡著,就覺得老天爺待我不薄,我總算還能有后?!?/br> 這話真夠直白的,雖是人之常情,說起來到底叫人尷尬,忙打了岔,笑道:“我一直沒鬧明白,自己究竟哪兒露了馬腳。我在市井里混跡十幾年,和我?guī)煾绯ο嗵?,他就一點兒不知道?!?/br> 他咳嗽了聲說:“你師哥糊涂……上回七爺?shù)镍B兒給毒死了,咱們上鳥市去,回來的路上我說我想聽你的聲音,你就拉我手按在脖子上……正常爺們兒,到了年紀總有喉結(jié),光溜溜的不是女人就是太監(jiān)?!?/br> 她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敢情也是存了心的。唉,真是……像我?guī)煾?,他就是個缺心眼兒,認識這么些年,老當我是男的。” 弘策有些得意,夷然道:“緣分是天定的,要是早早兒讓人知道你是姑娘,八成輪不著我了?!?/br> 兩個人相視而笑,這個寒冷的早晨也不顯得難熬了。只是坐久擔心七爺起疑,略過了會兒便起身出門了。說來巧得很,才到穿堂迎面遇上七爺,定宜松口氣,暗道還好跑得快,再晚一步他又該追來了。打起精神招呼,“主子上哪兒去呀?” 七 爺說:“我找你來?!睆男浯锇纬鲆桓⒆?,是金鑲玉的步搖,讓她過過目,直接摘了暖帽插在了她髻上。左看右看,覺得挺漂亮,“我樹就是生得好,打扮起來 多標致??!瞧這朗朗的眉眼兒,哪個女的長得你這么大方?”邊說邊又打量,其實侍衛(wèi)服搭上步搖,有種牛頭不對馬嘴的感覺,試戴過了拔下來,把簪放到她手里, “收好,等換了女裝再用,到時候爺給你尋摸個臥兔兒,把這簪子往上一插,活脫脫就是個主子奶奶。” 她說不要,推辭著還了回去,“奴才不愛戴首飾,謝謝您的好意?!?/br> “不 行,非得收,要不就是瞧不起我?!逼郀斚沧套虇査?,“怎么樣,十二爺送你頭面了嗎?沒有吧,我就知道。他情愿熬一宿不睡覺都舍不得花錢,這人多摳門兒呀! 不光摳門兒他還愛出風頭,你瞧他今天得瑟的,都是欽差,憑什么他一個人發(fā)號施令,問過我的意思沒有?。克麗埏@擺由他去,掏死人骨頭,不積陰德!我是個善性 人兒,人死入土為安了,不愿意再打攪人家。老十二呢,真是屬太歲的,百無禁忌……”他數(shù)落完人家的不是又開始暢想,“快過年了,又大一歲。后兒是大年夜, 我在我屋里設宴,就請你一人兒,你得來。來了咱們好好說道說道,你是想住王府里呢,還是愛單門獨戶置小院兒?樹啊,我琢磨好幾天,可等不著回京了,我得趕 在老十二前頭提親。老這么懸著不成事兒,你是我包衣嘛,奴才嫁主子順理成章,咱們就在寧古塔完婚得了,這主意妙不妙?。俊闭f完了感覺很好,哈哈大笑起來。 ☆、第5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