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秋波
從外面看,房子破破爛爛的,像陰森的鬼屋子,走進去卻是另一番風景。 一樓沒人,是一眼可以看全的大廳,空落落的,沒有任何陳設,也沒有偏停,只有正對面的一個腐朽的小木門,是通向上面樓層的樓梯間;地面沒貼板磚,是漆黑的水泥地,卻沒有半點骯臟感,因為幾乎看不到半點灰塵,踩上去的觸感很踏實,像走在溫和廣袤的大地上;四壁粉刷成白色,卻并沒有地面漂亮,其上有很多臟兮兮的、難辨形狀的劃痕,像是調(diào)皮的小孩子因貪玩在墻壁上涂的鴉。左側壁頭有掛歷,上面的日期是2006年9月,也就是說,房子的原主人早在三年多以前就搬走了。右側壁頭有一副早已泛白的壁畫,上面畫的鮮綠的山林風景,卻不知具體是那個風景點;窗戶沒了玻璃扇葉,連邊框也都不知所蹤,只剩一口方形的洞,光線便從外面直撲撲灑進來;天花板也是粉刷的,一只吊燈平穩(wěn)地懸在屋子正中位置的上空。房子沒了主人,經(jīng)年廢棄的情況下,這里竟沒有一絲蜘蛛網(wǎng)。 顧銘皺著眉頭打量,竟嗅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清甜香氣,像少女在此歡笑玩耍后,不經(jīng)意間遺留的一抹余香。仔細回想,外面黃土堆積,沉淀著濃厚的土味,聞著很不舒服。反倒是進了房子,那種沉悶的氣味淡了許多,空氣明顯變得清新。 忽而,顧銘聽到樓上傳來零碎的聲響,是嘈雜的說話聲,分明是一堆漢子在吆五喝六地打牌。 “這個爛房子,真的只是你們打牌的老據(jù)點?” 顧銘疑惑,總覺得不對,因為這空蕩的一樓如此干凈,明顯是有人打掃過。而這些只知道打牌的黑道混混,怎會心平氣和地打掃房間? 卿歡摸摸鼻子,笑道:“這個我有些說不清楚。總之,我們先上去吧,你照著我說的做就對了。等我把錢輸完了,我就打電話給我姐,叫她轉錢給我,我們好在廣安城里好好玩幾天?!?/br> “輸錢?”顧銘揉揉耳朵,補充問道:“莫非你大老遠跑來這里的目的是為了輸錢?” 卿歡笑而不語,拉著顧銘便往上邊走。 兩人順樓梯間一直往上爬了三層,到四樓才停下。 顧銘在路上便發(fā)現(xiàn)了,爛房子各層樓梯都很干凈,包括匆匆往各層樓屋子里瞥的一眼里,也都找不到半點積塵。 四樓有門,雖然是很粗糙、很陳舊的木門,卻也是一扇空能完好的門。 卿歡做出禁聲的手勢,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幾秒,笑著說一句“餓狼這混蛋又贏了不少錢”,接著斂去笑容,淡定地敲門。 “誰?。俊?/br> 屋內(nèi)傳出女孩的綿長聲線,分明是很沙啞的聲音,卻又透著異常清爽的活力,聞者無法從其聲線中判斷她的年齡。 卿歡帶著稚嫩的笑腔應一聲:“書遙,是我。” 屋子里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門隨之“吱呀”一聲開了。半開的門里露出少女的半張臉,很端莊標致,只是皮膚有些干,看上去并沒有細膩光滑的視覺享受,但也不太影響她本身的美麗。 女孩對著卿歡含笑點頭,又略微驚愕地看了顧銘一眼,旋即往邊上站開,給兩人騰出進屋子的路。 卿歡笑著說一聲“他叫顧銘,是我朋友”,大步往屋子里走了。 顧銘壓著心頭的好奇,也快步跟進去,進門時,與女孩錯身,倉促地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的確是個很漂亮的女孩。 她的個子不高,一米五多一點,身材卻尤為苗條,特別是腰肢,盈盈一握,像一支繡花針,與其身高搭配,卻也不失絲毫美感。她的臉型也端正,五官都沒有瑕疵,尤其是那一雙宛如秋水蕩漾的眸子,眨巴間霧氣重重,旁人只看一眼便難以忘記。 從她的體貌上判斷,明顯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在這個最純真、最美麗的年歲,她的穿著卻出乎意料的寒酸。她上身裹著一件單薄的麻布衣,右肩處還縫著一大塊漆黑的補丁,從其精致部位露出的里面衣物則是淺綠的毛線衣,也是線條尤為混亂的舊衣服;下身只看到破破爛爛的牛仔褲,兩只腳都像細長的筷子,這么冷的天氣里,卻不知她有沒有穿秋褲;鞋子更難看,是粉色的板鞋,右腳的鞋子明顯破了底子,稍一抬腳,鞋子下面就露出很大一道縫隙。 顧銘看著她,便想到了文雅,那個和她一樣大,也都穿著樸素的女孩子。但是,這兩人又有本質的區(qū)別——文雅的眼里充滿了自私;這女孩子的含笑雙眸里溢著溫柔。 顧銘謹遵卿歡的叮囑,并不多看這個女孩,免得被餓狼罵??此谎郾阃白?,不動聲色地打量整個屋子。 令人意外的是,這間屋子與其他幾樓的屋子完全不一樣,這里有家具陳設。一張木床,一張木桌,幾只小凳子,便再無他無。 床上整整齊齊疊著被子,床頭邊,女孩的衣物也疊成方塊狀安靜磕著。木桌邊圍坐了四個人:一個胖子,一個矮子,一個平頭,還有一個眼鏡。除了那個平頭看上去二十出頭,其他幾個也都十六七歲的樣子。 令人錯愕的是,時節(jié)剛過立春,殘冬的冷意遲遲未散,那個平頭青年卻穿一件短衫子,把黝黑的膀子都露了出來,似乎根本無懼嚴寒。 而他右手的手腕處,猙獰橫著好多道傷疤,站太遠數(shù)不清,但又詭異地覺得,這些傷疤與他本人堅毅的臉型很搭配,讓他變得更帥了。 這會,卿歡已經(jīng)走上去,很隨意地從邊上抽過來一直凳子,貼著平頭邊上坐下,笑嘻嘻說道:“下把加一鋪牌?!?/br> 他們在玩炸金花,而且玩得挺大,就隨便看這一局,鋪子里便堆了好大一疊錢。5塊,10塊,20塊的都有,似乎最小面額的都是5塊,凌亂的錢加起來,起碼200塊。 此刻胖子和矮子都不跟了,平頭和眼鏡還在死磕。一手20塊,兩人互跟了十數(shù)次,眼鏡手上已經(jīng)沒錢了,便正襟危坐說道:“開牌。” 平頭問:“你什么牌?” 眼鏡道:“我j金?!?/br> 平頭很瀟灑地翻出手里的牌,是a金,直接把眼鏡吃死了。 鋪子上一大疊錢全進了平頭的口袋,但他臉上沒有半點欣喜,只淡淡地問一句:“還玩嗎,木鬼?!?/br> ——這么斯文的一個眼鏡帥哥能和“鬼”字搭上邊嗎? 顧銘站旁邊聽著,心里一陣的別扭,總覺得這群人對人的稱呼好生詭異。 木鬼起身,推推鼻梁上的眼鏡,攤手道:“得了吧,餓狼。我跟你打牌,再多的錢也經(jīng)不起折騰。這會孤狼來了,我也正好輸完了,下桌子玩去?!?/br> 說著,他笑著對桌子前的幾人逐個打招呼,最后對著邊上安靜站著的書遙微笑點頭,爾后大步出門了。 屋子里一共就五個凳子,這會木鬼走了,起先沒地兒坐的顧銘也得了個樂呵。沒多想,他順手抽過空凳子,把它放在腳邊晾一會,不熱了就坐下。 卿歡和餓狼的對話也在這會開始了—— 卿歡道:“餓狼,你說好的,只要陪你打九次牌,再在手腕上劃九道疤,你就答應我加入你的‘廉幫’?!?/br> 餓狼不以為意地笑笑:“先給我看看你帶了多少錢再說?!?/br> 卿歡并不遲疑,手探進兜里一抓,便是一大把鮮紅的毛爺爺。將其放桌子上細數(shù)一陣,一共15張,也就是一千五百塊,儼然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 餓狼見他帶了這么多錢,原本平靜的臉上浮出笑容:“既然你這么有誠意,我自然說話算話。這是第七次,只要你陪我打滿九次牌,我就承認你這個兄弟?!?/br> 卿歡也笑了,笑容無垢,卻不知這澄澈的笑臉下是否也潛藏危機。 餓狼洗牌,挨著發(fā)牌時多發(fā)了一鋪,不多不少的三張牌就這般安靜躺在顧銘眼前。 顧銘的嘴角輕輕抽搐,淡定說道:“我是陪卿……呃,我是陪孤狼來玩的,并不打牌?!?/br> 餓狼這才注意到顧銘,似笑非笑地問:“你是學生?” 顧銘搖頭:“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我還是不是學生。” 餓狼又問:“那你有家嗎?” 顧銘依舊搖頭:“我也不知道我現(xiàn)在還有沒有家。” 餓狼凝著雙目打量顧銘,半晌后皺眉:“我感覺你沒說假話。但是,我總覺得你的氣質和我們不太一樣,分明是生活在光明世界的人,為什么非得跟著孤狼往陰暗的角落里走?” ——我也想問,我為什么要跟著卿歡走。 顧銘干笑著,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卿歡便說:“餓狼,你就別一個勁地問人家了。他是我朋友,只是陪我過來玩玩,天黑前就走,不會把這里的事情說出去?!鳖D了頓,拍胸脯說道:“我以人格擔保!” 餓狼點頭,不再管顧銘,而是說:“這局多發(fā)了一鋪牌,各自的牌都錯亂了,直接作廢吧,重新洗牌。” 說著,他再度洗牌,其動作之流利,倒有了一分電影《賭神》里的霸道氣場。 四個人再度打牌,顧銘則坐在邊上安靜看,并不說話。 片刻,顧銘感覺有一道陰影灑在自己身上,忍不住回身看,卻不知何時,書遙出現(xiàn)在了自己身后,把窗戶外投來的光線擋了一大半。 顧銘忽然懂了,自己屁股下的凳子明顯是書遙要坐的,現(xiàn)在自己坐了,把人家給晾著,總歸不好。 于是,他溫雅地起身,對書遙做出“請坐”的手勢,然后往邊上走一點,與之保持良好的距離。 書遙卻不坐,她含笑著搖頭,也做出“請坐”的手勢。 顧銘覺得,此刻自己若坐了,就只能叫人家站著,怪不好意思的;但此刻若不坐,似也掃了人家面子,讓她難堪,也多不好的。 思忖一小會,顧銘便不猶豫,很豪爽地坐回來,對書遙露出一個致謝的笑容。 兩人安靜看這四人打牌,明面上,有輸有贏,每個人都有坐莊的機會??墒?,仔細看便能察覺,餓狼每次贏的都是大錢,輸?shù)膮s都是不起眼的底錢,這一點顯得非常奇怪。 顧銘有些懷疑他出老千,偷偷換牌之類的,便凝著雙目注視他,企圖在他打牌的過程中尋到破綻。 然而,顧銘一連看了三局,餓狼都輸了,還輸了一把大的,似又把先前的奇怪之處扭正回來了。 顧銘錯愕,隱隱看到餓狼嘴角若有若無扯動出來的嘲諷之笑,便不相信自己的判斷是錯的,決定繼續(xù)觀察下去。 卻在這時,旁邊的書遙說話了。 她輕輕戳一下顧銘的肩,含笑問道:“顧銘,你看得這么投入,是因為你也喜歡打牌嗎?” 顧銘看到了,當書遙主動與自己攀談時,餓狼的眼里明顯閃過兇機。便不敢與她多說,淡淡應一句“不喜歡”,連頭也不回一下。 書遙溫柔笑道:“我也不喜歡打牌,總覺得這是不好的事情?!?/br> 顧銘假裝沒聽到,直接就不回答了。 書遙繼續(xù)說:“我叫夏書遙,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若非朗哥照顧,可能我都活不到現(xiàn)在?!?/br> 顧銘的身子一僵,終于轉過頭來,卻見女孩的臉上只有溫柔的笑,并沒有半點悲慟或沮喪,尤數(shù)那一對秋水一般柔情的眸子,眼波里蕩漾的只有幸福的憧憬。 顧銘便問:“這么重要的事情,你為什么要告訴陌生的我?” 夏書遙眨眨眼,表情更為柔和,低聲道:“你剛才說了,你也不知道你有沒有家。換言之,你和我一樣,沒有父母,也尋不到自己的家吧。興許是我覺得我們是同類,同病相憐的人,開誠布公一些,總歸會舒暢些?!?/br> 顧銘搖頭:“你想錯了。我找得到自己的家,只是我不想回家罷了?!?/br> 夏書遙有些驚訝,僅一小會,一張精致可愛的臉蛋變成了紅撲撲的蘋果。她嘆息道:“對不起,是我想錯了,不該隨便詛咒你沒有父母?!?/br> 顧銘卻說:“對我來說,有沒有父母都無所謂,反正我不會回家了,你也不用自責?!?/br> “?。∧阍趺纯梢哉f這樣的話??!” 夏書遙聞言,忽而驚呼出聲。片刻她又察覺自己的失態(tài),忙掩面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