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4章| 挽浪子慈父析產 置裘衣癡子賣田
蘇秦還揖道:“蘇秦見過里正?!?/br> 里正驚愕:“咦,蘇秦,你不口吃了?” 蘇秦笑笑,算是回答。 里正將他讓至客堂,早有婢女沏好茶水,放于幾上。 里正讓過茶水,笑道:“昨兒你阿大來,將你的事細細說了。常言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你能回頭,莫說你的阿大歡喜,就是我這個當里正的,也是打心眼里高興。這不,你阿大要換田契,劉某二話沒說,當即備下車馬,隨他前去司農府,眨眼工夫就辦妥了。蘇秦哪,你只管好好種地,劉某向你阿大承諾了,只要你的地種得好,劉某定在司農大人面前保薦你,只要司農大人高興,沒準兒你就可以覲見天子了!” 蘇秦微微一笑:“請問里正,像我家這樣的田產,一畝可值多少金子?” 里正大是驚訝:“嗬,剛一分家,就想著置地呢。呵呵呵,有志氣!”說著眼珠兒一轉,“跟你實說吧,你家的地是上等好地,值錢著呢。你要想購置,真得花些金子!” 蘇秦又是一笑:“得花多少金子?” 里正垂頭思忖一時,抬頭道:“這么說吧,置田產的事,沒有定準,有旱田,有水田,有桑園,還有林子,地不同,價值也不同。似你家的地,得看地塊,具體值多少,劉某真也說不大準?!?/br> 蘇秦從袖中摸出自己那份田契,擺在幾上:“像這上面的呢?” 里正細細一看,贊道:“嗯,二少爺,劉某賀你了。不瞞你說,你家這一井地,就數你分的地好,上水頭不說,地力也肥,好地呀!” 蘇秦斂住笑,目光直逼里正:“里正大人,我問的是,它值多少金子?” 里正怔了下,吃不準蘇秦用意何在,賠笑道:“是是是,我得細看一下才是,”拿過田契,端詳一番,“這么說吧,旱田一畝三兩足金,水田一畝四兩,這桑田嘛,一畝少說也得二兩!” 蘇秦點頭道:“里正大人,謝你估值了。在下此來,是有一事煩請大人。” 里正笑道:“這個好說,劉某既然做了這個里正,理當為大家跑腿!” 蘇秦指著田契:“這是在下昨日分得的二十畝田產,除去五畝桑田之外,另有十畝旱田、五畝水田,照大人所說,值金五十兩。在下因是急賣,只求四十兩,煩請里正大人為在下尋個買主?!?/br> “這??”里正震驚,“如何使得?” 蘇秦笑道:“怎么,里正大人為難嗎?” 里正看看蘇秦,又看看田契,皺下眉頭,長嘆一聲:“唉,別的倒是沒啥,只你阿大那里,我不好交代?!?/br> 蘇秦拱手道:“就請里正大人暫時保密,莫要告訴阿大。” “好吧,劉某幫你這個忙。何時用錢?” “越快越好!” 里正低頭思忖有頃,再次抬頭:“這么多錢,你又這么惶急,叫劉某哪里去尋買主?” “依里正大人之意,該如何才是?” “這樣吧,”里正咬下牙根,“你若急于用錢,這點田產暫且寄放劉某這里。無論何時,只要你回心轉意,只需將本息還給劉某,十五畝良田仍是你的!” “金子呢?” 里正輕嘆一聲:“這些年收成不好,劉某家中也不寬余,你若急用,劉某只能臨時湊出三十兩足金?!?/br> “三十兩就三十兩!” 里正起身走進內室,拿出一個秤,秤盤里是三十塊小金餅,當蘇秦的面稱平,指道:“蘇秦,你看清楚,這是三十兩的秤星,秤盤不計重。秤是平的,不高不低?!?/br> 蘇秦拱手:“謝里正大人?!?/br> 里正將金子裝入一只漂亮的錢袋,遞給蘇秦:“你寫個收據?!庇謴男渲忻鰞蓮?zhí)锲酰斑@是兩張新的田契,一張十五畝,押在劉某名下,另一張是五畝桑田,你這簽好,畫押,待會兒劉某到司農大人府上加過印璽,就算成了。五畝桑田的田契,劉某派人給你送去?!?/br> 蘇秦寫好收據,在兩塊田契上簽字畫押,收起金子,揖道:“謝里正大人!五畝桑田的田契加過印璽之后,請大人暫時收存,一個月后,煩請大人直接交付蘇厲,向他說明因由?!?/br> 里正還過一禮:“就這么定下?!?/br> 蘇秦步出里正家,指使阿黑回家,自己徑投洛陽,走進號稱“王城第一剪”的那家鋪子。 看到又是蘇秦,那伙計連身子也不欠,半是奚落道:“客官大人不會是來訂制那套士子服的吧?” 蘇秦斜他一眼,從袋中摸出八小塊金餅,“啪”一聲擲在地板上:“八兩足金,十日之后,我自來取!”說畢轉過身子,大踏步走去。 那伙計兩眼大睜,正在那兒發(fā)愣,簾子掀動,店家疾步躥出,朝伙計罵道:“你個瞎眼狼,差點誤我買賣!快請先生回來,不量尺寸,如何做衣?” 伙計猛醒過來,拿上皮尺,一溜煙兒地追出店鋪,見蘇秦走遠,急追一陣,叫道:“先生留步!” 蘇秦站住,冷冷問道:“分量不夠嗎?” 伙計“撲通”一聲跪于地上:“夠夠夠,小人是來為先生量尺寸的!”說完起身,兩手如飛地上下度量。 正在此時,遠處飄來一陣優(yōu)美、凄婉的琴聲,如同仙樂。 蘇秦怦然心動,側耳聆聽,兩腿不由自主地循聲而去。那伙計不敢阻攔,站直身子,小跑步跟在身后,邊走邊在他的肩胛、腰、胸等處量尺寸。又走十多步,伙計測量完畢,噓出一口氣,從袖中摸出一塊絲帛,交給蘇秦:“先生,先生可于十日之后憑此取貨!” 蘇秦接過,納入袖中。 伙計躬身打揖:“先生慢走!” 蘇秦聽若未聞,顧自循聲尋去。尋有一里來地,蘇秦來到宮城,沿著一段朱紅色的城墻走有百來步,赫然看到一個撫琴的老人。 是琴師。 琴師倚坐于一棵梧桐樹下,二目微閉,正自忘情彈奏。琴師前面擺著一只殘破的飯碗,碗里整齊地擺放著三枚銅幣。 陣陣朔風吹過,卷起地上枯葉,發(fā)出沙沙聲響。琴師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狀如乞丐。此處位置偏僻,幾乎沒有行人,那幾塊銅幣,必也是聞聲而來的人施舍給他的。 蘇秦屏住呼吸,在距琴師幾步遠處站下。琴師似無察覺,十根幾近干裂的手指不無靈巧地撥動琴弦。琴聲時而高亢,時而凄楚,如泣如訴,如悼如惋。 蘇秦靜靜地站在那兒,微閉雙眼,用心聆聽。 聽著聽著,淚花從蘇秦的眼角流出,滾落在地。 蘇秦走前幾步,在老人面前緩緩跪下,叩拜。 兩行老淚從琴師的眼里流出,琴聲戛然而止。 蘇秦三拜畢,泣道:“晚生蘇秦叩見先生!” 琴師睜開眼睛:“蘇公子免禮!” 蘇秦再拜道:“先生之琴出神入化,晚生今日聽到了真正的音樂!” 琴師目視蘇秦,緩緩點頭:“老朽亂彈,能得蘇公子賞識,于愿足矣!蘇公子可有閑暇,至老朽寒舍一敘?” 蘇秦再拜:“晚生就是求訪先生來的!”說完趨前一步,扶起先生,收拾好他的碗、錢和琴具,攙起他的胳膊,沿宮墻外面的碎石路緩緩走去。 二人一路走來,不一時來到辟雍。 蘇秦走進無人守值的大門,目力所及處,較六年前更加荒涼,枯黃的野蒿在這初冬的風里瑟瑟抖索。 琴師引蘇秦一步一步地走進一個破敗的院落,在一塊破席上坐下。蘇秦環(huán)視四周,但見家徒四壁,值錢之物,只有剛剛拿回來的這架老琴。 蘇秦凝視老琴,有頃,轉望琴師:“先生方才所奏,晚生如聞仙樂,潸然淚下。” 琴師并不說話,只在琴前坐下,緩緩說道:“蘇公子愿聽,老朽為你再彈一曲?!闭f畢雙手撫琴,錚然出聲,又彈一曲,琴聲更見悲切,似在講述一個老人的蒼涼晚年,又似在吟唱一個王室的悲壯結局,聽得蘇秦再度淚出。 琴師彈畢,撫琴問道:“請問士子,此曲何如?” “比樹下之曲,又多一絲悲切?!?/br> “敢問士子悲在何處?” “樹下所彈,先生只在悼思一人,方才所奏,先生卻在悼思一國,更見悲壯,晚生是以覺得更為悲切一些?!?/br> 琴師喟然嘆道:“區(qū)區(qū)數年,蘇公子竟是判若兩人,真是造化弄人也!” 蘇秦揖道:“先生雅奏,晚生妄議,不是之處,還請先生寬諒!” 琴師還揖一禮,兩手撫在琴上,緩緩說道:“不瞞士子,老朽樹下所奏,是訴予王后聽的。越過那道紅墻,不遠處就是王后寢宮。王后生前愛聽老朽亂彈,六年多來,老朽只在那堵墻外,日日為王后彈奏數曲,先彈《高山》,再彈《流水》。公子所聽,是兩曲之后老朽自己的傾訴。此處所奏,嘆的既是老朽自己,也是大周今日。蘇公子聞曲即知老朽心聲,堪為知音,實令老朽敬服!” “先生所奏,堪稱天下第一,縱使伯牙再世,也不過如此。” 聽到“天下第一”四字,琴師長嘆一聲:“唉,老朽命運不濟,混至此境,已是不堪,懇求公子不要羞殺老朽了!”言訖,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蘇秦大怔,改坐為跪,叩道:“晚生斷無羞辱先生之意,求先生見諒!” 琴師拿袖子擦一把淚水,慘然一笑:“公子請起,是老朽傷感,與公子無干。” 蘇秦起身,怔怔地望著這個被命運遺棄的琴師,不知說什么才好。 琴師又是一笑:“公子此去,可曾見到鬼谷先生?” 蘇秦點頭。 琴師目露羨慕之光:“公子可曾拜到先生為師?” “晚生跟隨先生修習五年?!?/br> 琴師垂下頭去,許久,長嘆一聲:“唉,公子是大造化之人,老朽祝福你了?!背聊许?,又嘆一聲,“唉,你我同為學子,機緣大不相同。莫說五年了,老朽若能得蒙鬼谷先生指點一日,此生足矣!” 蘇秦猛然想起張儀曾經言及琴師欲求鬼谷先生為師,卻未如愿,不免好奇,探身問道:“若是得拜鬼谷先生為師,先生欲習何術?” “欲習何術?”琴師倒是驚訝了,“老朽此生只與這些琴弦有緣,除去習琴,還能修習何術?” “這??”蘇秦怔了,“先生求拜鬼谷先生,難道只為習琴?” 琴師不無肯定地點頭。 “敢問先生,為何一定求拜鬼谷先生習琴?” “唉,”琴師嘆道,“公子有所不知,此生老朽別無他求,只愛奏琴。少年之時,老朽踏破鐵鞋,遍訪天下名師。而立之年,老朽自以為學有所成,遂至周室,當街cao琴擺擂,欲比天下之琴??” 說至此處,琴師一臉慚愧,打住不說了。 “后來呢?” “唉,”琴師又嘆一聲,“此事荒唐至極,每每思之,羞殺老朽矣!” “是先生被打下擂臺了?” “非也!”琴師搖頭,緩緩說道,“老朽在天子腳下設擂三年,列國琴師聞訊,接踵而至者數十人,無一不敗在老朽弦下。天子聞名,邀老朽入宮演奏。王后聽畢,甚是贊賞,特聘老朽為宮廷琴師,后又授命老朽教授兩位公主琴藝。老朽如登云端,飄飄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這個門楣之上寫下‘天下第一琴’五個大字?!?/br> 蘇秦大睜兩眼,靜靜地望著琴師,無法相信這位如此謙卑的老人竟有如此不可一世的過往。 琴師沉默許久,再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嘆:“唉,老朽目中無人,自以為天下第一,直到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老朽對著明月,撫琴詠志。老朽奏完一曲,正自陶醉,隱約聽到遠處有琴聲飄來??” 又是一陣更長的沉默,琴師似在回味那陣飄然而至的琴音。 許久,琴師似從遙遠中回來,接著講述:“那琴音如同天籟,老朽從未聽到過如此美妙的樂音,一下子呆在那里,以為非人間所有。怔有一時,那樂音忽遠忽近,斷非幻覺。老朽震驚,循音尋去,走啊,走啊,不知走有多遠,那琴音仍在前面,忽高忽低,忽隱忽現。老朽尋至洛水岸邊,終于看到一棵垂柳下端坐一位白眉老人。見到我來,老人的琴聲戛然而止。我二話未說,跪拜于地,懇求老人收我為徒。老人一句話不說,只在那里端坐。我跪呀,跪呀,足足跪有兩個時辰,老人只是端坐于地,既不說話,也不撫琴,更不答應我的苦苦懇求。月至中天,老人忽然伸出兩手,在琴弦上猛然一劃。只聽一聲脆響,琴聲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聾。我驚倒于地,待回過神,老人已飄然遠去。我急起直追,卻是不及,便大聲叫道:‘請問先生,您究竟是人是神?’遠遠飄來一個回復,‘老朽非神,云夢山鬼谷野民是也?!?/br> 蘇秦聽得傻了,目不轉睛地望著琴師。 琴師咳嗽一聲,長嘆一聲:“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過來的,待天明時,老朽回到此院,摘下門楣上的匾額,踩個稀爛。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夢山,鬼谷先生終不肯見,后來留給老朽四個大字,‘心動琴動’。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心無旁騖,只在覺悟鬼谷先生的四個字——‘心動琴動’!” 蘇秦由衷贊道:“聽今日之琴,先生已經悟出了!” “是的,”琴師的目光掃向破敗的院落,掃向滿地落葉,回頭落在擺在身邊的破碗和三枚銅幣上,慘然笑道,“老朽悟出了!”閉上眼睛,好半天,淚水流出,喃喃重復一句,“老朽悟出了?!?/br> 蘇秦心中一陣顫動,甚想為他做點什么。想到袖中金子,又見院中角落處有一輛破舊軺車,心中一動,指著那輛車子道:“那輛軺車是先生的嗎?” “是的,”琴師望著它,“是天子恩賜老朽的。時過境遷,一切破敗,此車也成一堆廢銅了。” “先生欲賣此車否?” 琴師苦笑一聲:“公子若是喜歡,拿去就是,談何買賣?” 蘇秦從袖中取出錢袋,摸出十二金,擺在桌面上:“先生,此車作價五金,晚生買了。另外五金,煩請先生幫我選購良馬一匹。還有二金,煩勞先生托人修飾此車。旬日之后,晚生自來取車!” “公子,”琴師望著一堆金子,“這??如何使得?” “就此定了!先生保重,晚生告辭!”蘇秦起身,朝琴師深揖一禮,轉身離去。 琴師亦不起身,只在那兒癡癡地望著蘇秦的背影,聽著他漸去漸遠。 第十日晨起,天還沒亮,蘇秦就已起床,久久地在院中徘徊。阿黑似也預知什么,緊緊跟在身后,寸步不離。 院中的大椿樹上,樹葉早已光禿,頂上懸著一個黑乎乎的鳥窩,蘇秦知是喜鵲的家。不知何故,自他回家以來,窩中并無一只喜鵲。 天色放亮,蘇厲起床,打開房門,見蘇秦站在院中望那喜鵲窩,心頭一怔,急走過來:“二弟,今日怎么了,起這么早?” “想與大哥出去走走?!?/br> 蘇厲跟蘇秦走向村外,來到打谷場上。阿黑緊緊跟著,一直在蘇秦的腿上蹭來磨去,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蘇秦遲疑有頃,對蘇厲道:“大哥,我要走了!” 蘇厲沉默好久,抬頭問道:“去哪兒?” “秦國!” 蘇厲點點頭,不再說話。 蘇秦指著阿黑,緩緩說道:“大哥,你的那袋子錢,我??買了阿黑?!?/br> 蘇厲不可置信地望著蘇秦,許久,轉過頭去,望阿黑一眼,點頭。 “我走之后,阿黑??就托給大哥了?!?/br> 蘇厲再次點頭。 蘇秦從袖中摸出一塊金餅,遞給蘇厲:“這塊金子,算是歸還大哥的?!?/br> 蘇厲怔了下,一把推開:“二弟,這是干啥?” 蘇秦硬塞過去:“大哥,你還是拿上吧。它在我身上,跟在大哥身上,不一樣?!?/br> 蘇厲似是意識到什么,顫手接過金子,雙手捧著它,淚水緩緩流出:“二弟,你??把那田??賣了?” 蘇秦哽咽道:“賣了?!?/br> 蘇厲不無痛楚地捂住兩眼,蹲在地上,沉默許久,終于冒出一句:“你??可是賣給里正家了?” 蘇秦再次點頭:“是的,賣給里正家了?!?/br> 蘇厲再次埋下頭去,好久,咬著牙關,再也沒說一句話。 “大哥,”蘇秦緩緩說道,“我留下五畝桑田,算是??算是她的。過幾日,你到里正家取回田契,跟她說明?!?/br> 蘇厲點頭。 “還有,”蘇秦遲疑一下,“阿大那兒,指靠大哥了?!?/br> “嗯?!?/br> “對娘說,秦兒不會走歪路。” “嗯?!?/br> 蘇秦緩緩跪下,沖蘇厲叩拜:“大哥,受二弟一拜!” 蘇厲與他對拜幾拜,四只大手緊緊相握。 蘇秦松開手,起身走去。 蘇厲怔一下,緊追幾步:“二弟——” 蘇秦止住步子,扭過頭來:“大哥——” 蘇厲哽咽道:“早晚走不通了,就??回來。” 蘇秦凝視蘇厲,許久,點下頭,一個轉身,快步離去。 阿黑似是一切都聽明白了,只是不忍訣別,一聲不響地伏在蘇厲腳下,望著漸去漸遠的蘇秦,發(fā)出“嗚嗚”的低鳴。 灰云密布,北風朔朔。 偌大而冷清的宮城里,遍地落葉卷成一堆堆,一團團,在朔風中盤旋著,沙沙作響。沒有誰去清掃它們,也沒有誰在意它們。 御書房里沒有生火,端坐于幾前的周顯王顯然冷了,睜開眼睛,看看窗外,將身上的裘衣稍稍裹裹,再次合上雙目。 門外傳來腳步聲。 內宰推開大門,掀開布簾,走進房中,小聲稟道:“啟稟陛下,御史大人求見!” 周顯王眼睛未睜,淡淡說道:“宣他進來!” 御史大夫趨前叩道:“臣叩見陛下!” “有何大事,說吧!” 御史大夫緩緩說道:“啟奏陛下,顏太師??走了!” “老太師?”周顯王打個驚愣,眼睛陡然睜開,直直盯住御史,許久,方才問道,“何時去的?” “昨夜子時?!?/br> 周顯王重又閉上眼去,而后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空氣正自凝滯,周顯王陡然出聲,喃喃說道:“走了好?!甭灶D一頓,聲音猛然提高,幾乎是歇斯底里,“走了好哇,走了好!” 御史大夫哽咽道:“太師臨走前,用盡最后力氣,草擬一道奏章,托臣轉呈陛下?!闭f罷從袖中摸出一道奏折,雙手捧在頭頂。 內宰走過去,接過奏章,呈予顯王。 周顯王看也不看,淡淡說道:“念吧!” 內宰拿回奏章,朗聲讀道:“陛下,老臣行將去矣。大周歷閱七百載風雨,每況愈下,終至眼前這般境遇,皆因老臣輔佐不力。老臣無能,無顏叩見先王,今以黑漆涂面,聊以遮羞。臨行之際,老臣泣血以告,還望陛下垂聽。天不可一日無月,國不可一日無后。王后駕崩六載有余,陛下日日傷悲,誓不納后,實令老臣憂慮。老臣屢諫,陛下不聽。大周雖衰,仍是大周。陛下龍體,更須保重。老臣將行,此奏算是死諫??” 內宰讀完,將奏章折起,放回顯王幾上。 周顯王沉思有頃,抬頭對御史道:“老太師盡力了,也盡忠了。傳旨,洗去老太師面上黑漆,以公禮葬于先王墓側,舉國哀悼一日?!?/br> 御史叩道:“臣代老太師謝陛下隆恩!” “還有,”周顯王緩緩說道,“使大巫祝轉告老太師,寡人口諭,月既隕落,何可復明?天之將傾,龍體何用?他的死諫不可行!” 御史泣道:“臣遵旨!陛下萬安,臣告退!” 御史再拜后退出,周顯王再次閉目,御書房中重又恢復死一樣的沉寂,唯有外面的瑟瑟風聲、沙沙落葉聲和設在一側的滴漏聲此起彼隱。 又過一時,周顯王陡然睜開眼睛,望向門口那只滴漏,朝門外叫道:“來人!” 內宰急進。 “看看滴漏,幾時了?” 內宰走過去查看一下,稟道:“回稟陛下,辰時已到了!” 周顯王急急起身:“快,靖安宮!” 內宰趨前一步,扶住周顯王,二人疾步走向靖安宮。 宮正早已候在那兒,見過顯王,引他趨至鳳榻前面。 顯王并膝坐下,閉目息神。 坐有一時,顯王睜開眼睛,征詢的目光望向宮正:“咦,辰時早到了,怎么不見琴聲?” 宮正亦是驚奇:“別是先生睡過頭了?” 內宰搖頭:“除去雨雪天,先生一向準時,辰時起奏,已時收琴,六年來從無間斷,亦從未誤過時辰?!?/br> 顯王怔了下:“先生不會是病了吧?” 內宰再次搖頭:“昨日聽他琴聲,不似生病之人。” 顯王臉上現出惶惑,有頃,轉對宮正:“每日的那幾枚銅幣,你們可曾忘了?” 宮正急道:“回稟陛下,一日也未曾忘下,即使陰雨日,也自有人送去!” 顯王又怔一時:“別是讓他瞧出了吧?” 宮正搖頭道:“不會的,先生彈琴,從不睜眼。再說,奴才使人送錢,也都是扮過裝的,時辰也不一樣,就好似路人的贈予。有時三塊,有時五塊,有時一塊,奴才都算計過了,若無疾病,先生衣食,定然無虞?!?/br> “這就好,”顯王松了一口氣,“先生是要強之人,不愿受人施舍。再候一時,想必他有什么事,誤了!” 眾人又候一時,仍然不見琴聲,無不著急起來。 顯王思忖一時,對宮正道:“你使人出宮看看,他會不會出什么事兒?” 宮正叫上幾個宮人,匆匆出去。 約有小半個時辰,宮正回來,稟道:“啟稟陛下,先生不在宮外!” 顯王急問:“他在哪兒?” “臣不知。不過,臣在街上打探,倒是探到先生音訊?!?/br> “是何音訊?” 宮正遲疑一下,沉聲說道:“聽人說,先生不知因何發(fā)了大財,這幾日午后,一直在街上轉悠,前日將他的軺車修好,昨日又買一匹好馬。臣估摸,先生是要出遠門了?!?/br> 顯王神色立變,愣怔有頃,頹然長嘆一聲,潸然淚下,喃喃說道:“老太師走了,先生他??他遠走高飛,棄下寡人了!先生??先生他??棄下寡人了!先生說走就走了!王后、雪兒、雨兒、老太師,還有先生,一個一個都走了,全都棄下寡人了,走了,走了,全都走了!嗚??” 顯王越說越慢,越說越傷心,聲音也越來越低,最后竟像孩子似的兩手捂臉,嗚嗚號哭起來。內宰、宮正及在場的所有宮人,看在眼里,聽在耳里,疼在心里,無不長跪于地,泣不成聲,各將額頭重重叩在地板上,發(fā)出雜亂的“咚咚咚咚”的響聲。 大家正在熱鬧,在前面大殿里守值的宮人急走過來,進門就要稟報,見此情景,緊忙打住。內宰聽到腳步聲,扭頭見他滿身是汗,便起身將他拉到一邊:“何事這么急切?” 那宮人道:“宮門尉稟報,有士子求見陛下!” “哦?”內宰一怔,“是何士子?從何處來?” “名叫蘇秦,說是從云夢山來!” “云夢山?”內宰思忖有頃,猛然想起什么,急道,“快,請他進來!” 宮人急急出去。 內宰一個轉身,趨到顯王身邊,小聲稟道:“啟稟陛下,有士子從云夢山來,說要求見陛下!” 正在傷悲的顯王抬起一雙淚眼望向內宰,怔道:“云夢??” “山”字未及出口,顯王精神陡來,起身急道:“快,高士何在?” “老奴已使人傳請他了?!?/br> 顯王興奮異常,在宮中走來走去,連踱幾個來回,對內宰道:“此處不是聆聽高士之地,請他御書房覲見!” 內宰急對宮正道:“陛下有旨,傳云夢山高士御書房覲見!”說畢攙顯王疾步走向御書房。 蘇秦裘衣錦裳,一身名士派頭,與此前判若兩人。 在兩名宮人的引領下,蘇秦快步走進大周宮門。 這是蘇秦第二次入宮。第一次是六年前,蘇秦是個揭王榜的蒼頭,又被幾名甲士押進,心中驚若逃兔,自無閑心看景。此番卻是不同,時過境遷,自己在鬼谷修煉五年,這又游過稷下,雖無所成,內中卻是小視天下,更有華服在身,也算是名士風流了,因而自入宮門,蘇秦竟無一絲兒膽怯,而是昂首闊步,目不斜視。反觀兩個宮人,倒是顯得卑瑣,一溜兒小碎步,在蘇秦身前身后奔跑。 天色灰蒙,朔風陣陣,草木枯黃,萬樹光禿,遍地落葉無人打掃,整個宮城一片肅殺,破敗不堪。想到前幾日琴師的彈奏,蘇秦不由得長嘆一聲,腳步慢下來。 走不多時,就已趕到正殿??茨墙ㄖ?,甚是雄偉。殿前廣場上,一排兒立著九只大鼎,個個齊眉高下,下面更有底盤鋪墊,即使身長八尺的蘇秦,若是站在鼎邊,不踮腳尖,斷也看不到鼎內。 若是不去看這滿宮的肅殺,單觀九鼎,任他何人也會俯首。 蘇秦從九鼎前面走過,正自嗟嘆,有宮人在前面宣道:“陛下有旨,傳云夢山高士御書房覲見!” 兩名宮人踅轉身子,引領蘇秦繞過正殿,走向御書房。 拐過幾個小彎,一宮人道:“御書房到了,蘇子稍候!” 內宰聞聲迎出,引蘇秦趨入房中。 周顯王正襟危坐。 蘇秦趨前,跪地叩道:“草民蘇秦叩見陛下!” 周顯王顧不上回話,張口就問:“蘇子可是從云夢山來的?” “回稟陛下,”蘇秦再拜,“草民蘇秦正是從云夢山而來!” 周顯王目光中不無期盼:“蘇子既從云夢山來,可知鬼谷先生?” “鬼谷先生是草民恩師?!?/br> “哦?”顯王震驚了,起席走至蘇秦跟前,親手將他拉起,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連聲點頭,“蘇子果是高士!”又指著前面的客席,“蘇子請坐!” 蘇秦揖道:“草民謝陛下隆恩!” 周顯王回至席前,蘇秦也于客席坐下。內宰使宮女端上香茶,擺于幾前。蘇秦端過茶碗,略品一口,將碗放下。 周顯王強自壓住內心激動,身體前傾,輕聲問道:“請問蘇子,鬼谷先生跟前,可曾有位女子?” 蘇秦拱手應道:“回稟陛下,先生跟前有一女子,是草民師姐?!?/br> “師姐?”周顯王猛吃一驚,大失所望,但仍不死心,探身再問,“先生跟前再無別的女子了?” “先生跟前,只師姐一個女子?!?/br> “那??”周顯王略頓一下,探身再問,“你那師姐可有名字?” “玉蟬兒?!?/br> “玉蟬兒?”周顯王眼中一亮,“她的胸前是否戴著一塊乳色玉蟬?” “回陛下的話,那只玉蟬兒須臾不離師姐之身。” “是雨兒!”周顯王又驚又喜,淚水流出,拿衣袖連連擦過,不無激動地轉對內宰,“你聽到了嗎?是雨兒,是寡人的雨兒!” 內宰喜極而泣,轉過臉去。 此情此景,蘇秦看在眼里,心中一陣酸楚,眼眶一熱,淚水奪眶而出,忙拿衣袖拭過。 顯王再次抹過淚水,轉向蘇秦,哽咽道:“請問蘇子,雨??雨兒她??可好?” 蘇秦哽咽道:“回陛下的話,師姐一切均好?!?/br> “她在山中都做何事?” “隨先生修道。” “蘇子能說一說她嗎?” 蘇秦點頭,將玉蟬兒在山中如何學醫(yī)、修道及山中諸事細細講述一遍,聽得周顯王心馳神往,恨不得拋開眼前煩惱,前往鬼谷,與他的雨兒一起修道。 敘有一時,周顯王問道:“你們都已出山,雨兒她??為何不出來呢?” “回稟陛下,”蘇秦揖道,“塵世齟齬,師姐心境高潔,不愿出山?!?/br> 周顯王低下頭去,沉思有頃,緩緩抬頭:“雨兒她不出山??不出山??”長出一口氣,聲音提高,“不出山好哇,雨兒她不出山,好哇,真是好哇!有她這個音訊,寡人一樁心事,算是了卻了?!甭灶D一頓,似又想起什么,“請問蘇子,你何時歸山?” 蘇秦搖頭:“草民出山,就不回去了?!?/br> “哦?”周顯王急問,“蘇子可有打算?” 蘇秦想了一下,抬頭問道:“草民有一言,敢問陛下愿意聽否?” “蘇子請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極目望去,天下本是陛下之天下,萬民本是陛下之子民。眼下禮壞樂崩,綱常紊亂,諸侯大爭,民不聊生,草民甚想知道,陛下可有愿心撥亂反正,中興周室?”蘇秦凝視著周顯王,目光里充滿期望。 周顯王垂下頭去,陷入長思。 許久,周顯王抬起頭來,苦笑一聲,輕輕搖頭:“蘇子所言,曾為寡人二十五年前宏愿,因為那時的寡人血氣方剛,總認為自己什么都能干。眼下不了。寡人看透了,天下就是天下,萬民就是萬民,寡人就是寡人??”頓住話頭,雙目半閉,仿佛眼前這一切已與他無關,許久方才吐出最后一句,“他們要爭,就讓他們爭去吧!” 言及此處,周顯王的眼睛徹底閉上。 蘇秦長嘆一聲,起身叩道:“陛下能夠看開這些,草民也就心安了。陛下珍重,草民告退!” 聽到“告退”二字,周顯王重又睜開眼睛,審視一下蘇秦,輕嘆一聲:“蘇子要走,寡人也就不強留了。寡人本欲賞賜蘇子點兒什么,但觀蘇子衣冠,寡人這兒,倒是顯得寒磣。說起來不怕蘇子笑話,周室拮據,寡人已有五年未置新衣了!” 聞聽此言,蘇秦臉上一陣火辣,猶如被人猛抽一記耳光似的,深悔不該穿戴這身裘衣進宮,在天子跟前顯闊。再想到堂堂周室,天子竟然五年未置新衣,蘇秦心中更是刺疼。 沉吟有頃,蘇秦再拜三拜:“草民謝陛下厚愛!陛下保重,草民告退!”再拜起身,緩緩退出。 周顯王閉上眼睛,對內宰道:“代寡人恭送蘇子!” 蘇秦走出王城,徑直來到“王城第一剪”,早有店家迎出,親手將蘇秦余下的兩套士子服打上包裹,送至門外。 蘇秦快步走進太學,來到琴師院前,門卻關著。 蘇秦敲門,里面沒有任何應聲。蘇秦再敲,聽到仍無應答,便用力推門。門虛掩著,“吱呀”一聲洞開。 “先生!”蘇秦大叫。 院中竟無一人,唯有一馬拴在樹上,旁邊堆著一捆干草,靠墻處停著那輛軺車。蘇秦心中一驚,沖進屋中,莫說是人,連先生的琴、碗,也全然不見。 蘇秦陡然意識到什么,疾步走到車前,見軺車已被整修一新,裝飾得甚是華麗。蘇秦將頭伸進車中,里面擺著一個布包,包中是四小塊金餅,旁邊有一竹簡,寫道:“購馬六金,修飾軺車二金。余金在此,請公子驗收。恭祝公子一路順風,心想事成。老朽去也?!?/br> 蘇秦手捧四塊金子怔在那兒,半晌,疾步趕至門口,望著門前的道路,跪在地上,喃喃泣道:“先生,是??是蘇秦趕了你?。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