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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五章

第五章

說是天心難測,如今經(jīng)驗到了。

    “福如!”皇帝提醒她,“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是!”傅夫人定定神,首先想到,該有個適當(dāng)?shù)姆Q呼,“李姑娘”三字非常不敬。她的機變亦很快,覺得有個稱呼可用:“太妃慈祥愷惻,福壽康寧,請釋廑念。”

    “我只不放心一件事,”皇帝徐徐說道,“多年安靜的日子,只怕要打破了?!?/br>
    傅夫人覺得話中有話,不敢造次回奏,只說:“請皇上明示?!?/br>
    “我去見了我母親,當(dāng)然要上尊號,儀注很隆重,繁文縟節(jié),恐怕我母親會覺得很厭煩。”

    什么叫“儀注很隆重”?莫非兩宮并尊,又有了一位太后?傅夫人心里在想,他既然顧慮到生母的“安靜日子”,倒是一個進(jìn)言的機會。

    于是她說:“皇上能仰體太妃之心,實為天下臣民之福。太妃亦曾跟奴才說過——”

    “慢著!”皇帝打斷她的話問,“聽說我母親有兩個義女,你是其中之一?”

    “是!多承太妃垂愛,奴才愧難報稱?!?/br>
    “她知道你的身份不?”

    “不知道。”

    “噢!”皇帝又問,“還有一個呢?”

    “是宮女,名叫秀秀?!?/br>
    “她待我母親怎么樣?”

    “孝順得很?!?/br>
    “好!將來我要封她。”皇帝把話拉回來,“我母親怎么說?”

    “她也不愿意擾亂平靜的日子跟心境,還有,如果她知道了皇上跟她的關(guān)系,她一定不愿意皇上為難?!?/br>
    “你怎么知道?”

    “太妃愛聽掌故,奴才跟她老人家講過前朝的故事,譬如明孝宗的紀(jì)太后,她老人家就很佩服,說是應(yīng)該成全愛子。”

    皇帝的臉色變得有些凝重了,“那是你在勸她?!彼淅涞貑枺笆菃??”

    皇帝很厲害,一下就看穿了底蘊。傅夫人雖有些心驚,但覺得在此要緊關(guān)頭,應(yīng)該拿出勇氣來,一退縮可能會前功盡棄。

    “奴才這么勸她,也是為了皇上?!?/br>
    “噢,”皇帝說道,“你倒說個道理我聽!”

    “聰明天縱,莫如皇上。天家母子的名分早定,倘有變更,驚世駭俗,非社稷之福,又豈是太妃與皇上之福?”

    皇帝不答,站起身來,背手蹀躞,頎長的影子,隱現(xiàn)聚散,包圍著傅夫人,她覺得感受到很大的壓力。

    終于皇帝又坐下來了?;糜耙欢?,傅夫人覺得舒服得多,將眼睛閉一閉,等暈眩的感覺消失,再睜開來時,不由得又是一驚,她看到皇帝頰上有隱隱的淚痕。

    “看來似乎非委屈我母親不可了!”皇帝感傷地說。

    傅夫人知道這句話與他的眼淚,都是決心讓步的明證,自然深感寬慰。因此,她方寸之間,開始能容納一些別的感情了。

    “先帝說過,‘為君難’。皇上純孝天成,自然能仰體先帝的微意?!?/br>
    皇帝點點頭。“一點兒不錯!”他說,“父母之間,必須作一抉擇,先帝授以神器,我不能不敬謹(jǐn)護(hù)持。”

    “是!”傅夫人答說,“太妃想來亦一定這樣子期待皇上?!?/br>
    “真的?”皇帝很注意地問。

    “奴才陪侍太妃多日,言行之間,深有所知。奴才的推測,自信雖不中,亦不遠(yuǎn)矣!”

    “但愿如你所言,我才可以稍減咎戾?!?/br>
    “皇上實在不必這樣自責(zé)。雖然母子名分早定,皇上到了太妃那里,仍舊可以盡孝。”

    “嗯,嗯!”皇帝深深點頭,“我有兩位母后,一位以四海養(yǎng),一位唯我承歡膝下?!?/br>
    “正是!”傅夫人很高興地說,“皇上的想法,公私兩全,實在是天下臣民之福?!?/br>
    “可是,我母親那里,還得請你費心斡旋。”

    “皇上言重了!這個‘請’字,請皇上收回?!?/br>
    皇帝笑笑答說:“這道得一個‘請’字又有何妨?”

    傅夫人看到皇帝眼中,又流露出那種令人心跳的光芒,不由得把頭低了下去,拈帶不語。

    “福如,”皇帝說道,“你是我母親的義女,那么,我們應(yīng)該怎么稱呼呢?”

    傅夫人不防他有此一問,正一正顏色答說:“君無戲言?!?/br>
    “就算是戲言,也沒有第二個人聽見?!被实蹎柕?,“福如,你是哪年生的?”

    “是康熙五十二年?!?/br>
    “那比我小兩歲,是我meimei。”

    傅夫人不答,只是把臉板了起來。但是皇帝并不覺得她是在生氣,或者有何峻拒之意,仍舊神色自若地只管自己開口。

    “meimei!”他喊。

    “奴才不敢當(dāng)此稱呼?!?/br>
    “我不管你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無人之處,或者在我母親那里,我就這么叫你?!被实蹎柕溃拔医绣e了嗎?”

    這話不能說他不成理由,但傅夫人自然不能有任何接受的表示,只連聲遜謝:“奴才絕不敢!”

    皇帝似乎頗為失望,卻很見機地不再提及此事,只挑了個說不完的話題,問到她與“太妃”相處的細(xì)節(jié)。

    于是傅夫人從頭說起,娓娓而言,親切異常?;实鄣纳碜樱恢挥X地傾向?qū)氉贿?,連她頭發(fā)上的香味都聞得到了。

    等她講完,皇帝問道:“照你看,我母親到底知道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身份?”

    “不知道?!?/br>
    “是完全不知道呢,還是有點兒疑心,不過藏在心里不說?”

    傅夫人想了一想說:“凡是先帝之子,自然都有繼承大位的資格。”

    這意思是說,“太妃”會想到她的兒子做了皇帝。心里有此準(zhǔn)備,比全然不知總來得好處置些。

    “福如!”皇帝問道,“你打算怎么樣向我母親道明真相?”

    “這一層,”她遲疑著說,“奴才還沒有想出妥當(dāng)辦法,還求皇上指示?!?/br>
    “我就更沒有好辦法了?!被实鄞鹫f,“我只有希望。”

    “請明示?!?/br>
    “希望我母親不致受驚!”

    “是!這一層,奴才也想到過的。”

    “其次,我希望我母親還能想得起我。”

    于是皇帝談他當(dāng)年試馬的“奇遇”,提到“太妃”手制的湯圓,語氣表情,皆有余味猶存、不勝向往之意。

    “??!”傅夫人靈機一動,“奴才就從這一節(jié)談起,不知可使得?”

    皇帝沉吟了一會兒說:“也使得?!?/br>
    傅夫人喜滋滋地說:“皇上準(zhǔn)奴才這么辦,入手之道就有了,應(yīng)該可以順利交差?!?/br>
    “但愿如此!”皇帝問道,“福如,我應(yīng)該怎么謝你呢?”

    “奴才全家皆蒙厚恩,粉身難報,皇上這話,奴才不敢回奏,也毋庸回奏?!?/br>
    “話雖如此,我應(yīng)該有心意表示。那就再說吧!”

    “是!”傅夫人起身說道,“奴才叩辭!”

    “不!”皇帝拉住她的手說,“我還有話?!?/br>
    傅夫人將手抽了回來,垂著眼說:“既如此,請皇上說吧!宮門快下鑰了!”

    皇帝取出金表來看了一下,吃驚地說:“??!只怕已經(jīng)下鑰了。等我來問一問看!”

    說著皇帝拉動一根黃絲繩,只聽人至鈴鏗鏘,總管太監(jiān)奉召而至,才問清楚,并未下鑰,為的是未奉旨意,不敢擅專。

    這下,不但傅夫人心情一寬,皇帝也放心了,否則傳出去這是宮門下鑰,內(nèi)有命婦,這個名聲很難聽?;实垭m然早就打定主意,非把傅夫人勾搭上手不可,但覺得因此而引起流言,是件非常不智的事。所以,這天到此為止,還特地宣召傅恒,面致嘉慰,才命他攜妻而歸。

    回到“干媽”身邊,傅夫人容光煥發(fā),一望而知未遭到任何拂逆之事,李姑娘大感寬慰。

    “我天天替你擔(dān)心,有兩天想你都睡不著,跟秀秀聊閑天聊到天亮。”李姑娘又問,“皇后宣你,到底是為了什么?”

    “托付我一件大事。”

    “噢,”李姑娘問,“是什么?”

    “實在是問我一件事。這件事……”傅夫人看一看秀秀,沒有說下去。

    “要我回避不是?”

    李姑娘不知該怎么回答,傅夫人是故意不答,而秀秀知道她是做作,所以微笑著避了出去。

    “皇后問我一件事,是關(guān)乎干媽的?!?/br>
    “??!”李姑娘吃驚地問,“皇后怎么會問到我?是太后讓皇后來問我?”

    “我想是的?!备捣蛉说吐曊f道,“大概十來年以前,夏天,有位小阿哥騎馬闖了來,吃過干媽做的湯圓,可有這回事?”

    “有啊!”李姑娘的雙眼忽然發(fā)亮,“皇后怎么問到這件事?”

    “自然有道理在內(nèi),”傅夫人問道,“干媽還記得那位小阿哥的樣兒不?”

    “怎么不記得?長得很體面,也很懂規(guī)矩?!?/br>
    “如今見了面,還能認(rèn)識不能?”

    “能!”

    “能?”傅夫人詫異,“隔了十幾年,孩子都成大人了,干媽還能認(rèn)識?”

    李夫人赧然說道:“我只是這么想,這么自己相信自己。說實在的,只怕也會認(rèn)錯。”

    “干媽為什么會有那樣的自信呢?”傅夫人笑道,“干媽你可別生氣,我說句放肆的話,你老的想法太玄了!”

    李姑娘笑笑不響,只問:“皇后問這位小阿哥,是為什么?”

    “干媽,你倒猜呢?”

    “我猜不著!”李姑娘搖搖頭,“我不大愿意猜這些謎?!?/br>
    “為什么?”

    “這——”李姑娘很吃力地,“跟你不大說得明白?!?/br>
    “我不相信?!备捣蛉苏f,“除非干媽不相信我?!?/br>
    “哪里,哪里!”李姑娘有些著急了,“姑娘,你說這話,可有點兒那個!我?guī)讜r拿你當(dāng)過外人?”

    “那,”傅夫人毫不放松地追問,“請干媽告訴我,為什么不愿意猜這些謎?”

    “我怕!”李姑娘直拍胸,“我也有個謎,就怕掀出來!猜不對不好,猜對了更不好。不如不猜。”

    話很有意味了,傅夫人說:“干媽,你就猜上一猜。這個謎,一定跟小阿哥有關(guān)系。”

    “那你何不就告訴了我?”

    “不!干媽先得告訴我?!?/br>
    “好吧!我告訴你?!崩罟媚锏吐曊f道,“你知道不知道,我有一個兒子?”

    “干媽別問我,說下去?!?/br>
    “我那個兒子,不知是當(dāng)今皇上的哥哥還是弟弟。”

    “那么是先帝的皇子?”

    “對了!應(yīng)該這么說。我那個兒子,就跟我見過的小阿哥那么大。我不知道那小阿哥是不是。也不知道我的兒子,現(xiàn)在是封了什么爵,也許當(dāng)了皇帝,也許死掉了。總而言之,我不知道,沒有人跟我說過,我也不敢問人,也不敢去胡猜。因為猜對了沒有,一輩子都不知道,何必自討苦吃。所以我到后來,干脆想法子把他忘掉,剛才不是你提起,我都想不起來了?!?/br>
    唉!傅夫人嘆了口無聲的氣,心里覺得她真可憐!同時也有些躊躇,怕她一旦知道真相,感情上會承受不住。

    然而已如箭在弦上,不能不發(fā),只有格外謹(jǐn)慎,卻無法不說。于是她想了一下說:“干媽,你如今不妨猜一猜,因為你猜對,還是猜錯了,我會告訴你。”

    “好!”李姑娘仔細(xì)想了一會兒,突然臉色大變,“我猜,我猜,我猜我的兒子,當(dāng)了皇上了!”

    此言一出,傅夫人的臉色大變。

    “干媽,”傅夫人問道,“你怎么會這樣子想?”

    “我想得不對是不是?”李姑娘的表情很復(fù)雜,關(guān)切、驚惶與困惑交并,“可是,我就不明白,既然不是,跟皇后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這話問得一點兒不錯。傅夫人不能不承認(rèn),若要承認(rèn),便須有行動。到此地步,傅夫人覺得只有冒一個險,要冒險就得找?guī)褪郑谑钦酒鹕韥?,大聲喊道:“秀秀,秀秀!?/br>
    秀秀就在門外,不過為了要表示她從遠(yuǎn)處來,所以等了一會兒,方始在門口出現(xiàn)。

    “秀秀,你我跟干媽,不,太妃,重新見禮。”

    “太妃?”李姑娘與秀秀不約而同地喊了出來,所不同的是,秀秀故作不解。

    “是的,太妃!”傅夫人說,“當(dāng)今皇上,是太妃親生的愛子?!?/br>
    此言一出,李姑娘臉色蒼白,渾身抖個不住,秀秀喊聲:“不好!”急急上前相扶,人已經(jīng)暈倒了。

    “不要急,不要慌!”

    傅夫人是已經(jīng)估量到會有此反應(yīng),早就問過大夫,所以能夠從容救治。

    “秀秀,去弄碗姜湯來,有酒倒點兒在里面。”

    一面說,一面將李姑娘扶了起來,掐住人中,同時口中不停呼喚。

    姜湯剛到,人已悠悠醒轉(zhuǎn),“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一哭,什么勸解都無用,秀秀不由得有些著慌了。

    “怎么辦?”她問。

    “不要緊!”傅夫人也有些心虛了,“別的不怕,這么哭太傷氣,回頭人會虛脫暈眩,得備點補品在這里?!?/br>
    這些話李姑娘卻是聽清楚了,心中的委屈原已在淚水中傾瀉得差不多了,又怕真?zhèn)€虛脫,累她們兩人受驚費事,所以慢慢住了哭聲。

    “好了,好了!”秀秀輕快地說,“我去絞手巾來給干媽,噢,不!太妃?!?/br>
    “不要這么叫我!”李姑娘說,“我愿意你們叫我干媽!”

    這話就有言外之意了,秀秀不敢造次,只看著傅夫人。

    傅夫人知道已不礙了,索性把話說明白了,想一想說道:“禮不可廢!太后是已經(jīng)有了,只好尊為太妃!來,秀秀請?zhí)唬覀兒眯写蠖Y。”

    “不要,不要!”

    兩人使個眼色,不由分說,拿她撳坐在中間椅子上。如果兩人一起行禮,李姑娘一定不受,所以只好輪流磕頭。

    先是傅夫人捺住“太妃”的雙肩,秀秀正面下跪,一套稱呼是早就向身為命婦、熟悉內(nèi)廷儀注的傅夫人討教過了的,此時口稱:“奴才張氏叩請?zhí)f福金安!”然后畢恭畢敬地行了兩跪六叩之禮。

    李“太妃”心亂如麻,莫衷一是。既非純?nèi)恢t虛,亦非惺惺作態(tài),只覺得此一刻來行此大禮,完全是不必要的,即令她該受此大禮,亦不爭在此一刻。此一刻,她心里有許許多多疑問,要獲得解答。如果說秀秀愿意負(fù)責(zé)她的這許多疑問,她情愿倒過來給秀秀磕頭。

    然而,即令是傅夫人,明知她的心境,亦不能不先自己占住地位,所估的就是一個禮字!不知道她是皇帝的生母,或者雖知道而尚未揭露,禮數(shù)不符,皆可不論。一旦太妃的身份確定,非先盡禮,不足以言其他。

    因此,盡管李太妃拼命掙扎,要站起來,傅夫人卻是使勁按住,等秀秀來換了班,她才松手。

    “你們倆好女兒,放我起來行不行?”

    “不行!”傅夫人頑皮地答著說,“干媽,你就忍一會兒吧!”

    說完,走到李太妃面前站定,拂一拂旗袍,抖一抖衣袖,然后跪了下去,行兩跪六叩的大禮。是便服,也是平底鞋,起跪并無困難,而禮節(jié)的嫻熟優(yōu)美,一望而知與秀秀的身份不同。

    “奴才孫佳氏,叩請?zhí)f福金安。”

    李太妃也已知道,此禮不受不可了,所以等她報名磕頭已畢,方始看一看問道:“你們該放我起來了吧?”

    “是!”秀秀笑道,“太妃請隨意,我看還是坐你老人家原來的那張?zhí)僖?,還舒服些!”

    “對了!坐我原來的椅子舒服。”李太妃向傅夫人招招手,“姑娘,你來,我有話問你。”

    “是!”

    等李太妃到了她日常所坐的藤椅前,傅夫人和秀秀雙雙攙扶,這在李太妃就非常不慣,也非常不舒服了。

    “何用如此?本來我一下就坐下去了,你們倆一個人拉住我一條胳膊,我倒是怎么坐???”

    聽得這話,秀秀就松了手,傅夫人卻仍舊扶著她,順著她的意向,扶得她坐定才始放手。

    “姑娘,你怎么叫孫佳氏?你的漢姓是孫,怎么加上‘佳’字呢?”

    “奴才之夫,是皇后的胞弟傅恒?!?/br>
    此言一出,太妃大為驚異,原來既非待字,亦非宮女,竟是命婦。然則何以冒充宮女,來與她做伴?太妃這么一想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你們是算計好了來的?!?/br>
    這話,實在說,并無壞意。但傅夫人與秀秀都頗為不安,必得解釋。

    “奴才是奉太后懿旨,身不由己。”傅夫人又說,“若說算計,也只是奴才一個人的事,與秀秀無關(guān)?!?/br>
    “不管有關(guān)、無關(guān)!反正你們倆都是我的好女兒。來,你們倆坐下,我有好些話問你們?!庇谑切阈闳グ崃藘蓮埌蕘?,一左一右,繞著太妃的膝,仰望著等她發(fā)話。

    “話是從當(dāng)年我見過的小阿哥說起的,照此看來,那小阿哥,就是我的兒子?”

    “是!”傅夫人說,“也是當(dāng)今皇上?!?/br>
    太妃的表情很怪,立刻眼中閃出難以形容的光亮,仰著臉望著空中,傻傻地笑著,顯然落入回憶中了。這表情之怪,還可以理解,難解的是,她做出許多奇怪的手勢。驟視之下,似乎中了魔似的,秀秀不由得有些害怕。

    傅夫人用眼色提出警告,不能有什么大驚小怪的言語行動。然后到太妃恢復(fù)常態(tài)時,平靜地問道:“太妃倒是在想什么啊?”

    “我在想我兒子第一次到這里來的時候,是干了些什么。他要我提水給他喝,又吃我做的湯圓。奇怪,”她看著傅夫人說,“事隔多年,如今想起來,居然還是清清楚楚的?!?/br>
    “這就是母子天性?!毙阈憬又f。

    “這話不錯。姑娘,”她問傅夫人,“我兒子知道不知道他的生母是誰?”

    “知道?!?/br>
    “老早就知道了?”

    “不!不久以前才知道的?!?/br>
    “是誰告訴他的呢?”

    “是十四爺。”傅夫人說,“先帝同母的胞弟?!?/br>
    “噢!”太妃略顯悲傷地問,“他知道了,倒不想來看我?”

    “哪里?太妃剛好說反了!皇上一知道了,就要駕臨熱河,來看太妃,可是有件事,鬧得不可開交?!?/br>
    “噢!”太妃極關(guān)切,甚至顯得驚惶地,“是鬧什么?”

    “皇上要尊太妃您老人家為太后?!备捣蛉艘荒樀膰?yán)肅凝重,“太妃總知道,先帝接位以后,惹起極大的風(fēng)波?”

    “是的,我也聽說了。”

    “現(xiàn)在一切以安定為主。如果皇上尊太妃為太后,就得追問當(dāng)初太妃生皇上的由來,話好像很難說?!?/br>
    提到這一段,太妃的心就亂了。不辨是悲是喜,是感慨是感傷。不過,多年隱居的生活,使她體認(rèn)到“安靜”二字已與她結(jié)成一體,密不可分。她無法想象不能保持安靜的心境,那日子怎么能過得下去。

    因此,她畏怯地?fù)u著手說:“不要,不要!千萬別鬧那些花樣!我不想當(dāng)太后,而且我也不是當(dāng)太后的命!”

    一聽她這樣表白,傅夫人寬心大放。不過,她可以說“不想當(dāng)太后”,卻不宜自以為“不是當(dāng)太后的命”。因為皇帝的性格爭強好勝得厲害,為傅夫人所深知,聽得生母這句話可能會不服氣,誕育圣躬,為天子母,自然就是太后的命,怎說“不是”?答說“不是”,偏偏還她一個“是”!一有此念,從此要多事了。

    于是傅夫人說:“太妃謙抑為懷,奴才不勝欽服,太妃似乎不必怨命,免得皇上傷心?!?/br>
    “噢!”太妃想了一會兒,深深點頭,“我懂你的意思,你說得很好。”

    “多謝太妃夸獎。”傅夫人問道,“請示太妃,奴才是不是可以把太妃的意思跟皇后回奏?”

    “當(dāng)然?!碧鷨柕?,“皇后想來很賢惠?”

    “是!”

    “長得怎么樣?可有你美?”

    這話使傅夫人覺得不易回答。皇后并不美,如果照實而言,是大不敬,說比她美,自己又覺得委屈。想了一會兒,是這樣回答:“奴才亦并不美!”

    “你還不美,哪里再去找美人?”太妃又說,“你再談些皇上的事給我聽?!?/br>
    這下,傅夫人有話說了,從圣祖當(dāng)年如何鐘愛這個孫子談起,談皇帝如何聰明好學(xué),如何騎射嫻熟,如何精通滿蒙各種語言,治事如何之勤,觀事如何之明,無一句不使太妃心花怒放。

    “唉!”她嘆口氣,“看來我今晚上一夜睡不著了!”

    “為什么?。俊毙阈銌栒f。

    “我真恨不得這會兒就能看一看我的兒子。”

    “太妃且耐一耐心?!备捣蛉顺藱C說道,“奴才明天就回京,面奏皇后,勸皇上別違反太妃的心意,順者為孝,趕緊起駕,來給太妃請安?!?/br>
    “請安可不敢當(dāng),他到底是皇上?!?/br>
    “太妃到底是皇上的親娘?!备捣蛉擞终f,“奴才在想,皇上如果是在這里,當(dāng)然敘母子之禮,在別的地方,才講國禮。太妃覺得這么辦,可使得?”

    “我也不知道,總之,不必鬧什么虛文,尤其不可以讓皇上為難?!?/br>
    是如此體諒愛子,實在令人感動。傅夫人反倒覺得應(yīng)該多替太妃效點力,因而問道:“奴才這趟回京,太妃有什么事讓奴才跟太后、皇上、皇后回奏,請?zhí)M管吩咐,奴才盡力去辦!”

    “沒有別的?!碧肓艘幌抡f,“我只想到我生皇上的那個地方去看看?!?/br>
    “是!奴才想,這一定辦得到?!?/br>
    “聽說獅子山下蓋了好大的一片園子,那間舊草房,不知還有沒有呢?”

    “這可不知道了。只要有,太妃一定能去看;倘或不在了,太妃也不必難過,讓皇上照樣蓋一間就是?!?/br>
    “那,再說吧!”太妃又問,“你這回去什么時候再來?”

    傅夫人想了一下答說:“奴才的丈夫當(dāng)然要護(hù)駕,奴才隨丈夫一起來?!?/br>
    “最好你先來?!?/br>
    “是!奴才能先來,一定先來?!?/br>
    “好!”太妃突然說道,“還有件事,你跟皇上回奏,秀秀這幾年陪著我,真跟親生女兒一樣,皇上得替她好好找一份人家。”

    聽得這話,秀秀害羞,一溜煙似的躲了開去。傅夫人便笑著答說:“這不勞太妃費心,奴才也想到這件事了。有個一等‘蝦’,今年三十多歲,還沒有成親,奴才跟奴才丈夫說,就把秀秀做媒給他?;噬袭?dāng)然會加恩,把她一放出去,秀秀就是一品夫人?!?/br>
    原來滿洲話侍衛(wèi)叫“蝦”,一等蝦就是一等侍衛(wèi),品秩是三品。但放出去當(dāng)駐防的將軍,便是一品,秀秀自然是一品夫人。

    “噢!這個人人品怎么樣?”

    “忠厚老實,挺有福澤的樣子?!?/br>
    “那好。還有——”

    還有就是太妃所想得起的,平時熟識的太監(jiān)、宮女,只要稍微對她好一點兒的,她一個都不漏,提出名字來要傅夫人回奏皇帝特加恩典。

    她說一個傅夫人記下一個,最后不能不找張紙來將名字記下。

    “差不多了!”太妃笑道,“我從來都沒有這樣痛快過?!?/br>
    “千金報德,本來是人生最得意的事?!备捣蛉苏f,“太妃心地這樣子仁厚,才能誕育皇上,將來有得福享呢!”

    “也都虧你!姑娘,”太妃問道,“你想要什么?將來我來跟皇上說?!?/br>
    “奴才什么都不愿,只愿常常陪著太妃?!?/br>
    “那是我求之不得!只怕你口不應(yīng)心。”

    傅夫人知道,這不是指責(zé)或者不信任,是帶著激將的意味,所以笑笑不說下去。

    “秀秀呢?”太妃說道,“今天咱們娘兒三個,可得好好樂一樂?!?/br>
    所謂“好好樂一樂”,亦無非歡飲暢談,直到深夜,方始?xì)w寢。

    第二天起身,傅夫人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跟丈夫見面,把這些好消息告訴他。于是照實陳告太妃,回到了傅恒身邊。

    “實在想不到,事情是這樣順利!”傅恒滿面笑容地說,“你這趟立的功勞實在不小。”

    “閑話少說?!备捣蛉藛柕?,“如今要商量,是你回京,還是我回京去面奏?”

    傅恒想了一下答說:“先不必忙著回京,我寫一個密折,連夜送進(jìn)京去,比你我親自去面奏,要快得多?!?/br>
    “這也可以?!备捣蛉苏f,“這里呢?不能沒有一點兒表示吧?”

    “自然!”傅恒一面想,一面說,“首先,要關(guān)照總管,稱呼應(yīng)該改,‘李姑娘’三字再也不能用了,改稱太妃。”

    “嗯!第二呢?”

    “第二,太妃有太妃的分例,讓總管按一般太妃的規(guī)矩辦。”

    “這不太好!”傅夫人搖搖頭說,“口頭稱太妃,另外派人,加供給,都可以,但不一定要按規(guī)矩辦。因為到底皇上還沒有封下來?!?/br>
    “不錯,不錯!這話很要緊,不然變了你我在封太妃了!”

    于是傅恒立即派人將總管找了來,說明其事。同時交代,立即加派八名宮女,伺候太妃,每天分例供給的食料,務(wù)必豐腆,同時要改口,尊稱太妃。

    然后傅恒又親筆寫了密折,將經(jīng)過情形要言不煩地敘述了一遍,其中少不得大為贊譽妻子。

    “我看這不能用白折子,得按有慶典的規(guī)矩辦?!?/br>
    凡遇萬壽慶典,賀喜的奏折用黃面紅里。傅恒如言照辦,派遣專差,不分晝夜趕進(jìn)京去呈遞,同時關(guān)照,領(lǐng)到回批亦仍是晝夜趕路送回?zé)岷印?/br>
    “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傅恒作了個揖,笑嘻嘻地說,“我還有件事要拜托,我想見一見太妃,不知行不行?”

    “這有什么不可以?走吧!”

    于是傅恒換了官服,隨著妻子到了太妃幽居之處。這時總管正帶領(lǐng)宮女,攜著大批陳設(shè)器具,來為太妃重新布置,忙忙碌碌地亂成一片,可說二十多年來從沒有這么熱鬧過,太妃已感動得要哭了。

    因此接見傅恒時,她的眼圈是紅的,不過傅恒不便平視,所以不曾看出來,只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口中說道:“傅恒給太妃請安!”

    “姑爺,請起來,請起來?!?/br>
    “姑爺”的稱呼,有點兒匪夷所思,細(xì)想?yún)s是很適當(dāng)?shù)慕蟹?。因為太妃此時的身份在微妙尷尬之時,而且她稟性謙虛,不愿直接叫他的名字,但也不能稱“傅大人”,所以用這個稱呼,不亢不卑,反見親切。

    “端個凳子來給姑爺坐?!?/br>
    傅恒謝了座,開口說道:“傅恒的妻子,承太妃特加寵愛,實在感激得很。”

    “你別說這話,我亦很感激你們夫婦倆,成全我們母子?!?/br>
    “太妃言重了!傅恒夫婦惶恐之至。”

    “我說的是實話。姑爺,”太妃鄭重其事地說,“有句話,我可得說在前面,只怕是我私心稍微重了點,你得包涵?!?/br>
    “請?zhí)魇尽!?/br>
    “將來皇上跟我見了面,我不要什么名位。從前叫我‘李姑娘’,快六十的人了,自己也覺得這個稱呼不大合適,所以你們叫我太妃,我也就含含糊糊地答應(yīng)下來,并非我要太妃的名號。這一層,你得跟皇上回奏?!?/br>
    “是,”傅恒答說,“不過皇上要上尊號,請?zhí)嗖槐刂t辭?!?/br>
    “他一定要給我一個名號,也只好由他。不過,我本心并不想要,所以我也不給太后謝恩。”

    這是一個難題,只有含混答應(yīng)著再說,哪知太妃下面還有話。

    “我也不見太后。我的兒子是她撫養(yǎng)大的,憑這一層,我不跟她爭。不過,最好也別見。”

    “是!”傅恒仍是答應(yīng)著再說的態(tài)度。

    “不只太后,其他所有的妃嬪,我都不見,我也不住在宮里。最好不動窩兒,仍舊在這里?!?/br>
    “這!”傅恒答說,“太妃須體諒皇上定省不便?!?/br>
    太妃想了一會兒說:“好,就挪動,也得在園子里。還有,我說到我的私心上頭來了,我將來一個人住,什么妃嬪都不見,就只希望你媳婦常常進(jìn)來陪陪我?!?/br>
    “是!”傅恒這一回答應(yīng)得比較干脆。

    “你們恩愛夫婦,這一來少親熱了,你不會怨我?”

    “太妃在說笑話了!”傅夫人笑道,“在他是求之不得!”

    “為什么呢?”太妃不解地問。

    “他不正好陪他的四個姨娘?”

    在太妃面前說這樣的話,自是失態(tài),而最窘的卻是傅恒,既不能申辯,又不能付之苦笑,只有繃著臉裝作不曾聽見。

    氣氛有些不大調(diào)和,傅夫人頗為失悔,說話不應(yīng)該如此輕率。見此光景,傅恒亦就很見機地起身告辭,傅夫人本想留在那里,倒是太妃堅持要她隨著丈夫一起回去。

    “為人不可得意忘形!”傅恒覺得不能不勸他妻子了,“你平時也有很多不得體的話,不過再沒有比今天在太妃面前說的那句話更糟糕的了!”

    如果是平心靜氣地勸,傅夫人只會聽從,但一開口說她“得意忘形”,已使她不快,又說她“平時有很多不得體的話”,更讓她不服氣。

    “有什么糟糕?”她冷冷地說,“太妃跟我情如母女,開開這些玩笑,有什么要緊?你必是賊膽心虛,才會覺得臉上掛不住。在太妃面前板起一張死臉子,讓太妃好不痛快,那才叫糟糕!”

    “你這話好沒道理。我能在太妃面前談笑自若,像你這樣子不懂規(guī)矩?”

    “對!我不懂規(guī)矩。你懂!”傅夫人氣得滿臉通紅,“你不想想,請我辦事的時候,說多少好話,怎么樣都行,一等我把大事辦成了,你就這樣子對我,好沒良心!”

    “你胡扯!”傅恒也動了真氣,“根本是兩回事!你自己覺得沒理,硬把不相干的事扯在一起。真是豈有此理!”

    “怎么會不相干?不是你讓我辦這件大事,你怎么會見得著太妃?不是為這件大事,我怎么會認(rèn)太妃作干媽?如果不是像母女?dāng)⒓页Uf說笑話,博她老人家一樂,我會說那種話嗎?只有你這種不轉(zhuǎn)彎的死腦筋,才會把笑話當(dāng)真!”

    一頓搶白,振振有詞,傅恒欲辯不能,只是一個人偏過頭去生悶氣。

    傅夫人想起他所說的那句“不懂規(guī)矩”,怒氣勃發(fā),要痛痛快快駁他一駁,便又說道:“我是女流之輩,你是當(dāng)朝大臣,自然懂規(guī)矩啰!我倒問你,大臣請見太妃,是哪一朝的規(guī)矩?”

    提到這個理,傅恒也有牢sao,“皇上可以召見命婦,大臣自然可以請見太妃!”他說,“而況你我夫婦一起進(jìn)見?!?/br>
    “噢!”傅夫人倏然而起,指著傅恒的鼻子問道,“你這話什么意思?是說我不該單獨去見皇上?既然如此,皇上召見我之前,你為什么不說?”

    “我怎么能說?要你自己留身份?!?/br>
    此言一出,傅夫人的脾氣如火上加油,一發(fā)不可收拾。不過不是大吵大鬧,而是要將丈夫駁倒了,提出一個令人撟舌不下的威脅。

    “你為什么不能說?”她問,“一說了就變成抗旨,是不是?”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問?”

    “那么,你不能說,我就能說了?你說了是抗旨,我說了就不是抗旨?”

    “你跟我不同的?!备岛愦鹫f,“為臣者唯命是從,你是命婦,可以有話推托。而況皇上看待命婦總比較客氣些?!?/br>
    “你這話真叫強詞奪理。我倒請問,我怎么推托?”

    “可以說諸多不便。”

    “什么諸多不便?”傅夫人說,“皇上如果這么追問一句呢?”

    “男女單獨相處,自然諸多不便!”

    “哼!”傅夫人冷笑,“也有這樣子對皇上說話的嗎?皇上如果一句:‘何以謂之單獨相處?莫非你疑心有什么不正經(jīng)的心思?’請問,我怎么回答?”

    傅恒語塞,自悔開頭就說錯了。推托當(dāng)然可以想得出理由,卻不該說“諸多不便”,這一下是給妻子抓住把柄了。

    “哼!”傅夫人再一次冷笑,“你說什么留身份的話,意思是皇上單獨召見我,就是我不顧身份。我知道你的鬼心眼,你存著臟念頭!”

    這是誅心之論,傅恒雖仍沉默,但臉上的表情卻是默認(rèn)了。

    “好!你嫌我失了身份,好辦!我到京面奏皇上,看皇上怎么說?”

    傅恒大驚,“你別胡來!”他神色凜然地問,“你打算怎么跟皇上說?”

    “我說,就為了皇上單獨召見我,我丈夫說我失了身份,我要皇上還我的身份。”

    傅恒知道闖禍了,愣了好半天強笑道:“我也不過跟你鬧著玩兒而已!你何必認(rèn)真?”

    “對了!我很認(rèn)真,你的話太教人寒心了!早知如此,我根本就不必進(jìn)宮,更不會替太后辦事。”傅夫人說,“這口氣不出,我不甘心,非得請皇上評評理不可!”

    說完掉身回自己屋里,管自己平靜地指揮丫頭收拾什物行李。

    局面搞得很僵,傅恒大傷腦筋,左思右想,只有自己做低伏小,讓妻子消氣之一法。如果大事不能化小,這小事一化大了,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主意是打定了,卻又苦于不得其便,因為當(dāng)著丫頭仆婦,到底抹不下這張臉來。就這樣遷延到入夜,傅夫人早早便將房門關(guān)上,情勢越來越僵。傅恒心想,俗語說的是,“夫婦無隔宿之仇”,也可以解釋為夫婦鬧別扭,如果隔宿,可能會生根成仇。硬一硬頭皮,趁早消除為妙。

    于是他悄悄去叩房門,只聽傅夫人在問:“誰啊?”

    “是我?!?/br>
    “干什么?”聲音很冷。

    “特來負(fù)荊請罪?!彼M量將聲音放得柔和。

    “不必,不必!有什么罪?你請吧!我要睡了。”

    “你開門,我有下情上稟?!?/br>
    傅夫人不答,等了一會兒,突然聽得她大聲喝道:“不準(zhǔn)開門!”

    “奶奶,”丫頭賠笑答說,“就讓大爺進(jìn)來吧?”

    “誰說的?”

    丫頭不答,悄悄走了過去,慢慢將門閂拔除,里外都屏息以待,而傅夫人別無表示。于是傅恒輕輕推門而入。丫頭知趣,隨即退了出來。

    “夫人!”傅恒一揖到地,學(xué)著戲中的道白說道,“下官告稟,只為多吃了幾杯早酒,一時言語失于檢點,多有冒犯。喏,喏,下官這廂賠罪了!”說著又作了一個揖。

    傅夫人想笑,卻硬生生忍住了。因為怒氣一笑而解,覺得太便宜丈夫,因而仍舊繃著臉說:“賠罪不敢當(dāng),你有什么話說?”

    “只望夫人消氣?!?/br>
    “我不氣?!?/br>
    “哎!”傅恒恢復(fù)了原來的聲音,“奶奶,你這就不對了!你生我的氣,數(shù)落我兩句,不要緊,這樣賭氣,就不像夫婦了?!?/br>
    “我也沒有跟你賭氣,我也不會把你的話跟別人去說,你別怕。不過,我得聲明在先:這趟進(jìn)京,有什么事,你跟皇上去回奏,我可不進(jìn)宮?!?/br>
    “那,那你不是又跟我為難?”

    “我不管。是你的事?!?/br>
    傅恒又傷腦筋了,愣了好半天說:“如果這樣,只有我自己先上折子請罪。”

    這話不像虛聲恫嚇,以傅恒的性情,是很可能會這樣做的,所以傅夫人沒有再說下去。

    “好吧!”傅夫人讓步了,“如果是咱們倆一起召見,我就跟了你去。”

    縱然如此,傅恒也不能同意,因為那更會引起妻子的誤會,以為他疑心她為皇帝單獨召見,會發(fā)生不可告人之事,所爭的就是要一起召見,以便監(jiān)視。倘或有此想法,后患無窮。

    因此,他將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安?,不!”他說,“你不要拘泥!如果皇上單獨召見,你還是應(yīng)該去。”

    “你不是說,我應(yīng)該為自己留身份嗎?”

    “嗐!”傅恒不等她說完,便搶著開口,“跟你說了,是鬧著玩的,你何必還記著這句話?”

    “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傅夫人正色問道,“以后你再說這種話,怎么辦?”

    “隨便你怎么辦!我可是再也不會給自己找麻煩了?!?/br>
    夫婦的別扭,鬧出這么一個結(jié)果,做妻子的自是大獲全勝。傅夫人很珍視這份勝利,因而也就將心境放開來,試著去想,有此一份丈夫所不能干涉的自由,會發(fā)生什么事。

    于是她回憶著那一次在鏡殿與皇帝單獨相處的情形,如果自己將膽量放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

    這一想,不自覺地覺得耳根發(fā)熱,一顆心動蕩不定,渾身有股說不出的不得勁。

    傅恒的折子很快地批回來了,皇帝除了嘉慰以外,又說,渴望獲知詳情,尤望獲知太妃“垂示”的細(xì)節(jié)。

    “太妃垂示的細(xì)節(jié),只有你知道?!备岛銓ζ拮诱f,“只好你進(jìn)京面奏。”

    “不!”傅夫人說,“我們一起進(jìn)京,你先進(jìn)宮面奏,看皇上怎么說,再作商量?!?/br>
    傅恒心想,這是正辦,便點點頭說:“皇上心里一定很急,咱們明天就動身吧!”

    于是夫婦倆趕回京去,一進(jìn)了城,傅夫人回宅,傅恒照例先到宮門請安。御前大臣馬爾賽已經(jīng)在等著,即時領(lǐng)了他去見駕。

    等傅恒將獲自妻子的、關(guān)于太妃的一切情形,細(xì)細(xì)回奏以后,皇帝既悲傷又高興,當(dāng)面嘉獎,也提到了傅夫人。

    “你妻子幫了我很大一個忙,我真得當(dāng)面跟她道謝?!被实塾终f,“皇后也說了,很想問問她,你讓她明天進(jìn)宮來見皇后?!?/br>
    “是!”

    傅恒回家,說與妻子,決定下一天進(jìn)宮。但第二天一早就接到太監(jiān)通知,皇帝、皇后已赴暢春園省視太后去了。

    于是傅恒陪著妻子趕到暢春園,內(nèi)務(wù)府大臣榮善在迎接。他跟傅恒是表弟兄,所以傅夫人亦不必避忌,相見行了禮,榮善笑嘻嘻地說道:“表弟妹,大喜,大喜!”

    “喜從何來???”傅夫人笑著問。

    “表弟妹此番立了大功,太后跟皇上都很高興。皇上說非得有特殊榮典,才能酬庸,太后亦很以為是。如今正商量著,格外給你一個恩典,那可是開國以來,少有的異數(shù)。”

    “噢,”傅恒問道,“表哥可知這是個什么恩典?”

    “聽說是打算封表弟妹為固倫格格?!?/br>
    傅恒夫婦倆聽得這話,都嚇一跳?!案窀瘛痹跐M洲話中,原本同漢語的“小姐”是一個意思。但同為“格格”,要看生在何處。在親王、郡王府中,就是“郡主”,在宮中自然是“公主”。同為公主,又以母親身份的差異,所冠的稱號,亦不相同。中宮所出為“固倫公主”,妃嬪所出為“和碩格格”。如今封傅夫人為“固倫格格”,即是“固倫公主”,也就是將成為太后的女兒。

    “這可真是異數(shù)了!絕不敢當(dāng)。”一向謙恭謹(jǐn)慎的傅恒先就作了表示,“異姓封格格的,本朝尚無先例?!?/br>
    “怎么沒有先例?”榮善接口說道,“從前定南王孔有德的閨女四貞,順治年間就曾封過格格,是孝莊太后的干女兒?!?/br>
    “那情形不同。”傅恒對妻子說,“倘或太后召見,提到這件事,你可得堅辭?!?/br>
    “我知道。”傅夫人說,“我只要跟皇上、皇后奉明一個原因,就可以辭掉?!?/br>
    “對了!”榮善看著傅恒說道,“我忘了告訴你了,口頭交代,回頭是在太后宮里召見表弟妹,還有十四爺,要細(xì)問了表弟妹,商量如何給太妃上尊號?!彼统鲆粋€金表看了一下說:“早膳快用完了?!?/br>
    果然,不旋踵間,已派太監(jiān)來傳宣,傅夫人卻有些著急,將丈夫的衣服悄悄一拉,使個眼色,表示別有話說。

    “噢,”榮善很知趣,隨即說道,“你們賢伉儷倆到那面談去?!?/br>
    他親自引領(lǐng)著,將傅恒夫婦帶到一座屏風(fēng)后面,隨即退去。傅夫人便悄悄跟丈夫說:“太妃有些話,是不便當(dāng)著太后說的,那可怎么辦?”

    “哪些話?”

    “太妃說,她不進(jìn)宮,也不見太后跟別的妃嬪。大概除了皇后以外,各宮的主子們,她哪一個都不愿見。這話公然說出來,不就是瞧不起太后嗎?”

    “是??!”傅恒躊躇無以為計。

    “而且看樣子如果皇后不照兒媳婦的規(guī)矩行禮,太妃也不愿見的?!?/br>
    “那倒不要緊。”傅恒答說,“jiejie會跟皇上一樣行禮?!?/br>
    “不光是行禮,是能不能照兒媳婦伺候婆婆的規(guī)矩侍奉太妃?”

    “這——”傅恒不敢說得太肯定,“應(yīng)該可以。”

    “還有件事?!备捣蛉擞终f,“太妃要我做她的女兒,太后又要我做她的女兒。太后這個懿旨最好不下,一下了,太妃心里會不舒服。她或許會想:‘我的親生兒子給你,一個干女兒,你也放不過,偏要了去!’”

    “這話倒是?!备岛阈Φ?,“你倒真是個好干女兒,一片心都向著太妃。”

    “就因為如此,有好些話不便在太后面前說,譬如像剛才的話?!备捣蛉擞终f,“甚至皇后面前都不能說。”

    “這,”傅恒詫異,“為什么呢?”

    “你別忘了,皇后是太后選中的?!?/br>
    “啊!”傅恒領(lǐng)悟了。

    原來先帝為當(dāng)今皇帝,也就是雍正朝的寶親王選王妃時,早已決定以寶親王繼承王位,所以選王妃就是選未來的皇后。當(dāng)初為了籠絡(luò)馬齊,決定跟他家攀親。

    富察氏是滿洲八大貴族之一,門第鼎盛,才貌雙全的格格甚多,而偏偏選中馬齊的侄女、相貌不甚出色的當(dāng)今皇后,就是太后的主張,說她“有福相”。

    因為如此,皇后很尊敬太后,將來在兩位“婆婆”之間,自然親近這面的一位。說不定會把太妃的想法告訴太后,豈不是會惹出很大的麻煩?

    “照此說來,你還是非單獨見皇上,不能暢所欲言?!?/br>
    “皇上單獨,我可不是單獨?!备捣蛉苏f,“你最好跟皇上回奏,找一天讓咱們倆一起去見?!?/br>
    “不,”傅恒搖搖頭,“太妃跟你說的話,有好些是皇上不愿讓別人聽到的。倘或皇上說一句:既然你都知道,就你一個人來跟我回奏好了。我可怎么回奏啊?”

    說到這里,只聽榮善連連咳兩聲,傅夫人知道是在催了,便即說道:“好吧,那就回頭再研究?!?/br>
    “對!不過,今天見了太后怎么樣?”傅恒問。

    “我只能泛泛地談,挑能說的說,或許還得撒一兩句謊?!?/br>
    “是了!”傅恒想一想說,“我有辦法?!?/br>
    他的辦法是托榮善代為回奏,希望在傅夫人進(jìn)謁太后、報告此行結(jié)果以前,先向皇帝“獨對”。

    這個請求,當(dāng)然會被接納,皇帝就在太后寢宮右側(cè),他休息的便殿,召見傅恒。

    “臣妻讓臣跟皇上回奏,太妃有許多密諭,以及太妃的心情、意愿,不宜公然陳奏,因為怕太后會有意見。是故請皇上單獨召見臣妻,以便密奏?!?/br>
    “噢!”皇帝吸著氣說,“既然是連太后都不宜知道的,那就只有我一個人才能知道嗎?”

    “是?!?/br>
    “這樣說來,仍舊只有在鏡殿召見?!被实巯肓艘幌抡f,“明天近午時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