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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一到鐵瓶巷,提起“女先生”,沒有一家不知道?!斑?,”一個十二三歲,梳一條極長極精致的辮子的小姑娘,回身一指,“錫箔店斜對過,裁縫店旁邊有條夾弄,‘碰鼻頭轉彎’,進石庫墻門,喊一聲‘女先生’!自然就有人來迎接。”

    “謝謝耐!”問路的男子將購自孫春陽、吃剩下的一包松子糖,塞在那小姑娘手中,沾上了糖汁的手指,在簇新的一件緞面皮袍上抹了幾下,掉頭就走。一個挾著拜匣,看上去像是書童的少年,緊跟在他身后。

    梳長辮子的小姑娘,睜圓一雙大眼,望著那三十多歲的男子發(fā)愣。這個人好怪!她困惑地在想,行為怪,說話也怪,倒是地地道道的蘇州話,但看他瘦小,聲音卻洪亮異常,蘇州男人,哪怕是挑腳抬轎的,除非吵架,沒有人用這么大的聲音說話的。

    找到裁縫店,從夾弄走到底,向左一折,果然有道石庫門,進門穿過天井,是個空蕩蕩的大廳,柱子上貼著一張泛黃了的梅紅箋紙,纖秀的筆跡上,寫了碗口大的四個字:“止步揚聲。”

    “阿明,你喊一聲看?!?/br>
    那阿明跟他的主人一樣,音吐響亮:“投帖——”

    等了一會兒要再喊第二聲時,屏風后面有了響動,一聲咳嗽,踏出來一個須眉皆白的老者,一看便知是“老蒼頭”。

    “貴客尊姓?”

    “我姓龔,從杭州來的。特為來拜訪你家少奶奶,有個拜匣,請你先遞了進去。阿明,你把拜匣交給管家?!?/br>
    拜匣很重,老蒼頭幾乎失手,不過這種情形,亦非第一次,料知拜匣中必有來聘請“女先生”的贄敬。

    “女先生”是蘇州府屬的常熟人,娘家姓歸,名叫懋儀,字佩珊,十四歲時,名在袁子才隨園女弟子之列,那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但年齒雖稚,詩名卻是后來居上,二十年來,一直為江浙世家延聘為深閨塾師,所以鄰里都稱之為“女先生”。

    “少奶奶,”老蒼頭在二廳天井中喊道,“杭州來的,姓龔的客人來拜。有個蠻重的拜匣在這里。”

    “杭州來的、姓龔?”歸佩珊想了一下,頓時很興奮,“是龔大少爺!”她高聲吩咐:“快請?!?/br>
    “小娥,你來把拜匣捧進去?!?/br>
    歸佩珊的貼身侍女小娥,將沉甸甸的拜匣捧了進去,打開一看,里面是十兩重一個的元寶四個,下面壓著一張“龔自珍”三字的名帖,果然就是名滿天下的龔定庵。

    “來了,來了!”小娥掀開門簾,歸佩珊隨手合上拜匣,迎了出去。

    主客同時抬頭,都回憶并印證著九年前初見的印象。那時歸佩珊是三十七歲,神清骨秀,而且腹有詩書,別具一種高華豐姿,雖是個秀才娘子,看上去倒像一品命婦。如今美人遲暮,又居孀了,自不免憔悴。

    在歸佩珊眼中,龔自珍與九年以前比較,風采如昔,但似乎沉靜了些,只是那種“飛揚跋扈為誰雄”的神情,是永遠改不掉的,如果改掉了,也就不是龔定庵了。她這樣在想。

    “大姑,”龔定庵兜頭一揖,“一別九年了?!?/br>
    “璱人公子,”歸佩珊這樣稱他,璱人是他的字,“前幾天我還在想,你的服制應該滿了,或許會出來走走。果不其然。請里面坐。”

    “是上個月滿的?!?/br>
    原來龔定庵前年七月喪母,父母之喪三年,而規(guī)定只需服喪二十七個月,上個月是十月,服制就滿了。

    進入廳堂,主賓重新見了禮,彼此問訊了家人,然后歸佩珊指著那四十兩銀子說:“多承厚賜,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只好厚顏說聲‘多謝’了?!?/br>
    “聊且將意而已?!饼彾ㄢ謫柕?,“這兩年興致如何?”

    “嫠婦心情,可想而知?!睔w佩珊不愿談她的近況,轉話題拋回到龔定庵身上,“家居兩年,想多佳作?”

    “居憂無詩?!?/br>
    “喪禮多暇,怎么打發(fā)日子?”

    “讀經?!饼彾ㄢ执鹫f,“我持陀羅尼滿四十九萬卷了?!?/br>
    “大功德。”歸佩珊雙手合十,“太夫人亦在冥冥中受福?!?/br>
    “愿如所言。”龔定庵問道,“聽說《繡余小草》刻出來了,怎么不賜寄一冊?”

    “刻得不好,所以不曾奉寄。”歸佩珊笑道,“既承登門坐索,不容我不獻丑了。”

    說著,站起身來,進入西首一間,回出來時,手中持著一本磁青紙裝裹的冊子,正是她的詩詞集《繡余小草》。

    “請斧正?!?/br>
    “不敢,不敢!”

    龔定庵隨手一翻,恰好就看到她跟他唱酬的那首《百字令》,后面附著他的原作:

    揚帆十日,正天風吹綠江南萬樹。遙望靈巖山下氣,識有仙才人住。一代詞清,十年心折,閨閣無前古。蘭霏玉映,風神消我塵土。 人生才命相妨,男兒女士,歷歷俱堪數(shù)。眼底云萍才合處,又道傷心羈旅。南國評花,西洲吊舊,東海趨庭去。紅妝白也,逢人夸說親睹。

    他一面看舊作,一面想往事。那是嘉慶二十一年春天,他也是從杭州循運河到上海,去省視他的前一年由安徽徽州知府擢升蘇松太兵備道的父親,路經蘇州,由友人介紹來訪歸佩珊,與她的夫婿李學璜秀才,所以說“東海趨庭去”。歸佩珊的詩名,東南閨閣中數(shù)第一,有“女青蓮”之號,他用杜甫贈李白的詩“白也詩無敵”的故事,才有“紅妝白也”的字樣。

    前面是歸佩珊步韻的和作,題目是《答龔璱人公子即和原韻》:

    萍蹤巧合,感知音得見風前瓊樹。為語青青江上柳,好把蘭橈留住。奇氣拏云,清談滾雪,懷抱空今古。緣深文字,青霞不隔泥土。 更羨國士無雙,名姝絕世,仙侶劉樊數(shù)。一面三生真有幸,不枉頻年羈旅。繡幕論心,玉臺問字,料理吾鄉(xiāng)去。海東云起,十光五色爭睹。

    詞中有兩處小注,一處是在最后,“時尊甫備兵海上,公子以省覲過吳中”;另一處是在“名姝絕世”之下,“謂吉云夫人”,指龔定庵續(xù)弦的新夫人何吉云。

    原來龔定庵的外祖父,便是乾嘉大儒段玉裁,江蘇金壇人,做過兩任知縣,便歸隱不仕。他功名雖只是個舉人,而于書無所不讀,得休寧戴東原的真?zhèn)?,尤精于音韻之學。龔定庵十二歲時,便由段玉裁教他《說文解字》,讀書從徹頭徹尾識字開始,是最扎實的功夫。龔定庵生來便有一雙極靈的耳朵,一條極巧的舌頭,偏又會有段玉裁這樣一位外祖父,親承其教,先天的資質加上后天的熏陶,使得他在語言上有任何人所不及的特長,每到一個陌生地方,只要住個幾天,就通那里的方言,能聽能說,倒像僑居了多少年似的。

    他是二十一歲娶的親,那年——嘉慶十七年,他的父親龔麗正字闇齋,以禮部郎中充任軍機章京,外放徽州知府。龔定庵隨父母沿運河南下,先到蘇州省親,段玉裁做主將他的孫女兒美貞,也就是龔定庵同歲的表妹,許配給他。在蘇州成婚后,先回杭州,再循富春江入皖南,侍父任所。

    下一年癸酉,是大比之年。龔定庵在上一科以監(jiān)生的資格入北闈,卻只中了一個“副榜”,其實與落第沒有兩樣。因此,在這年四月間進京應順天鄉(xiāng)試,不道仍是名落孫山。懷念著已有喜信的愛妻,榜發(fā)第二天,便專程南歸,哪知到了徽州,但見明鏡塵封,香閨寂寂,美貞已經在七月里去世了。

    問起來方知道誤于庸醫(yī),哪里是有喜?是鼓脹病。半年多的工夫,一直吃安胎藥,藥不對癥,終于不治。

    兩年以后,也就是龔定庵初遇歸佩珊的前一年,他續(xù)弦了,娶的是安慶何知府的孫女兒,閨名吉云,寫得一手極好的簪花格。歸佩珊說他們“國士無雙,名姝絕世,仙侶劉樊數(shù)”,雖是恭維的話,但確也當?shù)闷疬@樣的恭維。

    “早就想見吉云夫人了?!睔w佩珊問,“不知幾時得償宿愿?”

    “一開了年,我就要帶她進京,一定讓她登堂拜見大姑!”龔定庵問道,“有個館地,你肯不肯屈就?”

    “這幾年懶得遠游。多謝、多謝。”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袀€女孩子,資質很不錯,而且也不遠?!?/br>
    “噢,是在哪里?”

    “嘉興——”

    歸佩珊已無意于此,只為龔定庵很熱心,不便太掃他的興,所以聽他談了那家的情形后,只答一句:“請容我好好籌劃一下,專函奉答?!?/br>
    “嗯,嗯。”龔定庵知道她的心意了,不再殷勤敦勸,文字之交自然還是談文字,“大姑,我最近得了一方明人的小硯,覺得只有請你品題最合適,而且也只有你來品題,才能令此硯增重。”

    聽得這一說,歸佩珊大感興趣?!拔业瓜氩怀觯窃趺匆环匠幣_,只有我來品題最合適?”她問,“莫非是馬湘蘭的畫硯?”

    “教坊女子豈可唐突‘女先生’。是葉小鸞的眉子硯?!?/br>
    明末的葉小鸞是蘇州附近的吳江人,姐妹三人都是才女,而以小鸞為最有名,七歲便能作對子;到得及笄之年,既美且慧,世家子弟求婚的,不知多少,最后選中了昆山張家。哪知臨嫁前夕,突然香消玉殞,遺體遍身輕軟,傳說是“仙去”了。其時她的大姐葉宛宛,正在為幼妹作催妝詩,得知噩耗,哭妹過哀而卒。這一雙姐妹花的故事,在蘇州流傳得很廣。歸佩珊有她們父親葉紹袁所刻的《午夢堂十集》,其中便收有葉宛宛的《芳室軒遺集》與葉小鸞的《疏香閣遺集》。

    “硯呢?”

    “因為是眉子硯,所以我總隨身帶著。”

    于是命書童取來那枚一鸞纖纖新月樣的眉子硯,正在欣賞談論時,忽然門簾一掀,但見驚鴻照影似的,有一張臉一閃即沒。龔定庵沒有看清,歸佩珊卻開口在喚了。

    “阿青,怎么不進來?”

    “有客人在。”門外回答,竟是清脆的京腔。

    “你知道這位客人是誰?你天天讀人家詞,怎么見了面倒要躲開?”

    “??!璱人公子!”阿青進來了,及笄之年,眉目如畫,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充滿了驚喜的光芒。

    “這是我的鄰居,姓顧,聰明極了?!睔w佩珊轉臉喊道,“阿青,你見一見璱人公子!”

    阿青含笑點頭,隨即雙手按在左腰上,微微彎身,道一聲:“萬福!”

    “不敢,不敢!”龔定庵抱拳答禮,隨即問歸佩珊,“顧小姐是在哪里見過我的詞?”

    “在我這里?!睔w佩珊答說,“你不是刻過一卷《紅禪詞》?”

    那是前年夏天的事,龔定庵搜集歷年所作的詞,一共九十二首,選了四十五首刻成集子,題名《紅禪詞》。剛剛印出來便逢母喪,無心再弄筆墨,詞集亦只送了極少的幾個朋友,不知道歸佩珊卻有一本。

    “噢!”龔定庵說道,“其時適遭大故,心緒歷碌,竟忘了寄一本請大姑指教?!?/br>
    “指教可不敢當。倒是我要向你請教,其中大半是有本事的吧?”

    《紅禪詞》十之八九,只標調名,不加題目,但其中情事宛然,當然是寫實,所以歸佩珊這樣問他。

    龔定庵不承認,也不否認?!吧倌昃_語,何足深究。”他問,“顧小姐想來也是大姑的高足?”

    “哪里,她天資過人,我亦沒有什么好教她的?!?/br>
    聽得這一說,龔定庵大為驚異,剛轉眼去看阿青時,她先開口了。

    “李嬸兒都說得我臉紅了。璱人公子,你別聽她的?!?/br>
    “她的天資,真是了不起,光說見解就過人一等。璱人,你知道她最夸你的是哪一首?”

    “哪一首?”

    “那首《青玉案》。”歸佩珊關照阿青,“你去把《紅禪詞》拿來。”

    “不用拿,我記得?!卑⑶啾慵蠢嗜灰鞯溃?/br>
    “韶光不怨匆匆去。只怊悵,年華誤。目斷游絲情一縷。斷橋流水,夕陽飛絮,可是春歸路? 樓頭盡日還凝佇。欲訴閑愁向誰訴?蕙渚花飛天又暮。醒時如醉,醉時如夢,夢也何曾作?”

    “璱人,”歸佩珊說,“你道她怎么說你這首詞?她說你這首詞,擺在《清真詞》里面,誰也分辨不出來?!?/br>
    這是將龔定庵比作北宋第一大家周邦彥,龔定庵真有受寵若驚之感。“文字知己,勝如骨rou!”他站起身來向阿青兜頭作了個揖。

    這一下窘得阿青掀簾就走,歸佩珊不由得笑了?!澳阋蔡J真了?!彼f,“小姑娘臉皮薄?!苯又愫埃骸鞍⑶?,阿青!”卻是毫無回音。

    “說實話,我那一卷詞,當?shù)闷疠p靈婉約之稱的,也只有這一首《青玉案》,居然讓她看出來了!慧眼、慧眼!”

    “你收她做個女弟子如何?”

    “不,不!我從不收女弟子;男弟子都不收,何況女弟子。我們杭州,從前出了個袁子才,現(xiàn)在又出了一個陳云伯,名為風雅,其俗入骨,我何能效他們的行徑。而況,我就要進京了,亦無從教她什么?!?/br>
    “那倒不要緊,她原是住在京里的?!?/br>
    “怪不得一口京腔,看來從小生長在京?”

    “一點不錯。她家三代在京——”

    原來阿青的祖父,在乾隆末年,不知以何因緣,入太醫(yī)院當了個九品吏目,管理生藥庫。凡太醫(yī)院、欽天監(jiān)之類的衙門,官吏都是世襲的,阿青的父親承襲父職,而且升了一級,變成八品吏目,同時也占了京城的宛平縣籍。不過顧家并未忘本,老家仍在蘇州。阿青這回是隨她母親來省視祖母,就快回京了。

    “阿青還有個jiejie,那才真是驚才絕艷??上?,當了人家的側室?!?/br>
    “何以有此?”龔定庵不免奇怪,“太醫(yī)院八品吏目,大小也是朝廷命官,有女何至于為人做妾?”

    “這個人是個貝勒?!?/br>
    “噢,”龔定庵明白了,“那一定是側福晉。旗人的側福晉也是命婦,與漢人家的姨太太大不相同?!?/br>
    這在歸佩珊真是長了一番見識?!奥牼幌?,勝讀十年書?!彼肫鹨患?,正好當面向龔定庵求證,“璱人,聽說你通滿洲話?”

    “是的,還有蒙古話?!饼彾ㄢ痔孤实卮鹫f,“我少受兩位外公之教,略通音韻,學這些話比他人容易受門。”

    這道理容易理解,歸佩珊所不解的是——“兩位外公?”她問,“這話怎么說?”

    “噢,”龔定庵歉意地笑一笑,“我沒有把話說清楚。先外祖父的胞弟,玉立先生,字清標,號鶴臺,我叫他‘二外公’,是個舉人,他的韻學雖不及先外祖父,但當時教我這個小學生,自然綽綽有余。唉!”他突然嘆息,低著頭走到窗前,掀開窗簾一角,凝望著小庭寒梅。

    歸佩珊不知他因何感觸,及至側面望去,只見他淚痕滿面,更覺駭然?!碍i人、璱人,”她急急問說,“何以忽然傷心?”

    “噢!”龔定庵茫然地用衣袖去擦眼淚。

    新緞子是硬的,哪里擦得干凈。歸佩珊便喚小娥絞了一把熱手巾來。等他擦了臉,神色稍定,她才問說:“想來是想起那位清標先生了?!?/br>
    “是的。前天我還夢見他?!?/br>
    “原來作古了?”

    “不!生而辱,益覺可悲。”龔定庵接下來念道,“我生受之天,哀樂恒過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親——”

    “且慢,且慢!”歸佩珊急忙攔阻,“小娥,取筆硯來?!?/br>
    原來歸佩珊是要把他的詩錄下來,龔定庵便從頭念起:

    “我生受之天,哀樂恒過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親。自我慈母死,誰饋此翁貧?江關邈消息,生死知無因。八十罹饑寒,雖生猶僇民?!?/br>
    “是了。僇民可作罪人解,所以說此翁‘生而辱’。”這是歸佩珊心中自語,說出口來的是:“璱人,原來你這副眼淚,一半是哭慈母?”

    龔定庵點點頭,又念:

    “昨夢來啞啞,心肝何清真!翁自須發(fā)白,我如髫丱淳。夢中既觴之,而復留遮之。挽須搔爬之,磨墨揄揶之。呼燈而燭之,論文而嘩之。阿母在旁坐,連連呼叔耶?!?/br>
    一句比一句念得快,直如水箭激石,歸佩珊連連喊說:“慢,慢?!钡人O聛?,她一面念、一面寫,一面寫、一面想,十四五歲的頑皮少年,恃愛與須眉皆白的長親,戲謔無禮的情狀如見,但有一句不解:“‘磨墨揄揶之’,何謂?”

    “那年,我二外公會試落第。”龔定庵說,“我磨了墨要請他寫字,他開玩笑說:‘你就喝一年墨,肚子里不通還是不通。’我就挖苦他說:‘肚子里就通了,會試不中還是不中?!?/br>
    “這樣揄揶,很傷老人的心吧?”

    “不!他把功名看得很淡的。倒是我母親著急,不斷在說:‘二叔,二叔,你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br>
    “這就是所謂‘阿母在旁坐,連連呼叔耶’了?!睔w佩珊問道,“該結了吧?”

    “是的。”龔定庵用短促的聲調念道:

    “今朝無風雪,我淚浩如雪。莫怪淚如雪,人生思幼日?!?/br>
    念完,神情木然;細看時,又有泫然欲淚的模樣。歸佩珊急忙找句話問,轉移他的傷感。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吧?”

    “差不多。那年春闈,應該是戊辰年的事?!?/br>
    戊辰丑未為會試的年份,歸佩珊算了一下,那年她二十九歲,紅顏未老,才名正盛,亦是一段黃金歲月,不由得感喟地說:“豈止幼日,往日皆可思。”

    龔定庵沒有想到會惹起她的感慨,再接下來傷逝悼亡,談到李學璜說不定亦會流淚就太無謂了。

    于是他說:“大姑,我要告辭了。是不是把這方眉子硯留在這里,等你閑了,從容品題?”

    “不!一擱下來就不知哪一天才能了心愿了。不如此刻就動手?!?/br>
    說著,她拿起那方形似竹葉,又似初三眉月的小硯,中間有一圈極細極清晰的螺紋,映光看去,水池微現(xiàn)紅色,她不知道是什么講究,但石質細膩,濕潤如玉,確是一方上好的端硯。

    摩挲片刻,得了一首七絕,自己提筆寫道:

    螺子輕研玉樣溫,摩挲中有古今魂。

    一泓暖瀉桃花水,洗出當年舊黛痕。

    “獻丑,獻丑!”歸佩珊將詩稿遞了給龔定庵說,“作得不好,不必上石了?!?/br>
    題硯的詩,應該刻在硯石或硯盒上,她這樣說,聽似謙虛,其實正是提醒龔定庵別忘了上石。

    “大姑,”龔定庵說,“我倒想起一個人,順便打聽一下,顧二娘可有傳人?”

    “你是說會制硯的顧二娘?只怕沒有傳人?!淮绺蓪⒏钭夏唷睔w佩珊起身到書架上去撿書,“我記得《隨園詩話》提到過她。”

    “不必找《隨園詩話》,袁子才的話靠不住。”龔定庵將她記不起來的那首詩念了出來,“‘一寸干將割紫泥,專諸門巷日初西。如何軋軋鳴機手,割遍端州十里溪。’這是黃莘田的詩?!?/br>
    “原來是黃莘田的詩,等我來看看?!?/br>
    黃莘田單名任,福建人,生于康熙,歿于乾隆,生有硯癖,自號“十硯老人”,他的詩集題名《香草齋集》。歸佩珊在第二卷中找到了這首詩,詩下有注:“余此石出入懷袖將十年,今春攜入吳;吳門顧二娘見而悅焉,為制斯硯,余喜其藝之精而感其意之篤,為詩以贈,并勒于硯陰,俾后之傳者有所考焉?!?/br>
    “果然?!睔w佩珊說,“袁子才與黃莘田可說是同時候的人,何以不知道這首詩的原作者是誰?也就奇怪了?!?/br>
    “袁子才信口開河,欺人的話很多?!?/br>
    接下來便大談袁子才。原來要辭去的龔定庵又坐了好久,直到屋子里黑下來,小娥來點燈,順便請示:“請龔大少爺在這里便飯?”龔定庵方始警覺。

    “啊,真該走了!我另外還有約,談到忘記掉了。荒唐,荒唐!”

    “真的有約,我就不留你了?!睔w佩珊問,“明天不走吧?”

    “今天晚上就要走。昆山還有人等著我呢?!?/br>
    龔定庵到昆山,是應他的一個好友李增厚之約。此人是個秀才,事母至孝,所以為龔定庵所看重,前幾年住在上海時,常到昆山相訪。有一次跟李增厚談起,他很喜歡三萬六千頃的太湖煙水,但又不能離父親的任所太遠,最好在兩者之間卜居——昆山是個很適中的地點。

    李增厚將這話記在心里,一直在替他物色;這年秋天寫信給他,說找到了一處很適當?shù)姆课荩呀浉恐骷s定,盡他優(yōu)先來看,看不中意,房主再另覓買主。所以龔定庵服制一滿,頭一件要辦的就是這件事。此外有件事,在李增厚盼望得很殷切,龔定庵亦常耿耿在心,很想早了心愿。

    這個心愿是為李增厚題一幅畫。此人自幼喪父,母子相依為命,自幼至長,從未有一日之離,嘉慶二十一年丙子,卻不能不暫時分離了。原因有二:第一,是赴北闈鄉(xiāng)試;第二,從小結下的一頭親,需要迎娶。他的岳父做京官,既不能請假送女完姻,又別無妥當?shù)挠H族可以送親,只有趁李增厚鄉(xiāng)試之便去親迎。

    這一別預計要一年,因為秋闈得意,更望連捷,自然是住在岳家讀書,靜候來年春天會試。不道順天鄉(xiāng)試落第,大家都為他惋惜,而李秀才反覺得是塞翁失馬,因為從踏上北征的路程,便思親不止,下第正好歸省,便攜著新婚妻子,專程南下。回昆山以后,便畫了一幅《夢游天姥圖》,龔定庵許了他題詞,遷延日久,到得能完心愿時,李增厚的母親已經死了一年多了。

    兩人都是孝子,見了面都為喪母哭了一場。敘敘別來景況,吃完晚飯,挑燈題畫,龔定庵的詩思非常艱澀,很想休息一晚,到第二天早晨,精神飽滿時來構思,但看到李增厚那種先睹為快的殷切神情,實在不能不勉為其難。

    凡是題贈之作,因人因事而繁簡不同,像這樣為思親而作的畫圖,彼此又不是泛泛之交,照一般的情形,不是賦一首長歌,至少亦要來兩首律詩,否則鋪敘不盡,亦顯不出交情??墒驱彾ㄢ炙阉骺菽c,只得了一首七絕,而且最后一句,還有個字不大妥當,也只好算了。這首詩是:

    李郎斷夢無尋處,天姥峰沉落照間。

    一卷臨風開不得,兩人紅淚濕青山。

    不妥的是那個“紅”字。要找個字來形容淚字,看似容易,其實很難,輕了顯不出思親之切,重了又怕人譏為言過其實。他先想到的是“血”字,自覺忒重,且即或泣血,形諸字面,亦嫌質直,不得已用曹雪芹“字字看來皆是血”映照“脂硯”的隱喻之法,用了個“紅”字。畫里“青山”、眼中“紅淚”,勉強可以說是為對稱之故,但究嫌不妥。

    但最使他不安的是,長長的一個手卷,等了他多少年,卻只得二十八字,實嫌太單薄了。不過,這個難題倒還有法可想,在詩后加一段題跋就是了。略一思索,提筆寫道:

    《夢游天姥圖》者,昆山李秀才以嘉慶丙子應北直省試,思親而作也。君少孤,母夫人鞠之,平生未曾一朝夕離,以就婚應試,往返半年,而作是圖。圖中為夢魂所經,山殊不類鏡湖山之狀,其曰“天姥”者,或但斷取字義,非太白詩意也。越九年乙酉,屬余補為詩,書于幀尾。時母夫人辭世已年余,而余亦母喪闋才一月,勉復弄筆,未能成聲。

    有了這篇跋,那首七絕即或用字不妥,亦不為病。李增厚殷殷致謝之余,談到他替龔定庵物色的一所房屋,道是徐家的產業(yè)。

    昆山徐家,大族第一??滴跄觊g,海內無不知有“三徐”。所謂“三徐”是徐家三兄弟:徐乾學、徐秉義、徐元文,都是顧炎武的外甥。徐元文比徐乾學小三歲,少年得意,順治十六年二十六歲,便已大魁天下,官至文華殿大學士。

    不過“三徐”之中,聲勢最煊赫的是老大徐乾學,他是康熙九年的探花,與圣祖所寵信的“文學侍從之臣”高士奇結為親家,呼風喚雨,神通廣大,當時有一副諧聯(lián):“五方寶物歸東海,萬國金珠貢澹人?!睎|海是徐氏的郡望,澹人為高士奇的別號。又有一首歌謠:“去了余秦檜,來了徐嚴嵩,乾學似龐涓,是他大長兄?!彼^“余秦檜”,指休致的大學士,湖北大冶的余國注,“徐嚴嵩”即指徐元文,“乾學似龐涓”,意思是說徐元文之成為“嚴嵩”,幕后有龐涓這么一個“軍師”在。

    “三徐”中的老大、老三的鄉(xiāng)評都不很好,唯獨老二,比老大晚一科,也是探花的徐秉義,即使嚴劾徐乾學的副都御史許之禮,亦說他“文行兼優(yōu),實系當代偉人”。李增厚勸龔定庵所買的,就是徐秉義的故居。

    第二天一早本來約定去看房子,不道另有奇緣。李增厚有個朋友,姓王,亦是秀才,他一直在揚州鹽商家作清客,善于鑒別古玩,談起此行,是受人之托,攜一方漢朝的玉印,到上海去待價而沽。

    龔定庵好古成癖,當即問道:“漢朝的玉印,要看質地、文字、印主而定。不知足下所攜,是怎么樣的一方玉???”

    “這方玉印是純凈無瑕的白玉。”王秀才說,“漢玉大都入土而又出土,雖謂之古色,其實斑駁不純;這方玉印,流傳人間,從未入土,所以顏色不變?!?/br>
    “說得是,不過也要看了東西,才知道是否入過土?!?/br>
    王秀才明白,龔定庵疑心是偽造的,所以這樣說法,當即微微一笑。“龔先生。”他說,“看這方玉印,也要有些眼福。今天有緣,可惜東西不在身邊,不過有個拓本在這里,龔先生精于賞鑒,倒不妨看看,有什么特異之處?!?/br>
    說著,從“護書”的夾頁中取出一紙印拓。龔定庵接過來一看,朱文“婕伃妾娋”四字,不由得大吃一驚。

    “印在哪里?”龔定庵問。

    “在我船上?!?/br>
    “可容借觀?”

    雖是萍水相逢,但龔定庵不但文名已著,而且大多知道他的家世。上海道是有名的肥缺,上海道的“大少爺”,當然是貴公子,看來是無意中遇見一個好主顧了,所以王秀才欣然應命,親自回船去取玉印。

    “今天怕不能去看房子了。”龔定庵很興奮地說,“此印的來歷,我略有所知,一直懷疑,未見得一定屬于趙飛燕,因為漢宮中的趙婕伃很多,飛燕的meimei合德,不也是婕伃嗎?還有昭帝的生母,姓趙,也封婕伃。不過,現(xiàn)在一看拓本,足以破惑,確是飛燕遺物?!?/br>
    “你連原物都還未見,就能下此斷語!”李增厚不免懷疑,“你何所據(jù)而云然?”

    “就在這個娋字上!”

    “娋”與“趙”在這里是相同的。龔定庵指出,漢朝揚雄所著、晉朝人所注的十三卷《方言》,第十二卷中有這個“娋”字,解釋是:“娋,姊也”。姐妹同封婕伃,趙飛燕是jiejie,用此“娋”字,巧合雙關,這是第一個證據(jù)。

    第二個證據(jù)更為明確,這“娋”字左面的篆法奇古,作飛鳥之勢,非“燕”而何?

    細看果然,不能說他穿鑿附會。談到來歷,龔定庵說,在明朝,此印最早是嚴嵩之子嚴世蕃所收藏。嚴嵩父子敗后,流入有名的收藏家項子京手中,后來又歸無錫華家,最后為李日華所得。

    李日華是萬歷年間江浙的大名士,精于鑒別,號稱“博物君子”,他有兩多:一是著作多,二是別號多。李增厚記得李日華的同鄉(xiāng)后輩,嘉興鮑昌熙所著的《金石屑》中,仿佛收得有李日華的一篇談印的記載,到書架上撿出《金石屑》,在第三冊中找到李竹懶的一篇短文,看頭一句便驚喜過望,原來竹懶便是李日華的別號之一,而所記的正是趙飛燕的玉印。

    “定庵,你聽,”李增厚念道,“‘漢宮趙飛燕婕伃時印,不知何年流落人間。嘉靖年間曾藏嚴氏,后歸項墨林,又歸錫山華氏。余愛慕十余載購得,藏于六硯齋,為一奇品,永為至寶,若愿以十五城,豈能易也?’”

    秦昭王愿以十五城易趙國所得的和氏璧,在李日華看,這枚趙飛燕的玉印,價值連城。經此品評,越發(fā)堅定了龔定庵的必得之心,但畢竟要看過實物,才能做最后的決定。

    到得日中,方見王秀才重到李家,攜來一個包裹,重重錦袱,真所謂十襲珍藏,最后出現(xiàn)的是一個手掌大的紫檀方盒,盒蓋及盒身四周刻滿了字,但龔定庵無暇細看,一伸手揭開盒蓋,頓覺眼中一亮:那方鳳紐玉印,約莫一寸見方,五六分高,通體潔白,只有紐旁有黍米大的一塊紅斑,格外顯得鮮艷奪目。

    看玉、看紐、看印文,龔定庵把玩不釋,腦中漸漸形成一個體輕如燕的纖影,神游在兩千年前的未央宮中,昭陽殿里了。

    “請問,”龔定庵定定神問,“此印是足下的珍藏?”

    “哪里,窮措大哪里有這樣的福分,我是受人之托,為寶物覓一位新主人?!?/br>
    “原主是誰?”

    “原主姓顧,定庵先生不必打聽?!蓖跣悴砰_門見山地說,“如果有意收藏,我可以做一半主?!?/br>
    “好極?!饼彾ㄢ忠嗑筒槐刈魇裁纯吞琢?,率直問道,“條件如何?”

    王秀才伸三指相示:“不能少于這個數(shù)?!?/br>
    這當然不會是三百兩銀子,但三千兩似乎是獅子大開口了,只好告?zhèn)€罪,將李增厚拉到一邊去密談。

    “這王秀才的為人,老兄是否深知?”

    “我跟他十幾年的交情?!崩钤龊翊鹫f,“為人還不錯?!?/br>
    “他開價三千兩,似乎過分了吧?我跟他初交,有些話不便說,能不能請你問問他,最少幾何?說個實實在在的數(shù)目,我們才好磋商?!?/br>
    “好!我來問他。”

    問來的結果是,最少也要兩千兩銀子。據(jù)王秀才說,已經有人出過這個價錢,他不肯脫手。因為開價的人很俗氣,但龔定庵有意,又當別論。

    “他說:這好比嫁女兒一樣,總要挑一份人家。這方玉印在你收藏,是名花有主,所以照別人出過的價轉讓。當然,”李增厚又說,“總還有磋商的余地。”

    “兩千兩銀子,也不算貴,不過,我還要買房子,一下子花得太多,跟家父似乎說不出口。”龔定庵沉吟了一會兒問道,“不知道能不能以寶易寶?”

    “我想,這沒有什么不行。他原是干這一行的。以寶易寶,他又好多做一筆生意,何樂不為?我看,你們當面談吧!”

    果然,王秀才對此頗感興趣,問龔定庵預備拿什么來交換。

    “我有一部好帖?!?/br>
    “這是‘黑老虎’,價錢很難估。”王秀才說,“定庵先生不妨談談,是怎么樣一部好帖?”

    “婁壽碑?!?/br>
    王秀才對此道也是內行,聽說是“婁壽碑”,心中一動,便即問道:“是朱竹垞收藏的那一部?”

    “哪里還有第二部?”

    “怎么?”李增厚插嘴問說,“是孤本?”

    “海內孤本?!饼彾ㄢ謫?,“你有沒有六一先生的《集古錄》?”

    “有。”

    “孫淵如的《寰宇訪碑錄》呢?”

    “是在——《平津館叢書》當中?”

    “不錯?!?/br>
    “那也有?!?/br>
    李增厚將歐陽修的《集古錄》、孫星衍的《寰宇訪碑錄》都去取了來,龔定庵先翻開《集古錄》,其中有一條記著:“婁壽,字元考,南陽隆人,初而岐嶷,有志行,好學不厭,隱居不應征辟,門人謚玄儒先生?!?/br>
    接著再檢《寰宇訪碑錄》記“玄儒先生婁壽碑”,道是“八分書,熹平三年正月。原石已佚,此宋拓本?!?/br>
    “孫淵如所說的‘此宋拓本’,就是寒齋所藏的那一本。康熙朝先由何義門所藏,復歸朱竹垞。不但原石已佚,而且人間別無第二本,是不折不扣的孤本?!饼彾ㄢ钟终f,“此碑肅括宏深,朱竹垞評為‘漢隸第一’,足與飛燕玉印匹敵?!?/br>
    王秀才笑而不言。李增厚便即催問:“你的意思怎么樣?”

    “婁壽碑是宋拓中的精品,如說能與玉印匹敵,這話,實難茍同?!?/br>
    “那么,我另奉五百金,這就差不多了吧?”

    看龔定庵很痛快,王秀才也就答應了。

    “交換是談成了,如何易手?”李增厚問,“你的東西不在手邊?”

    “在杭州?!饼彾ㄢ执鹫f,“我要先到上海,看一看家父,再回杭州。兩兄有興,到杭州度歲如何?”

    “年下都有點雜務,而且我還在服中,亦不便遠行。我看你們兩位約定一個日子交換吧!”

    于是約定,由王秀才在臘月中旬,攜玉印到杭州成交。為了示信起見,龔定庵行囊中還攜有二百兩銀子,全數(shù)付了王秀才,而且由李增厚作中,立了一個草約,然后小飲盡歡而散。

    再下一天,龔定庵方由李增厚陪著去看徐秉義的坐落在昆山之陽的故居。昆山在昆山縣西北,本名馬鞍山,孤峰突秀,圓圓的像一只覆著的碗,山上極目湖海,了無遮蔽,是登臨遠眺的好地方。

    此處是二陸——三國東吳大將陸遜的兩個孫子陸機、陸云出生之地,如藍田種玉,而玉出昆岡,所以又名之為昆山。但昆山這座山,早已割歸松江府的華亭縣,昆山縣變成有名無實了。

    但名山勝水,天下相共。龔定庵北顧馬鞍,林木秀潤;南望秦始皇的馳道,雖無遺跡可尋,但附近還保留著一個“秦皇走馬塘”的地名,足以發(fā)思古的幽情。房屋一直有人在住,相當完整,只要稍加修葺,便是個養(yǎng)靜讀書的好去處,問價僅只一千兩銀子,龔定庵毫不考慮地便算看定了。

    十二月十九日,龔定庵從上海省親歸來的第十天,王秀才應約而至。龔定庵是早將婁壽碑及余銀三百兩預備停當。雙方一揖讓之間,便完成了交易。王秀才年下事忙,連留他吃頓飯,都沒有工夫,原船而回。

    這將近一個月的工夫,龔定庵對這方趙飛燕玉印,魂牽夢縈,一旦寶物入手,自然是廢寢忘食,觀玩不盡,找出一大堆書來,考訂玉印的源流,寫成一篇《玉印說》,興猶未已,高聲喚他的愛妻說:“吉云,我想作幾首詩,勞駕寫一寫?!?/br>
    吉云欣然應諾,剔亮了燈,磨濃了墨,取一張玉版箋鋪開,握筆問道:“題目是詠趙飛燕玉???”

    “是的。”龔定庵先念題目:

    “乙酉十二月十九日,得漢鳳紐白玉印一枚,文曰:‘婕伃妾娋’。既為之說載文集中矣,喜極賦詩,為寰中倡。時丙戌上春也?!?/br>
    “怎么?”吉云問道,“你還要四方征和?”

    “文人好事。如此之事,豈可不好?”龔定庵說,“詩是五律?!?/br>
    “寥落文人命,中年萬恨并。

    天教彌缺陷,喜欲冠平生。

    掌上飛仙墮,懷中夜月明。

    自夸奇福至,端不換公卿。”

    龔定庵一口氣念了下來,問一聲:“記得住嗎?”

    “記得住?!?/br>
    既然記得住,他便去作第二首,但錄詩的吉云,卻因“天教彌缺陷”這句詩,大有感慨。原來吉云兩舉皆男,而龔定庵常說:“總得要生個女兒才好?!毕纫詾樗皇请S口一句話,如今看詩意竟是以得趙飛燕玉印,可補無女的缺陷,足見認真,就不能不考慮一樁心事了。

    “第一首抄好了沒有?”

    “等一下。”吉云錄完了說,“你念吧!”

    “第一首未言‘奇?!鞘裁?。第二首,還得要有個頓挫,才顯得出氣勢。”他接著念第二首:

    “入手消魂極,原流且莫宣。

    姓疑鉤弋是,人在麗華先?!?/br>
    剛念了半首,吉云問道:“漢武帝的鉤弋夫人也姓趙?”

    “是的?!?/br>
    “麗華指誰?”

    “當然不會是陳后主的張麗華?!饼彾ㄢ执鹫f,“娶妻當如陰麗華?!?/br>
    “這意思是漢光武之前,西漢的玉印?”

    “是的。漢朝的宮眷,陰麗華之前,名氣最大的就是飛燕合德姐妹?!饼彾ㄢ纸又詈蟀胧祝?/br>
    “暗寓拼飛勢,休尋《德象篇》。

    定誰通小學,或者史游鐫?!?/br>
    “你這最后兩句詩,”吉云笑道,“像是乾隆體?!?/br>
    龔定庵念了一遍,自己也失笑了,“下面還有小注?!彼f。

    孝武鉤弋夫人亦姓趙氏,而此印末一字為鳥篆,鳥之啄三,鳥之趾二,故知隱寓其號矣?!兜孪笃?,班婕伃所作。史游作《急就章》,中有“縌”字,碑正作“緁”,史游與飛燕同時,故云爾。

    史游是漢元帝時的黃門郎,著有類似啟蒙課本的《急就篇》,或稱《急就章》四卷。龔定庵疑心此印為史游所鐫,根據(jù)是通于組綬之綬的“縌”字,《急就篇》中書作“緁”,這未免近乎穿鑿。吉云亦略通小學,內心不以夫婿為然,但不便攔他的高興,只揚一揚筆,示意他往下念。

    “夏后苕華刻,周王重璧臺。

    姒書無拓本,姬室有荒苔?!?/br>
    “慢一點!”吉云問道,“你這半首詩中,用了幾個典?”

    “不是兩個嗎?”龔定庵答說,“‘夏后苕華刻’,出在《竹書紀年》上,苕華是美玉,上刻‘琬琰’二字;《穆天子傳》說周穆王為盛姬筑重璧臺??墒菍嵨锖卧??”

    “夏朝姓姒,周朝姓姬,你的意思是說,夏朝的玉器連拓本都沒有;周朝的重璧臺,早成荒苔,有無亦不可考。是嗎?”

    “不錯,賢妻!”

    “那就是了,我怕我是抄錯了。你往下念吧!”

    “小說冤誰雪?靈蹤 忽開。”

    這回龔定庵不待愛妻發(fā)問,先自解釋:“小說指《西京雜記》。從來談漢朝宮闈,必引此書。其實是六朝人偽托之言。我跟王秀才談到這一點,他說,我之能得此印,即是為漢朝宮闈辨證的報答。”

    “那么,所謂‘靈蹤閟忽開”,自然是指玉印了?”

    “正是?!?/br>
    “好。”吉云催促著,“結句!”

    “更經千萬壽,永不受塵埃?!?/br>
    吉云寫完,自動替他加上一個小注:“玉純白,不受土性?!比缓笳f道:“應該還有一首。”

    龔定庵沉吟了一會兒,一口氣念了下來:

    “引我飄搖思,他年能不能?

    狂臚詩萬首,高供閣三層。

    拓以甘泉瓦,燃之內史燈。”

    “怎么?只有六句?”

    “這六句是一段,談我的一個想法。不知道將來能不能辦到。第一,我要遍征海內詩家,和我的詩。第二,我這回在昆山買的徐家故宅,打算改建為閣,專供飛燕玉印,題名就叫‘寶燕閣’?!?/br>
    還有兩句就不必解釋了,“甘泉瓦”“內史燈”皆是龔定庵的收藏,將來要陳列在寶燕閣為玉印的陪襯。

    “東南誰望氣,照耀玉山稜?!?/br>
    念完這兩句,龔定庵得意地問道:“這一結如何?”

    這一結,收束了四首詩的鋪敘。玉山便是昆山,預定在那里建“寶燕閣”供奉玉印,東南如有人善于望氣,一定會看到寶光上炎,照耀山頭。吉云心里在想,定庵性好揮霍,而且喜歡“搖攤”,這枚玉印,也許就像婁壽碑那樣,不待寶燕閣成,就會易主。

    當然,她不會掃他的興,料理了詩稿,談起明年的計劃——明年丙戌,會試之年,會試之前有舉人復試,二月二十以前,便須趕到京師,問他是走水路,還是陸道。

    “水路太緩,陸道辛苦。我們來個折中之計,水陸各半,船到山東起旱。你看如何?”

    “那得多少日子?”

    “總也得一個月。”

    “那,”吉云有些焦急,“一過了年就得動身。又要過年,又要收拾行李,怎么忙得過來?”

    龔定庵心想,假使他一個人先北上,隨后再來接眷,那樣就從容了。或者干脆在他父親衙門里找個妥當?shù)娜俗o送,更為省事。

    但話到口邊,他又咽了回去,是怕吉云有所懷疑,那就越發(fā)好事多磨了。

    “年只好不過了?!饼彾ㄢ终f,“我得還還文債,本來就沒工夫過年?!?/br>
    “這倒是真的?!奔普f道,“這兩年你總算很安分,既無賭債,又沒有堂子里的賬,你能把文債還一還,我們就真正難得過個干凈年了?!?/br>
    這句“很安分”有點皮里陽秋的意味,言外之意,如今喪服已滿,便不妨花天酒地、卜夜卜晝。為了討夫人的好,他笑笑說道:“我一定讓你過個干凈年?!?/br>
    他倒是能說能行,將各方索和托撰的“文債”都清理了出來。首先要還的一筆,為他父親捉刀,題目是他父親信中擬好了的《敬題蘇刑部塞山奉使卷子》,此人是龔闇齋的同年,病歿于七年之前,他的兒子來求“老年伯”題此奉使圖,而且指明了“要請定庵代題一首詞”。這是三年前的話,他以居憂無詩為借口,現(xiàn)在擱在那里,如今可無法再拖了。

    這種題目,自然要選一闋慷慨蒼涼的調子,略一沉吟,決定填一首《滿江紅》:

    草白云黃,壁立起、塞山青陡。誰貌取、書生骨相,健兒身手。地拱龍興犄角壯,時清鷺斥消烽久。仗征人、笛里叫春回,歌楊柳。 飛鴻去,泥蹤舊。奇文在,佳兒守。問摩挲三五,龍泉在否?我亦高秋三扈蹕,空廬落日鞭絲驟。對西風、掛起北征圖,沾雙袖。

    這蘇塞山是內務府正白旗的包衣,官至刑部郎中。他的父親叫蘇楞額,久任工部尚書,以內務府出身而任工部堂官,任內如有所謂“大工”,像起造陵寢、修建宮殿等,那就是發(fā)大財?shù)臋C會到了。蘇楞額就遇到過這樣的機會,而且不止一次。因此,在圓明園以南數(shù)里,挑選了一處水木清華的勝地,起造了一座極大的花園,當?shù)厝朔Q之為“蘇園”,龔定庵曾經在蘇園做客,此時回憶當年光景,猶不免怦怦心動。

    原來蘇塞山的兒子那興阿,字蘭汀,與龔定庵既是世交,又是好友。那興阿兄弟二人都好客,在圓明園散值歸來,便即延賓開宴。賓客中亦有上中下之分,龔定庵屬于上客,所受的待遇不同,最使得龔定庵難忘的是,那興阿祖?zhèn)鞯氖詹兀婚_放給龔定庵欣賞。

    “這回到京,我一定要帶你去逛一逛蘇園?!彼蛩拮诱f,“依我看,京師各園,以此為第一?!?/br>
    “聽你好幾次提到蘇園?!奔茊柕?,“到底怎么個好法?”

    “我念幾句當時作的詩給你聽,你就知道了?!?/br>
    瑤池侍宴歸,賓客雜鷗鷺。有園五百笏,有木三百步。清池足荷芰,怪石出林櫖。禁中花月生,天半朱霞曙。黃封天府酒,白鹿上方胙。詩壘挾談兵,文場發(fā)武庫。收藏浩云煙,贗鼎不參預。金題間玉躞,發(fā)之羨且怖。

    “他家的收藏,能讓你嚇一跳,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