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走了個邢深,連他只剩八個人了,一個不少,那七個都已經(jīng)被勒令雙手抱頭、兩兩間隔半米而蹲,看得出,都是從被窩里被拖出來的:有人穿著睡衣,有人只著褲衩,還有那癖好裸睡的,索性就光著。 大半夜的,正是最冷的時候,每個人都嘴唇發(fā)青,凍得瑟瑟發(fā)抖,有幾個鼻歪臉腫、眼上淤青,很顯然,這是警覺性高的、束手就擒之前還反抗了一把,然而無一成功。 見蔣百川也被拖扔了過來,這些人都忍不住看他,有目光茫然、帶著詢問的,有自知事情不妙、絕望偏轉(zhuǎn)了頭的,還有眼含憤恨的,估計心里已經(jīng)罵上了他,覺得是他無能、安排失當,連累了自己。 看到那群夜襲者時,蔣百川多少明白了為什么自己這邊這么不堪一擊。 這些人個個人高馬大不說,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有槍。 蔣百川其實也有槍,大多是土制獵槍,也有私藏下的手槍——年輕一輩只知道國內(nèi)是禁槍的,卻不知道真正意義上嚴格的禁槍令是1996年才實施的,那之后的幾年全面收繳,當時街面上甚至出現(xiàn)過腳蹬自行車、肩挎沖鋒槍,興沖沖去派出所交槍的奇景。 但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總有幾個頭鐵、硬扛著政策不交的,蔣百川就是其中之一,他的考量是:人無我有,真出事了有倚仗,再說了,走青壤,有幾把槍壓陣總是好的。 但這些人手里的槍,一看就知道是非法渠道走私來的,槍身锃亮,光微沖就有七八把,而且槍口上都加裝了消聲器——遇到這種槍,還不抱頭蹲下?誰敢拿rou身去拼? 蔣百川瞬間想起聶九羅說過的—— “炎拓父親那一輩已經(jīng)發(fā)家了……” 是啊,炎還山發(fā)家的時候,正是國家法令尚未十分健全、各地黑惡勢力還沒完全肅清的時候,開礦起工程,需要白的黑的,手眼通天,這些人脈,但凡有十分之一得以保全和經(jīng)營了下來,想搞到點什么違禁品,那還不是輕而易舉嗎。 更何況對方還是地梟,吃人都無所謂,還在乎什么法例? 蔣百川苦笑,聶二提議“算了吧”的時候,他就應(yīng)該心狠一點、馬上撤退,因著那想把瘸爹他們贖回來的一念之仁,現(xiàn)在,要賠進更多的人去——是的,更多,說不定還不止現(xiàn)場這幾個。 他不覺打了個寒噤。 “咣”一聲,一條大長凳被掇了過來、端正橫在面前,有個虎背熊腰、頭上纏了圈白紗帶的男人坐了上去,這男人可真壯啊,站是一截塔,坐是半堵山。 *** 這男人正是熊黑。 熊黑這一天很是得意。 一直以來,他都被林喜柔訓斥“沒腦子”、“個子這么大,腦子里塞的都是rou”,心內(nèi)頗不服氣,很想哪天動動腦子、一鳴驚人一把,然而事與愿違,不管是燒傷華嫂子,還是手重藥傻了瘸爹,都坐實了他“光長個子不長腦”的事實。 所以這一次,他覺得自己真是揚眉吐氣了。 昨兒晚上,他一直在東頭找炎拓,真是連每一條岔道、犄角旮旯都轉(zhuǎn)遍了,還是一無所獲。 他垂頭喪氣,抱著最后一線希望,想回事發(fā)地碰碰運氣:即便炎拓不在,萬一那瞎子還在呢,抓回來了,也不算空手而歸——盡管心里明白,人肯定早跑了,傻子才會繼續(xù)留在那。 車近蘆葦蕩,嚇了一大跳:那一處人聲鼎沸,燈源雜亂,救護車的警燈光閃爍個不停。 這是驚動官方了。 自己造下的事,陣仗還“出圈”了,按照林喜柔定下的規(guī)矩,那是得遠遠避開的,熊黑不敢停,油門一踩,徑直開過去,給人的感覺,這只是輛過路的夜車。 他一路前駛,努力“思考”:當然,這也是被逼的,炎拓不見了,他總得思考一下補救的措施。 再然后,突然福至心靈:剛剛匆匆一瞥,他覺得剛蘆葦蕩里的人有點多,車也有點多。 按說即便來了救護車,也不會這么大聲勢,會不會來家屬了?而傷者的家屬,多半跟板牙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吧? 開車跟著不是不行,但對方剛剛吃了虧,一定很警惕,熊黑給阿鵬打了個電話:阿鵬的據(jù)點在城里,到各處都挺方便。 他讓阿鵬點幾個機靈的小弟,只要是縣里排得上號的醫(yī)院,都安排人蹲守:只要有救護車來,且傷者是傷了頭的,重點關(guān)注,對方親友來了幾個,開什么車,車牌號多少,都記下來,多多益善——還特別強調(diào)最好找護士、護工什么的側(cè)面打聽,別讓對方察覺。 吩咐完了之后,車頭一掉,去呂現(xiàn)那兒裝飾性包扎去了,而還沒包完,好消息就來了:說是那人傷得有點重,縣醫(yī)院不敢接手,連夜送西安去了,親友里有兩人一車,沿路陪同。 西安啊,真是老天都幫忙:西安可是他的地頭啊,要查車截人,可比石河方便多了,畢竟石河只是客場,西安可是主場。 所以熊黑“興沖沖”地走了,把炎拓什么的拋在了腦后:一直以來,對方都藏得跟地鼠似的,他們空攢了力氣、無處施展,現(xiàn)在好了,突然之間柳暗花明,而且,還是他熊黑的功勞! 回去跟林喜柔一說,果然只挨了幾句罵,林喜柔比他心思縝密,吩咐他:別太早對那兩人下手,等他們在醫(yī)院安頓好了、跟板牙報過平安之后再出手——萬一下手太早,板牙那頭打電話問起老刀的傷情卻聯(lián)系不上,難免心生警覺。 *** 突襲結(jié)束,該盤點戰(zhàn)果了,熊黑左右掃了一圈,該有幾個人他記不清,但少了誰心里有數(shù):“不是還有個……廢狗瞎子嗎?” 有人回了句:“好像跳窗跑了,那頭的人攆去了。” 瞎子還跳窗,夠拼的,熊黑不以為意,攆一個瞎子,那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么。 他一邊撥打林喜柔的電話,一邊掛上耳機,以便她能即時聽到這頭的動靜。 然后看向蹲著的一圈人:“這里頭,是不是有個領(lǐng)頭的,姓蔣???” 沒人說話。 其實依著那兩人的交代,對蔣百川的年紀形貌,熊黑約莫有數(shù),但見一干人都當啞巴,心里很不舒服,眼睛一豎,隨便點向兩個人:“這,還有這個,拖出來,蒙一個人的眼。” 立馬有人上去,把那兩人揪了出來,槍口緊抵著心窩,又有人拿了條牛仔褲過來,倒扣在其中一個人的頭上。 熊黑指沒蒙眼的那個:“你先來,你指,如果你就是姓蔣的那個,就指自個兒。指完了他指,你倆要是指得不一樣,那都斃了,再換一組?!?/br> 那人聽得一哆嗦。 蔣百川心里嘆氣,這還指什么啊。 他說:“別指了,我就是,蔣百川,百萬的百,山川的川。有什么事跟我說吧,別為難小字輩了?!?/br> 說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剛剛那一通逃命,可真夠狼狽的:腳丫子光著,睡褲有一條腿蹭到了膝蓋以上。 蔣百川把褲腿放下去,整了整領(lǐng)口,又理順蓬亂的頭發(fā)。 又補了句:“有事就問我,他們是出力跑腿求財?shù)模行┦?,未必知道?!?/br> 呦,還挺有骨氣,熊黑正要說什么,聽到林喜柔吩咐他:“別亂發(fā)揮,別動手,問該問的?!?/br> 熊黑清了清嗓子:“你九一年,下過地?” 蔣百川胸腔里一涼,像有滿包著冰碴子的水漫上來:果然,這一切不是為了報復炎拓被囚,事情有緣由。 只是他沒想到,居然回溯到那么久,一下子回溯到他這半生經(jīng)營的最初。 他說:“沒錯,是下過。” 熊黑示意了一下其它人:“還有嗎?” 蔣百川漸漸鎮(zhèn)靜:“九一年到現(xiàn)在,都快三十年了。你看看他們的年紀,他們那時候,要么是娃娃,要么還沒出生呢。會下去嗎?瘸爹下過,已經(jīng)落你們手上了。” 熊黑嗯了一聲,朝邊上撇了撇手。 很快,他的人押著板牙那些人退到了別的房間里,大廳里只剩了熊黑、蔣百川,并另一個持槍隨伺的,空空蕩蕩,顯得分外安靜。 蔣百川指了指邊上的一把椅子:“我能坐下嗎?上年紀了,腿不好。還有,能加件衣服嗎?外頭下雪,太冷了?!?/br> 熊黑還沒來得及吭聲,耳機里傳來林喜柔的聲音:“給。” 他只好點了點頭。 蔣百川拖了椅子過來坐下,邊上那人去隔壁房間找了件羽絨服扔過來。 羽絨服裹上身,上半截是暖和了,但下半截就顯得特別冷,蔣百川沒再提穿褲子的要求,怕對方嫌煩。 熊黑:“瘸爹那截腿,知道怎么沒的嗎?” 蔣百川:“知道。” “那說說看,說具體點?!?/br> 蔣百川不知道對方了解多少,但聽他語氣篤定,也不敢作假,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九一年,下地,獵梟。選的是晴朗天大太陽日子,沒想到下去之后,天天陰雨,山里樹又密,大白天都跟黑地兒一樣?!?/br> 熊黑沒吭聲,耳機里,林喜柔的呼吸和緩得有些過分。 “我們當時已經(jīng)找了十多天,下到很深的地方,幾乎都到黑白澗的邊上了,一無所獲,本來都準備放棄了,又不甘心。其中,尤以瘸爹最……那什么,他跟我們不一樣,他想大賺一筆,回去娶媳婦兒。” “所以,即便是我們都休息了,他還帶著家伙,四處尋摸?!?/br> 林喜柔:“問他是什么家伙。” 熊黑:“帶著什么家伙?” 蔣百川想了想:“身上背了把獵槍,腰后還別把刀,不對,是錐子。那時候打獵嘛,有時候要制皮子,有錐子方便點。” 林喜柔沒再說話,應(yīng)該是答對了。 熊黑:“你繼續(xù)。” 蔣百川:“我記得那天,又是搜羅了一塊新地方,沒收獲。我們找累了,打牌的打牌,啃干糧的啃干糧,只有瘸爹,又往深里找去了——=因為一連十多天沒動靜,大家都有點放松警惕,就任他去了,還跟他說,這要真找著了,讓他分大頭?!?/br>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遠的,突然就聽到了他的慘叫聲。大家伙都慌了,抄槍的抄槍,拎刀的拎刀,循著聲音往那沖,隔大老遠,就看到他倒翻在地、拼命拿腿踹著什么、手里錐子雨點樣一直往下插,有那性子急的,馬上放槍恫嚇,就看到黑影嗖的一下,應(yīng)該是被槍聲給嚇走了?!?/br> “到了跟前我們才看到,他邊上有個地梟,跟冊子上畫的差不多,得有……猴子那么大吧,被石頭砸暈死過去了,瘸爹一條腿上被抓得稀爛,幾乎能瞧見骨頭?!?/br> “當時有人問,是地梟嗎?又說壞了,現(xiàn)在這種陰雨天,見不著日頭,更何況人在深山,出山就得一天多?!?/br> “瘸爹當時,也是活命心切,讓趁著剛被抓傷,把……把他那截腿給砍了。” 說完了,他后背已經(jīng)鋪上了一層汗,這么多年了,那慘烈場景猶在眼前:那是硬生生把人的腿給砍了啊。 熊黑:“那只地梟呢,三十年了,活著還是……死了?” 蔣百川心里約莫有點數(shù)了,看來,他手里還是有牌的。 他相信邢深能逃得出去。 “活著,活得還挺好的,在一個很穩(wěn)妥的地方?!?/br> 特么的這什么態(tài)度,熊黑正要發(fā)火,聽到林喜柔說:“接著問?!?/br> 熊黑摁住火頭:“聽說,你們有幾個本事人,瘋刀聶二、狂犬邢深、鬼手余蓉。” 蔣百川沒說話,他非常慶幸:邢深跑了,余蓉他已經(jīng)提前通知到、跟大頭他們匯合了,至于聶二,那更是藏得沒人知道。 “那條廢狗就算了,余蓉,聽說是馴獸師,還去泰國表演過什么把頭伸進鱷魚嘴里,這樣的人,也不難找。我就想問你,聶二是誰呢?這像個代號,不像人名啊?!?/br> 蔣百川點頭:“沒錯,她的身份保密,這是纏頭軍一脈的傳統(tǒng),畢竟,瘋刀能殺梟。為了防止倀鬼做手腳,瘋刀從來都是不明宣的?!?/br> 熊黑冷笑:“別屁話一堆了,問你瘋刀是誰,都這份上了,還瞞著呢?” 蔣百川不吭聲。 熊黑向林喜柔請示:“林姐,你看,是不是該給他松個骨頭?” 林喜柔:“松?!?/br> 熊黑抬手就是一槍。 消聲器極大削弱了聲響,蔣百川都沒反應(yīng)過來,只是聽到“嘭”的一聲響,像是啤酒蓋迸開了,他還以為是熊黑嚇唬他,一低頭,忽然看到右腳上血如泉涌,包括大腳趾在內(nèi)的三根腳趾頭已經(jīng)崩沒了。 蔣百川發(fā)出撕心裂肺一聲慘叫,一頭從椅子上栽下來,抱著抽搐的腿亂滾,而隨著他的滾動,鮮血淋漓,在身周抹了一圈。 熊黑:“不說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