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小姐芳名在外，時常聽見名士公子提及……”謝開言面不改色，當(dāng)即把閻薇吹捧一番，而實際上她才在先生嘴里聽過，這么冷清的葉府，只有閻家大小姐矢志不渝地尋來。但說著說著，她逐漸收了聲音，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閻薇，摸臉問道：“敢問小姐年方十四……十六？”

    閻薇挺胸傲然道：“本小姐今年十三。”

    謝開言暗自念道：這么標(biāo)致的美人兒，不知能不能引出公子潛，讓我和先生見一面。

    閻薇的想法竟然與謝開言的期盼不謀而合。因葉潛深入淺出，怕人驚擾，甚至派車夫替他去海邊計算潮汐，閻薇便請輕功高絕的謝開言扮作靶子，引葉潛出府與她相見，見謝開言不應(yīng)，還下了聘銀。

    謝開言忙接過銀子，笑道：“看我的?！?/br>
    第二日起，也就是客居青龍鎮(zhèn)的第十天，謝開言開始了漫長而繁復(fù)的釣魚大戰(zhàn)。

    春日輕衫薄，翠色入田徑。

    謝開言拽著四盞風(fēng)箏站在杏花樹上，一一隨風(fēng)拂送出去，粉底紙面書寫大字：還我先生。卓老先生的身形有了一絲凝滯，葉潛安然如故，不理會墻外動靜。

    謝開言鎩羽而歸，改良風(fēng)箏，在鳶首綁上竹笛，使風(fēng)入哨口，嗚嗚響成一片。葉潛定力如山，倒是卓老先生擦了擦汗，回頭說道：“小友你干脆進(jìn)來吧?！?/br>
    謝開言笑道：“翻墻越主是為無禮，我不屑為之。”

    杏紅落如梅，點點染青翠。

    第四日，謝開言習(xí)仿南翎巫祝之舞，在雙腿上綁定彈跳秧馬，來到粉墻外整裝待發(fā)。閻薇好奇地睜大了眼，很快就看見謝開言的奇妙之處。

    就連老先生，也看得頗為失神。

    黑瓦粉墻頭，突然冒出一張笑臉，帶著神采奕奕的雙眼在問安：“公子早。”倏忽不見了人影，片刻后，前方瓦楞又冒出那張笑臉，在說著：“先生早?！备「〕脸翈状沃螅僖矝]了動靜。

    先生拈住胡須的手忘了放下?！靶∮丫褪橇钊舜箝_眼界，呵呵，公子不要見怪?！?/br>
    葉潛沒法不見怪，因為午后，謝開言又來了。

    “公子好?！彼某鰝€頭，嘴角永遠(yuǎn)帶著明朗的笑。

    葉潛抬眼去看，謝開言彈跳落地，隱沒身形。他拈了一枚棋子，扣在指間，待她再冒出來頭來，就彈向她額角，將她的笑容打垮。

    可是墻外的謝開言仿似有了見地，按兵不動了。

    葉潛與先生繼續(xù)課業(yè)。

    “先生好?！眽︻^疏忽跳出一道白衫影子，依然在問安。葉潛扣指而彈，棋子貫入五成功力，徑直撲向謝開言額頭，不料半道又伸出一只蝴蝶網(wǎng)，迎風(fēng)一晃，將棋子套進(jìn)精絲兜內(nèi)。

    謝開言舉著蝴蝶網(wǎng)搖晃，躲在墻外喊道：“公子丟點值錢的東西哇。”

    此后葉潛冷淡如故，不再理會謝開言的玩鬧。

    晚上，謝開言提著燈籠躍上杏花樹，笑瞇瞇說道：“公子萬安，明晨再見?！比~潛正站在院內(nèi)遠(yuǎn)望天象，不可避免要對上她的笑顏。看到墨黑的眸子掃過來，她怔了怔，隨即恢復(fù)常態(tài)，笑道：“順便請先生的安?！?/br>
    她靜靜站了一會，他移開眼睛看向星云，冷淡如雪。

    她將燈籠□樹枝，擱下一束紫葉花，輕輕躍下。翌日清晨來看時，花葉均枯萎，燈絨已燒滅。

    如此反復(fù)十日，葉潛一步未離開庭院，就連卓老先生連夜趕去汴陵，也失去了身影。謝開言并不知道先生已經(jīng)離府，連續(xù)數(shù)天送了春桃、玉蘭、丁香、薔薇各色花束不等，都未打動葉潛一分。最后，她將滿紗囊花葉塞進(jìn)葉府偶爾外出采辦的廚娘手中，鞠躬道：“嬸子行行好，把這盒畫卷帶給先生吧，告訴他，小友無可還報贈書之誼，只能作畫一幅，聊表心意?！闭f著，她便取□后的錦盒，遞交給廚娘。

    廚娘遲疑道：“姑娘不來了么？”

    謝開言抓抓臉，訕笑：“打擾貴府多日，心中實在過意不去。我做了一樁賠本的生意，現(xiàn)在要去掙錢還債?！?/br>
    廚娘看著那明麗的笑容，愕然一下，福了福身子，沒說什么，徑直走入府內(nèi)。因府規(guī)森嚴(yán)，她也不敢隨便透露卓老先生已去汴陵的消息。再者，潛公子蟄伏在海鎮(zhèn)，清靜無為，正是為了打消老皇帝的疑心，方便拿到首戰(zhàn)軍權(quán)。言多總歸有失，什么都不說才能不壞潛公子的舉事。

    云霞浮海曙，白鳥銜枝歸。

    “潛公子定力非凡，我甘拜下風(fēng)?！?/br>
    一早，謝開言將所剩銀兩還給閻薇，只身走向市鎮(zhèn)，謀求一份差事，償還釣魚戰(zhàn)中用去的雇金。為數(shù)不多的店鋪中擺放著陶罐、香料、砂紙、海味等雜貨，雖沒有閭閻撲地的盛景，但民眾落得清和自在。

    連續(xù)打雜三日，謝開言蹲在陶器前，細(xì)細(xì)看著罐身上的古代傳說浮雕圖像，慨嘆畫師的精湛手筆。肩膀上突臨一拍，一個拘謹(jǐn)?shù)穆曇粼谡f著：“大小姐，我們公子想請你去一趟?！?/br>
    只有謝族子弟才喚她大小姐。

    謝開言立刻回頭，看到一張年輕的臉，不禁瞇眼說道：“阿駐？”

    阿駐低頭羞赧說道：“沒想到大小姐還記得我。”

    謝開言扁了扁嘴：“小時候就是你推我入池塘，讓我落下一個頸軟的毛病?！?/br>
    兩人邊走邊談，去了鎮(zhèn)中唯一氣派的驛館。北理國聶宰輔派獨子聶無憂出使華朝，聶無憂完成公務(wù)后，聽聞汴陵名貴公子均到訪青龍鎮(zhèn)，于是對外宣稱慕名追來。阿駐本是謝族子弟，因十年前參與孩童賭局，壓謝開言入水，后被謝飛責(zé)罰出族。當(dāng)時聶宰輔剛好帶著阿照來謝族避難，提議互換小童，將阿駐帶回北理。

    驛館臨海而立，受暖風(fēng)熏陶，空氣極清新。

    聶無憂擺上一桌飯食，看著謝開言埋頭痛吃，不禁說道：“慢點，慢點，沒人跟你搶?！?/br>
    謝開言喝完一大碗海鮮青菜粥，吁口氣道：“總算吃了一頓飽飯?！?/br>
    聶無憂遞過錦帕，示意她擦去嘴邊糊糊?！疤锰弥x族族長混得如此落魄，說出去恐怕被人笑話?！?/br>
    謝開言瞪眼道：“你敢說出去我就打斷你的牙齒?！?/br>
    “是打落牙齒?！?/br>
    聶無憂展開一把素白絹扇，用扇面遮住臉，只露出一雙笑意暖暖的桃花眼。

    謝開言起身環(huán)視四周，道：“你這兒地境不錯，筆墨紙硯一應(yīng)俱全，唉，借我一晚寫寫文章?！?/br>
    晚上，聶無憂挑亮燈盞，燃了清神香，特意掩好窗扇，請謝開言坐在書桌前撰寫策論。謝開言撐住頭，咬著筆桿看他：“你怎么不出去？”

    聶無憂笑道：“我不礙事?！闭f罷拿著書坐在榻邊認(rèn)真研讀起來。

    細(xì)細(xì)丈量宣紙尺寸之后，謝開言便正襟危坐，提筆運腕，流暢書寫心中所想。因不愿惹人眼目，她只分析當(dāng)今華朝內(nèi)亂不斷的局面，以此為契機(jī)，完成一篇切中肯棨的文章。

    “華朝六世開拓疆土，擁十二固州，四時充美，攻舉有成。今陛下賜隨和昆山之寶，掌孔翠犀象之器，內(nèi)飾金錫，外采丹青，皇皇然賦妍華兮，富樂于聲，輕侮于民，此非吞八荒制九夷之策也?？v觀十二州馳列，西接肅、涪，胡騎犯禁，鐵蹄斂踏；東西割舍，寧、徽殘缺，狄容長驅(qū)無人能御，樹銀龍旗，擊靈鼉鼓，洶洶舞浪于外邦。一時流弊，蕭墻四起，非陛下之所圣望。凡革除舊弊，必新創(chuàng)三端，曰御將、兵制、養(yǎng)民。御將者，以術(shù)，治其心，掣肘分衡，莫不相約以從。兵制者，以法，明其責(zé)，招募謫發(fā)，論功進(jìn)爵，莫不奮力西向……”

    謝開言蘸滿墨，下筆如神，可見思緒清明。她凝神寫著，聶無憂見夜深，當(dāng)先退出房間。沐浴后小憩一刻醒來，發(fā)現(xiàn)隔窗滲落微光，他敲敲門后，徑直走了進(jìn)去。

    謝開言趴在書桌上已然睡著，臉頰壓著宣紙，嗤嗤吐氣，吹散一小塊墨染上袖口，兀自做著香甜的夢。聶無憂拈起策論看了看，眼色逐漸發(fā)亮，低聲道：“女孩兒也有這般雄心，假以時日，不輸于任何一個執(zhí)柄者?！庇窒氲剑和凭可陷呹P(guān)系，還好她是我的朋友，否則又多了一個勁敵。

    他取來一張薄毯，替謝開言披上。想了想，輕手執(zhí)筆，在她的雪顏上添捻幾下，畫上貓的胡須。

    天明，飽睡一頓謝開言的伸伸腰，就著桌案上的浸汁漱口，熱巾敷面，從袖中翻出木梳，胡亂拉了兩把頭發(fā)。阿駐帶著自家公子指派的嬸娘走進(jìn)門，抬頭一看謝開言的臉，撲哧一笑，慌忙退下。

    “怎么了？”謝開言摸摸臉，深覺莫名。

    嬸娘細(xì)細(xì)替謝開言換過繡花春衫，梳好發(fā)辮，忍笑道：“小姐照照鏡子?！辈闹裣淅镞f出菱花鏡。

    謝開言照鏡看到暈了墨的大花臉，嚷道：“好你個病無憂，合著阿駐一起欺負(fù)我！”一陣風(fēng)卷出驛館，左右逡巡兩眼，尋找聶無憂下落。無果后，她便背著手施施然走去上工。

    身邊掠過一陣淡淡衣染蘭香，一道藍(lán)綢絲袍的背影昂然走過，旁邊有小廝替他撐著傘，還細(xì)細(xì)說著：“卓公子，卓公子，老爺勸你再想想這門婚事。老爺說了，那姑娘不錯，懂詩書禮儀，擅音律丹青，又是他的朋友，娶了她，等于親上加親……”

    可是那位卓公子一撩驛館的馬車簾布，徑直上了馬車離去，從頭到尾不置一詞，極有可能在抗拒這門婚事。

    謝開言看著馬車揚塵而去，心想，這位富貴公子，竟然也姓卓……

    晚上，謝開言接到了聶無憂特派的差事：去葉府盜圖。

    ☆、89破曉（四）

    謝開言伏案提筆,細(xì)細(xì)畫著白天所見陶罐上的浮雕圖,有精衛(wèi)填海、后羿射日等。聶無憂持絹扇輕拍手心,游說半天,無奈她還是不為之所動。最后，他拿出了殺手锏，翻開父親委賜的相印及徽章,看著她說道：“你的策論還需一人署名舉薦的罷？不知我父親有沒有這個資格？”

    謝開言咬著筆桿想了下,道：“也好?！碑?dāng)即詢問為何要去葉府盜圖。

    聶無憂解釋道：“你輕功便利，去了他書房尋紫金銅軸里的畫卷。那是一幅上古傳下的地貌勘查圖，實屬孤卷，險些失傳。你盜出來,讓我瞧上一眼……”

    謝開言一聽“上古”兩字就有些動心,但神智仍在，不忘詢問清楚：“你怎么知道一定在他那里？”

    聶無憂笑道：“我自然知道?！庇植辉付嗾f，推著她出門，急聲說著：“快去，快去，你欠下的租金和債契我都幫你還清，事成之后還有賞銀?！?/br>
    謝開言捺住靴底，用手扒著門框，低嚷道：“喂，好歹讓我裝扮一下啊，那潛公子武功陰毒，我怕抵擋不住?！闭f完喚阿駐買來兩面銅鏡，一前一后緊縛在身上，再套上棉布軟甲與夜行衣，趁夜色潛伏去鎮(zhèn)外葉府。

    亥時五刻，花月無聲，萬籟寂靜。

    謝開言如一片落葉掠進(jìn)書房，細(xì)細(xì)查找，在暗格內(nèi)找到一尊盤龍架，上面正供放著鎖定的紫金銅軸。她收好紫金軸，從窗口掠出，突然被一道鮮亮的影子擋住了去路。

    葉潛著雪白睡袍站在竹林旁，風(fēng)骨清冷。一枝竹隨風(fēng)探下柔曼身姿，拂落在他肩頭。他看著黑衣蒙面的來訪者，右手輕抬，如同拈起一朵花般，取下了竹枝。

    謝開言朝院外發(fā)力躍去。

    葉潛的竹枝如影隨形趕到，迎風(fēng)一削，變成犀利的刺。

    一時之間，冷風(fēng)、殺氣、白影、竹刺從四周罩下來，像是一張看不見的絲網(wǎng)，困住了后院垓心的謝開言。她知道葉潛武功的高低，當(dāng)即拋棄死逃的心理，凝神對敵起來。

    謝開言兩掌分合，左右互捺，從袖革中抽出一對精鋼打制的柳眉刺，反握在掌中，如輕靈的風(fēng)，旋轉(zhuǎn)著欺上。葉潛身形如飛云流水，功夫自成寫意一派。兩人互不答話，抑住夜色各施狠手，一為戰(zhàn)勝一為殺敵，頃刻間對峙二十多招。

    “妹子，丟出來！”驀地，靜寂的墻外傳來一道男聲。

    葉潛眼色一沉，拂袖一躍，就待掠向墻外，衣影拉出冰雪之風(fēng)。謝開言看得真切，抓住背后縛住的紫金軸，啞聲道：“這里！”將卷軸扔向杏花林處。

    墻外消散了聲音，葉潛聽到謝開言的嗓音，身形一頓，折轉(zhuǎn)了回來，兩袖盈滿冷風(fēng)。謝開言看著他的眼睛，急退幾步，不敢與他正面對抗。

    果然，葉潛的出手更加駭然，五指虛扣，徑直拿向她的咽喉。她閃身避開，他的左手又欺上，切向她的頸后。

    謝開言最薄弱的地方就暴露在葉潛掌刃之下。她急低頭，縮了肩膀，后背不可避免拱迎上去，挨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掌。

    謝開言悶哼一聲，險些沒站住。不待葉潛劈下第二掌，她便抹去面巾下的血水，抱殘守缺，以右手支地輕輕一點，掠出了他的掌風(fēng)。后方隨即撲來數(shù)枚棋子，刺向她的頸后，嗚嗚帶響，可見出手者的犀利。她的身形受到牽制，緩慢了下來，還未躍出粉墻，他已鬼魅般掠近，右手一掐，提住了她的后頸。

    謝開言只覺又回到十年前的池塘之中，全身爬滿了冷冰冰的水草，氣息越來越緊，臉色慘白得幾近透青。

    葉潛冷冷說道：“數(shù)次招惹我，難道紫金卷軸才是你的目的？”

    謝開言嘶聲道：“放開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謝開言，是海盜。”太痛了，她先換口氣，數(shù)次從海面上撲騰回來，他應(yīng)該看得見。

    葉潛上下打量她一番，道：“海盜能賦詩作畫？還能與太傅結(jié)為朋友？”

    謝開言一怔：原來老先生是太傅。馬上掙扎起來，雙腿蹬著墻面，嘶聲道：“我是海盜中的文魁，走遍五湖四?！臃欧攀中忻?，真的很痛?！?/br>
    葉潛隨即松開手，不料謝開言縱身一躍，又翻向外墻，她的輕功可稱獨步天下，只是葉潛的心思深如大海，能揣測他人旨意。他將手一抬，拉住了她的后衣領(lǐng)，迫使她逃不出去。

    謝開言暗道：真是晦氣，礙于男女之別，又不能大力掙扎，只能等其他機(jī)會了。

    葉潛見她俯首認(rèn)命的樣子，冷淡問：“還有什么話說？”

    謝開言冷了眉眼，狠狠說道：“別掐我后頸。”

    葉潛的寢居極簡陋，無床，屏風(fēng)后擺放一口盛滿冰水的大石棺，窗前呈列一矮榻，擺放數(shù)套書籍，無論怎么看，都不像是富貴公子的住處。

    謝開言暗中屏氣，就被葉潛點了xue位提進(jìn)來。他看都不看，輕手一揮，將她丟進(jìn)石棺內(nèi)。冰水刺進(jìn)口鼻及胸腔，在夜風(fēng)里，蜿蜒出一陣最大的冷意。謝開言雙腳已不靈便，只能用手扒住棺壁，撲騰兩下，竟然還沒浮起身子。

    “真是不該綁了兩塊銅鏡又去穿棉衣！”她非常后悔，在水底說不出話來，咕嘟嘟吐出一串氣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