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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從懷州河內(nèi)來到榆次的荊軻,已經(jīng)相當狼狽了,除去一劍一馬,別無長物。前路茫茫,去既不能;而囊無余資,留亦不可。這進退之間,簡直沒有主意可打。

    但是,以他臉上的神情,怎么也看不出他這天的晚餐還沒有著落。這就是養(yǎng)氣的功夫。他頗自矜他的這份修養(yǎng)。自然,矜持也是在心里,從不會擺在臉上。

    “去吧!”他對自己說,“出去走走。越是遭遇困境,越要顯得瀟灑?!?/br>
    他本來就夠瀟灑的了。跨一匹駿馬,懸一柄長劍,劍鞘的尖端敲擊著馬鐙,叮咚叮咚地直往鬧市而去,看上去越發(fā)像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王孫公子。

    走過一家鍛冶鋪,熊熊的爐火,亂爆的火星,和沉著洪亮的打鐵聲音所匯成的那份熱鬧勁兒,對于他蕭瑟的心情,構成了無可抗拒的魅力。于是,他下了馬,踩著從容的步子,走了進去,站在鐵砧旁邊閑看著。

    打鐵的漢子,只穿一條犢鼻褲,映著爐火,半身油光閃亮,臂上的肌rou,一塊塊在滑動,就仿佛有一群淘氣的小耗子,藏在里面,不時在流竄似的。

    他打的是一支三尺長的鐵條,手法又重又準,一錘下去,火星橫飛,隨即化為鐵屑,散落在地。這樣從頭到底,依次而下,打完一遍,鐵條像去了一層皮,但依舊周身通紅。那漢子用火鋏夾起,隨手往水盆中一拋,在“嗞嗞”的淬鐵聲中,他抬起手背,抹一抹汗,同時發(fā)現(xiàn)了荊軻。

    說得實在些,他是發(fā)現(xiàn)了荊軻腰際所懸的劍。

    那把劍漂亮得很,劍柄嵌松綠石,鑲金絲,金絲盤成饕餮面的花紋,手工極細。劍柄與劍身接合之處的“璏”,是用黃金鑄成的。

    荊軻知道他目光所注意的是什么,行所無事地微一轉(zhuǎn)身,劍鞘打著鐵砧,“咣啷”一響,好聽得很。

    “足下從何處來?”打鐵的漢子問。

    “懷州河內(nèi)?!?/br>
    “哦。齊人?”

    荊軻心知是因為他的口音,不似衛(wèi)國。他的祖先出自齊國,本姓慶,若要冒充為一直居于大國地位的齊國人,不會有人不信,但是,他不愿如此。

    “錯了。我說齊語,并非齊人。”

    “是魯國?”打鐵的漢子忽然又魯莽地改口,“好了,不管你是哪里人,只問可許我借你的劍看一看?”

    “怎么不許?”荊軻把他的劍解了下來,捏著劍尖,遞了過去。

    打鐵的漢子,以滿臉莊重肅穆的神色,徐徐抽出劍來,細細看著。那是把新鑄的青銅劍,形制極其講究,但只能作為裝飾之用。

    “你的劍還未開鋒?!?/br>
    “故意不開鋒的?!?/br>
    “為什么?”

    “只為不愿殺人?!?/br>
    “然則有何用處?”

    “備而不用?!?/br>
    打鐵的漢子,對他的話莫測高深,只報以不明意義的一笑,然后又用手慢慢拭著劍刃,顯得非常愛慕的樣子。

    荊軻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的劍曾為許多人鑒賞過,然而都只注意他的劍柄,像這個人那樣專心一致欣賞劍身的,在他還是第一次遇見。

    “我替你開鋒如何?”打鐵的漢子又說,“家?guī)熓切旆蛉??!?/br>
    趙國的徐夫人,天下冶工第一,可以媲美吳越時代的莫邪。荊軻想不到這個狀貌粗魯?shù)臐h子,竟是徐夫人的門下,于是肅然改容了。

    “久仰令師的名聲。此去邯鄲,必要一見。足下尊姓?”

    “我叫孟蒼,是家?guī)熥畈怀刹牡膶W生。不過眼高手低,名劍入目,還不至于錯過?!泵仙n把荊軻的劍半舉齊胸,反復看了看,又說,“可惜,鉛的分量多了些,如果多用些錫,還要鋒利耐用?!?/br>
    “反正我也不想殺人——而且,也沒有人值得我及鋒而試。錫多錫少,皆無所謂?!?/br>
    “對了!”突然有個甕聲甕氣的聲音插嘴,“反正你的劍,多用些黃金,望著好看就行了?!?/br>
    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這樣惡語相向,而且涉于譏刺,是極其失禮的一件事。若逢好勇斗狠之夫,說不定就會出一場人命,因此孟蒼趕緊低聲相勸:“別理他!他又多喝了些酒,酒德之壞,無以復加?!?/br>
    荊軻還未開口,那極難聽的聲音倒又響起來了:“姓孟的,你在那里胡言亂語些什么?誰喝多了酒?”

    別人要息事寧人,偏那家伙不通人性,氣得孟蒼跳腳大罵:“簡直是畜類,越扶越醉。趁早替我滾!不知替我得罪了多少客人,耽誤我多少交易!”

    “不,不!”荊軻反過來勸他,“別動氣,都是好朋友!”

    說了這一句,他回過身來,看見另一面有五六個人在喝酒。其中一個,好一張赤紅臉,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喝多了酒,反正形象獰厲,特別是那生滿兩頰的胡楂子,和一雙死魚般的眼睛,又臟又丑,格外惹人厭。

    “勞駕,請把劍給我?!鼻G軻重又回身,對孟蒼說。

    孟蒼不知該怎么辦,他已看出荊軻深沉,但這樣子的喜怒不形于顏色,卻是深沉得不可測了。他怕他有著什么出人意料的動作,鬧出事來,替他惹來難以料理的麻煩,因而躊躇著不肯把劍交回。

    “不是沒有開鋒嗎?”

    沒有開鋒的劍,與一塊頑鐵相差無幾。這下,孟蒼被提醒了,而且聽他的口氣,明是猜透了別人的心思,特意說這話叫人放心的。于是孟蒼把荊軻的劍,雙手奉還,卻到底又補了一句:“看我的薄面!”

    “言重!言重!”

    荊軻提著劍,向另一面走去,越走越近。那五六個人都用警戒的眼色看著他。為了松弛他們的緊張,荊軻投以友善的微笑,接著把他的劍插入皮制飾玉的劍室——劍鞘。

    這時,有個年紀較長的,舉起瓦缶相招:“來!喝酒。”

    “多謝!”荊軻接過瓦缶,雙手捧著,齊眉一舉,很從容地喝干,用手指拭一拭瓦缶邊緣把它交了回去。

    “嗨!”面紅如火的那人,粗魯?shù)叵蛩泻?,接著問出句話,“你怎的這等狂妄?”

    “不敢。”荊軻平靜地回答,“請明示,我是怎的狂妄了?”

    “劍不開鋒,又說不愛殺人,仿佛只要你的劍一開鋒,愛殺誰就殺誰?”說到這里,又戟指瞪眼,厲聲再問,“可是這話?”

    這樣盤問盜賊似的神情,叫荊軻大起反感,想了一下答道:“我,自覺養(yǎng)氣的功夫,還嫌不夠,有利器在身,只怕一時氣憤,出手難免傷人。足下說我狂妄,未免苛責。”

    那人在鼻孔里“哼”了一下,管自己別過臉去喝酒。這輕蔑的神態(tài),使得荊軻忍不住了,猛然轉(zhuǎn)身,向孟蒼高聲說道:“請為我的這把青銅劍開鋒!”

    這話一出口,孟蒼不答,旁觀者又都復現(xiàn)緊張的神色,怕是他準備要跟那莽漢拼命了。

    而那莽漢頭也不回,只又在鼻孔中“哼”出聲來。荊軻心中一動,覺得此人萬萬不可輕視。

    而奇怪地,就在這時候,忽然眾聲皆寂。冶金打鐵之處,終朝叮叮當當?shù)穆曇舫乘廊?,一下子靜了下來,但見一爐紅火,冒著純青的火焰,這景象令人不安得很。

    最不安的是荊軻。他發(fā)現(xiàn)他陷入一場極難應付的麻煩之中,光是料理那粗魯漢子,還不算太困難,難辦的是他要周遭的人佩服。

    他立刻發(fā)現(xiàn),這是對他平生所學的一種考驗,養(yǎng)氣的功夫,便是要用在此時此地,于是——

    于是,他微笑著把劍又歸寶劍鞘,順手又舉一瓦缶的酒,在空中劃過半個圈子,向所有的人表達敬意,然后,他自我介紹:“某,衛(wèi)國荊軻……”

    “啊!”最年長的那個,立刻打斷了他的話,又驚又喜地說,“你就是荊卿!幸會,幸會!”

    稱“卿”便表示極其尊重。其余的人,雖不知荊軻是什么來頭,但都受了此人的影響,改換了一副仰慕的神色。

    荊軻覺得很安慰,因為他的聲名已經(jīng)遠播,而尤其重要的是,在這尷尬局面中,獲得了一份非常重要的友誼。

    “我喚宋意。”那年長的又說。接著宋意替他逐一介紹,荊軻一一為禮。

    快輪到那粗魯?shù)臐h子時,他不要宋意為他報名,自己大聲說:“我姓蓋!”

    “噢!”荊軻注意到了他的劍,“足下來自巴蜀?”

    “你聽我的口音像嗎?”

    “口音不像,近似楚音?!?/br>
    “然則你何以說我自巴蜀來?”

    “只從尊劍來猜度。”

    姓蓋的那口劍,此時很少有人用了!因為太簡陋了!長不過兩尺稍余,形似韭葉;劍身與劍柄沒有區(qū)別,劍柄用兩塊木片包住,拿根白繩子隨便纏一纏;白繩子已變成灰黑,泛出油光,那滿沾著的垢膩,不用提是如何叫人惡心了!

    但是,荊軻不敢輕視,憑這么一把劍,敢于目中無人到這樣的地步,可知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他——荊軻從那把不起眼的劍上,就能看出這人是個行家……

    “天下名劍,出于吳、越、楚。尊劍形制,為巴蜀所常見,南方罕睹,因而我猜想尊兄來自巴蜀?;蛘撸鼻G軻極其輕巧地一轉(zhuǎn),把他自己的話拉回來,“曾作巴蜀之游。”

    巴蜀是流放罪犯的地方,姓蓋的聽了他的話,大不舒服,冷笑道:“便到過巴蜀,又待何如?”

    “蓋兄!”宋意緊接著以責備的神態(tài)和語氣說,“怎的,你說話總是與人作對?”

    姓蓋的不響,但顯然,臉上有著愧色。

    荊軻依然微笑著,徐徐喝了口酒,向宋意點點頭說:“劍道深微,像蓋兄這樣,實在難測?!?/br>
    這話表面上恭維,其實有著譏嘲之意。姓蓋的甚不服氣,然而無法發(fā)作,想了想,問道:“嗨,我倒聽聽你的,劍道怎么個深微?”

    這正面的考問,荊軻不敢隨便回答,細細思索一下,答道:“雖說深微,其實只一個字便可涵蓋?!?/br>
    “哪一個字?”

    “無他,一個‘利’字而已!”

    “僅一‘利’字,可以涵蓋一切嗎?”宋意懷疑地問。

    “誠然?!鼻G軻斷然決然地答道,“利器在手,無往而不利?!?/br>
    “豈有此理!”姓蓋的插進來說,“照你的說法,是劍役人,非人役劍。好沒意思!”

    “話不是這么說。劍未出手,是人役劍;一出手則是劍役人。此收發(fā)之間,憑乎一心;所以,依舊是人為主宰?!?/br>
    “詭辯!”

    “蓋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彼我鉃榍G軻不平,“相與論劍,有話盡管請說,何必動意氣?”

    “論劍?”姓蓋的哈哈大笑,“我看是劍論——劍論人。只弄把玉首、金柄、皮室的好劍,便算是盡了劍道了?”

    這幾句話說得夠刻薄,但是荊軻辯才無礙,從容答道:“正是如此!此所以古來雄主,皆求名劍,顓頊有‘畫影’‘騰空’;少康鑄八方銅劍;太甲有劍曰‘文光’;武丁有劍曰‘照膽’……”

    “好了,好了!”姓蓋的大聲打斷了他的話,“弄這些無稽之談來瞎扯,還論什么劍?”

    “好,那么談些信而有征的事。且不說周穆王的昆吾劍,切玉如泥;請教,干將可有其人?”

    “自然有的。”

    “歐冶子呢?”

    “那是越國的名冶工。又何消問得?”

    “恕我饒舌。再請問一句:風胡子,亦有其人否?”

    “那是我們楚國的良匠?!弊椭杏腥薱ao楚音者答說。

    “然則,我要請教蓋兄:干將、莫邪夫婦所鑄的雄雌雙銅劍,越王允聘歐冶子所鑄的銅劍五口為‘純鉤’‘湛盧’‘豪曹’‘魚腸’‘巨闕’,楚王命風胡子求歐冶子及干將所做的鐵劍三口為‘龍淵’‘太阿’‘工市’,可是信而有征?”

    姓蓋的語塞,而其余的人,包括宋意在內(nèi),卻都聽得津津有味,一齊用羨慕的眼光看著荊軻,仿佛羨慕他對于劍的典故,竟知道得如此之多。

    但姓蓋的不肯放棄爭辯,而且爭到要緊所在來了?!拔覇柲悖愕囊馑?,可是只求劍利,而不必講求擊刺之道?”

    這句話問得很厲害,荊軻不即回答,徐徐解下劍來,端然橫置在面前,然后平靜地答道:“只聞干將之類的名劍,水斷蛟龍、陸剸犀革;不聞持此劍者,講求擊刺之道。只聞專諸以魚腸刺王僚,胸斷臆開,貫甲達背;不聞專諸講求擊刺之道!”

    他的話一完,闔座拊掌稱妙。自然,姓蓋的是例外,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那張赤紅臉竟然發(fā)青了。

    荊軻心里有些著慌,只表面上聲色不露,慢慢地取起劍,準備告辭。

    “慢著!”姓蓋的大喝一聲,按住了他的手,“把你的劍開了鋒,看看你的‘水斷蛟龍、陸剸犀革’的寶劍,可能傷得了我蓋聶一根毫毛?”

    “蓋聶”兩字入耳,把荊軻驚得心里一跳,而臉上的微笑,卻更愉悅可人了。

    “干什么?干什么?”孟蒼趕了過來勸架。

    座中最年長的宋意,亦以微近叱責的聲音命令蓋聶:“放手!有話好說。”

    蓋聶不能不聽,收回了按住荊軻的劍的手,轉(zhuǎn)而握著自己的那把短劍,大拇指按著劍身與劍柄相接之處,中間三指緊握劍柄,劍柄盡處,通常稱為“首”的部位,藏入掌中,以蜷曲的小指虛虛約住。這是一個最易使勁的姿勢,一劍前刺,所用的力量,由身及臂,由臂及掌,而自抵著掌心的劍首貫注到劍尖。若非如此,當年專諸刺吳王僚,魚腸劍不能貫甲穿胸,直達于背。

    而現(xiàn)在蓋聶出現(xiàn)了這樣的姿勢,意味著一動手便要判生死。于是在座的人都覺得他太過分了。

    孟蒼自是格外緊張。如果出了人命,他是地主,第一個脫不了干系,所以橫身其間,翼護著荊軻問道:“何事相爭?說出來讓大家評個理?!?/br>
    “蓋兄要與我在劍上較量一番?!鼻G軻笑著回答。

    “快去把你的劍開了鋒!”蓋聶再一次挑戰(zhàn),“難道我蓋聶值不得你‘及鋒而試’?”

    荊軻心知惹惱了蓋聶的,便是這句話,然而此時不便認錯,只仍舊搖搖頭說:“平生不愛殺人,素志早定,不可更改?!?/br>
    語氣依然似軟而實硬,蓋聶越發(fā)生氣,但他知道,咆哮無用,便換了冷靜的聲音:“你放心,我不致讓你給殺掉!”

    “就算殺不掉,至少得毀掉你的劍?!鼻G軻看一看他自己的劍,又說,“我這把劍,雖無切玉如泥之利,敵你的劍,卻是有余?!?/br>
    這便有閃避之意了。蓋聶不肯饒他,接口答道:“這更不要緊了!我這把破劍,不值幾何,被你削斷了,正好讓孟蒼送我把好鐵劍。而且,我也不相信你能損我分毫。謂予不信,試一試何妨?來,來!”說著,蓋聶把他的劍往上一拋,翻個身落下來。他伸食中兩指,一下子便捏住了劍尖。臂、腕、指和那把劍,不見些微的抖動。

    荊軻的手低,眼是高的。心驚于蓋聶的那份眼法、手法和定力,卻不肯說破,只微微頷首,臉上表現(xiàn)出“孺子可教”的那種味道。

    “如何?”蓋聶晃蕩著短劍,隨隨便便地問。

    這是真正的輕蔑。荊軻血氣翻騰,突有躍然一試的沖動,但馬上轉(zhuǎn)念,無論如何敵不過他,何必自取其辱?而且就算勝了蓋聶,又如何呢?劍是“一人敵”,勝之亦是不武,何苦來?

    這一想,他是徹底想通了,因而心平氣和,所有的自卑和受辱的感覺都不存在了。夷然而笑,提劍起身,用一個致敬的眼風掃過周圍,接著,以極清朗的聲音向宋意說道:“今日幸會,受教良多。荊某告辭了?!闭f完,向外走去。

    在座的人,都有依依不舍之意,紛紛起身相送。獨獨蓋聶覺得異常不是味,但又發(fā)作不出來,怔怔地發(fā)一會兒愣,突然一跳而起,大聲叫道:“喂、喂,姓荊的,你,你沒有句話,就這樣走了?”

    荊軻站住了腳,當轉(zhuǎn)身時,心中便想好了答話:“有一言奉告蓋兄,不知可愿見納?”

    “你說!”

    “昔日越國有處女善劍,越王勾踐向她請教劍道。越女以為‘凡手戰(zhàn)之道,內(nèi)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足下剛才的態(tài)度,起先太囂張,后來又失之輕浮。接敵如此,自取其敗。以后萬萬不可!”

    臨走還開了頓教訓,把個蓋聶氣得半死,只直瞪著荊軻,一雙白多黑少的眼中,仿佛噴得出火來。

    就這時,荊軻極敏捷地解開了系在門前大樹下的馬,騰身而上,回頭抱一抱拳向眾人作別,然后雙腿一夾,那匹馬放開四蹄,片刻間就跑得很遠了。

    人在馬上,他心里卻老忘不了蓋聶的那雙眼睛。事情沒有完,蓋聶一定不服這口氣,會找上門來,逼著動手,見個高下,此人的劍術,名聞燕趙,遠播齊魯,善使短劍,“持短入長,倏忽縱橫”,自己決不是他的對手——就算是他的對手,也犯不上無緣無故跟他拼個死活。

    那怎么辦呢?他放緩了馬,慢慢尋思。

    避開他吧!荊軻對自己說。作了這個決定,他便不回旅舍,欠下三天的店錢,有一包衣衫留在那里,也抵得過了。于是,他在馬股上加了一鞭,直出南城而去。

    深秋天氣,夕陽在山,一馬一劍,踽踽涼涼地冒著瑟瑟西風,不知投向何處歸宿,那心情自然是凄涼的。而更使他自感抑郁的是,此行實是落荒而逃。他在口舌上贏了蓋聶,其實輸給了蓋聶的氣概。誰知宋意他們,居然還是欽慕之色,溢于言表,可真是叫他不能不內(nèi)疚于心。

    同時,他也深感僥幸。在整個辯論應付之中,只要有一句話說得不好,形成僵局,逼著非動手不可時,一定蒙受一場無可彌補的羞辱,甚至于不明不白送了性命,何苦來哉?

    于是,他又作了一次反省??组T四科,語言其一,自己的辯才是信得過的了;但是,用得不是地方。要像蘇秦、張儀那樣,一席傾談,說動君王,展布強國治世的長才,才算本事。把個笨嘴拙舌的蓋聶說得啞口無言心不服,差點惹出一場毫無意思的殺身之禍,這太辜負自己的辯才了!

    自謂十年養(yǎng)氣,其實淺薄無知,他心里異常難過?!扒G軻呀,荊軻!”他叫著自己的名字長嘆,“唉,你以國士自許,從今以后,還得痛下克己的工夫!”

    就這樣一路深思著,陡然驚醒,夕陽已在山后,滿天暮色,倏忽而至,西風越發(fā)勁急,砭膚生寒。腹中饑腸轆轆,而前路茫茫,不知作何打算。這份漂泊的滋味,可真?zhèn)€難以消受!

    懶懶地轉(zhuǎn)過一座小山,忽見燈火兩三,雖還遙遠得很,卻已暖到心頭。荊軻精神大振,右足跟微叩馬腹——那馬大概也餓了,也知有燈火的人家,便有歸槽享用料豆的希望,所以揚鬃長嘶,潑剌剌地跑得好來勁。

    漸行漸近,看出來是一處鎮(zhèn)市。這叫荊軻又喜又愁:喜的是不怕今夜沒有飽餐安身之處;愁的是旅舍進去容易出來難,到明天算賬動身,囊空如洗,何以交代?

    然而也不愁,那把劍,那匹馬,都還值錢。馬要代步,不能賣掉;這把自楚國花十鎰黃金換來的寶劍,說不得只好割愛了。

    狠一狠心,打算定了,頓有輕松自如之意。策馬進入鎮(zhèn)市,天色剛剛黑透。三五十戶人家,十九都已閉門。荊軻朝燈火最多的那家行去,果然是家旅舍。

    “可有單房?”

    “正有一間?!比龝x之地,語音迂緩,店家慢吞吞地答了這一句,接過馬韁,把荊軻引了進去。

    “給我的馬上好料!”

    “是?!?/br>
    “可有酒?”

    “有酒?!钡昙覐娜莶黄鹊赜盅a了句,“還有侑酒的女人?!?/br>
    “噢?!鼻G軻覺得需要松弛一下,但當時未作可否。

    等荊軻撣了塵土,又洗了臉,正坐下喝酒時,忽見門簾一掀,店家閃身而入,往旁邊一站,手打簾子,往門外點點頭,于是進來一個舉袂掩口的女子,拿極靈活的眸子瞟了他一眼,隨即半躬著腰,深深低頭,弄不清她是害羞,還是在向客人行禮。

    店家自作主張招來了侑酒的倡女,荊軻頗為不悅,但也不忍拒絕,招一招手說:“過來!”

    店家退了出去,倡女到他面前。這一走動,他才看出她好高大身材。跪在席上替他斟酒時,伸出來的手極白,荊軻喜歡肥碩白皙的女子,覺得她非常對勁,因而對店家的不快,也消失無余了。

    “尊姓?”

    “荊?!?/br>
    “荊先生!”那倡女舉起他的酒,遞到他手里。他喝了一大半,又遞回給她,她喝干了余瀝,自己報名:“小字任姜。”

    “你是趙國人?”荊軻問道,“聽口音不像?!?/br>
    “原是越國平陽人?!?/br>
    “何以到了此地?”

    “前幾年,秦國發(fā)兵攻打平陽,殺人如麻,父兄丈夫,都死在秦兵手里。兩家十九口,只逃出我一條性命,卻又流落在此,觍顏偷生?!?/br>
    “噢?!鼻G軻細看了看她:口中說得凄慘,臉上卻無哀戚的神情——他有些奇怪。也許,時間隔得久了,悲痛都已淡忘。他只好這樣替她解釋。

    “荊先生,”任姜問道,“從哪里來?”

    “懷州河內(nèi)?!彼蠈嵪喔?。

    “要往何處去?”她目灼灼地看著他。

    這眼色奇怪!荊軻心里起了戒心:秦國自用李斯為相,專門派遣各式各樣的間諜到列國去偵探機密,或者刺殺忠臣義士,這任姜說父兄丈夫都為秦兵所殺,而神態(tài)之間完全不像,說不定就是秦國的間諜,借游倡的身份,便于刺探消息,倒要防備一二。

    因此,他故意答道:“想西入函谷,到咸陽去看個朋友?!?/br>
    “噢——”任姜的聲音xiele氣,臉上有著微微的失望。

    “你問我的行蹤做什么?”荊軻倒不肯擱下不管了,追問著。

    “實不相瞞,若是荊先生往東而去,我有件事求你。既然西入咸陽,那就不用提了。”

    “原來如此!”荊軻點點頭,“你先說了,再作商議?!?/br>
    “前日遇到來自平陽的一位鄉(xiāng)親,說我家尚有未死之人——是我的一個兒子,今年八歲。若是荊先生東去,路過平陽,想求你帶個口信。無奈——”她搖搖頭,不再說下去了。

    “這可是好消息。你何不自己回平陽一趟?”

    任姜苦笑了:“路遠迢迢,談何容易?”

    飄零的倡女,只怕沒有這筆盤纏——其實也要不了多少錢,只是他自顧不暇,空有一番助人的意思,卻是心余力絀,因而也不再說下去了。

    任姜看他的神色,不知他因何不歡,但不管為什么,她有責任為他破愁解悶,所以從襟上解下一個小石磬來,笑道:“我唱首歌,為荊先生下酒?!?/br>
    “你想唱什么?”

    “《吳覦》好不好?”

    “會唱衛(wèi)國的歌謠不會?”

    “會幾首?!?/br>
    “《碩人》呢?”

    “《碩人》是最有名的,怎能不會?”

    “你就唱它的第二章好了?!?/br>
    于是任姜自己叩擊著小石磬,依照節(jié)拍,曼聲高歌: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唱到一半,她就意會到是故意借這一章歌謠來形容她的。也許是恭維,也許是戲謔,但就算是戲謔,也是可喜的。她迎來送往,閱人甚多,像這樣知情識趣的人,卻是罕見。因此,眼波流轉(zhuǎn),微笑示意,把結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兩句,唱得神情活現(xiàn),自覺十分得意。

    朗有情,妾有意,這一宵的繾綣,對征塵仆仆,前路茫茫的荊軻,是個極好的安慰。第二天上午還在擁衾高臥,突然從夢中驚醒,側(cè)耳一聽,有人在叩門。

    “誰?”

    “店家?!遍T外答道,“有客人來訪你老?!?/br>
    荊軻心中好不疑惑,怕是蓋聶陰魂不散,窮追不舍,那該如何應付?心中的念頭一個又一個地閃過,終于決定,倒真的躲避不過時,說不得只好在劍上見個高下了。

    于是他高聲吩咐:“請客人寬坐,等我起身?!?/br>
    這一下,把任姜也驚醒了。荊軻轉(zhuǎn)臉看去,她正伸出一條白皙柔膩的手臂,繞過渾圓的肩頭,握著一彎黑發(fā),斜著臉,以一雙蘊含著無限情思的眼在向他注視。

    這使得荊軻瞿然一驚,凄然欲淚,而且惘然不甘:頃刻間便可能永別,一夕情緣,將為她帶來深重的悲痛,實在令人不安。

    因此,他又生躊躇,思量著如何先騰出一段時間,把她打發(fā)走了,再跟蓋聶去打交道,也免得她擔驚受怕。

    而任姜已看出什么來了?!罢l?”她憂疑地問,“誰來了?”

    “不相干的人?!彼S口答說。

    “不相干的人,何以在人家尚未起身時來敲門?”

    這話問得有理,荊軻覺得很難解釋。轉(zhuǎn)念一起,實在也不容自己去作什么從容的安排,因而又變了主意,低聲說道:“我要跟個人出去一趟。馬留在這里,到午間不回來,叫店家把馬賣掉,給了店錢,多下的送你?!?/br>
    這是什么意思?任姜再看到他那微微的長眉和緊閉的嘴唇,突生莫名的恐懼:“到底是什么人?”她伸出雙手捉住荊軻的右腕并且把身子微向后仰,是準備著拼命拖住他的神氣。

    他看著懸在壁上的劍,啞然失笑了:“一個無理可喻的人?!?/br>
    任姜的眼光與荊軻的落在一處,猛然打了個寒噤,接著斷然決然地說:“你別去!”

    那是妻子關切丈夫的安危的神情和口吻,荊軻極其感動,思量著是不是可以逾墻而走?但一個念頭沒有轉(zhuǎn)完,他就生出強烈的自譴,為了一段柔情,失卻男兒氣概,這太可恥了。

    “任姜!”他竭力表現(xiàn)出有信心的樣子,“不要緊,你別怕。來的那個人,決不是我的對手。我也不會傷人家的性命,不過教訓教訓他,叫他知難而退?!?/br>
    “不!不要去比什么劍,叫店家把那人打發(fā)走?!?/br>
    “不好,不好!得我自己去料理?!?/br>
    任姜沒有再說話,把雙手一圈,拿他那條右臂緊緊抱在懷里,是再也不放的了。

    “別這樣子!”他半開導半懇求地說,“倒叫來的那人恥笑了去。你放放手,讓我起來。至多一個時辰,我一定回來;你也別走,等著我回來,我還有話要跟你說?!?/br>
    任姜畢竟無法永遠拖住他,放了手,幫他整裝束帶,穿戴停當。最后,替他在腰際系上了劍。

    “你可千萬小心些!”

    “我知道。你在屋里別出來?!?/br>
    說完,荊軻一手扶劍,一手開門,昂然而出。下了臺階,一見之下,大出所料,哪里是蓋聶?是蓋聶的朋友宋意。

    “荊卿!”宋意歡然行禮,大聲說道,“到底讓我訪著你了?!?/br>
    荊軻微笑著——那不是他慣有的,用來表示隨便什么樣的情況,不足以使他縈心動容的微笑,而確是出自心底的愉悅的表現(xiàn)。“宋兄!”他把劍往后推了推,疾步上前,捉住宋意的手臂,怔怔地看著;那樣一個善于辭令的人,一時竟找不出句寒暄的話來說。

    “那是你的屋子嗎?”宋意手一指,然后又拾起身旁的包裹,“我把你留在榆次的衣服帶來了?!?/br>
    荊軻心里不知是慚愧,還是感激?但有一點是想得很明白的,宋意既已到榆次的旅舍中去找過,自己的底蘊已經(jīng)泄露,便不必再對他有所隱瞞了。

    于是,他把宋意引入屋中。那任姜高高興興地開了門,宋意也不說什么,只笑得一笑,管自己坐了下來。

    “想來尚未朝食?”宋意問。

    “是的。你呢?”

    “也還不曾。”宋意看著任姜說,“有勞了?!?/br>
    就他不說,任姜也正要去吩咐店家備食,她報以淺笑,輕輕走了出去,順手把門掩上。

    宋意一直看著她,直等腳步遠了,才把荊軻的包裹取到面前,解開來掀一掀衣服,下面燦然一塊金子。

    “聊且將意?!闭f著,他把二十四兩重的一鎰黃金塞給荊軻。

    這是旱后雨,雪中炭。荊軻不肯泛泛言謝,問道:“遠道見訪,只為贈此物與我?”

    “也不算遠?!彼我庑煨齑鸬?,“雖說萍水相逢,實是傾心不已。在榆次遍訪旅舍,得知蹤跡,說足下日暮未歸,只留下一包衣物,想來是抵作店錢,一去不歸的了。如果所料不差,怕足下有陳蔡之厄,特來赴援?!?/br>
    “愛我如此,真是叫人感動,讓我說句實話吧,昨天連夜離開榆次,卻是為了不愿與蓋聶為敵?!?/br>
    宋意點點頭,輕聲答道:“蓋聶亦已意料及此。”

    “他怎么說?”

    “當時大眾公議,仍要邀請足下,作一暢敘。蓋聶說你必已離開榆次。果然如此?!?/br>
    “莫非他以為我有懼意?”

    “此是蓋聶淺薄,不知你器宇深沉,決不肯以有用之身,跟他作無謂之爭?!?/br>
    一句話說得荊軻慚感交并,心潮鼓蕩,終于一躍而起,撫劍自語:“荊軻,荊軻!不知你何以報答知己?”

    “荊卿!”宋意也激動了,“遲早間必有人以國士視足下。一朝風云際會,莫忘故人的期許?!?/br>
    “請放心!荊軻決不至辱及知己?!?/br>
    就這一番接談,彼此都覺得交情已大不相同,共案朝食,談得十分起勁,像多少年的老朋友似的。

    談論的主題,是品評當代的人物。宋意感嘆于“四公子”——齊國孟嘗君、趙國平原君、魏國信陵君、楚國春申君,次第下世。那種珠履三千,奇才異能之士薈萃一堂的盛況,不可復見了。

    “不過,”宋意語氣一轉(zhuǎn),面露興奮仰慕的神色,“當今有人,禮賢下士,還有四公子的遺風?!?/br>
    “噢,誰?”

    “燕太子丹。結納賓客的禮數(shù)、義氣,真是了不起?!?/br>
    “何以見得?”

    “只說一事?!彼我鈫柕?,“你知有樊於期其人否?”

    荊軻怎么不知道?那是十年前轟傳列國的一件大新聞。樊於期以秦國大將,奉宰相呂不韋的命令,從秦王政的弟弟長安君成蟜伐趙。樊於期一向卑視呂不韋的為人,于是在成蟜面前,揭發(fā)了呂不韋的陰私,同時,說動了成蟜舉兵內(nèi)犯,要以嬴氏嫡嗣的身份,收回秦國社稷。檄文中說:“文信侯呂不韋者,以陽翟之賈人,窺咸陽之主器。今王政,實非先王之兒,乃不韋之子也!始以懷娠之妾,巧惑先君;繼以jian生之兒,遂蒙血胤。”此雖是指責呂不韋的罪狀,但也暴露了秦王政身世之丑,檄文傳布,天下誹笑。因此,秦王政把樊於期恨得要寢皮食rou。

    不久,成蟜君兵敗自殺,樊於期不知去向。秦王懸賞,凡持樊於期首級來獻者,賜金千斤,食邑萬戶。自古以來,從無如此貴重的人頭;但是,沒有人能從樊於期身上取得富貴。

    而此刻宋意突然提到了他,荊軻好奇地問道:“莫非樊於期已有了下落?”

    “對了,他在燕國。逃亡至燕,在深山里躲了十年,半年前才公然露面,投奔太子丹。”

    “那不是叫太子丹為難么?”

    “正是這話。”宋意點點頭說,“燕國太傅鞠武,勸太子丹說,秦王把樊於期恨入切骨,若是收容了他,必定得罪秦王,引起莫大的后患,不如把樊於期往北遣入匈奴之地。你道太子丹怎么說?”

    “哼!”荊軻冷笑道,“鞠武倒是善于設謀的,借匈奴以滅口,既無殺樊於期之名,又不得罪秦王。無奈太子丹與樊於期處境相同,都跟秦王有宿怨,若是出此不義之舉,試問還有什么人敢助他報仇雪恥?”

    “對!你對人對事的看法,比我真切。太子丹正以樊於期窮無所歸,不忍加害;而且還在易水之北,特為他筑一所‘樊館’,奉如上賓。這番風義,實在也是很難得的了?!?/br>
    “是的。如果有緣,倒不妨一見這位仁義的太子?!?/br>
    “那你何不就到燕國一游?”宋意很興奮地慫恿他說,“以你的才智見識,必能為太子丹所重用?!?/br>
    荊軻微笑不答。他自負有王佐之才,希望輔助明主,成就霸業(yè);在太子門下做一名食客,備貴人顧問,那不是他的志向。

    但是,宋意的盛情是可感的。因此,他轉(zhuǎn)念想一想,便又答道:“我從未到過燕國京城,去看一看也好?!?/br>
    宋意也有去燕國的打算,于是約了后會之期,作別而去。荊軻原來抱著隨遇而安,徐圖發(fā)展的想法,此刻有了遠行的旅費,也有了對朋友的承諾,便不能不好好地籌劃一下了。

    “一早嚇我一大跳,此刻又叫我納悶?!比谓娝恢辈焕硭迷箲坏目跉庹f,“你到底心里有什么事放不下?”

    “還有什么?”荊軻開玩笑地回答,“都只為了你,叫我心里放不下?!?/br>
    任姜卻不以為是戲言,立即挨近了他,以極低但極沉的聲音說:“那么,你帶我走!”

    “走哪里去?”

    “隨你。海角天涯,我只跟著你,包管伺候得你舒服?!?/br>
    “那不行。我有我的事?!彼吹剿霓D(zhuǎn)為幽怨難伸的臉色,忽然得了一個安慰她的主意,“這樣吧,我?guī)愕胶?。然后,我另外給你錢,讓你回平陽去找你的兒子?!?/br>
    原來只巴望有個便人到平陽替她捎個信,托親戚打聽兒子的消息,此時竟能生還故鄉(xiāng),把漂泊的生活作個結束,這在任姜實在也是喜出望外,所以高高興興地應承著,而且行動舉止也格外顯得溫柔可喜了。

    凡是周游列國,準備待價而沽的策士,都喜歡把生活起居弄得很有氣派。荊軻原是富家子出身,更講究鮮衣怒馬,有了宋意所贈的那一鎰黃金,他便不愁不會裝飾自己和任姜,買了一副銅配件擦得雪亮的馬鞍,也替自己和任姜做了新衣服,又雇了一輛車,讓任姜乘坐,一路風風光光來到邯鄲。

    趙國的邯鄲,秦國的咸陽,齊國的臨淄,魏國的大梁,號稱四大都邑。其中邯鄲的繁華,更推第一——但是,邯鄲也是最多事、最復雜的地方:地處沖要,四通八達,而且迫近秦國,各地都派得有密使在這里刺探消息。秦國亦以邯鄲作為派遣間諜,散布謠言,收買政客、游士的中心。龍蛇混雜,明爭暗斗,那是國與國之間安危利害的沖突,金錢與人命同樣地不被顧惜,有人一夜之間,憑一句話、一張圖發(fā)了大財;但也有人因為一句話、一張圖送了性命。因此,荊軻未到邯鄲,便有戒心。他知道他的儀表舉止,必定為人注目,深怕卷入無謂的是非漩渦之中,一切言談舉止,特別加了幾分小心。

    閉門進了晚食,在燈下與任姜閑坐,兩人商量今后的進止。荊軻把剩下的錢,一分兩半,拿一半推到任姜面前說:“你我該分手了。明天你就回平陽去吧。但愿你早早覓得愛子,再尋個好歸宿,平安度日。”

    任姜不響,慢慢地,兩行清淚,流個不停。

    “怎么了?”荊軻明知她不忍分離,卻故意這樣問。

    “哪里更有歸宿?”任姜哽咽著說,“早知此刻割舍不下,倒不如不跟了你來!”

    這下,輪到荊軻沉默了。

    “你不興這樣子的!既帶了我來,又生生把我撇下——好比攜我到了云端里,卻又一推推我下來,不太狠了些?”

    話說得不講理,但正以不講理,才顯出她的刻骨銘心的深情,荊軻心想:有麻煩了!

    “那么你說呢?”

    這一問,事有轉(zhuǎn)機,任姜立即舉起豐腴白皙的手,拭一拭眼淚,笑道:“還用我說嗎?你到哪里,我到哪里。不管你拿我當灶下婢也好,浣衣婦也好,只別叫我離開你——我,讓我想看看你的時候能看得到你就行了?!?/br>
    “唉!”荊軻懊悔地說,“你何以說這些癡話?”

    “我也不知道癡不癡,只都是我心里的話;你如不信,我發(fā)誓給你聽……”

    “不必,不必!”荊軻攔著她說,“我信?!?/br>
    “你信了,不就該答應我了嗎?”

    荊軻不由得有些好笑。“怪不得你長得又白又胖,”他說,“原來你沒有心事?!?/br>
    “我的心事就是怕你扔了我;你答應了帶我走,我還有什么心事?”

    荊軻心想,不管多么精明懂事理的人,一犯到男女之情便迷糊得無理可喻了。只好這樣問道:“你不是要去尋你兒子嗎?”

    “是的。”任姜有些愧色,“但也不忙。十年不見,就再等些日子也不妨。等你安頓好了——不是說要到燕國去,投奔什么太子?先辦了你的大事再說?!?/br>
    看樣子,一時無法說服得了任姜,越談話越多,反而糾纏得不可開交。于是荊軻亂以他語,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話,磨到夜深,熄燈安置。

    第二天一早起身,荊軻整肅衣冠去拜訪徐夫人。那是他到邯鄲來的唯一目的。他一生愛好利劍,自從與蓋聶論劍以后,內(nèi)心起了疑問,到底是劍的鋒利重于擊刺之術,還是善于擊刺之術,便不必再講求劍的本身?去見徐夫人的動機,除了由于一般人所具有的仰慕之意外,便是要求得這個疑問的解答。

    徐夫人在邯鄲是名人,她的家不難找。到門下馬,叩戶求見。應接的年輕人答道:“有什么話跟我說好了?!?/br>
    “可是徐夫人不在府上?”

    年輕人躊躇了一下說:“在是在,已封爐不見客了?!?/br>
    “我是專程來拜訪徐夫人的。在榆次,曾結識孟蒼,他還有話要我轉(zhuǎn)告徐夫人?!?/br>
    “噢。”年輕人的詞色不同了,“既是有淵源的,又當別論。請稍待?!?/br>
    年輕人進去了好久,再回出來時,招招手把荊軻邀了進去。

    穿過正廳,來到一間精舍,徐夫人已站在那里等候。她享名已久,為天下冶工尊為前輩,荊軻想象中,一定是位雞皮鶴發(fā)的老婦;其實不然,她看上去不過四十剛剛出頭,儀態(tài)嫻雅,但一雙眼睛灼灼有神,特別是因為她身后一架子的寶劍襯托著,格外顯得英氣逼人。

    “足下就是荊卿?”徐夫人首先動問。

    “不敢!”荊軻很恭敬地行禮,“衛(wèi)國荊軻,傾慕夫人的名聲,已非一日?!?/br>
    “我本來已閉門謝客,只以足下的誠意,破例一見。請問,小徒有什么話要跟我說?”

    “乞恕罪?!鼻G軻再一次行禮,“我在榆次結識孟蒼,倒是未假;不過,他并沒有話要我轉(zhuǎn)告。我只是借他的名義,作為進身之階而已?!?/br>
    “噢!”徐夫人笑道,“足下倒是位誠實君子。有何見教,盡請明言。請坐下談?!?/br>
    態(tài)度如此誠懇,荊軻便不必亟亟乎提出疑問,解下腰際寶劍,雙手捧上,口中說道:“請法家鑒定?!?/br>
    徐夫人稍一踟躕,終于把他的劍接了過去,抽出鞘來,用纖纖雙指,略略彈了一下,錚然一響,余音猶在之際,便即答道:“可惜,火候不足。如果回爐再煉,煉成一把匕首,雖不能斷金切玉,普通的青銅器,決非對手?!?/br>
    “然則‘利’之一字,便可盡劍道?”

    “不然。身懷利器,若是不善使用,反成招禍之由。”

    “既如此,不如攜一把普普通通的劍,反可安然無事?”

    “這又不然,利器總是利器。不過——”徐夫人笑笑,不再說下去了。

    荊軻卻放她不過,逼緊了問說:“‘不過’如何?”

    “看足下非用劍的人?!?/br>
    荊軻覺得她的話,奇怪得很?!皬暮我姷??請問?!?/br>
    “我只是這么想……”徐夫人笑道,“猜測之詞,請足下不必介意?!?/br>
    “不,不!”荊軻深深點頭,“夫人高明得很,我確是個不會用劍的人。劍,在我身上毫無用處,敬以奉贈?!?/br>
    徐夫人似乎大感意外,微笑問道:“然則足下以何防身?”

    “不須防身之物。無人可以傷我?!?/br>
    “噢——”一直從容周旋的徐夫人,突然注意了,那一雙明亮的眼睛,看上去更覺犀利敏銳。

    “夫人以為我是狂言?”荊軻又說。

    徐夫人不即回答,慢慢地把他從頭打量到底,然后徐徐發(fā)言:“足下深沉得很??裱圆槐貫槲叶l(fā)。我看出你一片誠意——常人說贈劍的話,自是唐突;在足下,我倒不便辜負你一番盛意?!?/br>
    這一說,荊軻倒反而不安了。他一向做事周詳,而此舉卻嫌冒昧——徐夫人是天下知名冶工,送她這么把并不算一等的劍,算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他改容相謝:“荊某無狀,慚惶之至?!?/br>
    徐夫人正以他極深沉的人,做出極冒失的事,才見得他詞意之中流露的誠意,所以很感動地答道:“莫如此說。我是真心感謝?!?/br>
    “榮幸得很。”荊軻站起來說,“數(shù)年想見一見夫人的宿愿,一旦得償,真?zhèn)€不虛此行。異日再來拜訪?!?/br>
    “在邯鄲是路過?”

    “是的。”

    “還有幾日勾留?”

    荊軻想了一下答道:“就要走的?!?/br>
    “往北?”

    “正有此意。”

    “好,好!”徐夫人極欣慰地答道,“燕太子甚賢。足下此去——噢,”她忽又問道,“是舊識?”

    “不。尚未謀面。”荊軻老實透露,“不過,確為結識此人而去?!?/br>
    “此去必定如魚得水,可賀、可賀。”

    聽徐夫人這樣說法,可知燕太子丹確有過人之處,荊軻越發(fā)增加了前途的信心。本想再打聽一下燕太子的為人,轉(zhuǎn)念一想,實無必要,便即告辭。

    徐夫人已送至廳前,等候客人著履時,忽然又說:“荊先生請稍待!”

    “夫人還有吩咐?”

    “請暫留步,等我取了東西來再說。”

    徐夫人翩然入內(nèi)。荊軻在庭前站著等候。這一等等了許久,倒教他困惑不解了。

    “有勞久候。”終于,徐夫人重又出現(xiàn),手持一塊竹簡,遞給他說,“燕太子丹求我一張方子,我一直不曾給他。如今,就煩足下轉(zhuǎn)交?!?/br>
    荊軻明白,這是極關緊要的東西,燕太子丹一直求而不得;現(xiàn)在,徐夫人托他轉(zhuǎn)交,明是拿這方竹簡讓他作為進見之禮。這番盛意和用心,著實可感。因此,他接過竹簡,貼身藏好,并且莊容表示:“我一定帶到,面交本人?!?/br>
    “多謝,多謝。異日有緣再敘。”

    回到旅舍,想偷空看一看那塊竹簡上,到底刻些什么文字,偏偏任姜一直纏住他說長說短,苦無機會。不過一面調(diào)笑,一面不斷在想:是一張靈驗的偏方嗎?將又不聞徐夫人有善醫(yī)之名。而且以燕國太子的尊貴地位,又何必cao心于這些瑣碎之事,豈不可怪?

    “你在想什么?”任姜看他神情有異,關切地問。

    “你猜!”他隨口應答。

    “我猜不到。也不愿猜?!?/br>
    “為什么?”

    “為什么?”任姜大聲地問,“為什么一個人的心思要叫人猜?要干什么、說什么,爽爽快快地,那才像個男子漢?!?/br>
    她爽朗率直的態(tài)度和言詞,使荊軻甚為欣賞。他也知道,她是歷盡滄桑,深諳人情的婦人。而只有在他面前,由于傾心相許,才毫無保留。

    忽然,荊軻心念一動:這樣一個內(nèi)心極有分寸,熟于世故,而外表看來胸無城府,令人樂于相親的人,倒實在是做間諜的好材料。秦國派遣間諜,四處活動,同樣地,六國亦都想探查秦國的底蘊,只要能刺探得秦國的軍情、秘計,無論到哪一國,都必會受到優(yōu)隆的禮遇。

    想歸想,他并無利用任姜的意思。實際上他對這一套雖然知道得很多,卻甚輕視,他喜歡以堂堂之陣,展布一個局面,但是——

    但是,至今未遇明主。燕太子丹不知如何?聽一路的口碑,是個大可結交的人。他想到宋意和徐夫人的話,頓覺有無限的沖動,恨不得此刻就能一識其人。

    “到底怎么回事嗎?”任姜是一張宜喜宜嗔的臉,便是算發(fā)脾氣,也別有令人心醉之處。

    可是,荊軻心念一動,剛涉遐想,便斷然決然否定了自己的情感,笑一笑,不作聲。

    “說呀!”

    “何必如此?”荊軻笑道,“我不愿意告訴你,可也不肯編一套謊話騙你。你該懂得這一層意思?!?/br>
    “是?!比谓p輕答了一聲,低下頭去,不再多說。

    荊軻倒反覺得有些不忍,把頭扭了開去。任姜也站起身來,展開衾枕,兩人默默地安置。

    一覺醒來,只見月色如銀。荊軻陡然警覺,這是擺脫任姜糾纏的好時機。于是,他以極輕的動作,悄悄起身,扎束停當。其時任姜的好夢正酣。

    她夢見些什么?荊軻在想。同時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她的臉,但又怕把她驚醒,拿手又縮了回來。

    他把剩下的錢,大部分都留了給她,開了房門,直到馬槽,牽出了他的馬,草草上了鞍子,上馬往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