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五節(jié) 人人都有錯、人人都沒錯
袁崇煥聽了溫體仁這危言聳聽之語,倒也有幾分害怕,趕忙拱了拱手道“罪臣不敢?!?/br> 說罷,袁崇煥低頭沉思片刻,仔細整理了一下語言,才將斬殺毛文龍當時的情況向在場的周延儒、溫體仁、姬慶文等人說了。 原來那時候袁崇煥剛剛被第二次認命為薊遼督師,便去遼東一走,卻發(fā)現(xiàn)遼東的情況,已同之前自己主管時候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自己原先熟悉的、提拔的、并肩戰(zhàn)斗過的武將官員,早已是死的死、傷的傷、貶官的貶官、調任的調任,已剩不下幾個了。而要將遼東的戰(zhàn)況重新扭轉過來,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統(tǒng)一事權,將遼東軍政大權全部集中在自己手里。 而當時遼東的情況,同袁崇煥頗有些芥蒂的滿桂、趙率教,分別調至宣府、山海關擔任總兵,在遼東已經(jīng)沒有地位、資歷可以同袁崇煥平起平坐的官員樂,只要稍加整頓調動,便能將遼東將領全部捏在手里。 而這其中只有一個例外——便是皮島總兵毛文龍。 毛文龍雖然官職、履歷都差著袁崇煥一大截,可脾氣卻同袁大督師一樣囂張跋扈,更統(tǒng)領著皮島周邊十五六個大小島嶼。又仗著海運的便利,向東同日本貿易、向南接受山東送來的糧草補給、就近又與朝鮮做生意、似乎又與滿洲人明里暗里也有一些聯(lián)系。 有了這樣的底子,毛文龍自然是誰也不服,待在皮島上心情好了出兵登陸遼東,sao擾一下皇太極的背后,搶他幾座城池、燒他幾座糧庫;心情差了,就貓在皮島上,反正誰也打不著。 如此這般,只管著皮島彈丸之地的毛文龍,竟儼然成了遼東的一尊大菩薩——皇太極恨他到了極點,幾次想要設計圍殲毛文龍,只可惜滿洲人沒有水師,沒法跨海攻打皮島,便也只能任由這根惱人的釘子,釘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了;朝廷也不是不想收回皮島的軍政權力,將其統(tǒng)一納入關寧防線,可除了毛文龍換了隨便哪一個人,都難以在皮島這屁股大小的地方站穩(wěn)腳跟;而朝鮮國王,即便將全國的人馬加起來,也未必打得過區(qū)區(qū)一個毛文龍,便也只能讓他杵在鴨綠江口,勉強忍受住他的頤指氣使。 袁崇煥面對的,就是這么個難纏的,不是對手的對手。 一開始,袁崇煥倒也并不打算就這樣除掉毛文龍,勉強壓制住心高氣傲的個性,只帶著少數(shù)幾個親兵家丁,便前往皮島去面見毛文龍。 他也不指望毛文龍立即就將皮島的管理權、指揮權交出來,只希望毛文龍能夠表態(tài),在今后的進攻、防御作戰(zhàn)之中,能夠聽從袁崇煥的調遣,在滿洲人的身后開辟第二條戰(zhàn)線,策應袁崇煥的正面行動。 然而就是這樣的條件,毛文龍也不肯答應,只說皮島兵稀糧少,只能趁滿洲人不備偷襲一下背后而已,難以參與大規(guī)模的攻勢,一切行動都要充分考慮當前的實際情況才能臨機做出決斷。 反正說來說去,毛文龍就是不肯屈服依附于袁崇煥,更不肯將寶貴的軍權交托出來。 袁崇煥這個時候,依舊保持了難得的耐心,表示皮島是毛文龍從滿洲韃子喉嚨里摳出來的,現(xiàn)在及可見的將來,皮島一直會是毛家的固定產業(yè),只求毛文龍能夠逐步做到自給自足,減少甚至取消朝廷的糧餉供應,讓袁崇煥能夠繼續(xù)積累銀兩,為將來的反攻打下基礎。 可毛文龍竟絲毫沒有讓步,說在皮島多養(yǎng)一個兵,就相當于在關寧防線正面養(yǎng)十個兵——朝廷的軍餉、糧食,都是用來招兵買馬的,是一兩銀子也不能少、一顆糧食也不能拖欠。 就這樣,原本興致沖沖的趕來皮島的袁崇煥,卻結結實實吃了毛文龍底商來的一枚硬釘子,弄得一點面子也沒有。 可袁崇煥是何等樣人,按照他的個性,只要是在遼東,袁崇煥不來招惹為難你就算是不錯了,又豈能榮你在堂堂袁督師面前裝逼占便宜? 一怒之下,袁崇煥取出尚方寶劍,當場就將毛文龍給殺了,并將此行帶來的二十萬兩銀子作為軍餉賞賜,全部分發(fā)給駐守皮島的兵將們,算是勉強穩(wěn)定住了軍心士氣,又重用毛文龍的兒子,讓他一同主管皮島的軍務。 將皮島的形勢穩(wěn)定下來之后,袁崇煥忽然意識到,毛文龍雖然不聽話,卻也是甚得皇恩,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給殺掉的。于是袁崇煥便趕緊給崇禎皇帝上了一道請罪的奏章,除了即將事情前后本末選著對自己有利的部分介紹了一遍之后,便自請擅殺輕率之罪。 毛文龍之死雖讓崇禎皇帝震怒,可是考慮到袁崇煥是新官上任,若是因此就將袁崇煥罷官免職,未免會動搖軍心;而且就算是狠心將袁崇煥拿下了,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其他合適的人選。 因此崇禎皇帝只能忍氣吞聲,勉強接受了毛文龍被袁崇煥斬殺了的事實,暫不追究這件事情而已,而其實,在崇禎皇帝心中已給袁崇煥狠狠記下了一筆。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人都有錯、人人都沒錯”的情況,就是當事的崇禎皇帝、袁崇煥,乃至是被殺了的毛文龍本人,都未必能夠理清這筆爛賬,又更何況是旁人了。 溫體仁在崇禎末年這么許多內閣大臣之中,也算是頭腦靈活、能力出眾的了,可聽了袁崇煥這么一番交代,再加上自己之前對這件事情的了解,卻也被搞了個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沉吟了半晌,溫體仁忽然想出了個鬼主意,舔著臉扭頭對周延儒笑著說道“周大人,你看毛文龍這件事情,應當如何定讞呢?” 周延儒的精明不在溫體仁以下,同溫體仁對了一眼,便猜出了他的心思,心中暗哂道“好你的溫體仁,竟將這么個燙手的山芋送到了自己手上!” 想明白了這點,周延儒又豈能輕易上當,扭頭又對姬慶文說道“姬爵爺,這件事情,你怎么看?” 姬慶文心中暗罵了聲“老狐貍”,卻依舊面帶笑容道“別啊,兩位大人。我不過是個旁聽的,就是輪上八圈也輪不上我說話啊!大主意還是你們幾位拿,我就聽聽,聽聽……” 參與會審的大理寺卿知道自己不過是個湊數(shù)的,還沒聽見有人問他,便趕緊說道“幾位大人自專就好,下官沒有意見……沒有意見……” 像這樣互相推諉扯皮的樣子,袁崇煥是不知道見過多少回了,就連決定自己生死這樣的大事,也決定于這么幾個庸碌無為、沒有擔當?shù)墓賳T身上。 一時之間,袁崇煥竟有一種恍惚的感覺,感覺自己是在做一個不堪回首的噩夢,夢里仿佛是被一群殘忍無良卻又優(yōu)柔寡斷的小鬼抓住,戲耍著、玩弄著,卻又不肯痛痛快快取了自己的性命,非要鈍刀拉rou地慢慢弄死自己。 袁崇煥真的想從這個不堪的夢里警醒過來,努力搖動了一下身子,聽見的卻是手銬、腳鐐被牽動時候發(fā)出的冷冰冰的金屬撞擊聲音——終于將他拉回了現(xiàn)實這場噩夢,是真實的。 袁崇煥這么一動,卻又引起了堂上坐著的溫體仁的緊張,呵問道“袁崇煥,你做什么?讓你站著受審,已是本官格外開恩了,莫非是你站累了又想跪下了?好,本官成全你……” 溫體仁話音未落,姬慶文便打斷道“溫大人何必如此?你看現(xiàn)在天色也不早了,幾位大人審問了半天,想必肚子也餓了吧?不如我們今天就審到這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