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薛宜回眸看她,轉頭一瞬,正望見半掩的茜紗窗外,兩岸曉堤翠色,與一覽無余的甲板風光。 她一時虛汗?jié)M身,袖中雙手輕輕絞緊。 明微握著頭發(fā)專心梳了好一會兒,才放下那枚斑駁潤澤的玳瑁梳,伸手開了桌上的描金漆盒。 拉開最底層的小屜翻找,最后取了半枚的印鑒出來,輕撫了撫,方回眸望她:“當年我父親入獄之前,曾暗中轉出了我母親名下的幾處資產,這是宏昌票號里頭一筆活帳,憑此物可取。我父親同我說,我母親的東西,一絲一毫都是干干凈凈的。只是,想來我是用不到了,就把她給你?!?/br> 她拉了她的手放在她掌心,“倘有需要打點處自用,倘沒用的,多就建些房舍、少就設些粥棚,給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吧?!?/br> “明微——”薛宜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復雜的看她。 明微目色卻是平淡的,按了按她的手,回身收拾被翻得有些凌亂的妝臺,聽她說得一句“你是要我走?”,便一頓停了手,隨即一笑:“這么個籠子,你想進來么?” 空氣一時如凝結了一般難以流動,薛宜喉間哽了哽,一下上前拽住了她的袖子,泣不成聲:“央央……你幫幫我,我是沒法子了……” 明微哼笑,手上卻用力一攥,便將那妝奩一下摜倒了地上。 瑪瑙玉石,耳墜首飾,琳琳瑯瑯,灑了一地也碎了一地。她死死咬著唇背過了身,憤然將衣袖從她手中抽出,指著門連手指都在顫抖,話出口更是抖的不像話:“我不認識你,你滾……” 薛宜別過頭去抹眼淚,閉了眼道:“我不想……只我一家興衰,如今只有我一人了……央央,我求求你,我身上是背著薛氏十幾口人……” “你一家十幾口……”明微長長吸氣,卻猶覺胸腔中如同塞了一塊棉花,透不過氣來。她以袖掩面,似泣似笑,再說不出來話,慢慢的扶著桌沿滑了下去。 李小主見紅,消息呈到御前,皇帝幾乎沒聽完就撩袍起了身,一路腳不沾地的趕去了長公主船上。 其后,傳來消息,長公主鳳體不郁,在最近的諫壁渡口停船駐蹕。 這一停就停了整整兩日,到底三日,才有令傳來,繼續(xù)前行。明微纏綿床榻兩日,也是到第三日,才叫人扶著慢慢起了身。 艙中開窗亦散不去濃重的藥味,皇帝卻幾乎拋下了所有能拋下的政務,寸步不離的守了她整整兩日。 而她將將好轉之時,便問到了薛宜。 皇帝一面喂藥給她,一面道:“你放心,她好好的呆著,一根毫毛也不少。等你好些,想見她再召她過來。” 明微垂眸就著他的手吃藥,有一會兒方掀了掀眼皮道:“那一日情形如何,你可已經曉得了?” 他沒正面回答,拿帕子掖了掖她的嘴角,但道:“幸你無事?!?/br> 明微一瞬默然,自他手中接下了帕子,掖著鼻尖仿若無意般問:“叫她跟著我怎樣?” 皇帝聞言,手中攪著的湯匙一頓,既而盛了一匙湯藥送到她嘴邊,方神色淡淡的道:“陳正弘奏陳《吏治方略》有功故,從他所請,朕已給他二人指婚,薛宜到京備嫁,待出父孝以后便行過府。” 當日他趕來,她躺在床上滿頭虛汗,叫他一氣處置了薛宜的念頭都有。而幾經轉念,終究為著她忍下了。只念及她向來心軟,留著薛宜也不過白白叫她為難,便旁敲側擊的授意陳正弘請奏,順水推舟的將薛宜賜給了他做如夫人。 他自認為以薛宜所行,這么對她已是恩至意盡,卻省得明微一向待人至善,倘若知曉,少不得又要為此憂心。因本想過一段時間再說此事,卻不意她出言試探,便叫他覺得,無論是出于什么緣由,便趁早解決安了她的心思才好。 久居上位者,若要拿捏什么,自有其凜然不可犯之意。明微辨出了他語氣里的就此了結與無可轉圜,不過一抿嘴唇,不再言聲。 他方覺將將語氣有些重了,轉而溫聲與她解釋:“有些事上,我或未與你說,然與你說的,皆無假話。”他輕輕撥了撥她耳邊的亂發(fā),唇角帶了點溺寵的笑意,“此前,薛園當中,真真假假,都不必再說。而前日里,我著實做錯的一樁事。明微,人心是經不住試探的。我已犯過錯,險些……”他握著她的手輕輕覆在了她的小腹上,語聲沉而緩,“釀成大錯。我只望我們以后都不要再做這些無謂的試探,往后,想問、想說什么,就直接問、直接說可好?” 明微默默望了他一會兒,斂眸問:“你怎么想的?” 倘她心如明鏡,自無他事,倘若……巡幸江南的天子順水推舟在姑蘇城收個美人,替她遮一遮風雨,也非壞事。 往后的日子還長,處在他這個位置上,勢必沒有純粹。因許多時候她隱忍、她退縮,他看在眼里,明明可以戳破,卻并沒有下手,蓋因這些隱忍與退讓,或是將來不可或缺的周全之法。因他可從各種方面去愛護她補償她,卻不敢實實在在的與她挑明。唯恐這種有恃無恐,有朝一日釀出大貨。 而她心里的剛烈與倔強,是他所未曾預料到的,也讓他終于不能再成竹在胸。 他垂眼望了望擱在膝頭的手掌,繼而一笑,拉過了她的手:“其一,我非出于二心;其二,此事絕無二次;可行?” 明微低眸勾了勾他的手,慢聲道:“我向來信你,倘你要騙我……”她輕輕吸了口氣,望他挑眉:“那就不要再與我說真話了。” 這是句他不敢承接的話,他伸手將她抱進懷里,半是嘆息半是不忍:“你好狠的心?!?/br> 明微回抱住他,把臉輕輕的埋進了他懷里,“你不要騙我?!?/br> 他伸手撫著她的發(fā),抬眼望,唯見長河皓月,岸邊楊柳依依。 風吹樹葉響 ,蛙鳴連綿,有人相依,有人斷腸。 而于薛宜來說,只如同一具行尸走rou,無喜亦無悲。 她不省得她是怎么與明微說出那一番話的,也不省得在怎么去面對父親臨終的托付,抑或那埋藏在心底深處的私心,而這些之間,她終究做出了選擇,連她自己都憎恨的選擇,以及那讓人恨之入骨的癡心妄想。 “伯母與幾位兄長、小弟處,我已托人去照看?!蓖贿叴蚱鸬能浿窈熗忸^,陳正弘袖著雙手,局促不前,“我以后,會好好補償你的。” 她回過頭來,定定望著他,“你可曉得,皇上為何停鑾此處?” 陳正弘怔然。 薛宜譏誚一笑,將要開口,卻聽外頭有小婢稟道:“朝云姑娘求見?!?/br> 她猛地一攥衣袖。 朝云帶人送來了許多東西,數過去,足有六個一尺高的箱子,整整齊齊的擺在屋里頭,除此以外,還有她自己手里捧的一個妝奩盒子,親手交予了薛宜。 “小主說,日后再見恐不便宜,這些便算作她與萬歲爺送給薛姑娘的添妝。小主還說,當日她所處境遇,或與姑娘并無二至,從她所言,或望薛姑娘摒棄前塵,惜取眼前人;然,姑娘若終究無法釋懷,則萬望您珍重自身?!?/br> 薛宜抱著妝奩盒子,以手掩面,至朝云去后許久方放下手去,抬眼一瞥,陳正弘猶有些無措的站在原處。 她長長呼了口氣。 陳正弘略往前走了半步,一頓,抿唇問她:“你方才,是想說什么?” 第76章 御駕回鑾 滿地銀輝, 從門口斜進來,正照在他的袍角上,映得銀絲線繡熠熠生輝。 “沒什么。”她漫漫望他,眼眸中似苦似笑, 回身將妝奩放在桌上,只背對著他道:“臨刑那天,我爹爹同我說,他半生貪得無厭, 及至最后一刻方才悔悟, 錢財名利,生不帶來, 死不帶去, 皆身外物。他愧對祖宗百姓,可我薛氏長房子孫, 不該因他一人,世世代代背負賤籍的身份,薛氏的十幾口人, 乃至將來的千百后人,或只能靠我一人了?!?/br> 她回過頭來望他,目光定定, “我自知薛氏一案雖因你而起, 卻并不全在于你, 我于你, 亦仇亦恩亦愧。我所愿, 不過一能助我為母族脫罪之人。倘有此人,薛宜愿結草銜環(huán)相報;倘無有,你只當我從未說過此話,我自安居后宅,做好你的如夫人?!?/br> 陳正弘不禁近前兩步,一把握住了她的雙手,“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若你信我,我必不負你所望。” 他掌心guntang,不一會兒便叫薛宜滿手汗膩,她盯著那交握在一起的雙手,腦中不過一句句回蕩著不復從前…… 圣駕回鸞,在六月二十六日暑氣最盛的一日。 當日由皇后cao持在圓明園九州清晏接駕,而長公主鑾駕,則在遲兩日后的二十八日傍晚入京,暫住于長公主府。翌日一早,長公主攜其往韶景軒與皇后復命。 經年未見,皇后端莊雍貴更勝往昔,搭手坐在寶座上,望過來隱帶笑意,“你此行有功,論理當賞,昨兒萬歲爺與我說,鈺兒見天兒美人美人的喚你,這回便先晉作美人的位分……”打眼一瞧她的肚子,又笑道:“眼下不方便,這是暫時的,過兩日,必是還要再晉。” 解釋點到即止,明微坐在她下首不遠處,聞言反應淡淡,不過依禮起身謝恩。 手在裙角一拎,終究胸中一口氣在,難以于此屈膝,遂一福身則罷。 還是那般清傲的心性兒,皇后心中好笑,倒也不同她計較,端杯飲了一口茶道:“昨兒才來,你身子重,料還累著,我也就不多留了,朗吟樓處已收拾好了,我叫素月送你回去歇著吧,明兒一早,再去長春館給額涅請安?!?/br> “莫說,這兩日車馬勞頓,真要顛散了骨頭了?!遍L公主也一同笑著站起來,預備告辭,皇后卻一拽她的衣袖:“長姊且慢——” “老祖宗壽宴上有些事兒,我想問問你呢,長姊勞累些,一會子用個午膻,就在我這里歇了吧?!?/br> 明微一斂眼,默然頷首告辭。 素月引路,朝云在旁伴著她,自覺她心情是不大好的。往日她也多愁,愁眉緊鎖之下,卻還有點點溫婉甚至爾然的笑意可見,而今日進宮以后,除非與長公主說話,都是一臉冷冰冰的,便是偶爾臉上在笑,眼里也沒有什么笑意。 她跟在后頭一無所措,兜兜轉轉繞出曲廊,一眼瞧見岸邊候著的陸滿福之時,便宛若看見了救星一般,不自禁叫出一句陸公公。 “小主大安!”陸滿福穿著胸前繡孔雀補子的茶駝色亮綢袍子,腳上高筒皂靴,一眼看來便滿面帶笑,利落的上前打千兒。 瞧見他明微臉上才算有了點暖意,忽又聽一聲喚,一抬眼看見容鈺抱著漿現在船頭,更是不禁一笑,叫他小心著。 “奴才伺候您?”陸滿福見狀,一面暗道主子爺好心思一面哈腰上前一步,得她首肯,便轉而朝素月笑道:“素月姑娘回去吧,我這里伺候著便好了?!?/br> 作為皇后身邊得臉的丫頭,素月是極有眼色的,當下一笑告辭。 一時明微登舟,容鈺幾日不見她,興致勃勃的拉著她說東說西,諸如祖母夸贊他了、皇額涅送了他一對畫眉以及他小舅舅給他帶了許多稀罕物件兒云云,最后又說在朗吟樓給她準備了一樣禮物,她準是喜歡。 明微面上陰霾盡散,不過卻慣然的輕輕拿眼斜他,頗不領情道:“你給的東西,我是再不輕易沾手了的?!?/br> 姑蘇個把月,什么毛毛蟲小蚯蚓,容鈺沒少坑她,聞言便嘿嘿笑,“這回真真是好玩兒的?!?/br> 話說著已近岸,陸滿福搭手扶她下來,一抬眼簾兒,遠遠便望見一行人搖搖曳曳的過來了,不由就腳下一頓。 “貴妃娘娘,祥嬪娘娘,衛(wèi)嬪娘娘……”捧著這么一雙眼珠子在手上,這三尊佛爺面前,陸滿福著實不敢嬉皮笑臉,扎地打千兒,收斂的不能再收斂。 為首一個穿杏黃地繡折紙玫瑰對襟長褂子與桃紅馬面裙的正是瑜貴妃,常人撐不住的一身嬌嫩顏色,卻襯得她愈發(fā)膚如脂凝,眉如墨畫,像是仕女圖中,經過了畫師工筆細琢的美人一般。其光彩奪目,只將身后之人的面目盡數遮掩。 她搭著丫頭的手款款過來,一眼掃到陸滿福,便從鼻腔里溢出了一聲哼笑:“這是上哪兒去?” “回貴妃娘娘話——”陸滿福躬身低頭,面上帶著謙卑的笑,“奴才是與二阿哥送李小主頭回過去朗吟樓安置?!?/br> 瑜貴妃的目光便順著他的話看過來。 容鈺本跟在明微身邊嬉鬧,聞言回頭一望,便停手上前問安,瑜貴妃沖他一笑,回了句二阿哥安,仍將目光慢悠悠的調轉過來,落在了明微身上。 明微垂了下眼,即目色淡淡,斂衽朝前見禮。 “說起來……”瑜貴妃但笑不笑的望著她:“咱們倒是有緣,兜兜轉轉還是一家人?!?/br> 明微倒不防她舊事重提,然聽及也沒什么波瀾,不過回之一句:“明微之幸。” 瑜貴妃勾了勾嘴角,似不過一句閑談,卻不料她左手邊一人插嘴道:“可巧,我竟也與李小主有這一二緣分?!?/br> “哦?”瑜貴妃淡淡掃她。 明微望過去,是個個頭小巧、膚色很白面龐又帶點圓潤的女子,打扮也是極年輕的,穿牙白滾邊粉緞地繡海棠的褂子,藕粉百褶裙,若非那綴著一排米珠海棠的小兩把頭發(fā)髻,一眼看上去不過二八女郎。 雖乍一看上去不比瑜貴妃,然倘若細瞧,則瑜貴妃雖比她明艷,卻不比她質樸天然。 那眉眼與蒙立是極為肖似的,不需細想就已知她是誰。 “不過你大約是不知道我的?!毕閶褰皇治罩峙?,雙頰酒窩淺淺,笑眼中卻別有意味,“我是勇毅侯蒙慶的女兒,蒙立是我哥哥,你也是差點成了我的嫂嫂呢 ?!?/br> 明微斂眸不言,倒是陸滿福給她說的心頭一震。李相的掌上明珠曾許給過勇毅侯府的三公子,合京城的人誰不知道,可除了那位主子爺提過一回,誰敢提起這茬觸霉頭。 這個看起來嬌嬌嫩嫩的祥嬪,竟不似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天真無害。 似奇怪未得到明微的回應,她擰了擰那一彎細細的新月眉,又喚:“李小主?” 明微福了一福,便言氣力不濟,頷首告退。 圣上近身伺候的人面前,她再張狂,也沒人蠢到會給她小鞋穿。陸滿福在前頭引路,偷眼回頭瞧瞧,見這位主兒雖似如常的與二阿哥說話答話,才暗暗放下心來。 帶回去與皇帝復命,只說二阿哥陪著,小主一切都好,住處也滿意,不過從前一直是朝云伺候,這會子不甚愛叫跟前兒的兩個丫頭摻合。 數月未歸,雖有莊王代為處理朝政,然他終究有不少拿不了主意的事積著,皇帝一回來就忙得腳不沾地,間隙里聽他說說明微,手里仍披著折本,聞言只停下筆來,往盛著朱砂盤的描金孔雀藍漆盤里里舔了舔道:“告訴你干爹一聲兒,盡快將朝云過了明路,提拔上來,免得日子久了橫生枝節(jié)?!币活D又問:“明兒過去長春館請安,你可探得她口風如何?” 陸滿福道:“奴才趁著尚衣局送衣裳過去時提了一嘴,李主兒不大搭話兒……” 皇帝眉心一擰,執(zhí)筆批紅,一時并未說話,直待將那一摞小山似的折子批完,方按著肩膀道:“備駕去朗吟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