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jié)
陸睿好險被沒這一口茶嗆到,強行咽了下去,淡淡地:“哦?!?/br> “哦什么哦?!睖剞ベ|問他,“我問你,你這幾日是怎么回事,為什么總遠著我?!?/br> 陸睿不承認:“我每天過來同你一吃用飯說話的。” 溫蕙才不信。 兩個親密的人,稍有一點疏遠,那感覺都太清楚了。自那日一起喝酒,陸睿把手伸進她衣衫里摸過她之后,這幾日他一直刻意地跟她保持距離呢。 溫蕙清清楚楚的。 只溫蕙再大膽也終究是個女孩子,怎么也沒法說“你都不親我”、“也不抱我”、“更不讓我坐在你腿上嗅你頸間的熏香”了。 她哼哼兩聲,托腮道:“真希望趕緊圓房啊?!?/br> 那樣陸睿就會搬進來,兩個人住在一起,天天都能在一起了,不必來來去去的。 陸睿終于破功! 他明白溫蕙這傻丫頭想要的“圓房”跟他想要的“圓房”必定是不一樣的。只是再教她這么說下去,不定話題引到哪里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頭,道:“你是不是想用太祖諭令去說服母親?!?/br> 溫蕙一帶就偏,立刻眉開眼笑:“是呢,你覺得成不成?” 陸睿點頭:“可以。從這里入手,很可以。你知道前朝的纏足是怎么回事嗎?” “知道!”溫蕙道,“我最早知道,是看《隱十一娘》。十一娘幼年纏足,后來放了,但她的腳因此變得很難看。她后來武功蓋世,和昭郎一起打天下,但是從來不曾給昭郎看過她的腳。后來她死了,昭郎十分傷心。他得了天下后,便下令全國女子都不許纏足。就跟我們太祖皇帝一樣嘛。” 陸睿瞥她,問:“這個昭郎,你猜他是誰?” 溫蕙愣了一下,陸睿自然不會無故發(fā)問,自然是有原因的。一個話本故事而已,能是誰? 只溫蕙腦子里突然閃過一道靈光,瞠目結舌:“不、不是吧?” “還不算傻?!标戭9坏?,“‘昭’通‘趙’,這個所謂昭郎,其實是趙郎,便是暗指我朝太祖皇帝?!?/br> 第89章 “這原就是稗史,文人寫進話本里,更不敢明說,便化了名?!标戭=o溫蕙講,“隱通葉,這女子原該稱作葉十一娘。我看過幾個不同的版本,說法不一?!?/br> “一說她是武將之女,一說她是前朝冤死的文臣之后,一說她是揚州院子養(yǎng)的瘦馬,專習鼓上舞?!?/br> “總之她年少時曾纏足,但年紀小小便逃出來,自己放了足,女扮男裝自賣自身,到了太祖身邊做了一個小廝。從小跟著太祖一起隨搶棒師傅習武。她天生的練武筋骨,刻苦之下竟得大成。后面的你知道了?!?/br> 溫蕙道:“我看的這一版,直接便從她賣身到昭郎身邊開始講的。后來她身份識破,與昭郎相知相愛,伴他打天下,立了許多功勞。昭郎說,若當了皇帝,便封她為妃。十一娘不愿,想做個女將軍。昭郎都答應了,誰知昭郎遭人暗算,十一娘替他擋了箭,箭上有毒。十一娘便死了?!?/br> 陸睿道:“我也是少時讀到的,因好奇,查了許多前人筆記和方志。鳳翔府是太祖龍潛之地,那里有一座女將軍墓,又稱榮華夫人墓。因墓碑上,她有兩個封誥,一是將軍,一是夫人?!?/br> “這么說……昭郎最后,還是實現(xiàn)了十一娘的愿望,讓她做了將軍了?”溫蕙道,“可是我看的版本里沒有說呢,說的是昭郎做了皇帝后,給她追了一個妃子的封號。根本沒提她做了女將軍?!?/br> “敢寫這話本,自然是在太祖身后了。天下平定,安居樂業(yè)的時候,怎會寫讓女人做將軍,自然要讓她做妃子,才圓滿?!标戭5?。 女人自然是要做妃子,做妻子,做母親。因這樣,才符合時人的道德標準。否則太過另類,叫人看了覺得是帶壞人的書,便不好賣了。搞不好,還會被官府禁掉。 “太祖后來頒下了禁纏足令,便是為著這位榮華夫人葉將軍。葉將軍生得其實并不十分美貌,且她多年征戰(zhàn),身上難免有許多傷痕。她從不以這些傷痕為丑,卻獨獨十分介懷自己的腳。便是與太祖親愛之時,也不肯展示。” “你要知道,那個時候,尚以纏足為美呢。獨她覺得丑?!?/br> “后太祖立國,便禁了纏足。只我見過一則前人筆記,太祖曾想遷葉將軍墓至京城,附葬皇陵,卻遭到一些老臣堅決地反對。所以我猜測,葉將軍的出身,可能真的非常卑賤。” 溫蕙忿忿:“誰還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不成?” 陸睿道:“有大才者,自不必拘于出身。但平庸者,最好安于其位。葉將軍的遺憾在于,她未能等到功成名就之日便隕落了,身后事便由不得她了?!?/br> 溫蕙道:“可我聽說,五十二皇子的母親都只是個跳舞的伎子呢。這身份難道不卑賤嗎?怎地她就可以做貴人?” 陸睿道:“自然是因為,太祖皇帝和先帝大為不同。簡單地說吧,便是守規(guī)矩的人為規(guī)矩所束縛,不守規(guī)矩的人反而肆意橫行?!?/br> 溫蕙懂了,為葉將軍嘆了一聲。 因話本里,隱十一娘和昭郎十分相愛的。也曾山盟海誓,相約白首,卻死不能同xue。鳳翔和京城,兩相遙望。 但她忽然又想,昭郎死的時候,已經(jīng)做了許多年的皇帝了。他的皇陵里,一定陪葬了皇后和許多的妃子。 隱十一娘,不,葉十一娘,并不是個十分美貌精致的女子,她甚至可能很粗糙——溫蕙可是十分知道軍戶家的女子是什么樣的。一個會騎馬打仗的女子,能精致到哪里去呢,她自然是沒法跟太祖爺爺后來的許多妃子去爭奇斗艷的。 她也不是那樣的人。 雖說一個人葬在鳳翔府,看似有點孤零零的,可溫蕙卻又覺得,其實比附葬皇陵還好呢。 溫蕙忽然又想起來,那話本里,不管怎么描寫隱十一娘和昭郎如何相愛,昭郎都從來未曾說過要娶她為妻的。 他說的是日后封她為妃。結局里也的確封她為妃了。 這是話本,由野史修編而來。那真實的歷史里呢?太祖皇帝又是怎樣許諾真實的葉十一娘的呢。 也是封妃嗎?也是被拒絕了嗎? 拒了也好。 溫蕙倒不至于想不明白為什么昭郎從不曾許諾為妻或者立后。因不管話本里,還是現(xiàn)實里,太祖都是出身前朝世家,他的血脈和姓氏都十分尊貴。 若十一娘真是那等出身,只能為妃、為妾,才是正常的。 所以,她拒了。 她拒了呢。 陸??此錾瘢骸昂?。” 溫蕙回神。 陸睿問:“想什么呢?” 溫蕙驚覺自己又在胡思亂想了。從小她就是愛這樣胡思亂想的,她想的角度和事情,總是和別人不一樣。 忙道:“我想葉將軍和太祖爺爺呢?!?/br> 說完,抬起眼,看看陸睿,忍不住問道:“陸嘉言,你是什么樣的人呢?是守規(guī)矩的那種,還是不守規(guī)矩的那種?” 這問題問得。 陸睿嘴角扯扯,倒也沒敷衍她,坦誠地說:“規(guī)矩這個東西并非從天而降,都是人為了某個目的才設立起來的。若為了做事,當規(guī)矩可用時便守規(guī)矩,當規(guī)矩絆手絆腳時,也可以破而后立?!?/br> 這話繞圈子呢,溫蕙得想一下,才明白,惱道:“你直接說你是個不守規(guī)矩的不就行了嗎?” 陸睿卻不肯承認:“這樣說肯定是不對的。因世間大部分規(guī)矩,都經(jīng)歷了時間考驗,都是前人智慧,我等后輩能遇到的境況,早有無數(shù)前人遇到過,或者設想過。這些規(guī)矩也是一修再修,一變再變,幾千年了,才有了今日模樣。你若非讓我說有什么事是需要我打破規(guī)矩,破而后立的,我非但想不出來,反而這些我從小就學得刻在骨子里的規(guī)矩,嫡庶也好,尊卑也好,都是須得嚴格恪守的。旁人想破,想不守,從我這里,便先不許?!?/br> “你這一繞,又把自己說成個守規(guī)矩的人啦?!睖剞サ溃翱晌矣X得呢,你這個人其實也挺接地氣的。不是我早先想的那樣?!?/br> 陸睿失笑:“你早先想我什么樣?” 溫蕙也笑:“我現(xiàn)在也常想,這世間人與事,不親自去看,不親身經(jīng)歷了,光是瞎想實在是不行的。我嫁過來之前,以為你是個清高刻板的讀書人,以為母親是個嚴厲苛刻的婆母呢,哪知道全不是?!?/br> 陸睿故意道:“腳都綁成這樣了,還覺得你婆婆不苛刻嗎?” “那不一樣的?!睖剞サ?,“雖然的確疼吧,但我知道,母親其實是沒有壞心的。她定是覺得這樣是為我好的。只我現(xiàn)在覺得,她這樣做,是不對的。不是為我好不對,是用的方法不對,所以我要跟母親好好說一說,換一種法子罰我吧。當然最好是不罰就最好。我都知道錯啦。” 她腦筋清醒,知道是非對錯,不因此怨恨婆母,陸睿心中十分欣慰。知道陸夫人對她好,沒有白好。 其實陸夫人和陸睿都是同一類的人,他們都十分地冷情驕傲。他們對旁人的好,倘若對方不值得,便付出了,也會收回來。 只溫蕙是值得的。 溫蕙的腳泡了一會兒,稍好些了,便撤了水盆,銀線先給她用毛巾裹?。骸跋任嬉粫?,熱氣熏熏腳?!?/br> 溫蕙道:“熱死啦!身上都出汗!” 只陸睿也道:“熱氣熏熏,有利于血氣流通?!?/br> 溫蕙就沒辦法了,只好老實包住。包了一會兒,陸睿給她拆開一只,叫丫鬟取了香膏子來,沾了些許給她抹在腳背上,握著她的腳揉了開來。 丫鬟們識趣地退下了。 溫蕙的腳今天被陸睿又看又摸的,也不羞了,嘻嘻笑:“這里癢,別碰?!?/br> 又道:“你看我的腳,雖不及母親的纖細,可也不丑是不是?” 陸睿仔細端詳。 溫蕙生得手足秀美,一只腳丫雪白精致,大概這輩子都沒見過幾回陽光。 陸睿心中微動,忽然意識到,這是純屬于他一個人的,絕對的私密領域。這一輩子都只供他一人在床幃間把玩,再不會有別的男人看到、碰到的。 陸睿忍不住看了溫蕙一眼。 他也不是不知人事,也不是沒見過別的女子的腳,只這強烈的占有欲,獨占欲,卻是從前從未有過的。 只因溫蕙而生。 想到溫蕙是他的妻子,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一起走這一生,陸睿心里有股說不出來的熱力,內心里只盼著圓房的日子早點來。 外面響起了平舟的聲音:“公子。” 平舟小腿雖短,但跑得挺快,已經(jīng)回去陸睿的書房將那一冊《諭令·卷三》取了回來。 他給陸睿送進來,便退了出去。 陸睿接過來先翻了翻,極快地便找到了太祖的那一道諭令,遞給了溫蕙:“自己看吧?!?/br> 溫蕙接過來細看。 內容很多,因一道諭令,不止要記錄諭令本身的內容,還要記錄為何皇帝要頒布這道諭令,當時情勢,前因后果,以及后來實行的情況。 “哦哦,原來是這樣?說是前前朝末年皇帝的后宮里有一個美人,她把自己的腳綁細了作鼓上舞,與眾不同,遂得了末帝的寵愛。等到了前朝,便有許多女子也模仿,幾百年漸漸地就從只綁細到將腳打折了再裹成粽子似的,還美其名曰三寸金蓮,嚇人呢!這怎么受得了!”溫蕙一邊看,一邊直發(fā)出倒抽氣聲。 因那書里還配著描線圖呢!嚇人!像羊蹄子,丑死了! “說男子房中嗜好這個?所以蔚然成風?實惡習也?!睖剞ヒ荒X袋問號,“腳都弄得這么丑了,為什么還嗜好?噫,為什么女子的腳是男子嗜好?” 于男女之事,溫蕙自以為懂了,其實才不過剛剛沾個皮毛而已。 許多男人于床幃間有許多畸形的、見不得光的嗜好,自古至今,從未少過。陸睿自然是懂的,只這些腌臜事怎么與溫蕙說。只能“咳”一聲,道:“別看沒用的,看有用的地方?!?/br> 溫蕙“哦”一聲,繼續(xù)往下看。 除了刻版印刷的內容,書頁上還有一些手寫的筆跡。那些筆跡不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顯然這套大周律已經(jīng)過過好幾個人的手,現(xiàn)在才傳承到了陸睿的手里。 那些手寫的注褒貶不一。但墨色最新的筆跡令溫蕙注目: 【女子之美,當屬天然。此等畸趣,實屬男子之惡。而今江南此風又起,縱許多女子心恨之,亦無力相抗,委實可憐可憫。】 那筆跡溫蕙熟悉,因在棲梧山房看過許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