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那些錢哪,去掉辦喪事花的,也不剩多少。后來你不是還在我們這住了一年多嗎,吃穿都要花錢的,還有啊,這么些年,你爸那墳地,也得花錢修繕,三繞兩弄的,我們還貼了不少進去。都是自家人,本來不該給你提這個。但是我怕你誤會我們,所以啊得明白說清楚了,省得你心里有疙瘩?!?/br> 聶九羅說:“哦,這樣啊?!?/br> 旋即笑笑:“那就算了,我也就是那么一說?!?/br> *** 家宴結(jié)束,聶九羅謝絕了聶東陽開車送她回酒店的提議,說是太久沒回來了,就想散散步,走一走。 她走出聶家的高檔小區(qū),走上人來人往的步行道,越走越快,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聽來都像勝利的鼓點。 她取出那條到手的翡翠項鏈,旁若無人帶上,像是自己給自己加冕。 墜子初帶時涼沁沁的,很快就暖了,如一記隔空而來的吻,柔軟地貼在心口。 …… 再走一段,她覺得周圍有點眼熟,往斜前方看,是個居民小區(qū)的入口,小區(qū)里高樓林立。 想起來了,難怪熟悉呢,昨天剛來過,那個跟了她兩條街的詹敬,就住這兒。 這個時間點跟昨天差不多,他應(yīng)該也快從足療店下班了,這人要是再見到她,會不會當場嚇白了臉? 她近乎促狹地放慢了腳步,反正今天心情好,也沒什么待辦的事。 果然,沒過一會,佝僂著腰的詹敬就從街角繞了過來,全身上下寫滿了與世無爭和小心避讓,手里拎著打包的晚飯。 聶九羅斜穿過街道過去:“哎!” 如她所料的,詹敬一見是她,怕不是以為堵上門來鬧了,嚇得兩腿發(fā)軟、跑都跑不動了,他背靠著小區(qū)圍墻,高拎起外賣護住頭臉:“不是,姑娘,對不起對不起,我真不是色狼,我真認錯了,你千萬別嚷嚷……” 一大男人,慫成這樣,聶九羅都有些可憐他了:“你怕什么啊,我就是路過?!?/br> 聽這口氣,不是來找他麻煩的? 詹敬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塑料袋拎手的縫隙中看聶九羅:她臉上帶著抹憐憫的笑,應(yīng)該是不想給他壓力,正倒退著往后走,路燈的光鍍在她年輕而又柔滑的臉上,精致的鎖骨下晃著一泓碧影。 那是翡翠,一枚因式就形、雕刻成討喜的柿子模樣的滿綠翡翠,邊上用白金雕刻了一顆袖珍小花生,寓意“好事(柿)會發(fā)生(花生)”。 坦白說,翡翠雕柿子形的少,滿綠玻璃種的就更少,更何況,還有顆小花生墜。 詹敬腦子里一懵,脫口說了句:“哎,哎。” 聶九羅都準備走了,又讓他給叫停了:“怎么了?” 詹敬干咽了兩口唾沫,連伸手指都不敢伸得遠,畏畏縮縮伸在胸前,遙指她的項鏈:“你的翡翠,你是不是認識一個姓……姓裴的?” 這可真是出人意料。 聶九羅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你說裴珂啊?” 詹敬太陽xue旁的大筋都在跳了:“你認識她?你是她的……” “她是我媽?!?/br> 詹敬死死攥住手里的塑料拎袋,大夢方醒般:“怪……怪不得,我就說看著有點像,還真是……那,那你是,夕夕啊?” 夕夕,這名字也只有在這才會有人叫了,她本名聶夕,后來覺得生活理當重新開始,于是給自己改了個名:沒改太多,只是把生日嵌進去了,九月四號,聶九羅——這名字對朋友非常友好,絕不會記混她的生日,一看名字就一目了然。 她問了句:“你是誰?” 詹敬答非所問:“夕夕啊,你知道……你媽在哪嗎?” 莫名其妙,看來這人不止活得孤僻,腦回路也有點異于常人,聶九羅說:“去世很久了?!?/br> 她懶得跟一個不正常的人敘舊,轉(zhuǎn)身想走。 哪知詹敬急急攆上來:“不是啊夕夕,她被你爸關(guān)起來了,你得救她??!” 簡直是……荒唐透頂,聶九羅十分反感,兼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 詹敬被她問住了,愣了會才說:“我好幾次做夢,夢見她在地牢里哭……” 有這想象力,怎么不去寫劇本呢,聶九羅很不客氣:“你誰啊你,托夢也不該是你,該給我托啊。再說了,我爸都死快二十年了!” 詹敬像是才意識到這一點,嘴唇囁嚅了幾下,再次語出驚人:“是你爸,你爸把你媽給殺了!” 真特么…… 要不是看這人年紀大了,聶九羅真想給他兩嘴巴,她撂了句“神經(jīng)病”,轉(zhuǎn)身就走。 詹敬急得一路追著攆她:“真的,你媽說要離婚,你爸不同意,還說要帶她去旅游,這一去,就沒……” 撲通一聲,他腳下打滑,狠狠栽倒在地,手里的圓盒外賣骨碌滾出去老遠,甚至滾到了聶九羅前頭,她冷眼瞥到,靴尖往外一撥,就把外賣撥得改了向。 詹敬摔得挺重的,一時沒爬起來,眼見她越走越遠,別提多絕望了:“真的,小珂還說很快就回來,我去朝你爸要人,他把我打了一頓……” 他越說越是傷心,說到最后,抹著眼嗚咽起來。 而聶九羅,早走得看不見了。 *** 回到酒店,聶九羅心頭那股淤堵之感仍是揮之不去。 倒不是因為詹敬瞎嚷嚷什么“關(guān)起來”、“殺了”,這種胡話,如風過耳,她根本沒往心里去。 她在意的是,一直以來,父母那鶼鰈情深、生死不渝的恩愛故事,忽然被撕開了一條口子。 那個詹敬,什么東西,形貌猥瑣,性子怯懦,也配跟她的母親扯上關(guān)系? 真是堵心,她拿起手機,想玩兩局末日圍城的游戲轉(zhuǎn)移注意力,點開頁面才發(fā)現(xiàn),閱后即焚的app上,有條新消息的紅標。 什么時候發(fā)的?光顧著雞零狗碎的事了,居然沒注意。 聶九羅點開消息。 ——聶二,八號之前,南巴猴頭。 這是下任務(wù)的節(jié)奏,但南巴猴頭是什么鬼?不過沾了“南巴”兩個字,這是又要去陜南? 好在時間上還算寬裕,八號,還有近一周的時間。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聶九羅回了兩個字:電聯(lián)? …… 蔣百川半個小時之后回了條:知道你想問什么,視頻已經(jīng)發(fā)你郵箱了,看了就明白,十分鐘后我打你電話。 居然還有視頻,聶九羅馬上登錄郵箱,郵件是匿名發(fā)的,被系統(tǒng)歸置到垃圾箱里去了。 她點擊播放。 視頻分兩段,開場就在板牙,鏡頭晃得不行,拍視頻的人跑得呼哧呼哧,顯然是在追趕什么。 很快,被追趕的那人入了鏡,是馬憨子,扛著一根拐杖,嘴里還哼歌呢。 “我挑著擔,你騎著馬……” 拍攝的人厲聲問他:“馬憨子,這不是瘸爹的拐杖嗎,哪來的?” 馬憨子:“就車上扔下來的啊?!?/br> 拍攝者厲聲喝了句:“拿來我看看!” 馬憨子心有不服,悻悻把拐杖遞了過來。 然后是拐杖的特寫,用了很久的水曲柳木單拐,墊腋處包了塊舊羊皮,扶手常攥的地方被磨得油光水滑。 第二段是在室內(nèi)拍的,馬憨子拘謹而又老實地并腿坐著,兩只手端正擺在膝蓋上,正坦白從寬。 “就侵略者的車子開過來,我去攔截,車門一開,他們就把拐杖扔下來了。還讓我通知村子……” 拍攝者:“通知村子什么?” “說八號那天,皇軍要跟八路聊聊……” 拍攝者沒好氣:“你少在這戲精!原話是什么?一個字都不能差!” 馬憨子很是不滿,哼唧了一會之后才啞著嗓子,一副兇聲兇氣的語調(diào):“傻子!拐杖拿去,有人問你就說,八號來南巴猴頭領(lǐng)瘸子?!?/br> 然后又演自己,一臉茫然:“什么猴頭?孫悟空啊?” 末了還客串了一把車子遠去的聲效:“嗚嗚……” 最后兩手一攤,意思是:沒了,一個字都沒差。 視頻就到這里。 聶九羅不覺失笑,難怪馬憨子一開頭唱起了改詞的《西游記》,原來是被“猴頭”兩個字勾起來的。 馬憨子也算是自己人,他爸死得早,當媽的辛苦把他拉扯大,然而七歲頭上發(fā)了場高燒,他媽沒當回事,翻出袋過期的感冒藥給他喝了,又讓他蓋厚被子捂汗,一捂兩捂,病是好了,腦殼也捂壞了。 這下沒活頭了,當媽的痛哭一場之后,跑了。 馬憨子就此成了吃百家飯的村養(yǎng)娃,且知恩圖報,矢志守護板牙,一年到頭為了板牙打各種各樣的對外戰(zhàn)爭,不過這人的腦袋不算壞得很厲害的,偶爾傳個話說個事,倒也像模像樣。 邢深來找她那天,說起過“瘸爹失蹤了”,看來,對方?jīng)]能從瘸爹嘴里掏到什么,要借手上有人質(zhì)這事發(fā)揮一把,約在八號、“南巴猴頭”。 怪不得要她過去,這種事,是得有刀鎮(zhèn)場。 炎拓會去嗎?要是再遇到,又能揍他了? 聶九羅有點興奮。 其實她對打人這事沒癮,但所謂“棋逢對手”,就總想分出高下,人說三局定勝負,目前過了兩局,打平,她靠突襲和針劑放倒他,他靠突襲和溺水放倒她,都不算純靠實力的對碰。 更何況,上次負的是她,那種扳回一局的欲望就更熾。 她已經(jīng)為自己的勝利設(shè)想出了完美的ending,她要把炎拓死死踏翻在地,踏得無反擊之力,然后掏出那枚冒充過炸彈的卡扣,對他說:“我也不為難你,吃下去吧,吃了就放你走。” 語氣要柔和,姿態(tài)要好看,氣場要碾壓。 太完美了,就差一場勝利了。 …… 心猿意馬的辰光過得可真快,十分鐘只是一晃眼,蔣百川的電話已經(jīng)過來了。 聶九羅問他:“南巴猴頭是什么地方?” 蔣百川給她粗略解釋了一下,這是老山林人對秦巴山腹地山頭的命名,因為秦巴山地不是一座山頭,而是大大小小綿延百里的山嶺,現(xiàn)代科學考察的命名法比較死板,就是“1號”、“2號”,但以前的命名就很生活化和生動,都是依形狀命名的,什么“南巴猴頭”、“南巴魚嘴”、“南巴鱷擺尾”。 南巴猴頭就是秦巴山林深處的一座山頭,看來對方對秦巴山地并不陌生。 聶九羅說:“真要去?。磕欠N地方,聽起來跟赴鴻門宴似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