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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

家,悄悄推開大門,躡手躡腳走到臥房窗下。天熱不曾關窗,就著斜照的月光往里窺看,夏布帳子中隱綽綽的人影,自然是妻子在熟睡。葛小大一直懸著的一顆心,算是放下來了。

    他正待轉身離去,忽然心中一動,妻子雖然在家,楊乃武說不定移樽就教!隔著帳子,不容易看清楚人影是一條還是兩條。不過也不要緊,楊乃武總不能赤腳走了來,這么熱的天,也不至于穿了小褂褲睡覺。只看床前有沒有這些東西,立見分明。

    定睛一看,床前踏凳上有小白菜的一雙青布鞋,床腳骨牌凳上空空的,什么衣衫亦沒有。這可以確確實實斷定,床上只有妻子一個人。

    就這時,一陣風起,而且很大,直卷入屋,掀起了帳門,但見小白菜下身黑短褲,上身猩紅肚兜,映得肌膚白如雪、潤如脂。葛小大就算看慣了的,這時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真想推門進去,緊緊抱住了她。而一念未畢,“砰”然大響,將他想好合的念頭,一下子嚇了回去。定定神看,才知道是狂風撼窗,碰撞出來的響聲。

    這一下,當然也將小白菜驚醒了。一翻身而起,臉正對著窗戶。葛小大不由自主地往下一蹲,避開了她的視線,心里一面怦怦地跳,一面在想,倘或妻子發(fā)覺,便會質問:半夜里回自己家來,為什么要這樣子鬼鬼祟祟的像個賊骨頭?倒說個道理出來聽聽!

    這有什么道理好說?沒道理就要打饑荒了!因此,葛小大越發(fā)謹慎,伏身窗下,連大氣都不敢喘。直等小白菜關上窗戶,重新上床,又等了一會,毫無動靜,估量她已再續(xù)好夢,方始悄悄溜了出門,重回店里。

    這樣一連三夜,小白菜畢竟發(fā)覺了。先是發(fā)覺丈夫晚上出門,不曾下閂,心里已經(jīng)起疑,到了第三天,半夜醒來,由帳子里往外看,窗前直挺挺一條人影!這一嚇,嚇出一身冷汗,不過,平時閑談,她聽楊乃武教導過,若遇到這種情形,千萬不可出聲,應該靜以觀變,若是鬼怪,見怪不怪,其怪自??;倘或是賊,只有沉著鎮(zhèn)靜,才能想得出妥當?shù)膽掇k法——楊乃武教過她一個辦法,就地取材,是唾盂,便拿唾盂擲過去;是椅子,便拿椅子推倒,總而言之要突然之間弄出很大的響聲,就可以將賊嚇跑。

    屏息注視,終于看出,既非鬼,亦非賊,是自己的丈夫,小白菜大為詫異,而旋即了然,由衷地佩服楊乃武有先見之明。心想:正好!原是要你自己來看看,才不會聽信外面的那些閑言閑語!

    于是,她拿扇子扇了兩下,翻個身朝里而臥,調勻呼吸,故意發(fā)出微微的鼾聲。這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再翻身張眼朝外看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窗下影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個秘密的發(fā)現(xiàn),小白菜當然要告訴楊乃武。見機得早,未到懸崖,先自勒馬,固然值得慶幸,但不幸而言中,更值得警惕!楊乃武表面上不在乎,心里卻在嘀咕,他并不怕事,只是鄉(xiāng)試期近,惹上麻煩,總要工夫去料理,那一來會影響心境,耽誤用功。

    而就在這天中午,正當飯菜上桌,相將落座時,來了個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使得小白菜大為尷尬——這個不速之客是葛小大的生母,也就是她的婆婆。

    “娘!”她趕緊站起來說,“你老人家今天怎么來了?”

    楊乃武當然不必起身相迎,而且照平常一樣,叫她:“沈媒婆,你來找你媳婦,還是看我?”

    “我來拜托楊大爺一點事?!鄙蛎狡乓幻嫘表鴥合?,一面說道,“來得不巧,打攪楊大爺用午飯?!?/br>
    “想來你也還沒有吃飯。來,來!便菜便飯,一起吃!”

    小白菜便不待她婆婆有何表示,趕緊去添了一雙碗筷來,讓出自己的座位,移坐下方。沈媒婆道個謝坐下來,少不得先有幾句寒暄。

    “我早就想來了!聽我兒子說,楊大爺很照應他們小夫妻,小大老實無用,有楊大爺照應,我就可以放心了。真正感激不盡?!?/br>
    “房東房客,又是鄰居,應該互相照應。”楊乃武不愿多談他們“小夫妻”,急轉直下地問,“沈媒婆,你有事托我,我一定是那個‘舂梅漿’了!”

    “舂梅漿”是杭州府一帶的土話,為人說媒,其中有一造悔婚,或者有所不滿,引起糾紛,唯媒人是問,叫作“舂梅漿”。沈媒婆皺著眉答說:“是呀!一個媒做了半年才做成功,哪知道做不成功還好,一做成功,苦字當頭,真叫悔不當初?!?/br>
    接著便講緣由,男女兩家門不當、戶不對,女家富、男家窮,弄到頭來,男家要退婚。

    “慢來,慢來!”楊乃武打斷她的話問,“是你的話錯了,還是我聽錯了?要退婚的是男家?”

    “對,男家,沒有錯?!?/br>
    “我當是女家嫌貧愛富要退婚。”

    “不是,不是!”沈媒婆說,“女家有錢,小姐看上了男家的小倌;偏偏男家小倌倒有骨氣,不愿娶富家小姐,我做了半年的媒才做成功,就是天天勸男家,好不容易才勸得他家寫了庚帖?!?/br>
    “既已送了庚帖,為什么又要退婚呢?”

    因為男家不知道哪里聽來的謠言,說女家小姐不規(guī)矩,不愿意做這頭親。當然,這話不好亂說,男家只推境況不好,沒有錢辦喜事;岳家有話:錢有的是,一切都是女家包辦,另外還陪嫁兩百畝田,一家典當。世界上有這樣人財兩得的好事?哪曉得男家小倌是個‘書踱頭’,硬說不要!”

    “這倒是新聞!”楊乃武想了想說,“不過,這也與你做媒的無關,何必要你傷腦筋?”

    這是楊乃武不愿管閑事而說的風涼話,果有其事,沈媒婆當然脫不得關系,女家三天兩頭催問,做媒人的總得有個應付的法子。

    “楊大爺,我想來請教你,能不能拿男家告一狀?”

    “哪個去告?你媒人,還是女家?”楊乃武大搖其頭,“這種官司打不贏的?!?/br>
    “這就難了!連你楊大爺都說打不贏,官司一定打不贏了。”

    “只有另想別法。”楊乃武說,“世界上好的新郎官也多得很,女家何必非要結這頭親不可?”

    “是呀!只好這樣勸人家?!?/br>
    這件事到此就算丟開了。沈媒婆叨擾了一頓便飯,抹抹嘴,道個謝,向小白菜說道:“我到你們那里去坐坐?!?/br>
    小白菜當然要帶路,而且一定要走近路。沈媒婆是有心人,經(jīng)過中門,細看了一下,不免起疑,到后面坐定,便有話要問了。

    “你每天到楊家,是走那道中門?”

    “是的?!?/br>
    “他前面鎖上了怎么辦?”

    這是有意套她的話,如果小白菜回答一句:“鎖上了可以叫他們開?!蹦蔷褪莻€絕大的破綻,因為前面并無搭攀,光禿禿的兩扇門,從何下鎖?幸好,小白菜雖不知她別有用心,話卻答得老實:“前面從來不鎖的?!?/br>
    “那,”沈媒婆說,“你進進出出倒方便!”

    這句皮里陽秋的話,小白菜聽懂了裝作不懂,搭訕著說:“娘,要不要吃杯涼茶。”

    一面說,一面去找茶杯倒涼茶。沈媒婆看著她的背影,心里在想,當初做錯了!像她這樣的人才,應該替她覓一家有錢人家,讓她去做姨太太享福;自己掙個幾十塊洋錢的媒禮,另外老老實實討一房的兒媳婦,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家。如今兒子像武大郎,媳婦像潘金蓮,偏偏“西門慶”就住在前面!看起來,不至于人財兩空,說不定小大的一條命都會送在他們手中。

    想到這里,沈媒婆不寒而栗,自己對自己說:這件事非管不可了!然而,是如何個管法呢?

    “娘,吃涼茶!”

    一杯涼茶下肚,腦筋清醒了。自己是媒婆,何不替兒媳婦做個媒?楊乃武弄了不少造孽錢,既然喜歡她,索性就“賣”了給他好了。

    這是個很好的主意,沈媒婆便和顏悅色地問道:“楊大爺我跟他不熟,你看他為人好不好?”

    這話很難回答,小白菜又是存著戒心的,便閃避著說:“我看不出來?!?/br>
    “天天在一起,而且一桌吃飯,怎么會看不出來?”

    這一逼,逼得小白菜無法,只好答道:“人家都說他為人厲害,我看倒還好!到底是讀書的人,很講道理的。他待小大也不錯,像我去幫忙,他還先送了銀子來?!?/br>
    “既然你說得他那么好——”沈媒婆話說半句,沉吟片刻,看著兒媳笑一笑,“再說吧!”

    小白菜驚疑不止,等婆婆一走,翻身又回到前面,細說其事。楊乃武一面聽,一面打主意,說道:“我早就看出來了,哪里是有什么事來請教我,無非來看看我們的情形而已?!?/br>
    “你看,她看出來什么沒有?”

    “做媒婆的人,與眾不同?!?/br>
    這意思是,沈媒婆已有所察覺。小白菜便問:“那么,以后怎么辦呢?”

    “不要把這件事擺在心上!”楊乃武安慰她說,“我們又沒有把柄在她手里?!?/br>
    話是如此,心中另有打算,楊乃武決定搬回老家。所躊躇的是,他不愿小白菜有這么個印象,以為他怕事逃避。所以一時不肯說破,只在思索,如何能找個適當?shù)慕杩凇?/br>
    第二天下午喻師母來看女兒。一進門的態(tài)度很奇怪,東張西望,里里外外到處注意,小白菜終于忍不住發(fā)問:“娘,你在看啥!”

    “我看你家有多少東西,搬過去夠住不夠?。俊?/br>
    “搬過去!”小白菜大為詫異,“搬到哪里?”

    “你聽我說——”

    原來葛小大去找過喻敬添,打算遷居,恰好喻敬添的表弟王心培,有兩間余屋要出租,一說便成。但遷居之事,葛小大自己不愿跟妻子來說,特意拜托岳母,這就是喻師母此刻的來意。

    小白菜聽完,心里很不是味道,沉著臉問:“為啥他自己不跟我來說?”

    “想來總是有難言之隱?!?/br>
    “啥叫難言之隱!”她憤憤地說,“大熱天突然要搬家,苦不苦?要搬他自己來搬!”

    “這是沒法子的事,你就辛苦一點吧!”喻師母勸女兒,“外面飛短流長,話也很難聽?!?/br>
    這是小白菜第二次聽她母親引用“飛短流長”這句成語,漲紅了臉罵道:“我真不懂,偏偏就有那么多人喜歡嚼舌頭!”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什么!”小白菜大聲打斷,“娘,你也這樣說!從你起始就先疑心我,那就難怪人家要造我的謠言了!我沒有見過,有你這樣做娘的,拿堆臭狗屎抹在自己女兒頭上!”說著,便哭了起來。

    喻師母說溜了嘴,自知出語有欠檢點,只好再三賠小心,將女兒勸得住了眼淚。搬家的事,當然也就不往下談了。

    “我要走了!”喻師母說,“等小大回來,你們好好商量著。不要跟他吵,家和萬事興!”

    小白菜沒有理她,送她出了門,隨即轉到前面去跟楊乃武商量。

    有這樣機緣湊巧的事,楊乃武正中下懷,但看到小白菜那種凄楚難舍的表情,回想到夜夜枕邊的無限恩情,心里也很不好過,所以一時怔怔相看,無語可答。

    “你倒是說句話呀!”小白菜怨懟地說。

    “阿梅,”楊乃武想了一下答說,“這樣反倒好!你真用不著難過的?!?/br>
    “好?好什么?”

    “眼前當然不便。不過對我們的將來,大有好處:第一,你一搬,閑言閑語就少得多。第二,說實話,索性不見你的面,我倒死心塌地,只有拼命讀書做文章,才能把想你的心思收拾起來,這樣,八月里進考場,我就更有把握了。第三,暫時分開,將來談到我們在一起過日子的事,比較好說話?!?/br>
    在小白菜聽來,這些理由都嫌牽強。不過轉念一想,搬家是自己的事,如果不愿意搬,只是跟小大去商量,楊乃武又怎能強行出頭,阻止小大搬家?

    “阿梅,”楊乃武又說,“這是沒法子的事,既然你還姓葛,就只有嫁雞隨雞,到了年底下姓了楊,日子就好了。至于眼前,我們終歸還是有一段分手的日子,不過提早了個把月,你不要當自己搬家,只當我已經(jīng)帶了興兒,背了考籃,上省城去了!”

    這番勸慰,很有效驗,小白菜照他的話,一念之轉,心里果然覺得好過得多。點點頭說:“好!我就搬。不過,我不動手,要搬他自己搬!這樣熱的天氣,坐在那里不動都是一身汗,倒說把個家徹底翻一翻,真是氣數(shù)!”

    “事情呢,你是躲不了的!還是高高興興搬家的好。那一來,旁人看你毫不在乎的樣子,心里就會想:看樣子她跟姓楊的不見得有什么花頭,不然哪里舍得?”

    “這話倒也是!”小白菜眼珠骨碌碌轉了半天,強打精神地說,“好吧!為了你的名聲,我就苦一點,高高興興搬家?!?/br>
    “這才是!吃一時之苦,享久長之福!”

    小白菜點點頭,將他那兩句話默念了一遍,陡覺精神一振,“你呢?”她問,“我一搬,哪個替你燒飯?”

    “那你就不用管了!”楊乃武答說,“等你們一搬,我早點動身,在西湖上找一處清靜涼快的地方去臨陣磨槍?!?/br>
    “對!你早點到杭州的好!”小白菜又問,“你的好消息,我怎么才能聽得到?”

    “你是說我中舉的消息?”楊乃武想了想答說,“大概總在重陽前后發(fā)榜,一發(fā)了榜自有報子來報喜,滿街的鑼聲,你當然聽得到。到時候你到我家門口去看,有簇新的紅紙條貼在那里,就是中了,如果冷冷清清——”

    “不會的!”小白菜不愿他說掃興的話,搶著打斷,“你一定高中!”

    “但愿如此!”

    “那么,你什么時候回來呢?”

    “大爺,”小白菜又問到她最關切的大事,“將來你預備怎么開口談呢?”

    奪人之妻為妾,是一件很遭人議論的事。楊乃武本有改邪歸正、力圖上進的打算,將來中了舉人更不能不顧士林清議,所以這件事雖想過幾次,迄無善策。不過,眼前的情形,他又不能不有句確實的話,如在平時,不妨老實告訴她,還沒有籌劃好,過些日子再談;此刻分手在即,說不定一兩天內,葛小大夫婦就會搬家,那時跟小白菜見面不易,沒有句著實的話,害她懸念不已,于心何忍?

    于是,他凝神靜慮,想了一會兒答道:“傷陰騭的事,我以后不會做了!只有大家好好商量,總不能讓小大吃虧。我想,一筆聘金總要送得好看些?!?/br>
    所謂“聘金”是句好聽的話,說穿了無非買一棵小白菜而已。不過,她倒并不覺得這是什么侮辱,只擔心著她那婆婆不好惹。

    “將來我自己當然不便出面,想托個人去談?!彼麊?,“你看應該跟哪個去談?是小大,還是你婆婆?”

    “我不知道?!毙“撞舜鹫f,“我婆婆做什么的,你總知道!她那張嘴,死的能說成活的,沒理也變得有理,沒有幾個人說得過她?!?/br>
    “那倒不要緊!”楊乃武說,“世上都是一物克一物,聽說你婆婆怕你干爹,我在你干爹身上下點工夫,不怕你婆婆不聽話。”

    這下倒提醒小白菜了,很高興地答說:“我干爹,”她是指沈媒婆二嫁的丈夫沈體仁,“就喜歡酒,哪個跟他一頓老酒一吃,馬上就好得親兄弟一樣。”

    “好!我杭州回來,帶兩罐紹興花雕送他。”楊乃武也很高興,無意間談出來一個極好的辦法,“一定可以成功了!你盡管放心。不過半年工夫,你仍舊在這個地方。”他指指地上。

    小白菜又驚又喜,“怎么?”她問,“你打算讓我單獨住,就住在這里?”

    楊乃武倒有些懊悔了!真所謂“言多必失”,最后的那句話,大可不說。自己的原意是,等葛家一搬走,后面的屋子就不必再出租,全家一起住在這里。不想小白菜誤會了,以為會替她別購金屋??此桥d奮的神態(tài),如果說破了,豈不等于兜頭潑她一盆冷水?

    “如果讓我住,我要住前面。后面仍舊租出去,不過房客要我挑過。”

    “要你挑過?”楊乃武問,“你要挑怎樣的房客?”

    她本來想說:“要挑老實人,油頭滑腦,慣于勾引良家婦女的房客,敬謝不敏?!钡挼娇谶叄杂X不妥,便改口說道:“伢兒多的人家不要,吵死了!”

    “那當然?!睏钅宋浜卣f,“一切都等到時候再說好了。”

    葛家終于搬走了。頭一天葛小大來說,要退租,楊乃武一口答應,還退了他半個月的房租。第二天有事出門,到晚回家,后面已經(jīng)搬空了。

    “葛小大夫妻兩個搬走了!”興兒報告,“交出來的鑰匙在我這里。”

    “你收好?!睏钅宋溆兄桓手?,“搬的時候怎么樣?”

    興兒懂主人的意思,是問他們遷移時的表情,“夫妻兩個都高興得很!”他憤憤地說,“一點都沒有難過的樣子?!?/br>
    孩子的想法比較單純,總以為彼此鄰居,一旦分手,應有依依不舍的情況。特別是小白菜,更不應如此!在興兒看,無疑認為她太寡情薄義了。其實,另有道理在內,只是不必跟興兒細說。楊乃武心想,小白菜臨走時,內心如何難過,只以聽自己的話要假撇清,才那樣勉為歡笑。旁人看她寡情薄義,卻不知正是情深義重的表示。

    這樣轉著念頭,越覺悵然若失,悶悶不樂。興兒見此光景,有句話不敢出口,但餓火中燒,迫得他不能不說:“大爺!今天夜飯還不著杠!”

    “不著杠”就是無著落。楊乃武這才想起,執(zhí)炊無人,自己又出去了一天,興兒的中飯不知道怎么樣?因而歉然問說:“中午你吃的什么?”

    “買了碗涼粉吃!”

    “那早該餓了。走!我?guī)闳コ燥?。?/br>
    于是楊乃武帶著興兒上街,找了家字號,叫作順興館的面店,挑了臨河的一處座頭落座。興兒吃面他喝酒,吃到一半,聽得有人招呼,抬頭一看,是個面和心不和的朋友:陳湖。

    陳湖字竹山,也是個秀才。兩下叫應了,陳湖問道:“楊兄怎的今天有興來獨酌?”

    頭一句話便不大好回答,偶爾上館子小酌一番,要什么理由?或者他問這話,就有緣故。楊乃武這樣一想,便存著戒心,淡淡地答說:“我也不知哪里來的興致?!?/br>
    “天熱!家里坐不住,這里還涼快些!”陳湖仿佛在為他找理由似的,接著又換個話題說,“今天省里有人來,得知今年的主考已經(jīng)放了!”

    每逢大比之年,各省的考官由皇帝指派,稱為“放主考”。大致邊遠省份最先放,以便早早起程,如期到達。江浙兩省的主考,雖在六月間放,而今年有個閏六月,照規(guī)矩亦須延到閏月才有消息,不想仍然早放了。

    此事自然關心,楊乃武急急問道:“放的什么人?”

    “正主考是侍讀徐政祥,江蘇嘉定人。副主考是一位宗室,名叫寶廷,聽說是旗人中的名士。”

    “這兩位都沒有聽說過。”楊乃武問道,“竹山兄今年當然也要下場。不知道預備什么時候進?。俊?/br>
    “我想七月底才走。你呢?”

    “我想早點走。大概就在這幾天。”

    “這也未免太早了吧?”

    楊乃武不愿實告,提早進省,是想挹西湖靈秀之氣,助長自己的文思,假托了一個理由:“六月十九觀世音菩薩生日,內人想去燒香。既然陪她去了,索性就住在杭州,等試期過后再回來?!?/br>
    “老兄才大如海,一名舉人,已是囊中之物?!标惡荜P切地問,“今年高中之后,當然要打點進京?”

    “打點進京”是去赴會試。鄉(xiāng)試是子、午、卯、酉年份的秋天,會試必是下一年辰、戌、丑、未年的春天,所以鄉(xiāng)試稱“秋闈”、會試稱“春闈”。秋闈得意,緊接著下春闈,兩榜及第,不過半年工夫,名為“聯(lián)捷”,是讀書人誰也不肯放過的機會。楊乃武當然亦有此打算,但因與陳湖不睦,話就不肯說真的了!

    “如果秋闈得售,已是僥幸,哪里還敢希冀會試及第?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自己照鏡子,不像個進士,省省吧,何必去白吃那一趟辛苦?!?/br>
    這話是故意諷刺。陳湖的那名秀才,來路不正,他本人只讀過本“湯頭歌訣”,以儒醫(yī)自命,其實一竅不通,所以楊乃武這樣譏刺。而陳湖卻另有想法。

    他關切楊乃武,本非出于希望朋友上進的愛護之心,只為他憑兩張滋陰補陽的秘方,結交了劉錫彤,進而為劉錫彤打探消息,說合官司,撈到不義之財,縣官得大份,他分小份,彼此如魚得水,勾得很緊。但有楊乃武在,如俗語所說的,“金魚缸里來了條黑 頭”,攪得一缸水渾,深以為苦,亦深以為恨,巴不得楊乃武聯(lián)捷,春風得意,遠離余杭去做官,便好讓他一個人包攬訟事。

    誰知聽楊乃武的意思,竟是丟不下家鄉(xiāng),這個木頭!不兩立之勢已成,而以舉人的身份,與縣官平起平坐,自己相形見絀,更非對手。這個心腹隱患,非及早消除不可。

    楊乃武萬想不到,自己的一番口舌之快,已啟人殺機,猶自望著陳湖那種沮喪的臉色,暗暗得意。

    楊乃武自覺萬想不到的是,興兒帶來的一個消息,說小白菜要到杭州去燒香。

    “不會吧?”他說,“她搬家不久,怎么會到杭州去燒香?小大肯放她去嗎?”

    “我在小菜場遇見她,她親口告訴我的?!迸d兒答說,“就因為搬了家的緣故,不搬家還不會去燒香?!?/br>
    “怎么呢?”

    “就因為她家房東的緣故——”

    原來葛家的房東,喻敬添的表弟王心培,是關帝廟的廟祝,平時常借迎神賽會之事斂財。洪楊之亂已平了快十年,地方上元氣漸復,朝山進香的盛舉,又復見于升平之世。王心培去年就辦過一次杭州三天竺燒香,很弄了幾文;今年如法炮制,想再撈一票。而小白菜恰好有楊乃武替她弄來的一筆私房錢,平時沒有機會,如今遇到燒香祈福這個好題目,自然不肯輕易放過。

    楊乃武只要稍微打聽一下,了解了王心培是何等樣人,自能恍然,小白菜要到杭州去燒香,本是件近水樓臺,順理成章的事。

    同時,他也自然而然地會想到,跟小白菜在杭州有無見面幽會的可能?見面容易,余杭去的香船,何日開行,泊舟何處,打聽到了,只要在靈隱、天竺道上隨喜守候,一定可以遇見,但女伴眾多,不能單獨行動,而且年輕貌美的單身婦女,在人生路不熟的杭州獨自行動,也是件不可能的事。

    話雖如此,楊乃武卻不肯死心。一時雖還想不出如何安排幽期密約,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決不可公然與小白菜見面,否則一定會惹起同伴注目,甚至生出許多是非。那一來不但與小白菜難期繾綣,而且會替她招來無數(shù)煩惱。

    從余杭到杭州,水陸兩途,皆是朝發(fā)夕至。進香船當然由水路走,這條河叫作南苕溪,沿途風景很好,但流火鑠金的天氣,誰也無心欣賞,一面揮扇,一面念佛,只盼早早到達杭州。

    小白菜亦復如此,不過她的心急,倒不是因為熱不可耐,為是向往杭州的繁榮熱鬧,渴望見識。尤其是一路上聽陳二嫂天花亂墜般形容,更覺心癢癢的,恨不得身插雙翅,一飛即到。

    “陳二嫂,”小白菜向這個在船上新交的朋友問道,“聽說六月十八夜里,杭州的城門是不關的。有沒有這話?”

    “怎么沒有?有!”陳二嫂答說,“西湖邊上就是旗下營,平時逛西湖,要穿過旗營,一到黃昏,營門就關了。六月十九觀世音菩薩生日,所以六月十八夜里各城門都不關,好讓大家趕早去燒頭香,要逛夜湖,也就在這天,杭州人終年到頭,夜里能夠逛西湖,就只有六月十八托觀世音菩薩的福?!?/br>
    “夜里的西湖,好耍子不好耍子?”

    “前半夜不好,后半夜就好了!啥道理呢,前半夜湖水還是燙的,有風也是熱風,吹在身上不舒服;后半夜水涼了,月亮也出來了,湖面上一照,密密麻麻的銀光。船開到荷花當中,香氣撲鼻,只聽見東也‘卜’,西也‘卜’的聲音,紅白荷花一朵一朵開開來。你說好耍不好耍子?”

    “荷花開開來,會有聲音?”

    “你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是第一次聽見?!?/br>
    “我原來也不相信,后來親眼見到、聽到才知道真的有這樣的事?!?/br>
    “陳二嫂,”小白菜愣了一會兒說道,“怎么樣能讓我去逛一逛才好?!?/br>
    “那不容易!”陳二嫂搖搖頭。

    “怎么呢?”小白菜問,“你不也去逛過?”

    “我是跟主人家去的。”陳二嫂自報經(jīng)歷,“我從前在杭州‘幫人家’,東家是大官?!?/br>
    接下來,陳二嫂便談她隨主人逛夜湖的情形。逛湖自然用船,西湖中的游船有兩種,一種是瓜皮艇,通稱“劃子”,可容六人,分兩排隔一張小圓幾相向而坐,船頭船尾各有一人打槳,如果游客有興,自己亦可cao舟。西湖波平如鏡,絕少風濤覆舟的慘劇發(fā)生。

    另一種是畫舫,中艙寬大,可坐可臥。若是請客,也容得下一桌酒筵。行駛時用竹篙輕點,極其平穩(wěn)。杭州的仕宦富商,多備有這樣的一艘畫舫,加意裝修,賜以佳名,春秋佳日,載酒出游,足盡一日之歡。陳二嫂以前“幫人家”,主人是告老回鄉(xiāng)的大紳士,就自置有這樣一艘畫舫,每年六月十八夜里,老太太率同兒媳到三天竺燒香,都是坐了畫舫去,順便也就逛了夜湖。

    “船就一直撐到三天竺?”

    “不是,不是!三天竺在上山路上,船到不了的,船到茅家埠上岸,再換自家的轎子,抬上三天竺?!?/br>
    “沒有轎子呢?”

    “生了兩只腳做啥用的?”陳二嫂拍拍自己的一雙腿,笑著加了一句,“呆話!”

    小白菜不好意思地笑了,“陳二嫂,我是這么在想,我們那天夜里可以雇一條劃子,劃到茅家埠,再轉三天竺?!彼f,“自家沒有轎子,不知道怎么才能去?所以問一聲。”

    “到了茅家埠,有轎雇轎,沒轎子走路,這倒沒有啥。只怕雇劃子不容易?!?/br>
    “不容易?”

    “是?。∪思依显缍级ê昧?,臨時哪里有?”

    “看起來,逛不成了!”小白菜停了一下又說,“白來一趟!”

    怏怏之色,溢于言表,陳二嫂似乎大為不忍,微皺著眉想了一會兒,突然浮起驚喜的笑容,“葛家阿嫂,”她問,“你真的想逛夜湖?”

    “當然真的?!毙“撞寺牫鲆蝾^,急急問說,“陳二嫂,你是不是想到了啥好法子?”

    “噯!我有個好法子。不過,不曉得你肯不肯稍微受點委屈?”

    “你說!”

    “這趟到杭州去燒香,我本來要去看老東家的。到時候我就說,我娘家有個堂房妹子,想跟了老太太一起去燒香,那一來,你不就好逛夜湖了?”

    “是啊!這個法子好!”小白菜欣悅之中有憂慮,“就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沒有不肯的道理。不過,既然跟了去,少不得要倒茶倒水,叫老太太、少奶奶、孫少爺、孫小姐。你肯不肯受委屈?”

    “我道啥?這叫啥個委屈!”

    “既然你肯,就一定逛得成功了。不過,”陳二嫂放低了聲音說,“大家一起來,自己管自己走了,不好意思,對王家夫婦兩個,要有一套話說?!?/br>
    “你教我?!?/br>
    于是,陳二嫂秘密教了她一套話,附帶作了一些約定,小白菜心領神會,不斷點頭。

    船到杭州,繞城而過,停泊在東城以外的護城河中。那里河面寬闊,地勢空曠,最好的是,沿岸盡是枝長拂水的垂柳,香船泊在柳蔭之下,是以避暑。

    系好船纜,搭好跳板,香客不曾上岸以前,王心培擊一擊掌招呼大家靜了下來,開口說道:“今天是六月十七,大家進了城,看親戚的看親戚,買東西的買東西,早點回來。住的地方我再說一遍,是東街上的慶成繭行,哪個有不認識的,等下跟我一起進城,認一認路。這是第一件……”

    他一共宣布了三件事。除第一件指明住宿以外,第二件是開飯的時刻,午餐十二點,晚餐六點,四菜一湯的素飯。早餐自備。第三件是燒香的行程,定在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八夜里九點鐘,由慶成繭行出發(fā),大概六月十九子時,就可以到靈隱,正好趕上燒頭香。然后在飛來峰下的茶座中休息,天亮再上三天竺。

    等他說完,少不得有人發(fā)問,七嘴八舌,扯了半天才扯清楚,方始相將登岸。小白菜肩背上寫“朝山進香”的黃布袋,左手挽個香籃,右手提個包裹,與陳二嫂寸步不離地跟著王心培夫婦,進了慶春門,不遠就是慶成繭行。收繭做絲的時期已過,鋪了地板的堆繭子的倉房空著,每人一領草席打地鋪。陳二嫂與小白菜找了北窗下一塊地方,略略安頓,商量出游。

    “我們先到哪里去逛逛?”

    “我?guī)闳ス涑勤蛏?,吃油蓑餅。”陳二嫂說。

    “逛完下山就是清和坊,你要買孔鳳春的香粉、宓大昌的皮絲煙、舒蓮記的扇子、翁隆盛的茶葉,都在那一帶?!?/br>
    “那倒方便!”小白菜拉著她的手,很認真地說,“陳二嫂,我話先說在前面,等下吃飯、吃點心,都是我請你。你不要跟我搶會賬,難看相!”

    “我不跟你搶。要好姐妹,不在乎這個上頭。是不是!”

    “說得一點不錯。我們走!”

    “明晚上的事,你要不要跟他們先說一說?”

    所謂“他們”,是指王心培夫婦。小白菜點點頭,去找王心培的妻子,叫一聲:“王干娘!”她說,“我從前有個鄰舍要好的姐妹,嫁在下城竹竿巷,開機坊的,幾次叫人帶信來,要找我到杭州來玩。她家自己在西湖里有只船,我想明天晚上同她去逛夜湖,后天一早趕到靈隱來會齊。你看好不好?”

    做妻子的還未答言,丈夫先作了決絕的答復,“不好,不好!”王心培說,“你來的時候,你家小大,你娘,都一再關照,千萬不可以讓你亂走。你人生路不熟,杭州地方又大,萬一出了啥紕漏,我們夫婦這個責任擔不起。你要看要好姐妹,日里也可以去看,在外頭過夜,無論如何不可以!”

    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又是這樣道理十足,小白菜一句爭辯的話都出不了口,唯有哭喪著臉,回陳二嫂身邊。

    一看她的表情,陳二嫂不必等她開口,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急忙安慰她說:“不要緊,不要緊!夜湖逛不成,日里也好逛的?!彼A艘幌掠终f:“索性這樣,我先到我東家那里去轉一轉,你在這里打個中覺,等我回來。那時候我就沒事了,出空身體一直陪你!你要逛湖,逛湖;你要逛城隍山,逛城隍山,都隨你的便。”

    這樣情意殷勤,與王心培的毫無通融,兩照比較,越發(fā)令人心感。小白菜只有馴順地答應:“我就打個中覺,等你回來,你要快!”

    “我東家住得很遠,不過,我盡快趕回來就是。”

    出了慶成繭行,陳二嫂雇了頂小轎,說明多加酒錢,只是要快,急著去看她的那位“東家”。

    這一去去了兩個時辰,照自鳴鐘上看,由一點到五點,方見陳二嫂汗水淋漓地走了進來。

    小白菜本來等得很不耐煩,心里在想,等她回來,一定要埋怨她幾句。這時看她如此狼狽,大為不忍,趕緊倒杯涼茶送到她手里,一面替她打扇,一面問道:“見過你東家了?”

    “見過了!我東家要留我吃飯,說有好些舊衣服,叫我揀穿得著的拿。我怕你等得心急,只好趕回來?!?/br>
    “真正對不起!”小白菜大感歉然,“你明天再去,明天我不要你陪?!?/br>
    “明天再說。等我涼快一息,太陽也快下山了,逛城隍山正好!”

    小白菜點點頭說:“總要打扮打扮吧?”

    “我是老太婆了!還打扮點啥?你呢,不打扮也漂亮了,能打扮更好。不過,”陳二嫂看著空蕩蕩的倉房,不由得緊皺雙眉,“這個地方,想抹個身都不成功!我看,我要住到我東家那里去了,不然,一身的汗,濕搭搭,黏滋滋,怎么得過?”

    “抹身的地方有,熱水要請人到老虎灶去拎?!毙“撞苏f,“老虎灶倒不遠,巷口就是。”

    “那就趕快!熱水我去拎?!?/br>
    于是陳二嫂借了一把銅銚子,邁開一雙大腳,到老虎灶去拎了熱水來,小白菜已經(jīng)在倉房后面一間很嚴密的空屋中,準備好了木盆冷水,兩人關起房門,相互幫忙,抹身更衣。然后小白菜在廊檐上打開鏡箱攏一攏頭發(fā),不擦胭脂不擦粉,就一張紅里透白的清水臉,已如陳二嫂所說的,“不打扮也夠漂亮了”!

    出得慶成繭行,西下的殘陽,炎威猶烈。陳二嫂認為一筆轎錢省不得,小白菜也覺得既然路遠迢迢到杭州來玩,當然不能太打算盤,所以索性摸了塊二兩多的碎銀子,硬塞在陳二嫂手里,一切都請她開銷。

    坐上轎子,不辨南北,等轎子一停,掀開轎簾一看,小白菜不由得一愣,兩塊金字招牌八個字,認得四個,猜出四個,心想:“怎么到了這個地方?”

    這兩方金字招牌,是招攬的幌子,一方寫的是“紳商客寓”,一方寫的是“仕宦行臺”。小白菜一共只認得“商客”“行臺”四字,不過,她在跟楊乃武用《再生緣》做課本認字的時候,聽他談過,識一半,詳一半,知道就是“紳商客寓”“仕宦行臺”,凡是像樣的客棧,都有這么兩塊牌子。

    小白菜驚疑不止,不由得便有些退縮,正待發(fā)問時,陳二嫂拋過來一個重重的眼色。小白菜姑且將順,且等她開發(fā)了轎錢再說。

    “怎么來到這里?”她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這里是啥地方?”

    對于她的明知故問,陳二嫂聽而不聞,只搖搖手示意她少安毋躁,而一雙眼只是四處搜索,仿佛在找什么人似的。

    她不曾有收獲,而小白菜卻有了意外的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興兒在這里,正端著一碗涼粉,從外面走進來。

    “興兒!”

    聽得這一聲,陳二嫂倏地轉過臉來,眼中發(fā)出異樣柔和的光芒,但慈愛欣慰的眼神中,也有些怨恨。這種復雜的表情,小白菜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不過,她不用多想,馬上就明白了。

    “娘!”興兒在喊。

    “你看你,說定了叫你在門口等,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呀——”陳二嫂伸食指在兒子額上輕輕戳了一下。

    “你就是嘴饞!”

    興兒笑嘻嘻地不答,仰起頭,將一碗涼粉灌了下去,放下碗,在衣服上抹抹手說:“跟我來!”

    小白菜滿心意外的喜悅,不由自主地跟在陳二嫂的身后,一直往里走——這家客棧很大,共有七進屋子,到了第五進,往左一折,單有一個小小的院落,只見楊乃武笑盈盈地站著在等了。

    “大爺!”陳二嫂福一福說,“總算帶到了?!?/br>
    “辛苦、辛苦!你請坐。”楊乃武視線越過陳二嫂,落在小白菜身上。

    四目相接,雖只一瞥,已勝萬言。小白菜這時才發(fā)覺自己該有句話說。

    “陳二嫂,你好會騙!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是興兒的娘?!?/br>
    “說實在的,我早就告訴你了?!标惗┡?,“你請進去??!”

    “請,請!”楊乃武回身進屋。

    小白菜默默地跟了進去,北屋三間,中間是客堂;左首一間,垂著門簾;右首一間,只有一張小床,想來是興兒的宿處。

    “興兒,你先去倒盆臉水來?!?/br>
    “我來,我來!”陳二嫂問她兒子,“臉盆在哪里?”

    于是母子倆打洗臉水、倒茶、遞扇子,忙著張羅,小白菜既不便自居為客,更不便自居為女主人,頗有尷尬之感。

    忙過一陣,陳二嫂向小白菜笑道:“你坐一坐,我跟我兒子有幾句話說。等下就回來?!?/br>
    等陳二嫂母子一走,楊乃武微笑著說:“只有我們兩個人了。陳二嫂帶興兒上城隍山吃茶吃點心,總要九點過后,才會回來?!?/br>
    心中有著太多新奇之感的小白菜,不知道說什么好,只瞇著眼不斷打量楊乃武,期待著還有更新奇有趣的事出現(xiàn)。

    “你沒有想到吧?我們會在這里又見面?!?/br>
    “真是,”到此時,小白菜才能確實把握自己的感想,“到現(xiàn)在我還不大相信,真的有那么巧的事,偏偏陳二嫂就是興兒的娘?”

    “怎么,陳二嫂很能干吧?”

    “太能干了!不過,也太——”

    “怎么不說下去?”

    “我有點怕她!她要把我騙了去賣掉,我都不會知道?!?/br>
    楊乃武笑笑不答,換個話題問:“一路來怎么樣?路上很辛苦吧?”

    “路上倒還好,跟陳二嫂談談講講,并不覺得氣悶。就是現(xiàn)在住的地方太不方便了!敞豁豁的一間大廳,大家打地鋪,雖說都是女人,到底不大方便。天氣又這么熱,要想抹抹身子,只有一間小房間,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輪得到用,真正苦惱!”

    “那,你索性搬到這里來住?!?/br>
    “不成功!王心培發(fā)話了,也不能在外面過夜?!?/br>
    “陳二嫂告訴我了!可惜逛不成夜湖,白白費心費力去弄了一條船?!?/br>
    小白菜詫異,“她告訴你了!”她問,“什么時候?”

    “就是今天下午。”

    小白菜恍然大悟,“原來她說去看老東家是假話!其實是去看你。”她問,“你原先就住在這里?”

    “不是。我住在清波門外化度寺,那里不方便,所以臨時移到這里?!闭f著,楊乃武的一雙手不老實了。

    小白菜將身子一閃,滿臉正經(jīng)地說:“不要動手動腳!我是來燒香的?!?/br>
    楊乃武一聽這話,不免怏怏。燒香需要齋戒,夫婦尚且不能同房,何況露水姻緣??磥碥浻駵叵愕囊环瑴卮?,是要落空了。

    “那么,我們到哪里去逛逛?”

    “不好!叫人撞見了,我回去的日子不好過?!闭f著,她的神色憂郁了。

    這可以想象得到,從遷居王家以后,她的生活不如意。楊乃武很關切地說:“小大跟你吵架了?”

    “吵倒沒有吵!不過臉色比吵架還難看?!?/br>
    “你忍耐一時,到年底就好了?!?/br>
    小白菜不作聲,垂著眼想了好一會兒的心事,突然一挺腰,將頭仰著,是做了什么重大決定,或者要說什么很重要的話的神氣。

    “大爺,有句話本來不該說,實在是我的日子過不下去,非說不可了!”

    話雖如此,仍舊有著顧忌,未往下說。楊乃武知道,她此時需要有所鼓勵才能畢其詞。

    于是他說:“阿梅,我知道你要說的這句話,一定有什么顧忌。不要緊,我們難得見一次面,你有話盡管說,省得回去了懊悔?!?/br>
    “那我就說。大爺,萬一你考不中,我再要等三年!那時候恐怕……”她沒有再說下去,眼圈發(fā)紅,是自己都不忍再說了。

    楊乃武心里也難過,略略想了一下答道:“決不會讓你等三年!幾個月是要等的。到時候我來想法子。”他加重了語氣補一句,“我一定想得出法子,你要相信我!”

    “我怎么不相信你?不過沒有個準日子,也沒有地方去問,沒有人好問,一天到晚牽腸掛肚,那樣的日子,只怕幾個月都等不到?!?/br>
    “這樣,”楊乃武斷然決然地說,“我跟你說定規(guī),考中了,年底下辦喜事;考不中,就要延到明年,至遲端午,一定可以跟你在一起?!?/br>
    聽得這話,小白菜長長地吐了口氣,眉目頓時舒展了,“你一定高中。不過,”她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是不是?”

    “現(xiàn)在你一萬也有了,萬一也有了,可以放心了吧?”

    “不是放心,是開心?!?/br>
    小白菜甜甜地笑著,風致嫣然。楊乃武看一看四下無人,一把拿她拖了過來。這一次她沒有掙扎,容他長長地親了個嘴。

    “該吃飯了!”楊乃武說,“杭州的‘皇飯兒’有名的。我請你吃‘木榔豆腐’‘你兒rou’‘響鈴兒’。”

    “好了,好了!謝謝你。我心領?!毙“撞撕险飘斝?,“你不怕罪過,我怕罪過?!?/br>
    “噢,噢!”楊乃武歉然地笑著,“我忘記掉了,你來燒香,要吃素?!?/br>
    “不來燒香,也要吃素?!^音素’年年要吃的。”

    “那我請你去吃素齋,順便到街上逛一逛?!?/br>
    小白菜實在很想去觀觀光,只是深怕撞見同船來的香客。尤其是在素菜館子中,一定會遇見。遲疑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嘆口氣說:“算了!算了!就在這里隨便吃一點好了。”

    “這也可以,我叫人去叫來吃?!?/br>
    于是從素菜館中叫來四菜一湯,假雞假魚,做得很像。小白菜覺得好玩,竟不忍下箸。楊乃武卻拿筷子一陣亂戳,不免令人皺眉。

    “你看戳得亂七八糟!雞不像雞,魚不像魚。”

    “不是戳得亂七八糟,你怎么舍得吃?”

    原來如此!小白菜既佩服,又感激。佩服他的眼光,感激他的體貼。

    兩位主考是在七月底到杭州的。一到就住進公館,照例要“封門”,為的是考官關防嚴密。不過此例久成具文,所謂“封門”,只是門口豎一塊大篾牌,上貼蓋用巡撫衙門印,寫有“封門”二字的白紙而已。

    封條要用巡撫的大印,是因為各省鄉(xiāng)試,照例派本省巡撫充任“監(jiān)臨”,亦就是主持全般的試務。這時的浙江巡撫是左宗棠手下的大將,而為曾國藩小同鄉(xiāng)的楊昌濬,他以軍功起家,但功名只是一個“附生”——秀才的正式銜名,叫作“生員”,其中有廩生、增生、附生等等區(qū)別。附生是個起碼的秀才。因此,對翰林出身的正主考徐致祥、副主考寶廷,相當尊敬。不過監(jiān)臨與主考在入闈之前是不見面的,只是每天派人送菜、送酒、送水果,以表敬意而已。

    到了八月初六該入闈了,前一天,監(jiān)臨派人送了一份紅柬帖來,上面只有一行字:“愚弟昌濬載拜?!边@是促駕的意思,名為“頭道帖”。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二道帖”到,于是徐致祥與寶廷吃了早飯,換好公服,各人的聽差亦都收拾好了隨帶入闈的衣物,等到正中光景,“三道帖”到,隨即動身。

    這時楊昌濬已派來兩頂綠呢大轎,連同他本人的全副儀仗,鳴鑼喝道,將兩位主考運到地名梅花碑的巡撫衙門,在大堂滴水檐前下轎。

    楊昌濬降階相迎,上堂行禮,少不得有一番寒暄。正主考徐致祥不大說話,副主考寶廷是肅親王豪格之后,腰間系一根天皇貴胄表征的黃帶子,高視闊步,神采飛揚,格外顯得神氣。不過,此人雖是宗室,卻不像一般“旗下大爺”那樣,純然紈绔,他是個滿洲名士,平時議論侃侃,頗見風骨。此時對浙江的政務、民風有許多話問。好不容易三道茶罷,徐致祥起身道謝。這才真的開始入闈了。

    入闈便是移住貢院。貢院分為兩部分,前面是收掌、謄錄、供給等官員辦公之處,這里只辦事務,不管考試的官員,稱為外簾官;主考及分房閱卷的同考官,只管出題、閱卷,不管其他,稱為內簾官。內外簾之間,有一道門,稱為“內龍門”,等主考一到內簾,隨即由監(jiān)臨封“內龍門”。從此主考須在里面住一個月方能出闈。

    一入內簾,主考先要拜客,第一個是拜監(jiān)試,由杭州府知府陳魯奉委充任;第二個拜收掌,是個舉人出身的候補知縣;再下來拜同考官,是進士,或者舉人出身的現(xiàn)任州縣官,其中有一個就是余杭縣知縣劉錫彤。

    接著是監(jiān)試、收掌及房官回拜主考。同考官一共十位,因為劉錫彤年紀最大,科名最早,所以坐了客位的首席。兩位主考寒暄,亦從劉錫彤開始。

    “貴甲子是?”徐致祥問。

    這是問年齡,劉錫彤微微折腰答說:“今年六十有六?!?/br>
    “劉大哥六十六了!”徐致祥向寶廷說,“真看不出。”

    “是??!精神矍鑠得很?!睂毻⒁矄?,“劉大哥鄉(xiāng)榜是哪一科?”

    “道光十七年丁酉。”

    “那不是跟寶中堂同榜嗎?”徐致祥問。

    官場的規(guī)矩,位極人臣的大學士,叫作“中堂”。寶中堂就是軍機大臣體仁閣大學士寶鋆,提到這位靠山,劉錫彤低著頭說:“是!分隔云泥,慚愧之至?!?/br>
    “這也不然!”寶廷的名士派頭流露,說話一無顧忌,“照我看,伴食的宰相,遠不如勤政愛民的縣官?!?/br>
    徐致祥看他公然批評寶鋆尸位素餐,諸多不便,隨即亂以他語,去問第二個縣官的生平。這樣一圈問下來,最后又落到劉錫彤身上。

    “貴縣文風如何?”徐致祥問。

    “文風猶可。只是有一兩個不安分的生員,平時不好生念書,遇事生風,包攬是非,難免影響士林的習氣?!?/br>
    “這得要好好整頓?!毙熘孪檎f,“此輩如果中了舉人,如虎添翼,麻煩更多?!?/br>
    這句話提醒了劉錫彤,退回本房,獨坐深思。心想照楊乃武的筆下,一名舉人,十拿九穩(wěn)。而照陳湖所知,楊乃武似乎不打算進京會試,而是想頂著個舉人的銜頭,回本縣來做土豪劣紳。果爾如此,后患方長,如何得了?

    為此,劉錫彤悶悶不樂。隨帶入闈的老仆劉升,便即問道:“老爺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唉!心里氣悶?!?/br>
    “老爺,”劉升勸道,“桂花蒸的天氣,老爺年紀又大了,不要悶出病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請老爺看開些。”

    “這件事不容易看得開!”接著,劉錫彤將自己所感到的隱憂,約略說了與劉升聽。

    對于楊乃武的一切,劉升平日亦有所聞,他的見識其實比主人高明,認為要收“幫手”就該收楊乃武那樣的人。像陳湖是庸才,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應該疏遠才是。

    這個想法,平時沒有機會說,而此時是機會:“老爺,小的倒是有個拙見,不知道行不行?”

    “說來看!”

    “老爺索性收他做門生,以后見了老爺磕頭稱老師,哪還敢不聽話?!?/br>
    “噯!這倒是個好主意。不過,”劉錫彤皺著眉說,“他肯來拜我的門嗎?”

    “碰得巧,老爺薦他的卷,老師門生的身份就定了,他敢不來拜老師?”

    原來鄉(xiāng)會試的規(guī)矩,舉子繳了卷,由“謄錄所”用朱筆照抄一份,稱為朱卷;經(jīng)“封讀所”用黃筆校對無誤,然后分交各房,由同考官評閱。認為文章可取,向堂上保薦,某卷可取,即稱為“薦卷”。如果同考官不薦,主考官無法直接取中,所以論師門的恩義,“房師”實過于“座師”。

    然而,楊乃武的卷子,不見得就能分到本房,“那不是件很渺茫的事?”劉錫彤問。

    劉錫彤久任州縣,每逢大比之年,常被派充房官,入闈亦總是劉升跟了進去伺候,所以劉升對闈中的一切程序及奧妙,相當熟悉,對于主人所提疑問,自然先就想過,當下不慌不忙地說出一番話來。

    他說,凡是鄉(xiāng)試通關節(jié),本無絕對的把握,主考那里說好了,房官不薦卷,亦復枉然;房官的關節(jié)達到了,薦取不取,又奈之何?話雖如此,仍有人試圖僥幸一逞。如今向楊乃武送關節(jié),與賣關節(jié)不同。賣關節(jié)是在發(fā)榜以后收酬勞,榜上無名,酬勞落空;而送關節(jié)的作用是在示惠,即或無用,是他的運氣不好,卷子落入別房,可是人情總做到了,楊乃武自知感激,說不定會來遞帖子拜門生。即或不然,有此香火因緣,以后遇事他亦會客氣三分。

    劉錫彤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此事于己無損,不妨一試。不過,人已入闈,雖然可通家信,著人去跟楊乃武接頭,但這封信如果落入外人手中,便是舞弊的鐵證??茍霰装福悄X袋可以搬家的大罪,豈可不慎。

    “回老爺?shù)脑?,題目未出,關防還比較松。就說我突然生了重病,要送到外頭去醫(yī)。想來亦沒有什么不可以通融的!”

    “言之有理!你就裝起病來,我跟主考去說?!?/br>
    當下,劉錫彤衣冠上堂,編造了一套假話。誠如劉升所預料,題目未出,沒有什么可以泄露的東西;主考怕闈中有人病故,亦是件不吉利的事,所以立即傳鼓叫門,與綜辦一切庶務的提調官說明緣由,用塊門板將頭上蒙了帕子的劉升抬了出去。

    其時距離舉子進場,還有兩天的工夫,劉升打聽到了楊乃武的寓所,悄然登門。主人對這位不速之客的光臨,頗感驚訝,也想到必有緣故,所以存著幾分戒心。

    “楊大爺,我想借一步說話?!?/br>
    “好!好!你請進來?!睏钅宋鋵⑺肱P室。

    “敝上特意叫我來跟楊大爺說,楊大爺?shù)牟徘?,早就佩服了。本縣應考的十來位秀才、監(jiān)生,照敝上看,只有楊大爺是應該得意的;不過‘場中莫論文’,深怕錯過了,想送楊大爺一個關節(jié)?!?/br>
    此言一出,楊乃武頗有做夢亦想不到的意外之感,一時不知如何,只點點頭,應一聲:“哦!”

    “喏!”劉升用食指沾一沾茶水,一面在茶幾上寫,一面低聲說道:“請楊大爺拿這兩個字,嵌在‘破題’的第二個字,跟第八個字上?!?/br>
    他寫的是“人”“天”二字。這就是說,在八股的“破題”這一節(jié)上,拿“人”字嵌入第二字,“天”字嵌入第八字,劉錫彤一見就會知道是楊乃武的卷子。這就是所謂“關節(jié)”。

    “當然,卷子希望順順利利分到敝上那里。萬一分不到,敝上也會到別房去摸索,想法子找出來,記一記人情?!眲⑸訌娏苏Z氣說,“總而言之,敝上是一番敬重楊大爺?shù)囊馑?,決不是什么空頭人情?!?/br>
    盡管劉升一再強調劉錫彤愿意修好的誠意,但彼此仇怨已深,疑忌亦重,楊乃武始終不能相信劉升所說的是真話。當然,表面上是不露聲色的,除了致謝以外,還包了二兩銀子的一個紅包,硬塞到劉升的手里。在劉升看,楊秀才是已經(jīng)接受好意的了。

    送走了客人,楊乃武才能凝神思想。首先想到的是劉錫彤此舉是個圈套,關節(jié)不用不妨,用上了等于在卷面上寫明了名字,劉錫彤一見就會打下去,文章再好,亦必埋沒!

    這是個在情理中的想法,但劉升的態(tài)度似乎很誠懇,卻不像做圈套來害人的模樣。究竟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