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聶東陽開的是輛簇新的沃爾沃。 坐進后座,聶九羅順手查了一下,這一款的落地價大概三十萬左右——三十萬,嗯,是拿她們家小半套房子買的。 車入路道,聶東陽跟她拉家常:“夕夕啊,你可太久沒回來了。蕓蕓拿雜志來讓我看,我開始都沒敢認……怎么改名字了?” 聶蕓是聶東陽的女兒,她的堂姐,兩人差了一歲不到。 聶九羅:“藝名?!?/br> “哦,藝名,”聶東陽感嘆,“藝術(shù)家就是厲害,還得有兩名字,哦,對,單子。” 一邊說一邊把一張寫滿了字的紙給遞了過來。 是冥誕的各色花費,共計兩萬六,包括黃紙、貢品、大祭的活魚、請棚匠搭棚的錢、請鼓手奏樂的錢,聶九羅粗略掃過,說了句:“辛苦了,我轉(zhuǎn)賬給你吧。” 聶東陽說:“嗐,不著急?!?/br> 邊說邊去摸手機,想把支付碼調(diào)出來給她掃,哪知聶九羅沒再堅持、真“不著急”了,撳下車窗看外頭的街景。 聶東陽只好把手機又放了回去,頓了頓,又給她說起后續(xù)的安排:“夕夕,今天大伯就不招待你了,明天事多,我回去還得跟人交代交代。明兒你得早起,我七點半去酒店接你,到地方了燒紙、拜祭,也就忙這一天。晚上放松一下,我讓你伯娘找家好飯店,咱們一家人一起吃頓飯、好好聊聊?!?/br> 聶九羅說:“飯店就別訂了吧,浪費錢,我想吃伯娘燒的菜,就在家里簡單擺一桌好了?!?/br> 聶東陽也覺得這樣更加實惠,但嘴上還得堅持一下:“家里做太不上檔次了吧,那多不像樣?!?/br> 聶九羅笑起來:“一家人嘛,不講究?!?/br> *** 酒店在中心城區(qū),周圍有不少餐館,聶九羅隨便在一家解決了晚餐,原本是要回酒店休息的,都走到大堂了,又改了主意。 她想去舊家門口的那條路走走,看看路兩邊那些打藥之后會掉蟲子的樹還在不在,也想看看在路的哪個位置、仰頭能看到父親最后站立過的那幢樓。 然而設(shè)想得容易,施行起來一頭霧水。到底是近二十年過去了,安塔發(fā)展得再慢,也已經(jīng)面目全非——很多舊有的街道加長、拓寬,很多不是街道的地方變成了街道,很多地標性的建筑如學(xué)校、醫(yī)院等搬遷…… 她完全認不出來了。 夜晚風(fēng)涼,頻掀她風(fēng)衣衣角,她抱住胳膊打了個寒噤:故鄉(xiāng),遠不是一個地理方位那么簡單,它是地域、特定的年份、特定的人和特定記憶的綜合體,增減一分都不再是那個味道——離鄉(xiāng)多年的人,返回的從來不是“故鄉(xiāng)”,只是別人現(xiàn)在生活著的地方罷了。 所以,也別故作風(fēng)雅地在這懷舊了,無舊可追。 她調(diào)出手機導(dǎo)航,規(guī)劃了一條最短的路徑回酒店,才剛走了一小段路,第六感的警鐘驀地大響。 有人在看著她,或者說,跟著她。 聶九羅怕自己是疑神疑鬼,還特意多走了一段路以佐證。 還真有,遙遙跟著,但“跟蹤”的技巧完全是菜雞水平,有兩次,她故意裝著在商家櫥窗前梳理頭發(fā),利用玻璃映景,把這人的身形樣貌看了個滿眼。 是個約莫五六十歲的瘦老頭,看著挺斯文,但有些木訥,穿洗得泛白的休閑夾克,蹬一雙邊側(cè)已經(jīng)有些開裂的運動鞋,身形不是很靈活,有一回腳下一滑,差點絆倒。 見鬼了,這些日子,她怎么老遇到?jīng)_著她來的莫名人物?這要擱著平時,她多半會猜是變態(tài)跟蹤狂,但現(xiàn)在非常時期,老忍不住往炎拓同伙這方面去想。 她繼續(xù)大步流星往前走,短靴的高跟蹬蹬戳在地上,很有氣勢。 走了十來步左右,突然一個定身,然后掉轉(zhuǎn)方向,直奔這老頭過來。 這老頭步子沒她大,跟著攆時幾乎是在小跑了,忽然見她徑直過來,嚇得手足無措,然后慌里慌張蹲下系鞋帶——然而鞋帶并沒有松、無帶可系——又忙著在地上摸索,仿佛剛丟了東西。 摸索了沒兩秒,一雙絨皮面的方頭短靴已經(jīng)杵到了眼前。 老頭不得不抬起頭,然后訥訥站起身。 聶九羅說:“你跟著我干什么?” 目光和語氣都咄咄逼人。 老頭強作鎮(zhèn)定:“沒,沒呀?!?/br> 路人已經(jīng)有往這頭側(cè)目的了,老頭顯然很不習(xí)慣這種關(guān)注,蒼白的老臉騰一下漲得通紅,連看一眼聶九羅都不敢了。 聶九羅:“我看見了,你從第一食品那里,跟了兩條街。” 這老頭顯然不擅長撒謊和對質(zhì),第一回合就兵敗如山倒了:“我認錯人了……我就是看你長得好看、像我認識的人……對不起對不起……” 他聲音發(fā)抖,這么大年紀的人了,居然像是考場作弊被抓個正著的小學(xué)生一樣,就差沒哭出來了:“對不起對不起……” 他抬手過頭,似是要討?zhàn)?,又像是覺得丟人遮臉,連連后退,然后轉(zhuǎn)身快步離開:“對不起對不起?!?/br> 這要真是個沒臉沒皮的老變態(tài),聶九羅也就呵斥兩句算了,但看著實在不像,“戲”也有些過,她心里犯嘀咕,不覺反跟了上去。 那老頭本就慌手慌腳,聽到身后靴跟的敲擊聲如影隨形,再一回頭,看見她居然跟來了,更加是六神無主,到末了,簡直是倉皇而逃了。 聶九羅忽然好笑,整得她像個變態(tài)女流氓,跟蹤人純良大爺似的。 那老頭竄進斜前方的小區(qū)大門,小區(qū)內(nèi)高樓林立。 聶九羅收住腳步,預(yù)備就此打住,就在這時,小區(qū)門衛(wèi)的聲音傳來:“老詹,回來啦……哎,你跑什么啊。” …… 賣乖套話于聶九羅來說是一絕,更何況是對付一個本就空虛無聊、見到狗都恨不得拽住聊兩句的門衛(wèi)大叔,不到十分鐘,她就把剛那位“老詹”的信息打聽了個全乎。 這人叫詹敬,是個老單身漢,據(jù)說曾經(jīng)當過中學(xué)老師,后來因為生活作風(fēng)問題被開除了,工作就一直不太穩(wěn)定,東家干半年,西家做六月的,最近在一家足療店幫忙干雜活,每晚都差不多這個點回來。 十多年前吧,有好心人牽線,給他介紹了一個女的,女方比較積極,一直幫著買菜做飯洗衣服,剃頭擔子一頭熱了一個月,見他沒反應(yīng),女方惱羞成怒,對外嚷嚷說他耍流氓、要去法院告他。 這事沸沸揚揚了一陣子,最后沒了下文,但從此之后,詹敬避女的如避母老虎,生怕授人把柄、又被人指指戳戳。 …… 好吧,聽起來也就是個可憐又可悲的老頭,不像是能當炎拓同伙的,聶九羅摸了摸自己的臉:可能真是因為自己長得像他認識的人吧。 …… 這事于她,又是當日的上紙一筆,折星扔進箱子之后,就此掀過。 *** 如聶東陽所說,第二天是受累的一天。 聶九羅早起之后就沒消停過,一直在當工具人,讓點鞭炮就點鞭炮,讓磕頭就磕頭,唯獨讓哭的時候哭不出來,好在她有準備,攥了瓶眼藥水在手里,低頭的時候往眼睛上用力噴擠,再抬頭時,淚水漣漣,效果非常到位。 聶西弘的十九年冥誕,算是圓滿結(jié)束。 當然,日程還沒完,下一項是家宴。 聶東陽早換房子了,高檔小區(qū)里的大平層,三室兩廳兩衛(wèi),聶九羅沒來過,一進屋就興致勃勃:“大伯,不介意我參觀一下吧?” 聶東陽也有心顯擺:“嗐,瞎客氣什么,隨便看隨便看?!?/br> 廚房里,聽到動靜的伯娘揚高聲音:“是夕夕吧,夕夕到啦?” 一地有一地的風(fēng)俗,這頭過冥誕,嫂侄之類隔了一層的不用參加。 聶九羅于是先從廚房參觀,順便跟里頭忙活著的人打招呼:“伯娘好啊,蕓姐忙呢?!?/br> 廚房里熱氣騰騰,灶上的砂鍋雞已經(jīng)沸滾,嗤嗤往外冒香氣,伯娘比從前胖了足有兩輪,滿面紅光,一手抓鏟一手撒鹽:“夕夕啊,我這走不開,你先坐啊,待會就上菜?!?/br> 聶蕓在邊上洗菜,她抽條長個了,但長得有點太高,人愈顯精瘦,背也有點駝,她客氣而又靦腆地朝聶九羅笑,笑里還帶了點自卑。 聶九羅離開廚房,鏟勺聲聲中,隱隱傳來伯娘對聶蕓的數(shù)落:“你怕見人啊,一點氣勢都沒有,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沒爸媽的那個呢……” 聶九羅笑了笑,這話,她就當是對她的贊賞了。 看了一圈下來,她約莫有數(shù):房子雖然大,沒裝攝像頭,大伯和伯娘是老派人風(fēng)格,主臥的家具都是實木打的,梳妝臺、大衣櫥都帶鎖,如果有什么貴重東西,估計就是放那了。 上菜還得等一段時間,聶東陽拉著聶九羅在客廳里看電視,是地方臺版的市民大挑戰(zhàn),普通市民參加游戲,失敗得各有千秋,惹得聶東陽哈哈大笑。 聶九羅:“大伯,我去下洗手間。” 聶東陽嘴上應(yīng)著,目光不離熒屏。 洗手間挨著主臥,聶九羅走到門口,故意把門關(guān)出聲響,然后一閃身進了主臥,摸出兜里的真絲手套戴上,又抹下手上環(huán)圈端頭的珍珠——她連手銬都能起開,這種家用的抽屜鎖,更是不在話下了。 她一一開鎖檢視,途中經(jīng)歷一重小兇險:伯娘過來上洗手間,看見門關(guān)著,問了句,有人啊。 聶九羅迅速趴伏到床邊,就聽聶東陽亮起嗓子嚷嚷,夕夕用呢,你等會,要么就去用小的。 伯娘哦了一聲,又汲拉著拖鞋回廚房了。 聶九羅吁了口氣,重又爬起,一切都進展順利,在大衣櫥靠下方的第三層抽屜里,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 裴珂的翡翠白金項鏈。 她盯著看了兩秒,拈起了放進兜里,又把自己帶來的那根贗品依樣放進去、關(guān)屜上鎖。 *** 家宴開席,算是賓主盡歡,聊得都是客氣話,說的都是家常事,伯娘問她干捏泥人這行賺錢不,聶蕓有點難為情,小聲糾正母親“那叫雕塑”。 聶九羅笑笑:“也跟捏泥人差不多,掙得……時好時壞吧,幾十萬差不多?!?/br> 伯娘驚嘆:“幾十萬?。 ?/br> 轉(zhuǎn)頭就埋汰女兒:“你看看你,掙得沒人家一個零頭?!?/br> 聶蕓的頭垂得更低了。 …… 酒過三巡,聶九羅擱了筷子:“大伯啊,我這趟回來,有件事想跟你說。” 聶東陽茫然:“???” 伯娘臉色微變,在桌子下頭踢了聶東陽一腳:她早提醒過聶東陽,過冥誕就過冥誕,別把這丫頭搞回來,她現(xiàn)在長大了、有錢了、主意大了,萬一要討回父母的家產(chǎn)可怎么弄! 聶九羅說:“當年我爸媽出事,家里房子啊什么的,都是你們經(jīng)手辦的。你們還記不記得,里頭有我媽的一條項鏈,翡翠墜子、白金鏈的?因為是我媽貼身帶的,有紀念意義,這趟能不能讓我?guī)Щ厝グ。俊?/br> 聶蕓有印象,輕輕“啊”了一聲,正想說什么,腿上挨了親媽一腳。 伯娘說:“夕夕啊,你是不是記錯了?” 第36章 5 她說得異常順溜:“你爸出事之后啊,我們趕緊把你接來和蕓蕓一道住,辦完了喪事,才去處理你家里的東西的,那年頭治安不好,到了一看,鎖都讓賊撬了,屋里頭翻得亂七八糟的。” 聶蕓低著頭往嘴里扒飯,聶東陽尷尬地挪屁股。 伯娘還在侃侃而談:“你可能覺得,家里的錢全落你大伯手上了,其實真沒有。就說你家那房子,當年房價不值錢,才賣了十多萬,抵不上你現(xiàn)在一兩月掙的。” 真有創(chuàng)意,拿當年的錢,比現(xiàn)在的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