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就請她放心住下，旁余什么都別想。

    可是你主觀別想，也由不得別人臆測。

    病房里不時就有人揣度二者的關(guān)系，有個詞叫半子之靠，以女婿養(yǎng)老的意思。眾人心想這可憐見的老太太得虧有個孝順姑爺。

    一來二去，秦母難為情，“小顧，從今天起你就別來了。我聽說你也交女朋友了，人言可畏呀，回頭傳出什么耽誤你們！我糟老太婆活到現(xiàn)在也夠了，是死是活聽天由命罷！”

    節(jié)哀順變的字面意義，就是活人該向前，保重自己。

    顧岐安如實(shí)回她，“伯母，其實(shí)我對秦豫已經(jīng)談不上愛。照料您也并非借著她的名義，借著她生前與我的關(guān)系。您就當(dāng)我單純在積福報罷?！?/br>
    一則，顧二從來看不得老人受苦，這是他作為醫(yī)者起碼的仁心；

    二則，過去有些錯誤切實(shí)存在過，他不做點(diǎn)什么，于良心上也過不去。

    在他的強(qiáng)烈要求下，秦母接受了接濟(jì)，只一點(diǎn)，“總得要個正經(jīng)的名義由頭！”

    顧岐安便笑，“那我認(rèn)您當(dāng)義母罷。只要您不嫌棄我?！?/br>
    后來秦母也好奇，想見見他現(xiàn)在的女朋友，“讓我看看呀，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拿下你！”

    何方神圣倒不至于，卻是個冰山美人，而且，

    “算了，嚴(yán)格來說她不算我女朋友?！?/br>
    “為什么？是不是你追人家，她沒答應(yīng)？”

    額，顧岐安也沒法同老人科普當(dāng)今這社會還有個關(guān)系叫炮友。走腎不一定走心。

    秦母也不管那些有的沒的，只誠心替他高興，“你沒被過去耽擱就好！

    不對，什么過去現(xiàn)在的，你有自己的人生，緣來緣去都順其自然。”

    名義上顧岐安是認(rèn)她作了義母，但這些年，此事也只有堂兄和老紀(jì)知悉。保密工作做得好，是怕給顧父曉得，房頂都給你掀翻了去！

    -

    下午他還有活，中午就留院用餐。順便到病房問母親想吃什么，他打包帶回來。

    丁教授想吃的海了去了，問題是統(tǒng)統(tǒng)不給吃、不能吃。

    顧岐安只好開車到幾公里外，買她愛吃的南瓜粥。

    時間好快。十幾年前連幌子都沒有的小排擋如今拓成連鎖店了，排隊等叫號的空檔里，某人在門口抽煙，想起梁昭過去和他說，

    他們搬家沒多久，梁瑛同一個街坊三分鐘熱度，在巷口合計個攤子賣早點(diǎn)，賣燒餅油條，粢飯團(tuán)，燒麥，應(yīng)有盡有。

    梁女士的面點(diǎn)手藝是真真好。可惜買賣沒幾天，就散伙了。

    理由是街坊想抬價，燒麥抬到一塊，梁女士拍案說不干了，“黑心錢賺得我覺都睡不好！”揉面的一雙手把圍裙揩得白花花地，扽住昭昭就走。

    梁昭說：“沒反應(yīng)過來的我完全狀況外，就像個袋子被她拎走了?！?/br>
    怎么形容呢，她問顧岐安，知道那個表情包吧？

    一個小孩被拎著衣領(lǐng)，滿臉生無可戀。

    且她那會兒長個，能吃，天天宵夜加餐，也和那小孩一樣有小肚子。

    某人彼時沒笑，眼下倒是笑出來了，嘴角無意識浮起個弧度。

    或者笑點(diǎn)也有生長期，它在心里播種生根，日復(fù)一日，才得開花結(jié)果。

    顧岐安拎著熱騰騰的粥回到病房，丁教授又沒胃口了，只懨懨說教他，“我有護(hù)工呢，平日秋媽也經(jīng)常來看顧，你忙你自己的去。”

    “我忙什么？忙來忙去不都在這間醫(yī)院里?！?/br>
    “除了工作呢？”

    一句話就像顧岐安手里削的長而連續(xù)的蘋果皮，刀起刀落，斷了接不上。

    他把蘋果擱回盤子里，順手拽一張紙巾，翻來覆去地揩手，揩指間。

    丁教授：“你這回必定是惹毛昭昭了。否則，我不信這么懂禮數(shù)的丫頭會好幾天不來婆家，也不來看我?！?/br>
    “她想離婚。”

    “那你呢？”

    丁教授最最了解老二。實(shí)在強(qiáng)扭不來的日子，也絕不矮下身段湊合。就好比當(dāng)初老爺子給他保媒的那幾個，那孟小姐，不合拍就是不合拍。更別提遷就到一張床一個鍋里。

    而百里挑一的那人，她總有獨(dú)特處，總有降住他的本領(lǐng)。

    “你這人我也是看得透透的。打小就犟，脊梁骨里揣鋼板了，小時候缺錢花想買什么了，寧可問你堂哥借也不肯管你爸張嘴。問題是夫妻倆過日子不能這樣，結(jié)婚要是只辦個婚禮，過后都各過各地，我的心思留給你猜，那還結(jié)什么？

    哪怕兩啞巴結(jié)婚，都比手語溝通呢?！?/br>
    顧岐安手肘撐在膝蓋上，難得微笑，“其實(shí)人都一樣。大道理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輪到實(shí)踐就難。或者是，參透他人的人生從來比自己的簡單?！?/br>
    “是啊，醫(yī)者不自醫(yī)，”丁教授嘆，“你想離婚與否，答案都不消說給我。這是你們倆的事，你們倆的決定，由不得我來做主。就像當(dāng)年我離不離也輪不著你管。

    總之，你自個想清楚就行?！?/br>
    怎么想呢？

    丁教授說，只需兩點(diǎn)：

    1.舍不舍得她；

    2.甘不甘心她去尋下一位良人。

    顧岐安反過來剖析她，“你當(dāng)年猶豫的時候，肯定想的不是這兩點(diǎn)?！?/br>
    而是孩子，以及她讀書人的清高體面。

    對話間隙，蘋果終究氧化蠟黃，像這種深沉可悲的話題，輕易就聽得它垂垂老去。

    丁教授不置可否地笑，

    “我相信每種選擇都有理由，在相應(yīng)的人生里，都值得被認(rèn)可?！?/br>
    “小二，人心可鑒，自在人心?！?/br>
    *

    連軸轉(zhuǎn)的三天后，梁昭終于能從公務(wù)里擇出來，一身精致禮服，去參加婚禮。

    老同學(xué)是她大學(xué)里除開濮素最親密的。畢業(yè)后就北上打拼了，如今事業(yè)有成三十而立，人生四喜還缺兩道，今日得以雙全：

    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

    好友見到昭昭好開心，迎面抱住她不肯撒手，新郎倒成了擺設(shè)。他揶揄，“趁現(xiàn)在把我名字改成梁小姐的還來得及。”

    新娘又即刻嬌滴滴地去哄他，“老公，別瞎吃醋嘛！”

    行禮人如今成了觀禮人。來到四合院里，梁昭嘴角就沒下來過，新郎新娘很登對，天氣極好萬里無云。

    甚至她眼下就有點(diǎn)想哭，饒是宴席還早禮也未成，她已經(jīng)提前入戲新人宣誓的儀式了。

    西府海棠花期未到。

    東廂房的垂花門前，梁昭彎腰在簽到本上留下名姓，也把份子錢遞給女儐相。

    紅紙封交出的瞬間，陡然有人捉住簽字筆連帶她的手，在那個“梁昭”邊上落下三個字，行云流水的風(fēng)骨：

    顧岐安。

    梁昭昏昏然抬頭，手已然被他捉進(jìn)西裝口袋里，儀表堂堂的人，奉勸她，“這個場合不適宜提離婚?！?/br>
    等她指尖碰見什么金屬物，想抽回吧，顧岐安攫得更牢，“以后也別提。”

    人來人往里，他們立在原地不動，眼里只照得見彼此?？战蛋阃灰u的人說，冷靜幾天還是決定來找她，因?yàn)椴桓市氖瞧湟唬?/br>
    其二，“我們直到今天都沒有認(rèn)真對待過這段婚姻，尤其是我。所以倘若你愿意的話，給我個期限，就像是，買東西無理由退換貨的緩沖期……”

    此處不宜久談。梁昭說換個地方罷，她腦子也懵得很。

    顧岐安無可無不可，倒是四下巡脧著，像在找什么人。

    梁昭狐疑，“找誰呢？”

    某人不答，拽著她直接邁過門，邁進(jìn)滿園早春色。總不能說，他以為顧錚也在。

    第31章 -31-   物盡其用

    庭院微風(fēng)里, 竹影掃在白墻上，錯落婆娑。

    四合院不是最終的宴席場地，只供賓客歇腳, 新人及其父母上妝。更重要的一個作用，新郎先生租下它是當(dāng)攝影取景用的, 從早晨接親到夜里禮成，他要完整地記錄什么，記錄這天。視頻標(biāo)題再簡單不過，就叫《我們的婚禮》。

    這個idea新娘在早前就跟梁昭說過，也托她帶上單反。設(shè)備越多、角度越多, 越不會錯過一些獨(dú)家的片段。

    所以, 那天梁昭回家特地搜出了單反裝進(jìn)行李箱。

    這是顧岐安捕捉到的線索之一；

    之二是衣柜里消失的禮裙；

    之三, 就是她許多天前無心提過的, 老同學(xué)要結(jié)婚了，婚期、地點(diǎn)等等。

    有人明顯在吃家屬紅利，因?yàn)檎埣硭统实氖撬麄儍蓚€人：

    顧岐安梁昭夫婦。

    “這般如此，如此這般，我就找過來了?！贝笱圆粦M的人一襲正裝，領(lǐng)帶和口袋巾配色呼應(yīng)。歪坐在椅子上, 夾煙的手搭著椅把, 舉止叫人猜不出本職是醫(yī)生，倒像個成天遛鳥的x二代。

    梁昭好嫌棄，舉著單反向別處，身子正好能背對他。

    顧岐安：“你拍那邊能拍個什么？拍他們上廁所？”鏡頭確實(shí)聚焦在廁所。

    “煩死了，狗皮膏藥甩不掉……”梁昭回過身來，嘴里嘀咕。

    “我告訴你，我聽力還可以?！?/br>
    一面還嘴, 某人一面換手夾煙，空出來的右手繞過去扶鏡頭，扶著扶著，就關(guān)掉了，繼而在梁昭的疑問聲里搶下相機(jī)，“別拍了，我們聊聊。”

    “我既然‘千里走單騎’地來了，又擔(dān)了個狗皮膏藥的罵名，總不能無功而返，”顧岐安垂眸纏好相機(jī)帶子，擱去桌上，想想又不放心，干脆把電池也卸下來捂到兜里，這才罷休，“而且梁昭，我昨晚還通宵手術(shù)的?！?/br>
    “小心猝死?！绷赫岩琅f不為所動，只是真誠提醒，過度熬夜等于送命。說她今早打車過來，還在電臺上聽到條新聞，某某年輕人才22歲，網(wǎng)吧通宵后暴斃在桌子上……

    話沒說完，對面人就虎口卡著她下頜，一捏，捏得她嘴巴動彈不得了。

    “嗚嗚嗚……”梁昭大舌頭般地抗議，口齒不清，嘰里咕嚕，最后只能手勢和眼神勒令他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