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滿福聽及卻一遲登，回道：“您下晌吩咐了，晚上還去皇后處……”

    第77章 長春仙館

    皇帝過來朗吟樓的時候丫頭將將把床帷從金累絲帳鉤上放下來, 才端了燈出來，瞧見將將跨進(jìn)門來的人，不禁嚇了一跳。

    知她一向歇的早，皇帝打量了下燈火昏昏的內(nèi)室, 擺手叫她們退下，自個兒袖手走了進(jìn)去。

    和田玉雕十二花卉紋鏤雕熏爐在緩緩的吞云吐霧，屋里頭飄著似有還無的安神香。

    綃紗帳逶地方，薄薄的一層籠著雕龍畫鳳的拔步床, 如煙似霧。

    她平時是不愛熏香的, 唯有爾然心緒不佳或者難以入眠，才會自己個兒撿一點(diǎn)安神香扔進(jìn)香爐里頭。

    他定睛看了看里頭側(cè)臥的窈窕身姿, 輕著腳步上前撩開了紗帳, 在她鼻梁上刮了刮，謔言：“起來接駕?！?/br>
    明微闔著眼去拂他的手, 囊著鼻子叫他不要碰，支手往里挪了挪，迷迷瞪瞪的嘟囔：“昨兒就沒歇好, 我累得很……你不要鬧我?！?/br>
    他看著那空出來的半邊床笑容輕輕一僵，隨后一斂眼，挨著床邊兒坐下來, 溫和的撫了撫她的下頜, “你盡管歇著, 我就說幾句話。”

    “我知道你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 不過你明兒去長春館, 對著太后務(wù)必要恭敬謙和，萬一有不如意的，咱們回來怎么樣都行，在長春館萬不可胡鬧……”

    明微轉(zhuǎn)過身來，眼眸清澈，挨在枕頭上看他。

    皇上無端就覺得心里有點(diǎn)虛，話音一頓，不自覺的舔了舔嘴唇，“上回……”他頓了頓，但覺前事也不該提，因轉(zhuǎn)了話鋒道：“太后的脾氣吃軟不吃硬，這回諸事沒過問她老人家的意思，她心里是存了一口氣，倘說你幾句聽著便罷，不要和她頂嘴……”

    明微斂眼笑了笑，一語雙關(guān)：“我大約沒有那么不知天高地厚……”

    “我是……”皇帝出言又止，輕輕嘆了口氣，摩挲了下她的臉頰道：“這回要委屈你了?！?/br>
    “再念下去，就成唐僧了?！泵魑⑤p輕把臉頰貼在了他掌心，“我不在意，沒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你……”

    “你不要委屈我就好”，這話在舌尖打了個轉(zhuǎn)，出口就變成了“你放心吧”。

    皇帝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又握著她的肩膀打量她，“滿福兒說，這兩日胃口倒是漸漸好了，是不是不鬧騰了？”

    “乖多了?！闭劶昂⒆?，她滿目都是柔情，說著便笑起來，“鈺兒說，此前肯定是提醒咱們不要忘了它?！?/br>
    “這小子！”皇帝嘴上不屑，眼里卻是笑著的，伸手覆上她的小腹，“是個女兒才好，像咱們在開來館瞧見的那一對小孩子一般，不成……那兩個娃娃太蠢，朕的小格格要好好教，不能像他們似的……”

    明微由他碎碎念，但抿嘴笑也不說話，直到門上陸滿福試探著喚了一句主子，他才停止了對于未來的設(shè)想，直起身來問何事。

    陸滿福心道，時候不早了，您昨兒是說的過去用晚膳，韶景軒那邊兒皇后可是還候著呢。不過又如何敢說，因扯了個慌道：“軍機(jī)房的盧玉春往九州青晏遞了牌子?！?/br>
    皇帝一拂袖子起了身，臨走卻還在她下巴上捏了捏，“歇著吧，我去瞧瞧?！?/br>
    行動處，一襲長袍落拓，兩肩有行龍欲飛，張牙舞爪熠熠生輝。明微瞧著他的背影，只覺自進(jìn)宮以來積郁的一腔濁氣，仿佛一瞬間盡數(shù)空矣。

    想來，她是太過歡喜他了，歡喜到已經(jīng)頭昏腦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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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春館宮人通報(bào)皇后求見之時，太后將將披衣起身，尚未下榻，聞言不禁輕輕撇過去一眼，朝金嬤嬤哼笑道：“你瞧瞧，這是怕我把人吃了吧?！?/br>
    金嬤嬤一愣神兒，倒是也沒想到，這位主子爺，早兩日巴巴的跑過來磨了太后一下晌不說，今兒又大早上的把皇后差遣過來鎮(zhèn)場子。

    她心中好笑，手上停了停才一面扶太后起來一面道：“關(guān)心則亂?！?/br>
    “咱們?nèi)f歲爺打小兒就是個心細(xì)的，頭一回上心的人，自然怎么周全怎么來。”

    她從丫鬟手里接了單褂過來伺候太后穿衣裳，“說到底還年輕，過兩年便好了……”

    “他是個認(rèn)死理兒的……”太后幽幽嘆了口氣，“這念頭，上次一口氣兒掐了也就罷了，痛上一時，轉(zhuǎn)念或就好了，如今……”她搖搖頭，轉(zhuǎn)眼望金嬤嬤，不無憂心，“李氏要是有個什么，能要了他半條命你信不信？”

    “如此奴婢就說句逾矩的話……”金嬤嬤倒是不意外的，慢悠悠替她扣著金絲黑線的琵琶扣道，“前兩年皇上是怎么個情形，您是看在眼里的，現(xiàn)如今他稀罕便稀罕吧，一個孤女，便由著她也無妨，有您老人家坐鎮(zhèn)，晾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兒來?！?/br>
    她說著自就笑了，太后便也溜眼過來，“可見你是也曉得，李氏事實(shí)上沒有什么可叫人擔(dān)心的，根結(jié)還在皇上這里啊……”

    說著就長長嘆息，“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他單單寵李氏事小，要捧她也罷。說句事故話，李鴻慈胡清平從者，不可說不眾，李氏入宮，于朝政百利而無一害。怕只怕他后頭有些個兒東西，收手不住，貽害無窮啊……”

    金嬤嬤忖了忖，方道：“依您看，皇上有意叫二阿哥跟著李美人，難道不是避著這個的意思？”

    太后眼梢輕挑：“他是有心避，怕就是到時候兒女情長，舍不得他的心尖尖兒受委屈了。”

    金嬤嬤捧了帕子與她擦臉，笑道：“宮妃易子而養(yǎng)，本就是祖訓(xùn)。況敏娘娘身家位分?jǐn)[在那里，著實(shí)不算委屈了。”

    太后若有所思，卻也不置可否。

    一時外頭回稟李美人到了，太后瞥去一眼沒言語，到梳洗完，才搭著金嬤嬤去了膳間。

    侍膳的太監(jiān)一個眼神，便有一溜宮女端著碗碟魚貫而入，依次將湯菜擺上膳桌，揭了蓋子退下。

    太后慣來吃早膳的習(xí)慣是先用一盅羹湯，由御膳房依節(jié)令奉上。時值盛夏，端來的便是一碗清熱解暑的冰鎮(zhèn)綠豆百合湯，金嬤嬤拿壽桃紐子松鶴同春錦地紋的大肚小湯盅盛了遞與她，太后垂眼用了兩口，吩咐：“叫進(jìn)來吧?！?/br>
    皇后自持身份，明微性情孤傲，這兩個湊到一塊兒，倒演不出什么姐妹情深的戲份來。

    二個進(jìn)門，皇后踩著花盆底衣袍飄飄在前，面上是一貫得體的透著幾分喜氣的笑，明微穿著白地紅梅縐紗交領(lǐng)上襦，胭脂紅地提花馬面裙，斂眼含眉在后。

    那廂行禮，太后眼也沒抬，慢騰騰攪著湯匙道：“這大早晚的怎么跑過來？”

    “兒臣幾日沒來給額涅請安了……”見天兒圍著他的心尖兒打轉(zhuǎn)，皇后手上一堆宮務(wù)等著處置，原是不愿理會的，奈何那位主子爺開了口，也便賣了他一個面子來慈寧宮，隨口捏了個由頭道，“恰今兒內(nèi)務(wù)府新呈了幾對瓶子，想起來您說想要幾個插花，一道送來與您瞧瞧，看有沒有喜歡的留兩個?！?/br>
    一面說一面支使丫鬟捧了上來?？傆兴膶?，太后過眼，留了兩個通體玉潤的白瓷觀音瓶叫金嬤嬤收著，方回頭打量她，“前兒不是說純嘉傷風(fēng)了，好些了不曾？”

    純嘉，說的正是皇后與皇帝的長女純嘉固倫長公主，皇后一頷首，自覺替了金嬤嬤的位置來替她布菜，一面道：“勞您掛念，已經(jīng)大好了。只是不巧昨兒燕燕過去尋她過了病氣兒，才我路上遇見她，像是有點(diǎn)風(fēng)寒了……”說著又笑，“偏還急著去尋鈺哥兒，不叫我告訴敏妃。”

    “這瘋丫頭……”太后嗤笑，又埋怨，“多大小了，還沒個心肝兒?！?/br>
    說著嫌棄，語氣里卻半點(diǎn)沒有嫌棄的意思，皇后便順著她的話尋幾個孩子的趣事兒來說，太后用著膳，時不時叫她逗笑，卻把明微晾在身邊兒，像個擺設(shè)似的沒給一個眼神兒。

    直到快用完膳時，皇后把話繞回來，說她老人家好福氣，立馬又要添個孫子孫女兒的了，太后才淡淡掃過去，打量了她兩眼：“皇帝同我說，你前些日子孕吐頗重，這幾日好些了？”

    被晾了許久，明微面色也是沒有什么波瀾的，不過略出來一步，恭敬而不卑怯的頷首回道：“回娘娘話，已沒什么妨礙了?！?/br>
    太后嗯了一聲，又道：“……你底子不足，身子還要好好養(yǎng)著，人多眼雜，宮里不比外頭，眼下不是挑明的時候，你各處需留心著?！碧蟊菊Z聲淡淡，不辨喜怒，說著卻乜來一眼，隱有敲打之意，“便要你說，明著南巡政要，暗里帶著后妃尋歡作樂去了……說出去是好聽的么？”

    這話說得露骨，明微臉上一熱，火辣辣的抬不起頭來，斂衽下跪，卻也說不出話來，只深深埋頭下去。

    第78章 卻輦之德

    太后一揚(yáng)下巴, 支使丫頭把人扶起來，嘴角隱隱浮現(xiàn)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知子莫若母，我自己的兒子, 我心里清楚。什么紅顏禍水，女色誤國，這些事兒上，哪個不是帝王昏庸, 沉迷聲色。真說起來, 沒有幾樁能怪在女人身上。不過……”太后話鋒一轉(zhuǎn)，打眼瞧她, “你是覺得, 我方才那么說，是委屈你的？”

    恩威并施, 太后心有七竅，是拿捏人心的一把好手，倘她不是長與胡夫人與李相之手, 少有那么幾分不羈之心，恐就真心信服了她。

    而今話至此，不過壓下面上熱意, 頷首應(yīng)對：“明微身為帝王妃妾, 有規(guī)勸天子之責(zé), 陛下若有錯, 明微亦無可推脫?！?/br>
    太后輕輕點(diǎn)頭, 看了眼金嬤嬤，金嬤嬤便會意，返身入內(nèi)取了一個半尺見方的雕漆木匣子，打開來，取出一枚紋路精致的寶相花銅鏡。

    太后拿在手里看了看遞給她，但道：“這鏡子傳聞乃西漢時期班婕妤舊物，原是敬賢太妃將入宮時，老祖宗賜與她的。后頭先皇故去，她每每睹物思人，故送來了我手里。它的前兩位主人，皆稱一朝賢妃，今日我就把它賜給你?！?/br>
    “你是個通透孩子，想來不必我多解釋，日后在后宮當(dāng)中，務(wù)必盡心侍奉皇帝，盡心輔佐皇后，常思班恬卻攆之德?！?/br>
    “謹(jǐn)遵懿訓(xùn)?！泵魑㈦p手接過鏡子，叩頭謝恩，只給那卻攆二字，壓得心頭沉沉。

    太后也無多話，猶回首詢問皇后后宮諸事，直到早膳用完，才打發(fā)兩人去了。

    明微略后讓行，待皇后出門，甫才隨上。待那轎輦先去，方欲提步，金嬤嬤便趕了上來。

    一頷首笑道：“太后打發(fā)我來問李美人一句，太皇太后壽誕將至，她本欲手抄百遍《金剛經(jīng)》為她老人家祈福，不料腕疾犯了，一直不能提筆，請問美人可愿意代勞？”

    明微一愣，隨即福身應(yīng)道：“承蒙太后娘娘不棄，明微愿意效勞?！?/br>
    金嬤嬤溫溫一笑，“如此請李美人明日巳時過來長春館?！?/br>
    太后倒不是有意為難她的，要她抄經(jīng)便只是抄經(jīng)，選了長春館最涼快的一處樓閣，供足了冰塊兒消暑，又時不時的添些小食涼茶，每日也不叫她多抄，照應(yīng)得倒很是周全。

    頭幾日里，皇帝極識相沒插手，直到初一日皇后眾妃到長春館請安，太后不咸不淡的叫明微伺候了兩回，叫底下看熱鬧的人都歇了心思，傍晚適才過來，拱手與太后言，李美人還懷著身子，若經(jīng)書抄完了，還是早些放她回去歇著。

    太后側(cè)身坐在窗下羅漢床上專心翻看著花樣子沒理他，皇帝便一笑，繼續(xù)說道：“她不懂事，若呆久了，沒得要惹額涅生氣……”

    “好樣兒的……”太后冷冷一笑合了本子，回頭拿了團(tuán)扇，端坐了身子看他，“你這是連自己親娘也不放心了？”

    “額涅……”皇帝狀似為難，嘴角卻噙著笑，走兩步自個兒尋了她右手邊的座位坐下來，傾身靠向矮幾，“兒子省得，您一向不是那起子磋磨媳婦兒的婆婆，這不放心，真正無從說起。實(shí)則，這丫頭不會討人喜歡，您留著她也無趣，何苦費(fèi)這個心思；再一個，捧殺捧殺，額涅對后妃向來一視同仁，還是不要出她這個先例的好……”

    太后乜了他一眼。

    婢子奉茶上來，皇帝也不說話了，順勢端杯飲茶，擎等著她開口。

    太后垂了眼撇茶葉沫子，卻似沒有說話的打算，見得金嬤嬤將門口處珠簾一打，便略微笑了笑。

    明微是將將抄完經(jīng)過來同太后告辭的，一打眼瞧見他坐在那里，心跳就漏了一拍。

    皇帝手上隨意撥弄著茶杯蓋兒，顯然沒料到此時碰見她，登時動作一頓。

    足等了有一小會兒，明微才下拜見禮，皇帝眼珠也才轉(zhuǎn)了轉(zhuǎn)，坐正了身子，嘴唇一動，過問了些住的可還習(xí)慣、下人可還順手的套話。

    “回陛下，各處都甚好?！泵魑⒁磺扑鹪捯喙训ふ?。

    太后但瞧著他們一問一答，一語不發(fā)，直待他們說完，才朝明微招了招手叫她：“你過來——”

    不算親熱，卻尚且客氣。

    明微頷首近前，走到了她身邊。

    太后從手上退了一對赤金絞絲嵌寶石的鐲子給她，執(zhí)起她的手端詳了幾眼，自語般道：“老成了些，倒也無妨，上大妝時帶總是能行的?！?/br>
    明微有些怔然，猶屈膝謝賞，太后卻抬手一托她，面上帶了幾分溫和之意，“免了?！?/br>
    一頓又道：“這兩日辛苦你了，明兒就好好歇著吧。”

    百遍經(jīng)書，尚未過半，明微不解其意，卻也不多計(jì)較，她說什么便應(yīng)什么，頷首答了個是。

    太后一斂眼，便擺手道：“好了，不早了，我晚上吃齋，就也不多留你們了，自去吧?！?/br>
    皇帝起來躬身告退，再瞧明微一眼，率先提步走了出去。

    明微望他背影，心里一澀，出門瞧他已然走遠(yuǎn)，心頭更是五味雜陳。

    “小主當(dāng)心腳下?！背品鲋嵝?。

    她一低頭，正見腳下的鵝卵石路上缺了一塊石頭，遂勾唇一哂。

    入夜陸滿福過來送東西就沒見到她人，朝云把他攔在樓梯口，只說小主在寫字，吩咐叫打擾。

    “嘿！正好——”陸滿福一聽就樂了，“萬歲爺正叫我來送些高麗貢紙來給小主使……”

    說著就往里走，朝云卻沒讓，伸手?jǐn)r他：“小主吩咐不許任何人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