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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二章

第二章

    第二章

    這是再一次逃跑。荊軻心里很難過。不知道自己何以總是走得如此欠光明磊落?

    但是,到了天亮,他心里不再那樣抑郁了,朝曦影里,放馬疾馳,有著一種急于開拓前途的興奮。

    這一帶他從未到過,可是他無心瀏覽沿途的景色。曉行夜宿,到第三天看見一條大河,向路人動問:“這條河何名?”

    “這是南易水,又名兩色河?!?/br>
    “啊,易水!”他又驚又喜,“到了燕國京城了!”

    “還早。”路人告訴他,“要過了中易水,才到燕國京城。”

    “這樣說,還有北易水?”

    “是的。北易水又名安國河,出窮獨山,又名濡水。三易只有南流自成一派?!?/br>
    接著,熱心的路人,為他指點古跡:有“將臺”,是燕昭王練兵的地方;“仙臺”,燕昭主求仙之處;“候臺”,周武王在此筑臺以占天象,其后燕昭王就其故址改筑聚樂臺。

    一切的古跡,都少不了有燕昭王在內(nèi);一代雄主,死后的聲名猶在。荊軻心想,燕太子丹會不會成為燕昭王第二呢?如果是,誰是他的樂毅?

    他又想到,這疑問其實可由他來解答。燕昭王的偉績,是來自魏國的樂毅、齊國的鄒衍、趙國的劇辛,幫助他創(chuàng)造的。要問燕太子丹,能不能成為第二個燕昭王,先要問他是不是第二個鄒衍、劇辛,或者樂毅?

    意會到這一層,荊軻的雄心,陡然高漲,而且內(nèi)心中充滿了一種無可形容的莊嚴感覺。當他渡越南易水,舍舟登岸時,他仿佛踏上自己所治理的土地一樣,有著無限的親切之感,但也有無限的沉重之感——他已把一份臻燕國于富強之境的責任,隱隱然擔負在雙肩上面了。

    于是,他開始感到他的身份十分尊貴。原來準備一到燕國,便去拜訪太子丹的計劃,迅速地被推翻。如果太子丹真有禮賢下士的誠意,一定會派人在注意奇才異能之士,也一定會發(fā)現(xiàn)他的蹤跡,登門求教。否則,他寧可埋沒,不必自薦。

    然而有件事卻不易處理,徐夫人的那方竹簡怎么辦?這是一塊進身之階,但也是受人之托,必須得盡的義務(wù);不想用它為進身之階,是自己的事,受人之托,總得有個交代,卻是做人起碼的道理。

    不費什么手腳的一回事,此時卻成了極大的難題,他取出徐夫人的那塊竹簡,又細細看了一會兒。那是一張藥方——他不太懂藥性,只知道其中有幾味藥,具有劇毒。這就更令人奇怪了!他在想,一張開列著毒藥的藥方,托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轉(zhuǎn)交另一個也是他素昧平生的人。徐夫人的行動,也實在詭秘得很。

    由于這一份好奇的心理,他決定到了燕國京城,先弄清這張藥方的作用再說。

    策馬疾馳,近午時分到了中易水。在渡口的小店中打了尖,渡河而過。不久,便到了燕國京城。

    城不大,但墻垣高大堅固,形勢相當雄壯。荊軻自南門進城,緩緩策騎,閑閑瀏覽,一直往鬧市而去。

    忽然,街上的人奔走相告,神色失常,似乎出了什么事。荊軻不由得勒住了馬,俯身向正在翹首觀望的一個路人問道:“可是生了什么變故?”

    那人看了看他,問道:“你是外鄉(xiāng)人?”

    “是的。初臨貴國,不諳禮俗,請多指教?!?/br>
    “那你快請躲開吧!”

    “呃,”荊軻要問個清楚,“為什么呢?”

    “唉!”那人面有慚色,“敝處民風強悍,子弟失教,不說也罷?!?/br>
    既有難言之痛,荊軻便不肯多問,放開了馬韁,剛走得兩步,那人搶上前來,抓住了嚼環(huán)。

    “請聽我一句話,不必再往前走!”

    荊軻剛要答話,只見前面一陣大亂:人群四散,視界顯豁,他看到一個生得異樣雄壯的少年,揮舞著一把鋼刀,正在追逐一個中年漢子。

    怪不得說“子弟失教”。但是,一個強悍的少年,如此橫行,竟無人制服得了他,也太不可思議了。心念動處,俠氣大發(fā),他毫不考慮地跳下馬來,把韁繩往勸他躲避的那人一丟,迎面向那中年漢子走去。

    終于晚了一步。一聲凄厲的嘶喊,中年漢子已被少年一刀砍翻在地,腿肚上血流如注。而那少年還不肯饒他,跳起來又是一刀。

    正作勢欲下時,荊軻已趕到他面前,用極冷峻的聲音說:“住手!”

    少年的視線向下注視著中年漢子,聽見聲音,才抬起頭來看。荊軻屹立不動,臉上毫無表情——便這聲色不動,反倒像蘊蓄著一種強大莫測的力量,把那少年震懾住了。

    于是,荊軻投以撫慰的眼光,譴責中含著友愛,并有一種代為擔當?shù)囊馕?。這使得殺人少年不安,但也使得他平靜——那只舉著鋼刀的手,慢慢地,軟弱地垂了下來。

    荊軻微微點一點頭,仿佛示意他等待。然后,他俯下身去看視那被殺傷的中年人的小腿,一刀見骨,創(chuàng)口的皮rou翻了過來;再看他的臉,色如金紙,額上冒著黃豆大的汗珠,咧著嘴,只會吸氣,連呻吟的聲音都沒有了。

    這樣流血不止,不久就會送命。荊軻抬眼看了看,想找人來幫忙救傷。

    那些路人原來畏懼少年的兇悍,怕受誤傷,四散奔逃,這時已都站住了腳在觀望。有些人在替荊軻擔心,因為他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之下,那少年只從他背后一刀,便可劈開腦袋;但是,他們怕那少年,不敢對荊軻提出警告。

    另外更多的人,對荊軻是有信心的,他們認為殺人少年的兇焰已被有效地抑制了,他們懂得荊軻的眼光,并且有那熱心而膽大的人,走了上來。

    “得趕快找醫(yī)士?!鼻G軻很快地說,聲音仍是十分清晰沉著。

    “是的,是的?!庇腥苏f,“多虧你救了他?!?/br>
    同時,有幾個壯漢合力抬起受傷的中年漢子——他,盡力轉(zhuǎn)過臉,投荊軻以感激的一瞥。

    圍觀的路人一分為二,有的跟著傷者去了,有的在當?shù)貒G軻和殺人少年??辞G軻是用欽佩的眼光;而看殺人少年的眼光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厭惡和想得之而后快的感覺。

    于是殺人少年寬廣的胸脯起伏著,嘴唇閉得更緊,同時把頭慢慢抬了起來。

    這又要出事了!荊軻趕快把一只手搭在那少年肩上,輕輕一按,問道:“你姓什么?”

    少年尚未答話,旁邊有人替他報名:“他叫秦舞陽?!?/br>
    “好名字!”荊軻贊了這一句,又問,“你知道你錯了嗎?”

    “我沒有錯。”秦舞陽大聲回答。

    “無故殺人……?!?/br>
    “怎說是無故殺人?”秦舞陽搶著分辯,“那該死的家伙,欺侮我的jiejie?!?/br>
    “哼!”人叢中有人冷笑,“他jiejie!”

    秦舞陽的臉色發(fā)白,由白轉(zhuǎn)青,叫人害怕。荊軻做了個很有力的手勢,示意大家禁聲,才轉(zhuǎn)臉向秦舞陽說:“我是路人,管了這樁閑事,但是,我也救了你。沒有殺人,罪不至死,聽我的話,去受國法判決!”

    秦舞陽一愣,接著發(fā)怒地問道:“你憑什么叫我這么做?”

    “憑天下的正道?!?/br>
    “還有呢?”秦舞陽冷冷地又問,同時偷眼四覷,似乎在盤算,能不能殺出重圍?

    荊軻知道他的心意,想飛起一腳,踢掉他手中的刀再說。但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合適,就這躊躇的片刻,看到圍觀的人紛紛讓路,同時有人叫道:“好了,好了,田先生來了!”

    人叢中閃開了一條路,一位白發(fā)皤然的老者,正蹣跚地策杖而來?!坝质钦l鬧事?”他問,聲音蒼勁得很。

    “是秦舞陽。把白七的腳砍壞了?!?/br>
    “你為什么不說白七調(diào)戲良家婦女?”秦舞陽厲聲抗議。

    “調(diào)戲了誰?”老者又問。

    “我jiejie?!?/br>
    “噢。白七呢?”

    “送去醫(yī)治了?!被卮鸬哪侨擞种钢G軻說,“多虧得他制住了秦舞陽,否則,一定要出人命?!?/br>
    “噢!”田先生很注意地看著荊軻。

    為了尊賢敬老,荊軻躬身自陳:“在下姓荊?!?/br>
    “老夫姓田?!碧锵壬钌畹攸c一點頭,作為答禮。

    交換了這簡短的寒暄,他們彼此都在觀察對方。荊軻看他,須眉皓然,但是說話的聲音,和那雙蘊含著極深的智慧和世故的眼睛,以及想到大眾對他的尊敬,可知是個有道之士。此來燕國,若想有所作為,這是一位必須結(jié)交的長者。

    而同樣地,田先生對他,一面初識,也極欣賞。他平生不知見過多少豪杰,但從未見過荊軻這樣子的氣質(zhì)——神閑氣定,卻隱隱然有著睥睨一切的傲態(tài),看他手無寸鐵,卻能制服得了燕市有名的惡少年秦舞陽,這份潛在無形的力量,令人難以測度。

    于是他說:“荊兄請稍待。待我料理了眼前,再來請教?!?/br>
    “是。”荊軻向秦舞陽平靜地看了一眼,擠出人叢。

    “舞陽!”田先生用一種老祖父告誡頑劣的孫兒的姿態(tài)說,“你可知罪?一個人立身處世,為何要叫人人側(cè)目,避之唯恐不速、不遠?”

    秦舞陽不答。

    “說呀!”

    “別人自己要躲,管我什么事?”

    “詭辯!”田先生大喝一聲,“若非你動輒拿刀殺人,別人會躲開你么?把刀給我!”

    秦舞陽遲疑了一下,終于將那把鋼刀遞了出來。有人接了過去,代田先生拿著。

    “我也不打你,我也不罵你。若是平常毆斗,我還有個擔待;如今你傷了人,不服國法,那還成什么世界?除非太子赦了你,我可無能為力了。”

    這話在荊軻一聽就懂了,田先生表面講國法,實際上會替秦舞陽打點,讓太子丹法外施仁,赦免了他。荊軻深怕他不懂暗示,辜負了田先生的至意,把局面弄擰了,不容易扭得過來。

    幸好,秦舞陽倒也硬氣:“他娘的什么國法!我不怕?!便涣R了這一句,大步向外走去——自然,那是去投案。拿著刀的那人,跟在他身后。

    圍觀的路人散去了一大半。田先生看著秦舞陽的背影,顯得很滿意似的。然后,他回過頭來,向荊軻招呼:“荊兄,請到舍下一敘,如何?”

    “辱蒙寵召,敢不如命!”荊軻答了這一句,回頭去張望。

    “足下的馬在那里系著?!碧嫠9荞R匹的那人,搶出來招呼,也招呼了田先生,才向荊軻自我介紹:“我叫高漸離。”

    “啊,幸會、幸會!”荊軻高興地笑著——那在他是極少有的表情,“久聞燕市高漸離之筑,天下第一。高兄,你少不得好好讓我飽一飽耳福?!?/br>
    “那自然?!碧锵壬鸀榻涌谡f了這一句,又問,“聽口氣,荊兄是初臨敝地?”

    “正是慕名來游上國?!?/br>
    “上國,是的,上國!”田先生閉上了眼,微微頷首,臉上流露出奇怪的憶往的神情,想來是在回憶燕昭王的時代——那是五十年前的陳跡了。

    “天快黑了,田先生,請吧!”

    “好,好!漸離,你也來!”

    于是,高漸離替荊軻牽著馬,追隨著策杖徐行的田先生,一行三人,都到了田家。升階登堂,重新見禮,荊軻這才知道田先生名叫田光。更從高漸離的口中知道,上自公卿,下至庶人,都稱田光為先生,雖無官職,卻享大名。

    剛剛坐定,田光又派了高漸離一樁差使:“漸離,煩你到鞠太傅那里走一趟。救一救秦舞陽?!?/br>
    “是?!备邼u離問道,“如何措辭?”

    “秦舞陽尚未成年,兼且父母雙亡,自幼失教,情有可原。而且,”田光加重了語氣說,“此人有血性、有勇力,導(dǎo)之以正,不失為國家可用之才。我的話,你可理會得?”

    “我理會得。是請鞠太傅轉(zhuǎn)求太子,赦免了秦舞陽?!?/br>
    “正是此意。但你不必說破。太子方在用人之際,而鞠武又是太子的師傅,他自然會作安排?!?/br>
    “是。”高漸離起身,又說,“見鞠太傅不容易,只怕要等,若是太晚了,我明日上午再來復(fù)命。只是——”他拿眼看著荊軻。

    “好,好!你去吧。這里的貴客,我自會遣人送入旅舍安置。你不必cao心了?!?/br>
    “既如此,荊兄,你我明日再敘?!?/br>
    “請便,請便?!鼻G軻笑道,“明日我在旅舍恭候,請別忘了,攜筑俱來。”

    “不會忘。”說著,高漸離作別自去。

    田光挪一挪身子,居于下方,將他身邊的席子拂了拂,說:“荊兄,請在此坐?!?/br>
    于是,在客位的荊軻,移到田光的身邊,促膝而坐。起先,他還有些矜持,但田光的神情十分親切自然,使得荊軻在感覺上非常舒服,于是談鋒也更豪健了。

    他談一路的見聞,談列國對于強秦的恐懼和痛恨,也談他自己的見解,田光那么大的年紀,一直兀坐傾聽,毫無倦容。這使得荊軻有著極深的感動。

    只有一樣不好。他從晌午打尖以后,水米不曾沾牙,這時又饑又渴,而田光既不設(shè)飲,又不具食,把個荊軻餓得饑腸轆轆,只不便開口索食。

    而田光仿佛根本不曾想到,依然殷殷垂問,縱談世事,幾乎已到了午夜。荊軻餓得頭昏眼花,額上直冒虛汗,同時卻又不能不極力應(yīng)付談話,越發(fā)苦不堪言。

    想一想,他捉住交談中的空隙,開口告辭:“夜深了,只怕田先生該安置了……”

    “不,不!”他的話沒有完,田光便搶著打斷,一手捉住了他的臂,“足下清言妙思,足以驅(qū)倦,讓我再好好請教?!?/br>
    這一談,又談了許久。荊軻再一次告辭,仍舊為田光極力留住。到了第三次再留,荊軻可有些忍不住了,但轉(zhuǎn)念一想,既已到了這地步,索性拼著挨一夜的餓,作個通宵長談,倒要看看誰耗得過誰?

    一起了這賭氣而又略帶惡作劇的心思,說也奇怪,腹中反不覺得怎么餓了。整頓精神,重拾話題,越發(fā)顯得神采飛揚。

    就這時,出來一個僮仆模樣的人,湊在田光耳邊,才說了兩三句,他瞿然抬眼,歉仄萬分地失聲喊道:“啊,??!我可真是老昏悖了,竟忘了貴客尚未進食。快,快,快設(shè)杯勺!”

    荊軻有些啼笑皆非。他平生從未遇見過這等情景,所以不知怎么說才好,唯有微笑不語而已。

    “老夫以不晚食為養(yǎng)生之道,以致忘了為客具餐。荊兄,你不以為我是有意慢待吧?”

    “哪里的話。得接長者的芝顏,食德已多?!?/br>
    田光哈哈大笑,不知是自嘲,還是真?zhèn)€覺得好笑?荊軻聽他笑得爽朗有趣,也陪著笑了一陣。

    食案就在田光蒼老如霜天鶴唳的笑聲中,抬了上來,有酒有rou,可算盛饌。田光以一盂熱湯相陪,很殷勤地勸荊軻努力加餐。

    哪知他餓過了頭,反喪失了食欲。但這一來,也更顯得他的從容優(yōu)雅。一面吃,一面談。到了夜深,田光派個人持著火炬,把他送到旅舍,敲開了門,交給店家安置。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一覺醒來,紅日滿窗,荊軻在床上就動了游興,但隨即想到高漸離要來,特別是想到高漸離的筑,更有一種莫名的喜悅——樂和酒,是他生平最大的嗜好,美酒易求,那令人三月不思rou味的清音妙律,難得一聞,萬萬不可錯失。

    因此,起床漱洗,進了朝食,他只在窗前閑坐,靜等高漸離攜筑來訪。

    這樣枯坐等待,少不得也盤算盤算心事。他把昨天下午,自到燕市邂逅高漸離開始,一路往下回憶,想到秦舞陽懾服在他的鎮(zhèn)靜功夫之下,以及路人所投予他的欽敬的眼光,不自覺地浮起怡然自得的微笑。

    他在想,他的行徑,一定已為燕人在熱烈地談?wù)摿?。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一個非常好的表現(xiàn)機會——慢慢會傳到太子丹耳朵里,高車駟馬迎入東宮。而況還有田光——

    一念及于田光,他隨即聯(lián)想到餓得發(fā)昏的那份窘?jīng)r;但此時回憶,卻是充滿了得意,他覺得自己養(yǎng)氣的功夫,確有進境了。任何人遇到那種境地,都會無法忍耐;而他忍下去了,并且忍得很漂亮,行若無事,不躁急,不矯飾。他想,田光該會欣賞他的風度。

    然而,他又不免懷疑。田光雖老,耳聰目明,怎會昏聵得忘掉為特地邀來的賓客具餐?而且,當時腹如雷鳴,他也不至于會聽不見。然則是聽而不聞么?若是如此,又為了什么?

    不管怎么樣,這是一段笑談。他打算等高漸離來了,要說給他聽,相與拊掌一笑。

    一等等到黃昏,始終未見高漸離的蹤影;而且,田光也沒有派人來招呼。這是不合情理的。他雖不免困惑,但也很快地丟開了。他猜度著,其中一定有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原因在內(nèi)。譬如,他們忽然都有了突發(fā)的事故,需要料理,一時照顧不到他,也是有的。

    于是,他拿了錢叫店家沽酒割rou,在燈下看著呂不韋門客所著的《呂氏春秋》,陶然一醉,便入夢鄉(xiāng)。

    再下一天,他估量著高漸離一定會來,仍在旅舍等候。結(jié)果,依然如昨。這一下,荊軻心里有氣了——但是,每一生出忿念,他立刻便有警覺;同時,極力把胸中那股不平之氣壓了下去,直至消失。

    氣是消失了,疑惑卻還要求個水落石出。高漸離不來,何以田光也置之不理?既然他把自己安排在這旅舍中,便算是他的賓客,好歹該有個交代。這樣子為德不卒,決不似年高德劭的長者行為。

    一想到此,荊軻感到事情不妙,覺得自己該有個打算,打算一個退步。第一著是先把情況打聽個明白。

    于是,他閑踱到前廊,進門那間屋子中的旅舍主人,老遠便站了起來,向他拱手招呼。

    “客人請坐。”旅舍主人向同屋中在閑談的漢子介紹,“這位就是日前制服了秦舞陽,救了白七性命的俠客?!?/br>
    “哦——”屋中頓時出現(xiàn)了一片嗡嗡之聲,同時都表現(xiàn)出敬仰優(yōu)禮的姿態(tài),讓出上位,招待荊軻。

    他以謙遜的微笑,向所有人以目示意,然后,又推讓了一會,才入上坐。

    他看到那些人,略顯拘謹,心里微有不安,便即說道:“各位請照常談話。荊某觀光上國,正好從各位的高論中,領(lǐng)略此間的風土人情?!痹捠沁@么說,但原來的氣氛,實在已被他這位不速之客掃除了。大家都拿他作個對象,殷殷致其寒暄之意。這在荊軻,自然應(yīng)付裕如;可是他想從別人口中打聽田光和太子丹的目的,卻是落空了。

    暮色漸起,人群散去。最后只剩下荊軻、店主人和另一個濃眉大眼、看上去傻兮兮的大漢。荊軻請教過他的姓名,名叫武平,說得一口極濃重的齊魯口音。

    “嘿!姓荊的,”武平一直不曾開口,開出口來粗魯萬分,“俺請你喝個酒。喝不喝?”

    “怎么不喝?”荊軻欣然答應(yīng)。

    “好,你等著!”武平在他肩上使勁一拍,借勢站了起來,揚長而去。

    店主人原以為武平不諳禮數(shù),過于魯莽,怕荊軻心中不快。見他這個樣子,方始釋然,而且也佩服他的涵養(yǎng),但仍舊為武平作了解釋:“這姓武的朋友,不會說話,心是好的?!?/br>
    “質(zhì)直淳樸之士,近年是難得的了。”荊軻這樣回答。

    “像足下這樣和易近人,也是很難得的。”

    荊阿笑笑不作聲,心想,我的長處就只是“和易近人”么?不過有這項長處也不壞。到處可以結(jié)交朋友——朋友是越多越好,特別是在榆次與蓋聶論劍以后,他越發(fā)感到意氣之爭,有百害而無一利,非浪跡天涯,待價而沽的策士應(yīng)為。

    這樣想著,他決意要交武平這個朋友。因而他問店主人:“那位武兄,以何為業(yè)?”

    店主人作個詭秘的微笑:“回頭你就知道了?!?/br>
    不一會兒武平來了,左手提一葫蘆酒,右脅下挾一條極肥的黑狗。他放下酒葫蘆,把那條狗提得高高的,得意地說:“看,看!”

    六畜中除了“太牢”,就數(shù)狗rou好吃。店主人咽了口唾沫,極口贊道:“好,好,好肥!又是黑的。今天我可叨貴客的福了?!?/br>
    “只是沒有好醬?!?/br>
    “我有,我有?!钡曛魅苏f著便擼擼衣袖,走向設(shè)在廊前的土灶,“我來燒水?!?/br>
    荊軻不便坐視,準備脫了長衣,也去幫忙。武平一見便大聲說道:“你別動!替俺好好坐著。你不是干這個的,別來瞎起勁?!?/br>
    荊軻知道,說任何客氣話,在武平都不會欣賞的,倒不如聽他的話,老老實實地袖手旁觀。

    這時,他才發(fā)覺,武平原來以屠狗為生。那么一條雄壯的狗,在他手下,只是聽任宰割。一刀割破了喉管,放凈了血,朝湯鍋中一丟,煺了毛,再拎起來,狗身上還有極細的毫毛,這也有辦法,就地燒起一把麥秸,把那條狗滾轉(zhuǎn)著燒光了細毛,然后剖肚開臟。

    武平伸手進去一掏,掏出一塊紅紫斑斕,夾雜著創(chuàng)口新rou樣的那種粉紅色的東西,難看得令人惡心。荊軻一見,不由得皺起了眉。

    “這玩意不能要?!蔽淦秸f,“怎么說‘狗心狗肺’?便是這樣子?!?/br>
    說完,武平丟掉肺和腸子,其余的內(nèi)臟連同狗rou,一起洗刷干凈,一半下鍋煮,一半就在火上燒。霎時間,攪得滿院子異香撲鼻,招惹了好些客人出來探視。

    也有那想一快朵頤的,拿出錢來要分割一塊。武平卻是慷慨得很,割一大塊塞到別人手里,說什么也不肯收錢,這一來倒讓那些客人不便再留在那里了,逡巡之間,散了個干凈。

    等鍋里的rou燜得差不多了,武平用兩個瓦缶盛了起來。

    店主人取了上好的醬和酢,還有蒜泥、韭葉、紅椒,一一安排停當,肅客上坐。

    “實在受之有愧?!鼻G軻舉酒相敬,“一見如故,我也不作客套。來,干了!”

    店主人不善飲,淺嘗即止。武平把一碗烈酒,喝得啯啯有聲,涓滴不留,然后埋頭大嚼,直待啃完了一只狗腿,才抬頭看著荊軻。

    這樣一點都不知含蓄地看人,就是善于養(yǎng)氣的荊軻,也不免有些發(fā)窘,他用酒碗遮一遮眼問道:“武兄,可是有話說?

    “俺問你,你到此地來干什么?”

    這問得太率直了。荊軻愿意交武平這個朋友,曾想到據(jù)實答復(fù);但他的真意不愿讓店主人知道,所以話到口邊又做更改:“我早說過,只為觀光?!?/br>
    “要住多久?”

    “那不一定。都說燕市多悲歌慷慨之士,若遇著有血性的朋友,少不得多盤桓盤桓?!?/br>
    “這一說,你帶的錢不少?”

    這話在荊軻聽來刺心,他閃避著問道:“武兄何出此言?似乎費解?!?/br>
    “這還不容易明白?有錢,就有有血性的朋友?!闭f完,哈哈大笑。

    揶揄得好!荊軻在心里說,但是,他也不能不駁他:“武兄,只從你自己來看,你的話就錯了!”

    “噢?!蔽淦街棺×诵Γ鞍车共欢?!”

    “這還不容易明白?”他學著武平的話說,“想來武兄不過以屠狗為業(yè),說得率直些,是引車賣漿一流人物,然而,”他伸雙指指著自己的眼睛說,“憑我荊某這雙傲視王侯的眼,敢說你就是一條血性漢子。武兄,我交你這個朋友!”

    一句話把武平說得瞪了眼,然后黃豆大的淚珠,從他那銅鈴大的雙目中滾滾而下,鼻子里也吸溜、吸溜有聲音了。

    “怎的,怎的?”店主人大驚。同時覺得如此一個梢長大漢,哭得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也不免有滑稽的感覺,所以,原來想問的“好端端哭什么”這句話,也含含糊糊地說不清楚了。

    “俺心里難過。”淚流滿面的武平,斷斷續(xù)續(xù)地訴說,“俺在臨淄跟人打架,不是俺的錯。他娘的狗官要抓我,一逃逃到這里,流落他鄉(xiāng)七八年。都把俺看成俺所宰的狗一樣。誰知道我有血性?誰愿意拿我當真正的朋友?只有,只有……”他伸著萊菔似的一只食指,指著荊軻,語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原來如此!”店主人也有些感動,“嗨!”他抗議著說,“這你又不對了,難道我沒有拿你當朋友?”

    “你也是。不過,不過——”武平的意思是,衣冠中人,折節(jié)下交如荊軻的,卻是第一個,無奈他心里有話,嘴里說不出來,氣得自己狠狠打著頭罵,“這個死笨腦袋!”

    “武兄!”荊軻伸手拉住他的手,“你不用說。我跟這位賢居停,都明白你的意思。你我交的是這個——”他指著自己的胸說。

    “對!交的就是一片心!”武平翻然仆倒在地,“荊大哥,只要你要,俺把心剜給你?!?/br>
    于是,荊軻也垂淚了,心中激蕩,恨不得抱著武平痛哭一場才能滿足。

    荊軻喜交游,朋友極多,上自公卿,下至販夫,細細數(shù)去,像武平這樣一見如故,且又推心置腹的還是第一個。雖然他對武平并不像武平對他那樣具有一份知己之感,但也足以令人溫暖了。

    可是,另一面,卻似乎“冷”得太離譜了。

    田光何以前恭而后倨?高漸離更令人費解,難道憑“荊卿”的名聲,竟不值他一顧?他想來想去,不得其解。

    這些都還可以暫時不問,但眼前一個現(xiàn)實的難題,不能不叫人著急——他的盤纏已用得差不多了。在這里宿泊的費用,到底如何?田光曾有句話交代否?若是沒有,該有個打算;光是付這幾天的費用,力量還夠;拖延日久,可就難以脫身了。

    這樣想著,他忽又生了煩惱。憑自己可以致一國于富強的才具,竟連最起碼的生活都在發(fā)愁,實在太委屈了自己。

    正當他這樣抑郁難宣時,窗外閃過一條人影,接著出現(xiàn)了叩門的聲音。開開門來,是店主人。

    “大好的天,怎的不出去走走?”

    “我在等個朋友。”荊軻隨口回答。

    “噢?!钡曛魅藛枺傲钣咽窃趺匆晃蝗宋??告訴了我,我好交代門口注意,免得錯失?!?/br>
    于是荊軻只好說了高漸離的名字:“也是新交。還不知這位高兄的為人如何?!彼忉屗缘却@一面之交的朋友的原因:“我久慕他的筑,天下無雙,渴思一聆;只是,怕成虛愿了?!?/br>
    “怎么?”

    “初到之日,邂逅一面。他約了第二天攜筑見顧,至今不見蹤影?!?/br>
    “這好辦?!钡曛魅苏f,“高漸離也是燕市的名人,不難尋訪,我派人替你去找一找?!?/br>
    “不必,不必?!闭f實在的,荊軻此時沒有顧曲的雅興,他關(guān)心的是田光的態(tài)度。

    主人點點頭,深深看他一眼。這一眼,提醒了荊軻。他發(fā)覺自己的態(tài)度在別人眼中是不可解的,又不要去找高漸離,又知高漸離不一定會來,然則這樣枯坐守候,算是什么意思呢?

    發(fā)覺了錯誤,他立刻改正,站起身來說:“真?zhèn)€是好天,我該出去走走。若是那位高兄來訪,請他留下地址,我去回拜?!?/br>
    “好,好。我叫人替你備馬?!?/br>
    店主人起身而去。荊軻靜下來想一想,決定去拜訪田光——照規(guī)矩,田光應(yīng)先到旅舍回拜,至少也得遣人致意,而竟毫無表示,這就失禮了。對失禮的人,卻又去登門求教,是件有失身份的事;無奈有求于人,說不得只好將就一下。

    于是,打聽好了田家的地點,策馬而去。來過一次,隱約記得,很順利地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