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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談?!?/br> 談的就是葛小大因為藥太貴而生的煩惱。楊乃武很認真地聽完,隨即問道:“那么,你看,這帖藥算不算貴呢?” “藥不管貴還是賤,只要醫(yī)得好病就好!” “一點不錯!”楊乃武接口,“人來得不管早還是遲,只要醫(yī)得好病就好。” 小白菜一聽皺眉,“你說的啥怪話?”她大為搖頭,“我不懂!” “你不懂就不去說它了,我們談小大的藥。這副藥要吃幾帖?” “不曉得!要問他自己?!?/br> “你去問明了來告訴我。” “告訴了你又怎么樣呢?”小白菜正色說道,“你不要瞎疑心,我不是要你替小大買桂圓、西洋參?!?/br> “我自有道理,你不必去管它?!?/br> 小白菜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好,我就不管。我只問你一句,你剛才那句話啥意思?” “哪句話?” “咦,你自己忘記了?什么早不早,病不病的!” “我是說我自己?!睏钅宋湟话褦堉难?,低聲說,“你不來,醫(yī)不好我的相思病?!?/br> “啐!我就曉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br> 說著,臉微微向后仰,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斜著往上看,嘴角似笑非笑地——到了醫(yī)相思病的時候了。 “你今天的頭發(fā)格外漂亮,又黑、又亮、又香?!?/br> “那要謝謝你的生發(fā)水。真香!” “別人聞見了怎么說?”楊乃武口中的“別人”,當(dāng)然是指她的親人。 這使得小白菜想起一件事,答非所問地說:“我告訴你一個笑話——” 所講的“笑話”就是天亮忘記熄燈,為葛小大質(zhì)問的那回事。直到此時,她還覺得好笑,也很得意,自詡有急智,不過老實承認,是由于楊乃武的教導(dǎo)。 “好極,好極!”楊乃武也很高興,“你只要聽我的話,包你越來越快活?!?/br> 一面說一面已攬著她的腰,扶向套房。春宵一刻,蜜愛輕憐,苦的是好夢初圓,晨雞已唱,不能不強舍溫馨的衾枕,帶著澀重的雙眼,拖著虛軟的雙腿,開中門回到自己那個冷冷清清的家。 不過個把月的工夫,左鄰右舍都覺察到了。左鄰趙大媽,右鄰錢二嫂,還有對門的三干娘,在河埠頭洗衣服,偶然談了起來,都有很奇怪的經(jīng)驗。 “你們看出來沒有,小白菜這一向神色不對!”三干娘說,“大天白亮,門關(guān)得實騰騰,且不去說它,不知道為什么,上半天看到她,總是懶洋洋的,一點精神都沒有,好像夜里沒有睡,在做啥?” “哪曉得是在做啥?”錢二嫂說,“我起碼聽見兩次了,半夜里動鍋鏟,有時候還聞得到香味。不信你問我們那個‘死鬼’,有天半夜里他推醒了問我:‘你在蒸火腿?’我罵他說夢話,哪知道真的有蒸火腿的味道,好香、好香!饞得我們那個死鬼流口水?!?/br> “這不是新鮮話把戲?”三干娘問,“小大又不在家,半夜里蒸火腿給哪個吃?我再說一句,豆腐店里做幫工,也不是吃火腿的人家?!?/br> “不要說,不要說!”趙大媽為人謹慎,搖著手警告,“閑言閑語惹是非,我們?nèi)遣黄鹑思摇!?/br> 三干娘與錢二嫂對看了一眼,都知她指的是誰,不過她們倆都不似趙大媽那么膽小,不約而同地撇一撇嘴,發(fā)一聲冷笑。 “哼!怕他點啥?”錢二嫂說,“他有錢有勢,也不能橫行霸道?!?/br> “不是這么說。”趙大媽又勸,“小白菜為人還不錯,不要去說她,萬一她也提了一籃衣裳來洗,聽見我們在背后說她,難為情不難為情?” “??!”三干娘突然想起,“怎么好久不見小白菜來洗衣裳?” “我問過她,”趙大媽答說,“從楊秀才搬來了,中門就打開了,前面天井有口井,用不著再到這里來了?!?/br> “怪不得!”三干娘看著錢二嫂,“原來有這樣一道門在那里!” “我再告訴你,她家的門,本來通夜不關(guān)的,現(xiàn)在也上了門閂了?!?/br> “這是防賊骨頭!”三干娘接著錢二嫂的話,皮里陽秋地說,“可惜葛小大不曉得,家賊難防!雪白粉嫩的小白菜,菜心已經(jīng)叫人偷吃掉了。”說罷,咯咯地笑了起來。 認識小白菜的人,像趙大媽那樣忠厚的,少而又少。因此,她的這段秘密,自經(jīng)錢二嫂與三干娘印證以后便沸沸揚揚地傳了開來,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葛小大,一個是葛小大的已經(jīng)改嫁的生母沈媒婆。 不久又傳到小白菜的生母耳中。她也是一個再醮婦人,后夫名叫喻敬添,算是個讀書人,在西關(guān)土地廟設(shè)了一個蒙館,大家都叫他“喻先生”。小白菜的生母“妻以夫貴”,為人尊稱為“喻師母”。雖然只字不識,但聽得多了,四個字一句的成語,居然也能朗朗上口,不愧為“師母”之名,只是她的居心行事,卻全無半點書香的味道。 聽得女兒的艷聞,喻師母決定去問個明白。這天上午上門,只見小白菜眼泡微腫,是剛起身不久的樣子,心知外面的傳聞不假。 “娘,你怎么兩三個月不來?” “你倒不說,你兩三個月不來看我。”喻師母一面說,一面打量女兒。天正熱的時候,她穿一件玄色布衫,看上去又軟又薄,好像很涼快,便摸著她的衣袖問:“這是什么料子?” “洋紗。桂金賣給我的?!?/br> “你倒今非昔比,越來越闊氣了。” 小白菜臉一紅,“價錢不貴?!彼f,“貴了我也穿不起。” “這個呢?”喻師母拿起了一瓶雪花膏,打開蓋子聞一聞,“也不貴?” 這是大家小姐、少奶奶的恩物,在蓬門之中,何能說不貴?小白菜含含糊糊地答道:“人家送的?!?/br> 喻師母緊接著問:“哪個?” “你不認識的?!?/br> “對!我不認識?!庇鲙熌竼局畠旱男∶f,“阿毛,你曉得不曉得,外面飛短流長,話難聽得很呢!” 小白菜不懂什么叫“飛短流長”,將一雙眼睛睜得圓鼓鼓地問:“外面說點啥?” “說你們的房東楊秀才搬了來了!半夜里陳倉暗度——” “娘,”小白菜又氣又急,“你不要說我聽不懂的話,好不好?” 喻師母的話被截斷,有些不大高興,不過不便為此發(fā)作,愣了一愣答道:“好!我也說得難聽一點,外面都說你跟楊秀才‘有花頭’,到底有沒有?” 那疾言厲色、一本正經(jīng)的神態(tài),使得小白菜大起反感。她心里在想:別樣事情你做娘的教訓(xùn)我,只好受你的;唯這件事,開口之前,先要自己想一想,上梁不正下梁歪,還是不要說的好。 因為如此,便不想否認,但要訴訴委屈,發(fā)發(fā)牢sao,“你還要說,當(dāng)初都是你跟他那個做媒婆的娘,害得我好苦!”想起往事,她的眼圈紅了,“一個貪,一個騙,貪圖她六十塊洋錢的聘禮,拿我騙了來活受罪!你的女兒你自己賣掉了,有花頭,沒花頭,你老人家又何苦去cao心?” “我也不過隨便說得一句,你又何必大發(fā)雷霆?”喻師母嘴一癟,兩行眼淚掛了下來。 “你有啥好哭的?”小白菜越發(fā)不悅。 做娘的那副眼淚,一半做作,一半?yún)s是真的傷心,“你苦命,娘難道不是苦?”她說,“我難道不曉得撫孤守節(jié)有面子,可是貞節(jié)牌坊不能啃來當(dāng)飯吃!當(dāng)初也是沒有法子,巴望到了喻家,有口苦飯好吃,能夠拿你弟弟撫養(yǎng)成人。哪知道——”說到這里哽噎難言,終于放聲大哭。 小白菜慌了手腳,“這是做什么,這是做什么?”她使勁推她母親,“有話好說!” 喻師母且哭且訴,無非境況艱難。喻敬添本來只教得五個學(xué)生,其中只靠一個,是一家油坊的獨子,書讀得極好,油坊老板敬重老師,按季有束脩,送得比其余四個學(xué)生加起來的還多。哪知初夏嬉水,竟致滅頂夭亡,油坊老板夫婦痛不欲生,認為老師失于管教,學(xué)生才會逃學(xué)嬉戲,致生意外。因而對喻敬添頗為不諒,上門來大吵一場,一份恃以養(yǎng)家活口的束脩,當(dāng)然也就此失去了。 “真正是閉門家里坐,禍從天上來,他從遭到這場禍——” “他”是指喻敬添,既失養(yǎng)命之源,又痛高足之殤,不堪此雙重打擊,以致好了多年的肺疾復(fù)發(fā),嘔血盈盂。喻師母用了一句“貧病交加”的成語形容他的不幸。說到這里,又復(fù)號啕,害得小白菜也陪著她淌眼淚了。 “女婿是半子之靠,小大又是這個樣子,從哪里靠起?想想是我當(dāng)年一時糊涂,如果不是你弟弟還沒有成人,真不如一頭栽在河里,一了百了的好!” “娘,你這個念頭,可千萬動不得!” 小白菜開始感到事態(tài)嚴重!因為她母親在未改嫁前,確曾自殺過一次,是刮下一盒“洋火”頭上的藥,吞入腹中,幸虧發(fā)覺得早,費了好大的事,才能救活。如今又說想自盡,不見得是故意嚇人的話。 然而小白菜也知道,空言慰藉,無濟于事,想一想,找了兩件衣服包一包,放在她娘手邊。不必多話,喻師母就明白,是女兒借給她的“當(dāng)頭”。 那是兩件好衣服,也是小白菜心愛的衣服,所以她終于還是叮囑了一句:“只好當(dāng),不好賣!你先拿回去,另外我再想辦法?!?/br> 喻師母揩眼淚問道:“你到哪里去想辦法?” “我勸你不要問了?!毙“撞宋⑽⒗湫?,“只要少聽人家背后的閑話,少來管我的閑事!” 喻師母懂得言外之意,其實這也就是她此來的本意——楊秀才有勢有財,找他去想辦法,就一定有辦法。 “那我就走了!家里一顆米都沒有,大小四張嘴,都張開了在等我?!?/br> 等喻師母一走,小白菜懶懶的什么事都不想做,心里亂糟糟的,亦無法集中思慮去想,怎么樣才能讓楊乃武心甘情愿地拿一筆錢出來給她娘?只是里里外外,茫然地打轉(zhuǎn)。 這天天氣格外熱,心情煩躁,更易出汗,渾身濕膩膩的非常難受,非得洗個浴不可。于是她燒了一大壺水,將洗衣服的大木盆搬到臥房中,關(guān)好大門,解衣入浴。洗到一半,有人敲門,心里不由得發(fā)恨,咬一咬牙罵道:“死鬼,早不回來,遲不回來,偏偏這時候回來?!?/br> 但細聽敲門聲,卻不似丈夫回來。葛小大敲門總是重重地三四下,然后有一段時間休止,是在等待她去開門,倘或她手頭有事放不開,門外等得久了,便會不耐煩地擂門如鼓??墒谴丝糖瞄T,卻是“咚咚、咚咚”,節(jié)奏分明,而聲音不大,是怕驚擾主人,很有禮貌的一種敲法。 那會是誰呢?小白菜怎么想也想不出,若是熟人,敲門敲不開會出聲大喊,卻又沒有喊聲。由此亦可想象得到,是位生客,不妨先問一問,有事隔門相談,不一定開門。 想停當(dāng)了,她便濕淋淋地從浴盆中起身,略略擦一擦身子,拿換下來要洗的一身湖色竹布衫褲套在身上,匆匆扣住腋下一粒紐子,一面盤頭發(fā),一面走出堂屋,向門外高聲問道:“哪個?” 門外是劉海升,正從門中張望,但見水汽熏蒸的小白菜,臉上又紅又白,艷如朝陽影里一朵含露的芍藥,布衫的衣襟半搭下來,露出雪白一塊胸脯,倒還不覺得怎么樣,最令人驚心動魄的是,雙手高舉在盤頭發(fā),兩彎凝脂欺雪的渾圓手臂,襯著微露袖外的漆黑腋毛,蔚為平生未見的奇觀。劉海升看得出火,直咽唾沫,哪里還答得出話來? 小白菜奇怪,怎么沒有聲音?正想再問時,突然警覺,又羞又氣,急忙放下雙手,環(huán)抱在胸,左手將大襟拉了起來。心里在想:這個家伙好不老實,要想句惡毒的話來罵,才能消氣。 就在這個時候,聽得門外有人在說:“咦!劉公子!你怎么在這里?” 入耳好熟,凝神一想,不由得又驚又喜,是楊乃武的聲音。趕緊一閃身避開門外偷窺所及的視線,沿著走廊墻邊,走到大門旁邊去細聽。 “啊,啊,是你!”果然是劉海升的聲音,“府上怎么沒有人?我敲了半天的門,沒有回答?!?/br> 原來是來訪楊乃武!小白菜的緊張消失了一大半,凝神再聽:“劉公子你弄錯了!舍間在前面?!睏钅宋溥@樣回答。 “這不是府上?” “是我的產(chǎn)業(yè),不過租出去了?!睏钅宋鋯柕溃百F人光臨,有何見教?” “有點小事。到府上去談?!?/br> “好,好!請這面走?!?/br> 小白菜又關(guān)切、又好奇,不知道劉海升有什么事跟楊乃武打交道,渴望著想弄明白。 門外已恢復(fù)平靜,而小白菜心里卻起了波瀾,隱隱然有種大禍當(dāng)頭的感覺。于是,這個浴是白洗了,一陣一陣的汗,出個不停,除了拿把芭蕉扇大扇以外,什么事都不能做。 坐著扇了好一會兒,心靜了些,這時她才能細辨心中不安的根源,兩個有肌膚之親的男人,聚在一起,會談些什么?楊乃武那雙眼睛很厲害,只要多看一下,就能看到人心里,自己跟劉海升那段露水姻緣,很可能就在今天讓他看穿——一想到此,滿心煩躁,剛收住的汗,像黃梅天的磚地一樣,又不知從哪里涌出來了! 如果他看穿了來問,怎么回答他?小白菜心想,要瞞瞞不住他,要承認又怎能承認?設(shè)身處地替他想,自己也會在心里看不起人家,是個一搭就可以上手的賤貨,為她大費手腳,還特地搬了來住,真正犯不著! 念頭轉(zhuǎn)到這里,小白菜大為傷心,無法分辨自己的感覺是委屈還是悔恨?兩行眼淚,流個不住。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發(fā)覺有敲門的聲音了! 不過敲的地方不同,這次是在敲中門,那也不是第一次,敲門的多半是興兒,隔門傳話,必是有事方敲,當(dāng)然要去接應(yīng)。 “是興兒?” “是我?!迸d兒在門外回答,“你可要來洗衣服?” 這是招呼她到前面去一趟的暗號。在平時,小白菜必是欣然樂從,此刻卻有些怯意。轉(zhuǎn)念一想,畏縮倒像自己情虛似的,還是該去。 不過,在到前面去以前,應(yīng)該先問清楚:“你家的客人走了沒有?” “剛走。” 剛走就叫來,不言可知是自己所擔(dān)心的那件事發(fā)作了!她心里一沉,閉著嘴用鼻孔喘了兩口氣,毅然答道:“好,我就來!” 于是收拾浴盆,換了衣服,梳好頭發(fā),帶把扇子搖著,開了中門,極力放出從容的神態(tài),走到書房窗外,向里張望。 楊乃武的神態(tài)也很閑逸,正摘下荷花瓣在擦一方硯臺。小白菜對此還是初見,正好拿它做個掩飾尷尬的話題。 “這是做啥?” 楊乃武抬起眼來,先微笑著點一點頭,等她輕搖著扇子,走了進來,直到他身邊,方始掀起硯臺一角,映光相示,“你看,”他說,“這塊硯臺的紋路,細得跟你的皮膚差不多,拿布去擦,都怕會傷了它。荷花瓣又軟,又不像棉花會沾得絲絲縷縷,拿出來擦硯臺,最妙不過?!?/br> 小白菜笑了,“虧你想得出,拿硯臺來比人家的皮膚?!毙“撞讼胂胗钟X得委屈,收斂笑容,撇一撇嘴說,“我哪里比得上你的寶貝硯臺?” “對不起,對不起,我比錯了。你是活寶,再好的硯臺也不能比!” 依然是平日那種歡愉調(diào)笑的神態(tài),使得小白菜的緊張很快地緩和了,便矜持地笑一笑,站在楊乃武身旁,為的是風(fēng)動滿懷,讓他也可沾光。 “一把扇子七寸長,一人扇來二人涼……” 楊乃武在哼揚州小調(diào),怪聲怪氣地,惹得小白菜大笑,一笑身體發(fā)軟,不由得就倒在他身上。當(dāng)然,他是一把抱住。 “身上好香!”他說,“怪不得有人饞。” 話中有話。小白菜倏地推開楊乃武往后退了兩步,收起笑容問道:“你在說什么?” 楊乃武也換了副神色,是很深沉的樣子,丟下手中的荷花瓣,“我們到里面來談。”說完,他先進了套房,將窗戶打開。 北窗之下,陰涼幽靜,是談心的好地方。小白菜每次進入這間套房,都會感到興奮,而這天不同,覺得心中很靜,決定好好跟他談一談。 “剛才劉大少爺敲你那里的門,你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正在洗澡?!?/br> 就這句話,便證實了她與劉海升曖昧不假。楊乃武原是有意試探,倘或小白菜不認識劉海升,或者她為人厲害,有意否認,就會假作詫異地問:“哪個劉大少爺?他為什么來敲我的門?”而如今這樣的回答,等于承認,她與劉海升是素識。 小白菜已經(jīng)上當(dāng)了!楊乃武心想,不可以讓她知道自己上當(dāng),她才會合作。于是很謹慎地說:“你心里一定很急,人在澡盆里,不能去開門,他敲得又那樣急,會驚動左右鄰舍。” “還好!”小白菜說,“我先不知道是他,正要開門的時候,聽見你跟他說話,才知道是劉大少爺?!?/br> “原來他跟我說的話,你已經(jīng)聽見了?” “是的,聽見了?!毙“撞藛枺八麃砜茨闶裁词??” “你真以為他來看我?” 問到這一句,小白菜才發(fā)覺自己說的話,完全不對,真是又悔又恨又不安,臉紅心跳一身汗!正要拿扇子扇,而楊乃武的手快,已先拾起大芭蕉扇,使勁為她扇了兩下。 “你心里不要急!你的事我都知道。我們兩個是啥情分?比頂親的人還要親。所以你的麻煩,就是我的麻煩,等我來想辦法?!?/br> 聽到這樣的一番撫慰,小白菜的感覺,不止于安慰,而是感激,紅著眼圈深深點頭,身子移一移,向楊乃武更靠近了。 “辦法我很多。不要說這種小小的麻煩,再大的禍,我也有法子把它平下去!這話,你總能相信,我不是吹牛!” “從來沒有說你吹牛?!?/br> “那好!”楊乃武欣慰地說,“不過,你要聽我的話,事情才會做得圓滿。” “那當(dāng)然。不聽你的,聽哪個的話?” “不但要聽,還要照我的話做?!?/br> 聽他的話,當(dāng)然照他的話做,何用特為叮囑?這樣一想,小白菜倒有些答應(yīng)不下了,“我做不做得來?”她說,“我現(xiàn)在應(yīng)承了你,到時候做不到,你不是要怪我?” “不會,不會!”楊乃武說,“第一,你一定做得到;第二,你做不到,我也不會怪你?!?/br> “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于是促膝相并,移肩相偎,兩人低聲密語,談了好久。小白菜原有的一番話,也就不必再說,因為只要照他的話做,她母親的困窘,亦可解消于一時,無須求助于楊乃武。 果然,楊乃武料事如神,不出十天,劉海升又來敲門了。 本在意中,要裝得意外,“??!”小白菜躊躇著說,“大少爺,是你!” “是我!”劉海升很快地左右看了一下,閃身而入,兩手往后一推,雙扉合攏,接著轉(zhuǎn)身便下了門閂。 “不要!不要!大少爺,”小白菜低聲哀求,“會有人來!” “你不要騙我!”劉海升笑嘻嘻地,一雙色眼只盯在她胸前,“我訪過好幾次了,一早你不出門,你家也沒有人上門。挑這個辰光來陪你,最好不過。” “大少爺,你不要這樣說!我是有夫之婦。” 一面答話,一面假作退縮,反倒是引人登堂入室,劉海升自然一步一步逼近,口中說道:“那天我來過了,可惜好事多磨?!?/br> “你來過了?”小白菜假作詫異地說,“幾時?” “等我想想?!眲⒑IM了客堂,便去拉她的手。 小白菜一面縮手躲開,“大少爺,你請坐?!彼f,“我去倒茶。” 說著,便進了臥房,轉(zhuǎn)入廚房。劉海升只聽砰然大響,倒嚇一大跳,趕緊起身,向臥室張望。恰好小白菜捧茶從廚房中出來,那就不勞她再端到客堂,劉海升一腳跨了進去。 “剛才什么聲音?” “在廚房里不小心,打翻了一個銅銚子?!?/br> “噢,”劉海升把心定了下來,“你家的廚房,與眾不同,進入很不方便。” “沒有法子!租人家的房子,只好遷就,實在也不是廚房,只不過在走廊上擺個風(fēng)爐,將就燒飯,先前好不便,久了也就慣了?!?/br> “住這樣的房子委屈了你。幾時我替你找個寬敞一點的地方。” 小白菜看了他一眼,眼色中似感動、似感激。然后低下頭去,抑郁地說:“寬敞的地方住不起。” “怕什么?有我!” 話到手到,這次小白菜沒有閃避,讓他在胸前輕薄了去。然后捏住他的手說:“好了!大少爺,你如果真的喜歡我,就規(guī)規(guī)矩矩跟我說說話?!?/br> “好!我們規(guī)規(guī)矩矩說說話。”劉海升站起來說,“天氣真熱!”說著,便卸了他那件上半截杭州紡綢,下半截江西夏布的長衫。 他就不脫,小白菜也要勸他寬衣,見此光景,正中下懷,將他的“中截衫”接過來疊好,放在床前的方凳上。 “你今年幾歲?” “你猜呢!” “二十?!眲⒑If,“最多二十二?!?/br> “二十四了?!?/br> “‘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所謂‘花信年華’,女人這個年頭,是最好的時候?!?/br> “為什么?” “你只要自己到鏡子里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好比一朵花,正開到盛的時候。” 小白菜嫵媚地笑了。嘴唇剛動,還未開口,忽然聽得敲門的聲音,不由得一驚,劉海升當(dāng)然更為緊張。 “糟糕了!”小白菜說,“中門沒有關(guān)?!?/br> “什么中門?” “通前面的中門,前面住的是楊秀才?!?/br> 一聽這話,劉海升顏色大變,手足無措。而中門呀然開啟,是少年的聲音在喊:“小大嫂,小大嫂!” “不要緊!”小白菜很快地說,“是楊秀才的書童,大概來借什么東西,你不要響,我去打發(fā)他走?!?/br> 等她一出房門,興兒已走進堂屋,卻不止他一個人,后面還跟著輕搖紙扇的楊乃武——這是做好的圈套,中門特意不上閂,而打翻那個銅銚子,是一聲暗號,告訴前面,劉海升已經(jīng)到了。 話雖如此,也需小白菜有所做作,她用發(fā)抖的聲音喊道:“楊大爺!” 她是假發(fā)抖,躲在里面的劉海升聽得她這一聲,卻真的發(fā)抖了。極力保持鎮(zhèn)靜,屏氣側(cè)耳,聽得楊乃武說道:“嫂子,有人告訴我,說縣官的大少爺在你這里,進來好一會兒了!” “沒有!沒有這事?!?/br> “沒有最好。你家小大為人老實,又是我的房客,托我照看門戶,我不能不盡責(zé)任。說是有男人進了你家的門就沒有再出去,這話我也不相信,不過,我不便到你房里去看。這件事,只有小大有資格!我已經(jīng)拿你家的門,在外面暫且鎖一鎖,現(xiàn)在我叫興兒去請小大回來,讓他自己來搜。” “楊大爺,你好喜歡管閑事!”小白菜惡聲指責(zé),“管閑事也有個分寸,你怎么好拿我的大門鎖上?還瞎造謠言!女人的名節(jié)要緊,如果我家小大搜不出人來,你怎么說?” “嫂子!你不要氣急,我也曉得你冰清玉潔,我這樣做是為你好?!?/br> “哼!為我好?”小白菜冷笑,“謝謝你楊秀才!” “嫂子,我說個道理你聽。我是為你洗刷,還你清白。外面沸沸揚揚,話很難聽,你家小大啞子吃黃連,有苦難言?,F(xiàn)在有這樣一個機會,讓他自己來搜一搜,就會知道,人前背后的閑言閑話,無非瞎造謠言,那時候我就可以開導(dǎo)他了。你看,人家說得活龍活現(xiàn),眼看劉大少爺進了你家的門,就沒有再出來,其實哪里有這回事?你家嫂子冰清玉潔,從今以后,那些亂嚼舌頭的話,你只當(dāng)它耳邊風(fēng),再也不要去聽它,不然,你就是自尋煩惱!” “你這番話多說了的!我們夫妻的事,用不著外人插手;再說,楊大爺,我一個人在這里,你無緣無故闖了進來,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莫非在打什么歪主意!” “咦,咦,咦!”楊乃武變臉了,“嫂子,我一片好意,你反倒打一耙,真正最毒婦人心!興兒,你快去,叫小大回家,關(guān)照邀地保一起來。我倒不相信,我的眼睛會看錯?!?/br> “曉得!”興兒很起勁地答應(yīng)。 “慢著!你把鑰匙帶去,叫他自己開門進來?!?/br> 說著,將一把鑰匙丟去。興兒沒有接住,“鏘瑯瑯”好響亮的一聲。等他從地上撿起,拔腳要走時,劉海升出現(xiàn)了。 “老楊,”他說,“有話好說,用不著逼人太甚。” 楊乃武裝出大感意外,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只朝小白菜去看;小白菜當(dāng)然也要裝出又羞又急,無限尷尬的模樣。然后嗷然一聲,掩面而遁,退到臥室去假哭。 “大爺,”是興兒打破了沉默,“要不要去叫小大?” “不要,不要!”劉海升先向興兒說好話,“回頭我賞你?!?/br> “慢慢再說?!睏钅宋湟蚕蚺d兒搖一搖手,隨即轉(zhuǎn)臉問劉海升,“劉公子,你真是斯文掃地!就這么一副‘短打’來的?” 脫卻長衫,謂之“短打”,讀書人是不作興這樣子走出自家大門的。不過,楊乃武是明知故問,也是有意提醒他——等他想進去取那件“半截衫”時,小白菜已將房門閂上了,隨他怎么敲,只報以嚶嚶啜泣之聲。 事態(tài)嚴重了!劉海升知道中了圈套,自己的長衫,怎么會在人家的臥室之中?這件事再好的口才也解釋不清楚!而且堂堂縣官的大少爺,一身短打又怎么走得到街上? 他很機警,決定吃這個眼前虧,冷冷地問道:“老楊,你說好了!” “我說什么?我沒話好說。葛小大重托了我,看在房客的分上,不能不管閑事,我想,還是讓葛小大自己跟你來說?!?/br> “不必,不必!我看你可以做主,或者問問小白菜,看她有什么話說?” 語涉譏諷,楊乃武知道他已看破,這是生面別開的仙人跳。不過,這決不算意外,劉海升是幫他父親搞錢的得力幫手,這些花樣,當(dāng)然也看得穿。楊乃武事先已經(jīng)估計到此,早有安排,當(dāng)即點點頭,向屋內(nèi)說道:“嫂子,你總聽見了,你自己說吧!” 屋中不答,而且眾聲皆寂。楊乃武叫興兒上前敲門,依舊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劉海升倒困惑了。 “不好!恐怕出人命了!”楊乃武向劉海升說道,“莫非她一時想不開,上了吊了?” 聽得這話,劉海升一驚,但念頭一轉(zhuǎn),忽然面露獰笑,“那是你逼出來的人命!”他說,“這場官司夠你打的?!?/br> 楊乃武正要他這句話,故意裝得一愣,是自悔失計的樣子,然后又擺出一切都豁了出去的姿態(tài),頓一頓足說:“好吧,事情只有鬧開來了,我為好管閑事,惹來一場人命官司,大家一起打吧!興兒,去叫地保,把她的房門打開來?!?/br> “噢!”興兒仍然是響亮地答應(yīng),腳下卻未動。 看楊乃武真要打官司,尤其是聽得“事情只有鬧開來了”這句話,劉海升又慌了手腳,“慢慢,慢慢!”他搖著手說,“如果真的上了吊,我們救人要緊,喚地保就來不及了!” 說著,劉海升奔到房門口,覓縫張望,卻無所見。楊乃武走了過去,敲敲糊得很嚴密、外面不易窺探的窗子喊道:“嫂子!嫂子!你請開門,有話好說,千萬不要尋短見!” 情勢一下子變得很微妙了!楊乃武與劉海升本來站在對立的地位,此刻一思而為禍福相連,休戚相關(guān),都盼望小白菜能夠聽勸,當(dāng)然亦都害怕她已經(jīng)上了自己所結(jié)的圈套。 “再遲就來不及了!”劉海升此時已進一步想到事態(tài)的嚴重,不但會使自己身敗名裂,而且會影響到他父親的前程,因而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提起一只腳伸兩伸,招呼楊乃武說:“來,踢開門進去看看?!?/br> “這怕不大好吧!” 方在遲疑之間,房內(nèi)又起了哭聲,劉海升大大地透了口氣,從額上抹下一手心的汗。楊乃武照他的樣子,亦露出輕松的表情。 側(cè)耳聽時,小白菜除了啜泣,還有訴說,斷斷續(xù)續(xù),可以聽得出來,她是在自怨命苦,丈夫有病,醫(yī)生開的方子,用的是西洋參這種貴重藥,窮家小戶,哪里去籌措這筆醫(yī)藥之費;母親不諒,又來逼著要錢;而一失身于劉海升,得寸進尺,居然威脅逼jian!偏偏還有好管閑事的房東,替丈夫出頭來撞破jian情。種種苦難,匯集一身,做人真無趣味,不如一死,倒是解脫。 這一下,將劉海升搞迷糊了,因為小白菜罵楊乃武管閑事的話,十分惡毒,有“斷子絕孫”“不得好死”的話,似乎他真的是受了葛小大的重托,出頭干預(yù),并沒有什么陰謀在內(nèi)。 當(dāng)然,僵局必得打開,即令小白菜是故意做作,但若無一個臺階可下,就會弄假成真,到頭來還是拿她逼到死路上去。 這樣一想,便向楊乃武說道:“老楊,你不要聽她胡說八道!事到如今,我只好認倒霉,你問問她看,她要多少錢!” “是,是!幫她過了關(guān),大家就都沒事了?!睏钅宋浣又窒蚶镎f,“嫂子,你總聽見了,劉大少爺愿意幫個忙,你就說個數(shù)目吧?” 里面先不作聲,過了一會兒才著急地哭了起來:“叫我怎么說,真難死人了!” “不要緊!你說嘛!” 小白菜不作正面答復(fù),只怨她母親獅子大開口,又怨醫(yī)生不通人情,明知窮家小戶吃不起貴重藥,偏偏不肯費心思換兩樣普通的藥。不過話又說回來,不是那樣貴重的藥,服了亦未必見效,這樣一面埋怨,一面說數(shù)目,劉海升心里計算了一下,得要五百兩銀子才夠。 “老楊,你來!”他將楊乃武拉到一邊,鐵青著臉說,“她的開價太離譜了!我五百兩銀子買個妾,比她要漂亮得多;如今不過替她遮遮羞,意思意思,她怎么好漫天要價?” “劉公子,話不是這么說。五百兩銀子保住你的顏面,尊大人的前程,豈能說不值?” 劉海升一聽這話,悚然一驚,“一身做事一身當(dāng)。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做這種事,當(dāng)然自己負責(zé),與家父何干?老楊,”他凜然相責(zé),“你的話太過分了?!?/br> 楊乃武的神色很平靜,“我是就事論事,你不必生氣。”他說,“忠言逆耳,聽不聽在你,肯不肯在她,與我何干?” “我是說,”劉海升的態(tài)度又軟了,“你能不能跟她商量,少要一點。” “我不便去說。要說,你自己去說?!睏钅宋浣忉屗槐闳フf的原因,“她如果不肯,我白白碰個釘子;她如果肯了,你會疑心,我跟她串通好的,所以她才肯聽我的話。不行,不行,我決不去碰她的釘子,太犯不著。” 是這樣堅決的表示,劉海升知道再說也無用,可是要他自己去跟小白菜低聲下氣講價錢,一則于心不甘,再則也抹不下面子。想了想,頓一頓只說:“好吧!我認倒霉。不過,我身上不會有這么多現(xiàn)銀,你看怎么辦?” “那要問她。劉公子,你打算怎么辦呢?” “我身上有百把兩銀子的銀票,不足之?dāng)?shù)寫張借據(jù)。我不會少她的!” “這個辦法不妥當(dāng)。”楊乃武是為朋友設(shè)想,很負責(zé)任的態(tài)度,“你劉公子親筆的借據(jù),落在這樣一個素有艷名的婦人手中,人家知道了會怎么想?對你劉公子的聲名,當(dāng)然有妨害。你想呢?” 這倒也不可不防!劉海升心想,眼前的楊乃武就可能會出花樣,以不留筆跡為宜。可是,“此刻沒有現(xiàn)銀怎么辦呢?”他問。 “這樣吧,”楊乃武慨然說道,“我替你墊四百兩銀子,你寫張借據(jù)給我好了!” 有借據(jù)落入楊乃武手中,還是不大妥當(dāng)。但除了寫借據(jù)以外,別無他法;而要寫借據(jù),寫給楊乃武,總比寫給“葛畢氏”冠冕得多。這樣一想,便點點頭說:“那就見你的情了。不知道怎么寫法?” 楊乃武暫且不答,喚興兒出中門去取來筆墨紙硯,安放在葛家堂屋中,請劉海升坐定,方始說道:“我念你寫:‘茲收到楊乃武兄交來庫平銀四百兩整。此據(jù)。’” “怎么?”劉海升擱筆問道,“是收據(jù)。” “對了!收據(jù)。” “收據(jù)?”劉海升想了一下說,“收據(jù)不是借據(jù),可以不還?!?/br> “你不還也無所謂。” 劉海升心想,楊乃武在耍手腕,必是有什么官司,要托自己從中斡旋。這件官司不知大小,也許他有上千銀子的好處,而自己不能不為他白白效勞,否則便拿這張收據(jù)作為自己曾經(jīng)納賄的證據(jù),會惹起極大的麻煩。 了解到此,不敢貪這個便宜,拿起筆來說:“我還是寫借據(jù)?!?/br> “那也好!隨你。”楊乃武接著又念,“茲借到本縣生員楊乃武名下庫平銀四百兩整,親收無誤。彼此至好,不需中保,不收利息,言明一個月內(nèi)歸還,此據(jù)?!?/br> 這張借據(jù),字面上毫無毛病,劉海升心想,這筆錢暫時可以不還,就打官司,至多欠債還錢而已,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因而一揮而就。又取一百兩的銀票,一起交到楊乃武面前,說一聲:“可以提我的長衫給我了!” “對不起,請稍后。我要取現(xiàn)銀來給人家,不然,你會疑心我設(shè)圈套叫你來上當(dāng)?!睏钅宋浜暗?,“興兒,你把我的枕箱去取來?!?/br> 枕箱是一個福建漆的皮枕頭,一端有扇可以上鎖的小門。楊乃武取隨身攜帶的鑰匙,開枕箱,當(dāng)著劉海升的面點了四百兩的銀票,喚興兒去敲房門,將劉海升的半截衫“贖”了來。 大錢花了,小錢還不能省,劉海升取二兩銀子塞到興兒手里,名為賞賜,其實是買他的口。興兒這一陣經(jīng)過楊乃武的教導(dǎo),很懂了,笑嘻嘻地請個安說:“多謝大少爺!今天這件事,我馬上就忘記掉了!” 劉海升唯有苦笑,向楊乃武說道:“名師高徒,佩服!佩服!” 楊乃武笑笑不答,自覺占盡上風(fēng),在躊躇滿志之余,氣量也變得大了。 “這下,可以放我走了吧?” “劉公子,”楊乃武對這句話不能不辯,“你失言了!我并沒有留你在這里的意思,就談不到放走不放走。而況,我亦沒有資格留你在別人家。” 一面說,一面去拔那道活絡(luò)門閂,在“呀”的一聲開門時,驀然意會,悔不可言,然而已經(jīng)晚了! 劉海升勃然變色——楊乃武從頭到底都做得不算錯,唯獨從內(nèi)向外開門這一著,走得大錯特錯!因為這是他自己戳穿了西洋鏡,所謂已經(jīng)從外面上了鎖的話,無非虛詐而已。 “哼!”劉海升冷笑了一聲,探頭向外,看清了沒有人,揚長而去。 “嫂子!”楊乃武大聲關(guān)照,“大門沒有關(guān)?!?/br> 這是故意做給劉海升看的,表示自己并未留在葛家。其實,繞道由前門回家,立刻又開了中門,到了小白菜那里。 “真是!”小白菜不知如何表達內(nèi)心的感想,只似笑非笑地說,“虧你想得出!一步一步好像牽著人家在走,要東就東,要西就西。” “可惜最后大意了!” “最后一步?”小白菜想了想說,“沒有什么不對啊!” “不!”楊乃武將說過外面上鎖,便不應(yīng)從內(nèi)向外開門的道理說了給她聽。 “那怎么辦?”小白菜亦大為不安,“這一來,整套把戲他不都知道了嗎?” “當(dāng)然?!?/br> “那——” “其實也無所謂,就沒有這件事,他也會看得出來。一切有我,你不必怕?!?/br> 楊乃武的手段,她從這天的一套花樣中,了解更多,信賴更深,當(dāng)即答應(yīng)說:“我不怕!不過,我在擔(dān)心,他既然知道了,當(dāng)然心里不甘,會不會賴那筆錢?” “不會!”楊乃武說,“我在筆據(jù)上已下了埋伏,他敢不認賬,我另有法子制他。” “噢,”小白菜很有興味地說,“怎么下了埋伏?” 楊乃武口念劉海升親書的那張借據(jù),“本縣”與“彼此至好”這兩處眼上有文章。既然“至好”,無須寫明“本縣生員”。就算寫亦不妨,應(yīng)該寫“余杭縣生員”。所謂“本縣”是何縣?這不就是劉海升在無意中露了馬腳,他是以余杭縣知縣之子的身份,寫下這張借據(jù)?進一步看,就不妨視作仗勢勒索,或者受賄的證據(jù)。楊乃武的打算,本就是準備劉海升倘或翻悔,可以弄件什么官司架在他身上,說他勒逼索賄,進省上控。只要風(fēng)聲一傳,劉錫彤怕出事,就會硬逼他兒子將銀子送來。 這些舞文弄墨的刀筆,小白菜不會懂,說也是白說,所以楊乃武笑笑答道:“其中的奧妙,只有我自己知道??傊?,你放心好了?!?/br> 小白菜自然不必再問。一轉(zhuǎn)身從抽斗中取出一沓銀票,興奮異常地說:“我自出娘胎,從沒見過這么多錢。大爺,我們怎么分?” “我不來分你的,不過‘謾藏誨盜’,劉海升心里一定不服氣,隨便跟捕快說一聲,弄個手段高強的賊骨頭來偷你一記,搞得你一場空,那就太犯不上了。所以,你最好早一點安置?!?/br> “是的,是的!虧得你提醒?!毙“撞瞬粍賾c幸,也不勝負荷似的說,“大爺,怎么處置?你說!” “你打算給你娘的錢,今天就送去;小大要吃西洋參、桂圓補身子,多買點擺在家里;此外該添什么、買什么,一次都弄齊它。余下的錢,放到錢莊里,動利不動本,按月補家用。” 小白菜怔怔地聽著,并無表示——她是沉醉在這幾句話中了!一下子將絕大的難題,盡皆解消,而且以后過日子也不再會艱窘,安排得如此妥當(dāng),想想都是有趣的! “怎么?”楊乃武對她的神情,略感困惑,“你自己有啥打算?” “我哪里能打算得這么好?大爺,”小白菜將一沓銀票推了過去,“請你替我理一理。一百兩銀子給我娘,留下五十兩,其余的請大爺替我存在錢莊里!” “好!”楊乃武將銀票清理了一下,分成三筆,交代清楚,將最大的一筆三百五十兩捏在手中問道: “存折上要個戶名,用啥名義?” “我不曉得。大爺替我做主?!?/br> 楊乃武點點頭,“我馬上替你去辦。”他說,“你晚上來拿存折?!?/br> 午夜過后,楊乃武還在院子里納涼,小白菜悄然而至。手里提著一個瓦罐,是冰糖百合綠豆湯,用井水浸得冰涼。楊乃武一口氣吃了三碗,頓覺宿汗一收,渾身輕快。 “你到里面來!”為防隔墻有耳,楊乃武的聲音極低,小白菜亦不作聲,只跟著他走。 到了書房里,楊乃武取出來一個存折,一枚新刻的牙章,朱文“華福記”三字。 “我替你起的戶名叫作‘華福記’,只認存折圖章不認人,你要收好,最好兩樣?xùn)|西分開來放?!?/br> “嗯!”小白菜問,“是哪個錢莊?” “裕豐錢莊。這家錢莊是‘胡財神’阜康錢莊的聯(lián)號,招牌硬得不得了,不過,利息低一點,只有七厘;三百五十兩就是二兩四錢五,每個月初十去收。不收就拿它滾到本錢里去了?!?/br> “有二兩多銀子貼補家用,日子就好過了。大爺!” 小白菜叫了這一聲,卻不往下說,燈下凝睇,盈盈欲淚。楊乃武倒不免奇怪,握著她的手問:“你有什么話說?” “你從前說過的那句話?!?/br> “哪句話?我跟你說過的話很多,不知道你指哪一句?” “你答應(yīng)過我的那句話!” 楊乃武允許過她好幾件事,已經(jīng)踐諾,就像為她母親開一筆錢之類,話出即行的,固然不少;而有些事,或者沒有工夫去辦,或者要等機會,一時辦不到的,也不是沒有。因此,聽了小白菜的話,他仍復(fù)茫然不知所答。 見此光景,小白菜誤會了,“是不是,我曉得你是騙我的!罷,罷!”她轉(zhuǎn)過臉去說,“我這一輩子苦不出頭了!” 原來是她的“終身大事”!楊乃武總算摸到她的意思了。這是件大事,他當(dāng)然不會置諸腦后,只是時機尚未成熟,同時要看運氣。如果秋闈能夠僥幸,他那詹氏夫人已經(jīng)露過口風(fēng),“楊舉人”想筑金屋,猶可商量,“楊秀才”想納小星,斷斷不能。 于是他說:“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我答應(yīng)過你的事,還有三件沒有辦,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件?現(xiàn)在算是懂了!” “懂了怎么樣呢?” “這件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不過也不是我一廂情愿,可以成其好事的。” 這番話要分兩段來聽,后半段她懂,意思是即令他有心,但她是有夫之婦,倘如本夫不肯離異,又如之奈何?這當(dāng)然是個極大的障礙,卻并非不可克服。不過她首先要了解的是前半段的話,“怎叫‘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問。 “遠在天邊,就要三年之后,才有希望;近在眼前,今年的大年三十,你就會在我家吃年夜飯?!睏钅宋湔f,“只看八月里我到杭州趕考,運氣怎么樣。運氣好,金榜題名下來,就是洞房花燭。你懂了吧。” “懂了!”小白菜問,“是楊太太的意思?” “對!是楊太太的意思。這是很正當(dāng)?shù)牡览?,不能不聽。?/br> 小白菜不作聲,坐下來靜靜地想了一會兒,也覺得楊太太的要求不算過分,或者還有獎勵他上進的用意在內(nèi),如果他巴結(jié)上進,中了舉人,她就是他該得的獎品。 “照此說來,倒是要看我的運氣?!毙“撞擞挠牡卣f,“從小瞎子替我算命,說我有幫夫運,這話我以前不大小心,嫁了那么個人,再好的幫夫運,能幫出什么名堂來?現(xiàn)在看起來,倒像有些道理了?!?/br> “你是說,你的幫夫運,會應(yīng)在我身上?”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說:“不應(yīng)在你身上,應(yīng)在哪個身上?” “對,對!”楊乃武很高興地說,“你是這樣的八字,話就更容易說了。把你的八字抄給我,我有用處。” “八字我記不得了?!?/br> “出生年月日總記得的!你屬牛,今年應(yīng)該二十四歲,是咸豐三年癸丑出生的。月份、日子、時辰呢?” “我的生日大,正月初二?!毙“撞苏f,“時辰想不起了,要問我娘?!?/br> “那就不要忘記,替你娘送錢去的時候,就問一問?!?/br> “不會,不會!”小白菜很高興地,接著,屈起手指,念念有詞地計算了一會兒,“你說八月里到杭州趕考,今天六月初四,下個月是閏月,算起來還有三個月的工夫。” “三個月不到,七月二十幾就該進省了。臨陣磨槍,這個夏天非拼命不可?!?/br> 所謂“拼命”是拼命用功。小白菜知道他的想法,為了好事得諧,一定要考中一名舉人,所以要拼命用功。這樣靜靜坐著都會出汗的夏天,還要關(guān)在書房里讀書做文章,真正是一大苦事。轉(zhuǎn)念到此,興起無限的愛惜憐痛,脫口說道:“我來此陪你。” “你來陪我?”楊乃武大感意外,亦覺茫然,“怎么陪法?” 這一問,將她問住了。原是未經(jīng)思考的一句話,不過既已出口,她亦不愿說了不算。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這也不是什么說不得,辦不到的事,于是定定神細作思考,越想越有道理,很快地籌劃停當(dāng)了。 “我在想,我們是房東、房客,又是鄰舍,而你楊大爺趕考是件大事,應(yīng)該要幫忙。我就跟小大這么說:楊大爺一個人在這里用功,種種不便。今年夏天又長,家里送了飯菜來,天氣熱,都餿了,吃了不但不落胃,說不定還要壞肚皮。楊大爺?shù)囊馑家姨嫠?。我們自己就不必開伙食了,他還說要算工錢給我。幫了人家的忙,又得實惠,我也有事可做,不會閑在家里發(fā)悶。你看,怎么樣?” 她的話沒有完,楊乃武已笑容滿面,等她說完,連聲夸贊:“你這個辦法好,你這個辦法好!這樣做法,冠冕堂皇,哪個都不會說閑話。我想,你家小大一定也會答應(yīng)。” “一定會,我有把握?!?/br> 果然,一說就成功。得到通知,楊乃武這天傍晚時分,特地來向葛小大夫婦致謝,遞過來圓鼓鼓的一個紅包,里面包著簇新的十塊鷹銀,同時表示,這是從此刻到他七月下旬進省這兩個多月的“工錢”。 于是,第二天開始,小白菜開始上工。新買的盤碗鍋灶動用家具,又有興兒做她的下手,興興頭頭地跟楊乃武做起人家來了。 頭一頓中飯上桌,將楊乃武從書房請了出來,朝桌上一看,葫蘆塞rou、鰳鲞燒豆腐、蔥燜小鯽魚、麻醬油拌茄子、一大碗冬瓜排骨,熱氣騰騰,香味撲鼻,不由得腹中咕嚕嚕一陣響。 “要不要吃酒?” “中午不吃!”楊乃武說,“你也坐下來吃?!?/br> “不要,不要!”小白菜雙手亂搖。 “不要緊的!我說個道理你聽,你的身份是管理,不是老媽子,一起吃有啥關(guān)系?” 想想他的話也不錯,小白菜自無須堅拒。打橫相陪,布菜添飯,更便于照料。楊乃武的這頓飯,自然吃得胃口大開。 睡過午覺起身,小白菜早已用布囊在井中吊著一個海寧“三白”西瓜,喚興兒撈了起來,剖開吃過。楊乃武覺得精神十足,文思泉涌,本來預(yù)定的功課是溫“四書”,特意改為做文章——做的是八股。自己在“四書”中定了一個題目,照功令限制,在五百五十字以內(nèi)完篇,平時“窗課”,總要半天的工夫,這天不過兩個時辰就已脫稿。自己從頭到底,看了一遍,覺得筆酣意暢,不由得脫口自贊:“真不壞!” 話剛出口,聽得“撲哧”一聲,抬頭看時,才發(fā)覺小白菜坐在旁邊椅子上在繡花,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情。 “原來你在這里!我都不知道。” “我在這里好半天。還端酸梅湯你吃,莫非你忘記了?” 書桌上果然有半盞吃殘的酸梅湯,楊乃武想一想,仿佛記得有這回事,歉然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心思都在文章上頭,聽而不見,視而不聞,你不要怪我沒有理你!” “我哪里會怪你,高興都來不及。” “為啥呢?” “大爺,”小白菜放下手里的繡件,正色說道,“我看你一定要中了!” “何以見得?” “只看你專心一志的樣子就曉得了!”小白菜又說,“我看你搖頭簸腦,不斷在笑的神氣,心里一直在想:讀書做文章,一定有點兒樂趣。不然,你不會這樣子?!?/br> “說得不錯。讀書做文章當(dāng)然有樂趣,樂趣大得很呢!” “倒說給我聽聽看!” “這,”楊乃武搔搔頭,“這就難了!這里頭的樂趣,只有自己去尋,才會知道。” “怎么尋法?” “自己去讀書做文章??!” “做文章是不要談了。談讀書也許能夠?!毙“撞苏f,“大爺,你教我讀書好不好?” “好?。 睏钅宋浜芨吲d地說,“我收你做學(xué)生,不過,”他忽然躊躇了,“教你讀什么書呢?《三字經(jīng)》《千字文》,沒意思;要么拿《唐詩三百首》做你的課本?” “我也不想學(xué)什么詩,只要看得懂唱本兒就好了?!?/br> “對!我就教你念唱本兒。”楊乃武想了一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這叫《再生緣》,是本很有趣的書?!?/br> “??!《再生緣》!”小白菜曼聲唱道,“閨幃無事小窗前,秋夜初寒未轉(zhuǎn)眠。燈影斜搖書案側(cè),雨聲頻滴曲欄邊?!?/br> 原來小白菜娘家的左鄰,是一座“家庵”,庵中帶發(fā)修行的住持,本是年輕居孀而知書識字的富家小姐,閑來喜歡唱“寶卷”“彈詞”之類的唱本。這部《再生緣》出于乾隆年間杭州一位才女陳端生的手筆,一百多年來,在浙江極其風(fēng)行,大家閨閣,隨處可見,但以詞句比較雅馴,在小家碧玉之間,卻不甚知名。因此,小白菜能唱這部《再生緣》,在楊乃武不免驚喜,便少不得動問緣故。 等她說知究竟,楊乃武很高興地說:“這一來就省事得多了!所謂‘舉一反三’,譬如一句之中,你只認識兩個字,想一想那句怎么唱,其余五個字就容易記得。來,來,我馬上教。” 從這天起,左右鄰居就很了解小白菜的動態(tài)了!只聽楊家有人在唱《再生緣》,便知她與楊乃武在一起。于是,有關(guān)他倆的流言,亦就更盛了。 這是可想而知的,楊乃武心里很明白,第一個劉海升就饒他不過。自己能玩那套幫作撞破jian情的把戲,人家就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所以很乖覺地做了一個打算。 “阿梅!”這是他替小白菜起的名字。他嫌她的小名“阿毛”太俗氣,一音之轉(zhuǎn),改毛為梅,而梅與妹相近,等于在叫阿妹,“我們倆好,已經(jīng)瞞不過人了!別的都不在乎,只怕劉海升拿你家小大搬出來,抓著我們的把柄。那時候,事情很麻煩?!?/br> 情熱如火,意亂神迷的小白菜,一聽這話,如夢方醒,惶急地問道:“那,那怎么辦呢?” “你不要慌!只要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不要緊,我絕不會有把柄讓人家抓到。你在這里幫我燒飯,你家小大是知道的。我教你識字,也是冠冕堂皇,沒有啥好批評的。只有一段辰光,我們絕不能在一起,你懂吧?” 小白菜聽他這番話,將心定了下來,多想一想,自然能懂他的意思,只有平時幽會的那段辰光,不能在一起。否則,劉海升煽動丈夫,在后半夜逾墻而回,再由中門到前面,一下堵住了,由于套房別無出路,想逃都逃不掉。 轉(zhuǎn)念到此,不寒而栗,拍拍胸說:“還好!就從今天起,我晚上再不來了!” “對!你懂了?!睏钅宋浒参克f,“好在只有幾個月的工夫,等我趕考發(fā)榜回來,立刻就辦我們那件大事?!?/br> 幸虧見機得早,就在這天晚上葛小大有了行動。他也是最近才聽人說起,向他提出警告的,不是別人,是他的那已經(jīng)改嫁的生母。說是外面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得十分難聽,要他自己作個決斷,或者禁止小白菜到楊家,或者索性搬家。 葛小大心里當(dāng)然很難過,也還希望謠言只是謠言,所以決定先親自來探明真相,再作道理。 于是這天晚上出門時,故意不落門閂。在店里做豆腐做到后半夜,找個借口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