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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一章

第一章

不容易?!?/br>
    “真是驚心動魄,尤其是他的藏書?!饼彾ㄢ植粍俚突氐赜忠髁藘删?,“讀罷心怦怦,愿化此中蠹?!?/br>
    “你又要收藏古董,又要收藏宋版書。”吉云正式規(guī)勸道,“玩物喪志,倒不如閑下來練練字。你那一筆書法,跟你的詩文太不相稱了?!?/br>
    一聽這話,龔定庵便皺眉了。吉云知趣,不等他發(fā)牢sao,先自悄悄溜了開去。

    “你別走?!饼彾ㄢ趾白∷f,“有個薄薄的本子,題名叫作《王孫傳》,我記得拿給你看過?”

    吉云沉吟了一會兒,走回臥房,在梳妝臺最下面的抽斗中,找到了那篇“傳”,重回原處。

    “是這個不是?”

    “是啊?!饼彾ㄢ謫柕?,“你看了沒有?”

    “看了?!奔菩Φ?,“實在是《杏兒傳》?!?/br>
    杏兒是《王孫傳》中一個類似“紅娘”的角色。這篇傳的作者是那興阿的一個朋友,也是八旗世家子,在乾清門當(dāng)侍衛(wèi),性好翰墨,而文字并不高明,傳中說:“某王孫者,家城中,珠規(guī)玉矩,不茍言笑。某氏,亦貴家也,解詞翰,以中表相見,相慕重。杏兒者,婢也。語其主曰:王孫所謂‘都爾敦風(fēng)古,阿思哈發(fā)都’?!?/br>
    這是滿洲話,傳中必有解釋。龔定庵久已不與旗人交接,滿洲話也生疏了,且掩文靜思,終于想起來了,是清奇聰明之意,再看所寫,大致不誤。傳中解釋:“都爾敦風(fēng)古,言骨格異也;阿思哈發(fā)都,言聰明絕特也?!苯又謱懀骸巴鯇O遘家難,女家薄之,求婚,拒不與,兩家兒女皆病。”

    “這又是小說俗套了。”龔定庵說,“先是‘兩家兒女皆病’,然后感動女家父母,以大團圓為結(jié)局。是嗎?”

    “不是?!奔拼鹫f,“你看下去就知道?!?/br>
    下面寫的是:“一夜,天大雪,杏私召王孫,王孫衣雪鼠裘至。杏曰:‘寒矣!’為脫裘,徑擁之女帳中而出。女方寢,驚寤,申禮防不從。王孫曰:‘來省病耳。’亦以禮自固也。杏但聞絮絮達旦聲。旦,杏送之出。王孫以赪綃巾納女枕中,女不知也。嗣是不復(fù)能相見。旬余,夢見女執(zhí)巾而問曰:‘此君物也?’曰:‘然?!欢囍粒觾喝〗硪宰魵氁?。王孫尋郁郁以卒。杏自縊。此嘉慶丙寅、丁卯間事。越辛未,予序之如此,又乞浙龔君填詞以傳之?!?/br>
    “倒有點晉唐小說的風(fēng)味?!饼彾ㄢ终f,“不過杏兒死得似乎無名?!?/br>
    “不然?!畠杉覂号圆 ?,沒有杏兒這一番多事,或許慢慢就好了;因為杏兒多事,成了刻骨相思,非死不可。杏兒內(nèi)疚于心,亦只有從主于地下了?!?/br>
    “這也是一個說法。不過人家是把王孫當(dāng)作主角,我亦只好寫他們表兄妹。勞駕,你把詞譜拿給我?!?/br>
    等吉云取來詞譜,龔定庵隨手一翻,視線便定住了,吉云便問:“你選的什么調(diào)?”

    “你看,這《瑤臺第一層》的出處,似乎不大對?!?/br>
    吉云偎臉并觀,只見《瑤臺第一層》下注:“《后山詩話》:武才人色冠后宮,裕陵得之,會教坊獻新聲,因為制詞,號‘瑤臺第一層’?!?/br>
    “有什么不對?”吉云看完問說。

    “陳后山是‘蘇門六君子’之一,北宋的陵寢,我不記得有裕陵。來,來,查一查?!?/br>
    找出正史來一查。前朝帝皇陵寢,名為裕陵的有兩處:一在直隸房山,葬金顯宗;再一處便是“明十三陵”中的英宗之陵。

    “北宋的陳后山,預(yù)知金顯宗會制這么一闋新詞,這是什么講究?”龔定庵掩卷沉思,不勝困惑似的。

    “你到底是填詞,還是做考據(jù)?”

    “說得是。”龔定庵把詞譜翻到原處,“就填這首《瑤臺第一層》,”他思索了一會兒說,“這一雙同命鴛鴦,自然是往生曇誓天了,只好以此來敷衍了?!?/br>
    “什么?什么天?”

    “曇誓天。”龔定庵答說,“我不記得是出于佛經(jīng)還是道藏,是情天的意思?!?/br>
    說完,低頭看譜,按譜填詞,須臾完稿,遞給吉云??此谠~牌名下作題說:“某侍衛(wèi)出所撰王孫傳見示,愛其頗有漢晉人小說風(fēng)味,屬子為之引,因填一詞括之,戲有稗家之言?!?/br>
    “為什么不把侍衛(wèi)的姓氏寫出來?”

    “今上不親翰墨,凡此詞曲傳奇的筆墨,都視作無益之事,侍衛(wèi)不好好當(dāng)差,去作稗官家言,怕惹來不務(wù)正業(yè)的責(zé)備?!饼彾ㄢ钟终f,“原作對某王孫亦諱言姓氏,我又何必指明作者,提出線索?!?/br>
    吉云點點頭,曼聲吟道:

    “無分同生偏共死,天長較恨長。風(fēng)災(zāi)不到,月明難曉,曇誓天旁。偶然淪謫處,感俊語、小玉聰狂。人間世,便居然愿作,長命鴛鴦。 幽香,蘭言半枕,歡期抵過八千場。今生已矣,玉釵鬟卸,翠釧肌涼。賴紅巾入夢,夢里說、別有仙鄉(xiāng)。渺何方?向瓊樓翠宇,萬古攜將?!?/br>
    “不見得體?!奔茡u搖頭說,“這種詞大可不作?!?/br>
    龔定庵才大如海,有時文字如黃河之水,挾泥沙以俱下。他自己亦知有此缺失,所以對吉云的不客氣的批評,并不以為忤,笑笑說道:“還‘債’就談不到好壞了。”

    龔定庵中舉的那首試帖詩,好就好在跳出窠臼,雖合試帖詩之格,看來卻不是試帖詩。那首詩的題目是《賦得蘆花風(fēng)起夜潮來,得“來”字五言八韻》:

    莽莽扁舟夜,蘆花遍水隈。潮從雙峽起,風(fēng)翦半江來。燈影明如雪,詩情壯挾雷。秋生羅剎岸,人語子陵臺。鷗夢三更覺,鯨波萬仞開。先聲紅蓼浦,余怒白萍堆。鐵笛沖煙去,青衫送客回。誰將奇句 ,丁卯憶雄才。

    原來試帖詩的作法,以扣題為第一,題目在欽定的詩集中選七言詩一句,主要的是唐詩,七個字,字字要照顧到,刻畫得越細(xì)越切越好,這一來,就變成不是作詩,而在猜謎了。文社雅集,有時也作文字游戲,有一回是以闈中廁所為題,作試帖詩一聯(lián),其中“板闊尿流急,坑深糞落遲”,被認(rèn)為形容闈中大茅廁的壓卷之作。

    不久,龔闇齋調(diào)升上海道,滬杭密邇,便具呈禮部,改在本省鄉(xiāng)試。只是科場不得意,直到他二十七歲,嘉慶二十三年戊寅,仁宗六旬萬壽,特開恩科,才得揚眉吐氣,不但榜上高中第四,而且“闈墨”傳誦一時,房考官姓向,富陽知縣,對他三場八股文所下的評語是:“規(guī)鍥六籍,籠罩百家,入之寂而出之沸??婆e文有此,海內(nèi)睹祥麟威鳳矣?!钡杂X得意的,卻是試帖詩。

    八韻便是十六句,除開頭結(jié)尾各兩句外,中間一共六聯(lián),成為一首五言排律,抒情敘事,貴乎無一字無來歷,詩思艱澀,加以腹笥不寬,光在這首試帖詩上,可能便遭黜落。

    “蘆花風(fēng)起夜潮來”是唐朝許渾的詩句。許渾在鎮(zhèn)江丁卯橋邊建有別墅,他的詩集便叫《丁卯集》。龔定庵特意在結(jié)句中點明出處,但倒數(shù)第二句用了個怪字,卻幾乎使他名落孫山。

    這個怪字是“爪”字旁加個“見”字。房考以為謄錄抄錯了,特為請監(jiān)試到“對讀所”去查原卷,答復(fù)是:“不錯,原卷確是如此寫法?!?/br>
    這就成了疑問了??荚嚨墓α钌瓏?yán),寫怪字可作違制論,貼出藍(lán)榜。試帖詩是在第一場,如見藍(lán)榜,第二場即不能赴試了。房考向知縣計無所出,只好攜卷向主考當(dāng)面請示。

    這一科浙江鄉(xiāng)試的副主考是編修李裕堂,陜西長安人,剛散館不久,他亦不識此字,但不要緊,正主考王引之一定識得。

    王引之是江蘇高郵人,他的父親叫王念孫,與段玉裁同為戴震的門生,以古音求古義,為當(dāng)代訓(xùn)詁權(quán)威。王引之家學(xué)淵源,著述甚富,一看這個怪字便說:“是‘覓’字。這句詩是‘誰將奇句覓’。”

    “請問有沒有出處?”

    “有。出在《龍龕手鑒》上?!?/br>
    李裕堂與向知縣,連這部書的書名都未曾聽過。原來這部書是遼金時的一個法名行均的高僧所撰,專談古今偏旁部首不同的寫法,“覓”字上面一“爪”,擺在“見”字之左之右,均無不可。

    王引之將那首詩看完,點點頭說:“這一卷一定是龔定庵。剛才我就在想,會看《龍龕手鑒》這種于世務(wù)無多大用處的僻書的,大概是他??催@首詩,決之無疑?!苯又峁P在詩上密密加圈,批了“瑰偉冠場”四字。

    如果不是寫了那個怪字,龔定庵便可能是解元,但第四名仍在“五經(jīng)魁”之內(nèi),看過他的闈墨的人,都說他會“連捷”。哪知嘉慶廿四年恩科,廿五年正科,連年落第。龔闇齋便匯了一筆銀子到京,命龔定庵捐了個內(nèi)閣中書,因為這個官職如為舉人出身,照例可報考軍機章京,是一條終南捷徑。

    第二年便是道光元年,夏天考軍機章京,龔定庵亦報了名。事先有人跟他說,軍機大臣領(lǐng)班武英殿大學(xué)士曹振鏞,最好吹毛求疵,千萬別寫怪字。龔定庵一笑置之,寫怪字如故,果然被“刷”了下來。

    龔定庵大為憤慨??架姍C章京不是考書手,至于世俗之所謂奇字、怪字,無一沒有出典,身居黃扉的大學(xué)士不學(xué),怨得了誰?此外由考試到揭曉,還有目睹耳聞的弊端及不合理之處,使得他胸中的那股突兀不平之氣,一發(fā)不可抑止,必欲一吐為快。

    于是他破戒作詩了。龔定庵當(dāng)時頗有志用世,為了讀經(jīng)世致用之書,特意“戒詩”,這時破戒所作是十五首《小游仙詞》。自晚唐以來,詩中有這樣一種體裁,托名仙女的故事、仙家的景物,暗寓時事,仙凡之間,不必盡同,只要扯得上一點關(guān)系,便可用來比擬。這里的仙境,自然是指軍機處,一游即歸,未得之駐,所以視為“小游仙”。第一首是:

    歷劫丹砂道未成,天風(fēng)鸞鶴怨三生。

    是誰指與游仙路?抄過蓬萊隔岸行。

    第一句是說科場不利;第二句說家人怨詬;三、四兩句說有人指點,考上軍機章京,亦是登仙之異途。用“是誰”二字,有自怨誤聽人言之意在內(nèi)。第二首是:

    九關(guān)虎豹不譏訶,香案偏頭院落多。

    賴是小時清夢到,紅墻西去即銀河。

    考試軍機章京在武英殿后的方略館。這首詩是說,入宮至方略館赴考時,各處侍衛(wèi)雖不攔阻,但千門萬戶,院落甚多,不易尋覓。幸而從小隨他父親到過——龔闇齋曾做軍機章京,值宿時得攜仆從至方略館,龔定庵可扮作小跟班,一瞻九重,此時依稀還能記得去路。

    第三首以下便迷離愉悅,不甚可曉了,但第十一首相當(dāng)清楚:

    諦觀《真誥》久徘徊,仙楮同功一繭裁。

    姊妹勸書塵世字,莫瞋倉頡不仙才。

    很顯然地,龔定庵把主試的大臣看成“仙才”了,殊不知此輩只識塵世之字。想到李義山“自有仙才自不知”的詩句,龔定庵只好自嘆“自知仙才”,更為不幸。

    “抄過蓬萊隔岸行”,自然不想再試了,但卻仍是“歷劫丹砂道未成”,道光二年壬午“今上”登極恩科,三年癸未正科,兩試不售,而詩卻作得不少,自作《小游仙詞》至丁憂,所作的詩編為一卷,題名《破戒草》。

    這三四年之中,龔定庵的心情,非??鄲?,他有滿懷的雄心壯志,亦有一肚皮的奇謀遠(yuǎn)略,更有巴不得眼見國泰民安、升平盛世的一腔熱情,因此初任內(nèi)閣中書,派充國史館重修《大清一統(tǒng)志》的校對官,眼看高居上位者,凡事敷衍,有名無實,忍不住“上書各中堂、各大人、各先生”,本乎自古“有僚屬言于長官之言”,痛陳西北兩塞外部落世系,風(fēng)俗形勢,源流合分,提出《一統(tǒng)志》中關(guān)于此部分的缺失十八條,建議應(yīng)如何修訂。自忖此書一上,“中堂”一定會召見垂詢,哪知過了幾天,原件退還,還帶來兩句話:“曹中堂說:什么‘布魯特安集延痕都斯坦’?嘰里咕??床欢!?/br>
    龔定庵氣得發(fā)誓,從今只做“仗馬”——大朝儀中作為儀仗之用的馬匹,食五品料,但必須不開口,朝會中昂首一嘶,立即剔出,五品料也吃不成了。

    哪知道不多久,又忍不住要長嘶了。他自己很坦白地說,看到不合理之事,在大庭廣眾之中,不以為有什么不對,而“夢覺獨居,胸弗謂是”;入東華門坐在直廬中,昏然而安,亦不覺得有何不對,但一出東華門,“神明湛然,胸弗謂是”。同事都笑他“有痼疾”,他亦不辯,但他知道他是對的。平時將種種“胸弗謂是”的事記下來,小者五十余條,大者六事。如今上書大學(xué)士,自然是言其大。

    他所建議的六大事是:第一,中堂宜到內(nèi)閣看題本;第二,變軍機處為內(nèi)閣的分支,而非附庸;第三,內(nèi)閣侍讀之權(quán)不宜太重;第四,漢侍讀宜多增一員;第五,內(nèi)閣中書與翰林同為清班,應(yīng)加尊重;最后一條是論掛朝珠的體制。但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無一條為“中堂大人”所采納。

    這使得他很不平。官場出現(xiàn)一種麻木不仁的風(fēng)氣是他最不能忍受的,讀書人不重是非,以姑息怕事為明哲保身,在他更認(rèn)為是無恥。因而便不免想起意氣飛揚的乾隆朝士,只要能言、敢言,言之有物,自然會讓人看重。哪怕再不得意如汪容甫,盡管他的行徑為有些人所厭惡,但畢竟還是尊重忌憚的居多,而且即使是厭惡,也是一種重視,比起嘉道之際不痛不癢,假仁假義,笑罵由他的那種教人萬般無奈的士習(xí),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因此他寫了一首詩,題名《寥落》:

    寥落吾徒可奈何,青山青史兩蹉跎。

    乾隆朝士不相識,無故飛揚入夢多。

    如果不能像乾隆朝士那樣意興飛揚,龔定庵情愿買山歸隱。他曾托名“送南歸者”,寫了這樣一首詩:

    布衣三十上書回,揮手東華事可哀。

    且買青山且酣臥,料無富貴逼人來。

    這是“青史”無份,不負(fù)“青山”的想象。年方三十的他,幾番科場不利,一度想投筆從軍,去參贊楊芳的戎幕。此人是貴州松桃人,應(yīng)試不售,投軍充當(dāng)司書,為名將楊遇春所識拔,由把總開始,征苗、剿匪,每戰(zhàn)必捷,在平川楚五省剿匪的戰(zhàn)役中,立下大功,封云騎尉,官至直隸提督,駐扎古北口。在偶然的機緣中,結(jié)識了龔定庵,一見投緣,頗有招致之意;龔定庵亦怦然心動,只是家人及故鄉(xiāng)親友,都不贊成,而且還有紅粉知己——個僑居蘇州的北地胭脂,寄了一首詞勸阻。龔定庵為此寫了一首《漫感》:

    絕域從軍計惘然,東南幽恨滿詞箋。

    一簫一劍平生意,負(fù)盡狂名十五年。

    不過真正影響他的決定的,是他母親。在那失意的兩三年,龔定庵每一憶及慈母燈前,一面為他縫寒衣,一面聽他念詩的情景,常會怔怔地發(fā)愣,最后總是吟一首詩來寄托:

    莫從文體問高卑,生就燈前兒女詩。

    一種春聲忘不得,長安放學(xué)夜歸時。

    這首詩的題目是《題吳駿公梅村集》。原來母親最喜歡吳梅村的詩。又有一首“午夢初覺,悵然詩成”:

    不似懷人不似禪,夢回清淚一潸然。

    瓶花帖妥爐香定,覓我童心廿六年。

    他是六歲時由他母親啟蒙的,這年道光三年,三十二歲,所以說“覓我童心廿六年”。就在這年七月,慈母長逝了。

    “明年丙戌會試,我想你應(yīng)該中了。”龔闇齋說,“‘飛燕入懷’,也許就是得意的預(yù)兆。不過你入翰林一定無望,殿試雖然糊名,你的字一看就知道?!?/br>
    龔定庵不作聲,停了一下問:“如果仍舊不中呢?”

    “當(dāng)然在京當(dāng)差。”

    “中了呢?”

    “中了?”龔闇齋說,“我剛才說道,翰林無望,但也不至于放出來當(dāng)縣官。果然有此,你可以呈請歸中書原班,絕無不準(zhǔn)之理?!?/br>
    老父是如此囑咐,龔定庵自己也覺得,放蕩不羈以及不耐瑣屑簿書的性格,絕不宜于做外官。這回進京會試,無論中不中,都仍舊要當(dāng)內(nèi)閣中書,而且一直會做京官,總得三五年以后,才會回來省親掃墓。既然如此,至親好友,應(yīng)該一一辭行。

    于是從大年初一開始,龔定庵拜年兼辭行,在他人則是春酌兼餞行,一定殷勤留飲,絮絮話別,直到元宵,沒有在家吃過一頓飯,當(dāng)然也就很難抽出一天工夫,到西湖上去看一個不時浮上心頭的“北地胭脂”。

    其實還是難于向吉云啟齒的緣故,一直等到元宵以后才有機會,幾家至親的內(nèi)眷,聯(lián)名為吉云餞別,開宴演劇,有整天的盤桓,龔定庵便說:“你好好去玩一天,我趁這機會帶兒子去‘告墓’。上墳回來,把阿橙送到你那里去?!?/br>
    阿橙是他和吉云的兒子,這年十歲。吉云贊成如此安排,心里當(dāng)然也曾想到,上墳途中,他會順道到什么地方。不過他不肯明言,正是尊重她的表示,也就不必去說破了。

    龔家的祖塋在以蘆花出名的西溪。龔定庵一早攜子出城,上完墳在供奉厲樊榭神主的交蘆庵吃了午飯,關(guān)照老仆龔?fù)?,將阿橙送進城,自己帶著書童阿興,轉(zhuǎn)往煙霞洞附近的白衣庵。一路上綺思晃蕩,六年前的行逾,歷歷在心。

    六年前——嘉慶二十五年庚辰,龔定庵會試不第,捐了內(nèi)閣中書,在京當(dāng)差。秋天請假南歸,為的是段玉裁的《經(jīng)韻樓集》十二卷,已經(jīng)開雕,需要他去襄助校對的工作。在蘇州住了一個多月,深秋回杭州,而就在啟程的前一天,在十里山塘邂逅了二十歲的燕紅。

    這天是他的朋友顧千里,為他在山塘妓家餞行,酒闌燈灺,正待賦歸時,忽然聽得笛聲自冷雨中飄來。離思滿懷的龔定庵,覺得嗚嗚咽咽,格外凄清,便即問道:“深宵寒笛誰家院?”

    “‘寒笛’二字甚新?!鳖櫱Ю镄Φ溃翱捎醒曂L的興致?”

    “三少省省吧!”顧千里的相好素秋接口,“燕紅的脾氣那么強,龔大少去了一定惹一肚子的氣,何必?”

    原來這燕紅是山西人,半年前來到山塘,以詩妓為標(biāo)榜,崖岸自高,落落寡合。腦滿腸肥,胸?zé)o點墨的豪客,哪怕脫手千金,亦不屑一顧,即便sao人墨客,詩文不能讓她佩服的,亦是冷顏相對。幾個月來,在她妝閣申請過客,而發(fā)誓“永遠(yuǎn)不再來”的大有人在。

    聽顧千里講完,龔定庵大為驚異,不道風(fēng)塵之中,亦有此不合時宜之人。不過,他走南闖北,閱歷甚深,有“妝點山林大架子”的名士,就有矯揉造作、純盜虛聲的名妓。這燕紅是不是這類人物,先要打聽打聽。

    “她的詩怎么樣?”

    “還不錯?!鳖櫱Ю锎鹫f,“早個幾十年,應(yīng)該列入隨園門墻。”

    “有捉刀的人沒有?”

    “沒有,沒有。我當(dāng)面看她作過詩?!?/br>
    “這笛子吹得不錯,想來是好音樂的?”

    “不錯,她倒是多才多藝,也會吹簫,也會彈箏?!鳖櫱Ю镎f,“也怨不得她架子大。”

    聽這一說,龔定庵便決意要訪一訪燕紅。不過,“藝是如此,”他問,“色又如何?”

    顧千里想了一下,以兩字為答:“冷艷。”

    龔定庵便急于要見識了,他說:“常說風(fēng)塵中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不道山塘墮溷,可與鄧尉之花等量齊觀。走,走,這回是我做東?!?/br>
    一行四眾,敲開燕紅的妝閣,來應(yīng)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嫗,她就是燕紅的生母,自然認(rèn)識顧千里。大概是車馬久稀,所以看深夜有客見訪,頗有驚喜之色,叫出人來將燈燭都點了起來,連閣外回廊的羊角風(fēng)燈都發(fā)光了。

    “薛太太,你不必太費事。這位龔老爺是當(dāng)今大名士,慕你家姑娘的名,特為來看看她。龔老爺明天就要回杭州,辰光不多,你把你姑娘請出來吧!”

    但燕紅卻一時不能現(xiàn)身,薛太太亦不見露面,縱使茶果滿桌,殷勤款待,亦不免慢客之嫌。顧千里的一個朋友,也是蘇州世家子弟的徐子森便冷笑著說:“拿熱臉換她的冷氣,真犯不著。如果不是陪龔大哥,我早就走了?!?/br>
    龔定庵卻有耐心,因為原知她架子大,心里已有準(zhǔn)備。他擔(dān)心的是顧千里言過其實,燕紅并非風(fēng)塵中的梅花。

    原來燕紅姓薛。龔定庵心想,自南北朝以來,河?xùn)|薛氏,便是大族,便即問道:“她是山西什么地方人?”

    “不知道。”顧千里答說,“等下你自己問她?!?/br>
    他此時的心境約略如試后望榜。到得簾鉤微響,定睛看時,又恰如鄉(xiāng)試中第四名時的那種感覺。高中在“五經(jīng)魁”之內(nèi),多少是喜出望外的。

    “顧老爺,多日不見了。”燕紅問道,“哪位是璱人公子?”

    行了!顧千里心上一塊石頭落地了。他雖覺得燕紅對龔定庵會另眼相看,但并無十足的把握,倘或仍舊端起她那自命不凡的架子,豈非大煞風(fēng)景?照現(xiàn)在的情形看,是無論如何不會有焚琴煮鶴的出現(xiàn)。

    “你也知道‘璱人公子’這個稱呼?一定是讀過歸佩珊的詞。”顧千里指點著說,“這位便是?!?/br>
    燕紅便殷殷下拜,口中說道:“在我真是幸會。不過——”她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接著,又跟其余兩客見了禮,薛太太已用干凈手巾,裹著一把烏木鑲銀的筷子,帶著娘姨來擺席了。

    “寒夜客來,幸而有酒。不過沒有什么好東西吃,請包涵?!?/br>
    龔定庵只含笑看著她招呼席面。顧千里自告奮勇做主人,吩咐拿局票來,兩個陪客都不肯叫局,說夜深了,只有顧千里寫了素秋的局票,叫相幫傳送。

    燕紅待客,倒不是那種冷若冰霜的神態(tài),一一敬酒,最后到了龔定庵身邊,斟滿了酒,在他身后坐了下來。

    于是龔定庵開口了:“燕紅,你是山西哪一府?”

    “蒲州?!?/br>
    “果不其然,我猜想你應(yīng)該是蒲州人?!?/br>
    “這一猜從何而來?”

    “聽你的口音。”

    燕紅不信?!拔疑谄阎?,久居正定?!彼f,“家鄉(xiāng)口音很少了?!?/br>
    “雖少,瞞不過龔老爺?!鳖櫱Ю镎f,“燕紅,你知道不知道這龔老爺家世?”

    “只知道是上海道龔大人的大少爺?!?/br>
    “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不知道龔大人是金壇段家的乘龍快婿?”

    “原來璱人公子是段老先生的外孫,那就怪不得能聽出我的微薄鄉(xiāng)音了?!毖嗉t舉杯說道,“請飲第一杯?!?/br>
    “好個請飲第一杯?!鳖櫱Ю镄Φ?,“看來定庵今天是不醉無歸了?!?/br>
    “那不正好滅燭留髡嗎?”有個陪客接口。

    勾欄人家當(dāng)然容許開開這種玩笑,但初次見面,而燕紅的身份又與眾不同,這“滅燭留髡”四字便顯得有些輕薄,因此沒有人搭腔。

    龔定庵仍舊接續(xù)他自己的話題?!捌阎菸业竭^,舜都蒲坂,就是蒲州,古跡無其數(shù)?!彼麊?,“你是哪一縣?”

    “城里?!?/br>
    “那就是永濟縣?”

    “是。永濟附郭?!?/br>
    “永濟的古跡,”顧千里笑道,“應(yīng)該是普救寺吧?”

    這也有點開玩笑的意味,《會真記》中“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西廂”,便在普救寺中。燕紅點點頭說:“我小時候去過,那時還不知道張生跟鶯鶯的故事,等知道了,反倒覺得當(dāng)時不知道的好?!?/br>
    “其故安在?”

    “因為可以為我留下一片悵惘之思,心里常常在想:當(dāng)時要知道有這么一段哀感婉艷的故事,細(xì)細(xì)憑吊,那有多好?”燕紅又說,“如果真的憑吊過了,也就丟開了?!?/br>
    便這幾句話,就不是庸脂俗粉所說得出來的。龔定庵心想,若得此人長相廝伴,不但可以談詩、談史,而且可以談禪。轉(zhuǎn)念到此,心中一動,綺思便如怒馬奔騰,不受羈勒了。

    適時素秋來出堂差,看到燕紅春風(fēng)滿面的神情,自不免驚異,同時別有會心,悄悄向顧千里說道:“早點散吧!”

    “早點散”是讓龔定庵得與燕紅單獨相處,顧千里有心撮合這一樁露水姻緣,所以在席面上開門見山地挑明了。

    “燕紅不愧佳人,定庵更是不折不扣的名士。今夕秋夜亦是春宵,我們不打擾了,明天來拜讀定庵的定情詩吧?!?/br>
    陪客相偕起身,定庵微笑不作聲,燕紅則避了開去,由她的母親出來周旋。

    “辰光還早,各位吃了粥再走?!毖μf,“是野鴨子香粳米粥?!?/br>
    “留著明天來吃?!鳖櫱Ю镆宦纷?,一路回答,卻有意墜后,另有話說。

    點燈籠招呼轎子,亂過一陣,將兩個陪客打發(fā)走了,顧千里將跟出來送客的龔定庵拉到僻處去密語。

    “這燕紅有意擇人而事。你們今天不妨深談?!?/br>
    “是的?!饼彾ㄢ謫柕?,“明天中午有事沒有?”

    “有個約會,不過不要緊,有事嗎?”

    “如果你的約會能夠辭掉,明天中午請到我船上來,或許有事奉托。”

    “好。”顧千里慨然應(yīng)諾。

    等龔定庵回到廳上,已是燈火悄悄,但引入燕紅的臥室,卻又別有洞天,簾幕深垂、銀燭高燒,臨窗花梨木的方桌上,另外擺了四樣精致肴果,“五更雞”坐在一把中號銀壺里,酒香四溢,未飲就先有飄飄之致了。

    但桌上卻只擺著一副杯筷,龔定庵便說:“你怎么不陪陪我?”

    “等一等。”燕紅提起銀壺,先為他斟滿,“且先滿飲一杯,驅(qū)驅(qū)寒氣?!?/br>
    龔定庵點點頭,一飲而盡。等她再來斟酒時,他捏住她的手說:“第二杯,得要一起干了。”

    “我,我叫她們拿杯筷來?!?/br>
    等她回身去喚娘姨時,龔定庵便毫無顧忌地在她身后,恣意注視。她的衣服換過了,卸去灰鼠緞襖,穿一件雪青寧綢密行的薄棉襖,外罩一件玄色軟緞的長比甲,束一條縐紗汗束,腰肢婀娜,裝束俏皮,從背影看去,絕不能想象她會是北地胭脂。

    等她回過身來,他依然作劉楨之平視,但見神清如水,秀而不寒,心里在想:母親大概一定也看得中意。

    這樣視線隨著她的身形轉(zhuǎn)移,毫無顧忌的貪婪神色,倒將燕紅看得不好意思了,垂著眼為他斟著酒說:“索性等我卸了妝再來陪你。你先慢慢喝著吧!”說完,放下酒壺,拿起筷子,為他布菜,最后自己夾了塊素火腿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走向梳妝臺。

    坐下來打開鏡套,先卸玉釵,后卸珠環(huán),鬢邊一串珠蘭卻仍留著,然后拔去玳瑁簪子,將頭一晃,抖散了頭發(fā),像一幅黑緞子樣地披在腦后,拿粗齒黃楊木梳略梳一梳,伸雙手到后面攬起頭發(fā),一轉(zhuǎn)一盤,松松地做成一個云髻,隨即拿起一面手鏡伸到腦后去照看。

    龔定庵手持酒杯,卻仍是滿的,因為一喝酒,雙眼少不得有片刻要離開梳妝臺,實在難舍。等著她拿起手鏡,不由得脫口念道:“入手三盤幾梳掠,便攜明鏡出花前?!?/br>
    燕紅回眸一笑,隨即持鏡起身,一面走近龔定庵,一面說道:“我改三個字好不好?‘便持明鏡到尊前。’”

    “尊”字雙關(guān),通酒樽之樽。龔定庵知道她的詩妓之名,不是浪得,便即問道:“拜讀拜讀你的窗課如何?”

    “那不等于班門弄斧?”燕紅放下手鏡說道,“我們談?wù)劇!?/br>
    把酒傾談,互道身世。原來燕紅果然出身晉唐以來便為河?xùn)|大族的薛家。十歲時隨父遷居直隸正定府的石門,來到蘇州,只是半年前的事。

    “半年以前呢?”

    “在徽州。十六歲到廣德,十七歲到祁門,十九歲到徽州,二十歲喪父,至今四年?!?/br>
    “這樣說是二十四歲?!饼彾ㄢ终f,“花樣年華,正如月到中天?!?/br>
    “過此就不好了。所以——”她雙眉微蹙,頓現(xiàn)幽怨。

    “怎么?”龔定庵定睛看了一下,舉杯說道,“來,‘與爾同銷萬古愁’?!?/br>
    “為你這句話,我不能不干?!?/br>
    相偕干了杯,龔定庵笑道:“說實在的,我還不知道你的愁是什么?!?/br>
    “‘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br>
    “為何不未老先嫁?”

    “誰來娶我?”

    “我!”龔定庵手指著鼻子,大聲答說。

    燕紅斜睇著他,好半天才說了句:“你這個‘我’字,好像說得太快了一點吧?”

    “什么時候才不算快呢?”

    “我也不知道。”燕紅低低說道,“只怕我沒有那份福氣?!?/br>
    龔定庵不知道是她信口敷衍的話,還是她真的有此感想,想一想只好用以退為進的說法。

    “只怕倒是我沒有這份福氣?!?/br>
    “你是客氣話。翩翩濁世,才大如海,只怕名姝而愿為夫子妾者亦大有人在?!?/br>
    “你這頂高帽子太高了,我實在無法承受?!饼彾ㄢ终徽樕f道,“燕紅,你如果有心,咱們不妨談?wù)?;倘若無意,亦當(dāng)盡今夕之歡?!?/br>
    燕紅點點頭,卻不作聲,慢慢啜飲著酒,然后問道:“璱人公子,你猜一猜我這半年來,向往的是誰?”

    “誰?”

    “河?xùn)|君?!?/br>
    明末以來,金陵秦淮、吳門山塘的名妓,不知凡幾,燕紅獨獨向往“河?xùn)|君”柳如是,足見其胸次不凡。龔定庵心想,她這一見便有委身之意,當(dāng)然是把他看成“江左三大家”之首的錢牧齋了。但錢牧齋娶柳如是,是在松江舟中,花燭交拜,但有元配陳夫人在,是所謂“停妻再娶”,為法所不許。不過這是在流寇遍地的崇禎年間,錢牧齋又是在籍的紳士,所以沒有人來管這種閑事,成了個“兩頭大”的局面,這比顧眉生嫁“江左三大家”之末的龔芝麓,有妾之名,得妻之實,還受了清朝的誥封,更為難得。

    細(xì)想這段虞山韻事,龔定庵自然而然地要考慮了,燕紅是不是在暗示,要娶她便得如錢牧齋之于柳如是,以正室相待?這是不可能的,父母不許,吉云不愿,己亦不忍。

    于是他亦暗示:“河?xùn)|君之福是非分之福,以致錢牧齋一死,便生‘家變’,河?xùn)|君以死相抗。禮法雖非為錢牧齋等人而設(shè),但‘糟糠之妻不下堂’,正妻在而別娶一正妻,蔑視人倫,不能為此老恕?!?/br>
    “好一番議論!”燕紅笑著回答,不過笑得有點勉強。

    原來燕紅確有試探之意。當(dāng)然也不是真的希望像柳如是那樣,與龔定庵成為花燭夫妻,只求他能別營金屋,除了歲時令節(jié),平日不必向吉云夫人修妾媵之禮。卻不知他對這一點,能做到多少。

    “蒲州真是好地方?!饼彾ㄢ忠苍诟Q測她的意向,故意把話題蕩了開去,想在不經(jīng)意之中看出她的內(nèi)心,他說,“地靈則人杰,你們薛家尤其了不起。”

    “可惜也有人辱沒了祖先?!?/br>
    “誰?”

    “像我不就是?”

    “就算淪謫風(fēng)塵,也是薛濤。”

    一聽這話,燕紅頓時雙眼閃閃生光,充滿著喜悅?!碍i人公子,你把我比作薛濤,實在太夸我了。”她說,“我?guī)е徊考易V,因為辱沒先人之故,從來不敢也不肯拿給人看。今天可要獻寶了。薛濤是四川人,她如果是我這一族的,就絕不敢起名為濤,因為我們祖先中就有一位薛濤?!?/br>
    說完,燕紅從書柜中取出一部封緘完好的家譜,原來她家本籍是蒲州府城以北的汾陰,如今稱為榮河。在晉朝有個薛興,官拜尚書右仆射封安國公,他的兒子便叫薛濤,襲爵以后,官至梁州刺史。

    “梁州設(shè)治漢中,薛濤本來是長安良家子,也許就是梁州刺史薛濤之后,流寓在陜西,可惜薛濤的家世,無從查考了。”

    “就是能查考,亦不過讓人資為談助而已,于本人毫無益處。”燕紅接著又說,“薛濤在成都,伺候了十一個節(jié)度使,這種日子,我不知道是怎么過的。”

    “你想過怎樣的日子呢?”龔定庵問,“是像河?xùn)|君那樣?”

    “河?xùn)|君的日子過得也很辛苦,她甚至于要到舟山去慰勞義師,平時要替錢牧齋接待賓客,這也是我辦不到的。總之王侯門第,不是我安身立命之處,我倒情愿像西施那樣,跟著范大夫,五湖四海,到處為家?!?/br>
    這又是一個龔定庵所無法承諾的條件,因而他笑笑不作聲。

    “你覺得我的想法,太荒唐了?”

    “不!”龔定庵想了一下說,“范大夫是不得已而去國。我在想,如果在煙水勝處起一座樓,多藏圖書做伴,閑來扁舟雙載,吹笛吹簫也好,作詩作詞也好,這樣的日子,也就差不多了。”

    “這就是神仙!豈止‘差不多?’”燕紅問道,“你說‘扁舟雙載’,還有一個是誰?”

    “那要問你。”

    “問我不如問你的吉云夫人?!?/br>
    “她不會像錢牧齋的陳夫人那樣大方的?!?/br>
    “我也并不指望她作陳夫人?!?/br>
    這意思就很明顯了。龔定庵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說:“我明年進京會試,你要替我祝告,場中得意。倘或中了,我的心愿就能見諸事實了?!?/br>
    “你的心愿是什么?”

    龔定庵沉吟了一下:“我想填首詞,請你替我寫下來?!?/br>
    燕紅聽他要作詞,喜動顏色,親自去取筆硯素箋。龔定庵亦起身蹀躞,一個圈子兜下來,看她持筆在手,便也站住了腳。

    “是一闋《浪淘沙》,題目叫作《書愿》。”

    等燕紅寫下曲牌題目,他便朗聲念道:

    “云外起朱樓,縹緲清幽,笛聲叫破五湖秋。整我圖書三萬軸,同上蘭舟。”

    燕紅寫完了說:“這是半闋,‘過片’呢?”

    龔定庵點點頭,接下來念:

    “鏡檻與香篝,雅淡溫柔。替儂好好上簾鉤。湖水湖風(fēng)涼不管,看汝梳頭?!?/br>
    聽他念到最后那一句,燕紅不由得抬眼去看龔定庵,四目相接,情焰如火,一個擲筆,一個移步,相擁在一起。

    “為什么要會試高中了,才能了此愿心?”

    “我家老太太許了我的,只要會試得意,許我娶個偏房?!?/br>
    “那,那我是你家老太太給你的獎品?”

    “一點不錯?!甭犓f得雋妙,他忍不住擁著她長吻。

    “好了!”燕紅推開了他,走回去要將那首詞寫完。

    龔定庵走過去,將骨牌凳拖過來坐在她身后,一面聞她的頭發(fā),一面問道:“我這首《浪淘沙》如何?”

    “一廂情愿?!?/br>
    “那一廂也情愿?”

    燕紅不答,寫完最后一個字,轉(zhuǎn)臉將詞稿交到龔定庵手里,同時說道:“看看,有抄錯的沒有?”

    龔定庵先看她的字,筆力不弱;再看抄的詞,只字不誤,“淡”字是用心字旁加個詹字的“憺”,這程度是可與談詩論藝了。

    “好得很?!饼彾ㄢ中Φ溃斑@首詞,自己念著并不覺得怎么樣,經(jīng)你錄了下來,看看還真不壞,是可以留稿的?!?/br>
    “索性我替你立一本簿子,起個集子的名字?!?/br>
    “好!就叫《紅禪詞》好了?!?/br>
    “禪字何所取義?”

    “禪者靜也;靜者定也。”

    燕紅笑了?!澳銊e那么一廂情愿。”她說,“我得問問我娘,你也得問問吉云夫人?!?/br>
    就這時聽得簾鉤響動,兩人都轉(zhuǎn)臉去看,是薛太太出現(xiàn)在門口?!皶r候不早了?!彼f,“龔老爺?shù)霓I班,是不是打發(fā)他們回去?”

    “噢!”龔定庵這才意識到時光,看自鳴鐘上所指的短針已經(jīng)偏右,時過午夜,去留之間,未免躊躇。

    “娘!”燕紅說道,“可有什么熱湯?”

    “煨了一罐蘆鴨藕湯在那里?!?/br>
    “先盛了來吧!”

    龔定庵不由得想起周邦彥所寫的、李師師留宋徽宗的那首詞:“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如今燕紅的意向,顯然不同,自不免令人悵惘。

    轉(zhuǎn)念一想,初會便論嫁娶,一見傾心,情深如海,是人生難得的際遇;但偶爾邂逅,便如同游所調(diào)侃的“滅燭留髡”,一宵繾綣,換來的必是焚琴煮鶴的后悔。

    想通了便覺胸次朗然,心里非常踏實?!皽槐睾攘?,我此刻就進城。”他說,“明天中午,我約了顧千里到我船上,打算談?wù)勎覀兊氖?。你看如何??/br>
    “好!有話你請他跟我娘談好了?!毖嗉t又問,“你什么時候回杭州?”

    “本來是打算天一亮就開船的?,F(xiàn)在至少要留一天。”龔定庵沉吟了一下說,“既然你這么說,我明天上午就找顧千里,請他來跟你娘細(xì)談,一談妥當(dāng),有了回音,馬上就走。明年正月底,二月初,進京途中,跟你好好聚幾天?!?/br>
    “好!就這么說?!?/br>
    于是龔定庵解下一個金鏈上系著一個碧玉環(huán)的打簧表,遞到燕紅手里,他的想法是,能談妥當(dāng),這便是量珠之聘的信物,否則就是今夜的纏頭之資。

    燕紅握著溫?zé)岬慕鸨?,忽然盈盈欲涕,低下頭去,悄悄說道:“一切珍重。過了年早點來?!?/br>
    “一定會早來?!?/br>
    “這件事包在我身上。”顧千里拍著胸說。他之有此把握,是因為薛太太早就為燕紅的事托過他。原來燕紅的父親名叫薛壽卿,本是山西票號的管賬,頗好文墨,所以在燕紅七八歲時,便延宿儒課女。哪知他由于誤交劣友,放倒了一筆賬,丟了飯碗。山西票號的規(guī)矩極嚴(yán),這家不用的人,同行沒有一家肯用。薛壽卿在北方存身不住,攜著妻女南下,手中有一二千兩銀子,便以放賬為生。在南邊,放賬的山西人稱為“老西”,或者“西客”,以精明儉樸、不講情面著稱,但薛壽卿卻不是這一路人物,以至于覆轍頻蹈,資金消折,最后因為欠了一筆賭賬,為人持刀逼迫。燕紅賣身救父,淪落風(fēng)塵,但早有擇人而事的打算。

    “她只有兩個條件:一個是養(yǎng)她的娘;一個是人品才情,要她自己看中?!鳖櫱Ю镎f,“實在只有一個條件,就是供養(yǎng)老母,因為等她看中了,第二個條件先就有了?!?/br>
    “那么,我呢?你看她看得中看不中?”

    “那要問你自己?!鳖櫱Ю飭枺白蛲砩弦呀?jīng)是入幕之賓了吧?”

    龔定庵笑一笑答說:“你自己去猜。我說不是,你不會相信;我說是,又覺得對不起燕紅。”

    “你的辭令很妙,怪不得燕紅一見鐘情。閑話少說,你要我怎么跟人家談?說細(xì)致一點。”

    “你知道的,家母頻年多病,有意叫吉云當(dāng)家。可是我在京不能沒有人照料,所以家母準(zhǔn)我成進士以后,立個偏房,吉云也同意了的。”龔定庵又說,“養(yǎng)她的老母,當(dāng)然義不容辭。不過,這件事最快也要明年春闈以后才能辦。”

    “你是要她守你?”

    “她是會答應(yīng)的,就不知道她娘怎么樣?”

    “她們母女相依為命,一切都聽燕紅的。不過,我要問句萬一的話,萬一你明年名落孫山,后年癸未正科,還有機會,是不是要她再守你一年?”

    “希望如此,但要看她自己的意思?!?/br>
    “好!我知道了。”顧千里手一伸,“拿樣信物來!”

    龔定庵沉吟了一會兒說:“昨天我已經(jīng)給了燕紅一個打簧表,可算信物。今天我想請你帶一百兩銀子去,作為我養(yǎng)她母親的開始,你看這樣辦行不行?”

    “很好,很妥當(dāng)。”

    于是龔定庵命老仆取出兩錠“官寶”,扎上紅綠絲,用個布囊裝好,交給顧千里,約定傍晚回話。

    到得傍晚,顧千里帶回來的是一封信,一面遞交,一面說道:“恭喜,恭喜!但愿閣下春闈得意,雙角山頭,來聘綠珠。”

    龔定庵笑嘻嘻地接過信來,抽出一紙彩箋,剛一寓目,不覺大吃一驚,原來是燕紅填的一首詞,調(diào)寄《摸魚兒》:

    笑銀 、一花宵綻,當(dāng)筵即事如許!我儂生小幽并住,悔不十年吳語。君聽取,未要量珠,雙角山頭路。生來蓬戶。只阿母憨憐,年華嬌長,寒暖仗郎護。 箏和笛,十載教他原誤。人生百事辛苦。五侯門第非儂宅,??晌搴?。卿信否?便千萬商量、千萬依分付。花間好住。

    倘燕燕歸來,紅簾雙卷,認(rèn)我寫詩處。

    “真沒有想到,作得這么好的詞,而且情深一往,體貼備至。定庵,羨煞我也!”

    龔定庵自是歡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愣愣地癡笑著,忽然冒出來一句話:“這首詞是你看著她作的?”

    “是啊!不然我怎么知道她用了綠珠的典?”

    綠珠的典故,便是“雙角山頭路”那一句。雙角山在廣東博白,山下梁家,有女綠珠,生具殊色,妙擅音律。石崇當(dāng)交趾采訪使時,量明珠數(shù)斛聘得。吳梅村的詩中“珍珠十斛買琵琶”,用的就是這個典。

    但燕紅卻說“未要量珠”,只是“寒暖仗郎護”。又說“便千萬商量、千萬依分付”,這就是承諾,不但愿守他一年,即令連道光二年恩科,三年正科,連番落第,她也愿意再守三年。

    “不過,有一處地方,我不大明白?!鳖櫱Ю飭柕?,“‘我儂生小幽并住,悔不十年吳語?!@兩句怎么解釋?”

    “幽是幽州,并是并州。她生在蒲州,以后隨父僑居正定,所以說‘生小幽并住’。”

    “容我作個自作多情的解說?!饼彾ㄢ执鸬?,“我跟她談過,多年來我常到蘇州來看我外祖,她之所謂‘悔不十年吳語’,意思是早就應(yīng)該到蘇州來的,倘或如此,也許早就相逢了?!?/br>
    “云英未嫁,才子多情,如今相逢也不晚。不過,定庵,她好像擔(dān)心你會負(fù)心呢!”

    “何以見得?”

    “詞中結(jié)尾,把你比作離巢燕子,用一個‘倘’字,就有怕你一去不歸的意味在內(nèi)?!?/br>
    “是嗎?”龔定庵將“倘燕燕歸來,紅簾雙卷,認(rèn)我寫詩處”這三句詞,低聲吟哦了兩遍,覺得顧千里的話似乎有點道理。

    “千言并一句,但愿來年春闈得意。倘或大魁天下,薛燕紅就堪與李桂官媲美了?!?/br>
    那是六十多年前畢秋帆的故事,他與龔定庵一樣,也是中舉以后,未能連捷,捐了個內(nèi)閣中書,一面供職,一面用功,預(yù)備再度會試。其時京師聲色正盛,畢秋帆迷戀一個小旦李桂官。但他是個窮京官,哪里有選歌征色的資格,不過趁他上戲園時,追逐香車,一睹顏色。京中稱優(yōu)伶為“相公”,狎客為“老斗”,李桂官有這么一個“老斗”,當(dāng)時已成了笑柄。

    哪知李桂官風(fēng)塵巨眼,竟是個“雄紅拂”,親自去訪畢秋帆,勸他下帷苦讀,日常用途,不勞費心,而且下戲以后,總要設(shè)法抽工夫來陪他。于是畢秋帆心無旁騖,一心只望成進士,來報答這個“紅粉”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