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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五章

第五章

緊張了,眼睛睜得好大,但不自覺地掛著笑容,那種又驚又喜,還有點兒不大相信的神情,就像她自己有了個盼望已久的孫兒似的。

    “安樂堂有了這件喜事,首先要想法子的,就是怎么樣瞞住萬貴妃,不然一定遭她的毒手。按說人多心不齊,消息要不走漏,實在很難。哪知道居然辦到了?!备捣蛉苏f,“干媽、秀秀,你們猜是為了什么?”

    “為了成化爺沒有兒子?”李姑娘說。

    “不是!”

    “為了恨萬貴妃?”秀秀說。

    “也不是?!?/br>
    “那么,”秀秀又說,“必是可憐紀宮女?!?/br>
    “都不是,也都是。不過是原因之一,而不是主要原因?!?/br>
    “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是孩子!這個孩子的命很奇怪不是?生來大富大貴的真命天子,可是生來就得受苦,紀宮女的奶水不足,是拿米湯喂大的。從來不見天日,連痛痛快快哭一場都不許,怕有人聽見了會來查問?!?/br>
    “正是!”李姑娘不勝痛心地說,“這樣的孩子能帶大,真正得佛菩薩保佑。”

    “就是這話,佛菩薩保佑,居然長到六歲了。那時成化爺三十多歲,未老先衰,有了白頭發(fā)了。一天有個太監(jiān)替他通頭發(fā),成化爺對著鏡子嘆口氣:‘白頭發(fā)都有了,兒子還沒有!’那個太監(jiān)就跪了下來——”

    “說?。」媚?!”李姑娘著急地催促,“你可別賣關子?!?/br>
    “我有點兒渴了,話說得太多,嘴里發(fā)苦?!备捣蛉苏娴馁u了個關子。

    “不要緊,不要緊,我有治嘴里發(fā)苦的藥?!?/br>
    說著,李姑娘起身便走,不一會兒捧來一個比飯碗大一點兒的舊碗,揭開來是雪白一碗奶酪,正中還印著一個猩紅圓點,顏色漂亮極了。

    傅夫人的胃口被引逗得開了,將那一碗又甜又酸又鮮又香的奶酪吃得點滴不剩,拿手絹擦一擦嘴笑道:“嘴里有了津液才能往下講。”

    “我提你個頭——”

    “我知道,”傅夫人搶著秀秀的話說,“是講到程敏跪下去。”

    “慢點兒,”李姑娘問,“不說是個太監(jiān)嗎?”

    “不錯??!這個太監(jiān)叫程敏,福建人?!?/br>
    “福建人當太監(jiān)的,可不多。”秀秀說道,“如今都是京東,或者保定府一帶的人。我可沒有聽太監(jiān)說過福建話?!?/br>
    “在宮里當差,怎么能打鄉(xiāng)談?你自然聽不到。在明朝早年,太監(jiān)好多是從福建來的。這且不去說它,我只談程敏——”

    程敏跪下來說:“萬歲爺原是有皇子的?!背苫癄敭斎患润@且喜,但更多的是懷疑。

    “你說原有皇子,在哪兒呢?”

    “奴才要請萬歲爺做主。一說出來,奴才死不足惜,只怕皇子亦有危險。此所以五年以來,沒有人敢透露一字。”

    “啊,”成化爺急急問說,“五歲了?”

    “不!是五年,不是五歲?!?/br>
    “噢,那是六歲了!在哪兒呢?你快說,快說!”

    “奴才不敢說,萬歲爺如果不做主,奴才甘領死罪亦不能說?!?/br>
    “好!”成化爺問道,“你要我怎么做主?”

    程敏想了一下說:“奴才回奏萬歲爺,第一,奴才說了,得請萬歲爺立刻把皇子接了來?!?/br>
    “那何消你說?”

    “第二,宣示大臣?!?/br>
    “當然?!?/br>
    “第三,倘或萬貴妃不利皇子,萬歲爺又待如何?”

    “不會!絕不會?!背苫癄敶鹫f,“我多派人加意保護東宮?!?/br>
    “是!”程敏答說,“皇子在安樂堂,是掌內帑的紀氏所出?!?/br>
    “啊,是她!”成化越發(fā)驚喜,“程敏,我就派你宣旨:即速送皇子來見!”

    這個消息一傳到安樂堂,簡直天翻地覆了,笑的笑,哭的哭,議論的議論。當然也有人跟紀氏道賀,眼看她熬出頭,要封妃子了。

    “紀氏自是喜極而泣,親手替她六歲的兒子,穿上黃袍。”傅夫人拿手比著說,“六歲的孩子這么高,胎發(fā)未剃,養(yǎng)得這么長,從后影看,像個女孩子?!?/br>
    “干媽,你聽,”秀秀笑道,“倒像她親眼看見了似的。”

    “原是書上這么說的嘛!”

    “就算書上不一定有,情理中是一定有的。”傅夫人特為這樣說,聽起來似乎有點自我矛盾。

    這也是她跟秀秀商量,因為說到緊要關頭,希望發(fā)生暗示的效用,所以盤馬彎弓,遲遲不發(fā),好加深李姑娘的興趣與印象。

    因此,秀秀接著傅夫人的話說:“干媽,咱們就按情理來說,這時候的紀氏,覺得頂要緊的一件事是什么?”

    李姑娘想了一會兒說:“頂要緊的,莫過于他們父子見面要圓滿?!?/br>
    “怎么叫圓滿,怎么叫不圓滿?”

    “父慈子孝就是圓滿。倘或孩子別別扭扭的不乖,不肯叫人,要哭,不愿意親近親爹,搞得掃興了,就是不圓滿。”

    “著?。 备捣蛉舜舐曊f道,“干媽說得一點兒不錯。當時就是這樣!”

    李姑娘聽得這話,自然有得色,微笑問道:“紀氏總有幾句話教她兒子吧?”

    “當然!”傅夫人說,“她認為頂要緊的是,皇子見了成化爺,要親親熱熱叫一聲爹,而且最好不要旁人教,自己就能認出誰是他的爹。這么著,顯得父子天性,成化爺一定高興,一定感動。打初見面的那一刻起就會打定主意,將來就算另外有了兒子,皇位仍舊要歸這個兒子?!?/br>
    “啊!”秀秀接口,“她倒替兒子打算得很深?!?/br>
    一面說,一面看著李姑娘,實際上就是要引誘她發(fā)感想。李姑娘哪知她們的用心,點點頭說:“做娘的為兒子打算,都是想得很深的?!?/br>
    “話是不錯!做起來卻很難,如何能夠一眼就認出成化爺?”傅夫人說,“在宮里又不是坐朝,不會穿黃袍,更不會穿龍袍。萬一認錯了,拿個太監(jiān)叫爹,豈不糟糕?”

    李姑娘笑了,“你說得真有趣!”她說,“不過話倒很實在。六歲的孩子,又是從未見過外人的,要叫他一眼就能認出誰是誰,確是不容易?!?/br>
    “是?。‘敃r就有人想到一個主意,說是要找出皇上一樣他人所沒有,亦絕不會弄錯的特征,認起來就容易了。”傅夫人又賣個關子,“干媽、秀秀,你們倒想一想,有什么特征?”

    “我想不出!”秀秀是坦率的語氣,轉臉說道,“請干媽想一想看?!?/br>
    李姑娘沉吟了一會兒,問道:“成化爺那時多大年紀?”

    “不是告訴過干媽,快四十了?!?/br>
    “快四十,自然留了胡子!”

    “??!”秀秀拍手笑道,“干媽想得真好。太監(jiān)不長胡子,在內廷長胡子的只有皇上。”

    “干媽答對了!”傅夫人微笑說,“當時紀氏也這樣想,‘兒子??!’她說,‘你現在要見你親爹爹去了!你記住只看長了胡子的你就該親熱叫一聲爹!’她說一句,皇子應一句,等她說完了,皇子問出一句話,做娘的也愣住了?!?/br>
    “是怎么一句話?姑娘,你可又讓我猜了,干脆說吧!”

    “是的?!备捣蛉苏f,“當時皇子問的一句話是:‘媽,什么叫胡子?’”

    “這句話可問得絕了!”秀秀接口,“他見過的男人,只有太監(jiān),自然不知道胡子是什么樣子?!?/br>
    “那怎么辦呢?”李姑娘問。

    “只有解釋給他聽,先說嘴上長了毛,皇子不懂嘴上長毛又該是怎么個樣子。有個宮女想出一句怪話,讓皇子明白了?!备捣蛉擞幸舛簶?,笑著說道,“這句話又得讓干媽跟秀秀猜了?!?/br>
    猜來猜去猜不到,還得傅夫人自己說出來,那句話是“嘴唇上長了頭發(fā)的”。李姑娘與秀秀大笑,笑停了追問,皇子見了“嘴唇上長頭發(fā)”的,是何光景?

    “自然是極圓滿的結果?;首酉铝塑涋I,拖著一頭好長的頭發(fā),走上殿去,撲在成化爺懷里,響響亮亮地喊一聲:‘爹!’這一聲可把成化爺樂壞了,一面淌眼淚,一面親兒子,殿上殿下,無不是又陪眼淚又賠笑。”

    于是李姑娘與秀秀也有一番議論與贊嘆,等她們說完了,傅夫人才又接著講下文。

    “成化爺先把程敏叫到跟前,細問皇子出生經過,程敏不能把萬貴妃說得太不堪,瞞了好多話。成化爺也不大在意這一點,反正有了皇子是普天同慶的一件大喜事。第一件要辦的大事是,派司禮監(jiān)通知內閣各位相爺,有此意外一喜。接下來是派人去宣召紀氏?!?/br>
    說到這里,傅夫人停了下來,裝著喝茶,用眼去覷李姑娘,只見她怔怔地仿佛神思不屬。傅夫人猜不出她心里想的什么,但脫不開紀氏母子是毫無可疑的。

    “說呀!壽珍,”秀秀催問著,“宣來以后怎么樣?”

    “沒有能宣得來?!?/br>
    “為什么?”李姑娘問。

    “死了!”

    “死了?”李姑娘變色,“讓萬貴妃害死了?”

    “不是!那時候萬貴妃還不知道?!?/br>
    “就知道了也莫奈何!”秀秀有所議論,“那時候大家都在注意這件事,而且大家都覺得紀氏可憐,從哪一點來看,萬貴妃也沒法兒殺紀氏。要殺,是以后的事。”

    “咱們且不談這些!姑娘,你快告訴我紀氏是怎么死的?”李姑娘催問著。

    “自己上吊死的!”

    “那為什么?”李姑娘問道,“好容易熬得出頭了,怎么倒自己上了吊?天下哪有這個道理?!?/br>
    聽得這話,傅夫人跟秀秀心頭都像壓了一塊鉛,看起來李姑娘如果發(fā)現她也是熬得出頭了,就非出頭不可!

    心境雖然沉重,卻仍須努力來說服。兩人對看了一眼,取得了默契,便由秀秀發(fā)端:“我想,她總有一番道理吧?”

    “我想不出有什么道理!”李姑娘搖搖頭說,“莫非是為了要成化爺想到她的兒子沒有親娘了,格外恩寵他些?那也用不著,成化爺本來就已經把這個兒子當成心肝寶貝了?!?/br>
    “是的。干媽這話不錯??墒?,她得防著萬貴妃要害她的兒子。”

    “莫非她死了,萬貴妃就不害她的兒子了?要害一樣害。倒是她不死,多少可以幫著防備一點兒,你們說,我這話通不通?”

    “好像,好像——”秀秀不好意思地笑道,“好像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李姑娘問,“你是說,紀氏死不死,跟萬貴妃害不害皇子有干連嗎?干連在哪里?”

    “干媽,”傅夫人接口說道,“是有干連的!而且這個干連關系很大,我來講給干媽聽。”

    “好!我正要聽聽這個道理?!?/br>
    “干媽總聽過‘母以子貴’這句話?”

    “當然?!?/br>
    “那好!紀氏的兒子將來做了皇上,她不就是老太后了嗎?”

    “是??!”

    “那么,萬貴妃呢?”

    “對了!”秀秀故意振振有詞地說,“原說嘛!我就覺得不一樣,到底不一樣。那時候萬貴妃是太妃,太妃能邁得過太后去嗎?”

    “當然邁不過去?!备捣蛉私涌?,說得極快,像急風驟雨一般,“萬貴妃豈是肯做低伏小之人,心想將來在紀氏手下的日子不會好過,倒不如宰了她的兒子,讓她當不成太后?!?/br>
    “那么,”秀秀以同樣快速的聲音問道,“她的死是向萬貴妃表明心跡?”

    “是的。”

    “她是說,她不會有當太后的一天,所以萬貴妃不必擔心她的地位?”

    “是的?!?/br>
    “她是說:既然你不必擔心你的地位,就不必謀害我的兒子?”

    “是的?!?/br>
    “她也還想用死來感動萬貴妃,如果有一天她想下手害皇子時,想到紀氏的慘死,手會軟下來?”

    “是的。”

    “這樣說,她一切是為了兒子?”

    “是的。”傅夫人答說,“不光是為了兒子的安危,而且還為了兒子的皇位。唯有這樣,她才能讓她兒子安安穩(wěn)穩(wěn)做皇帝?!?/br>
    “唉!”秀秀深深嘆口氣,幽幽地說一句,“天下父母心!”

    兩個人一搭一檔,這套雙簧完全是做給李姑娘看的。她們做得很像,真如言者無心似的,只顧自己對答,不看她是何表情。但相顧黯然垂首之際,少不得會偷覷一眼,一瞥之下,不由得都是心頭一震!

    “干媽,”傅夫人急急問說,“你老人家是怎么啦?”

    “我心里難過。”滿面淚痕縱橫的李姑娘,說了這一句,終于無法自制,放聲哭了出來。

    抽抽噎噎地哭得好傷心,那時傅夫人和秀秀已經明白了,但亦不無意外之感,沒有想到她們的話,竟能使她如此激動。

    “干媽,你哭吧!”傅夫人說,“我知道你心里委屈,痛痛快快地哭吧!”

    這一下,更為李姑娘添上了一副知遇之哭,越發(fā)敞開嗓子大哭特哭。好在地處僻遠,沒有人來干預探問,只是驚得剛剛歸林的鳥雀亂叫亂噪而已。

    秀秀看她哭得夠了,去絞了一把熱手巾來。李姑娘擦一擦臉,擤一擤鼻子,臉上出現了異常怡靜的神色。

    “這會兒我心里好過得多了!”她向傅夫人說,“姑娘,這段故事,是你編出來的?”

    “我可沒有那么大的本事,能編出這一段故事來?!备捣蛉苏f,“史書上記得有,不過——”

    “不過,加油添醬是有的。”秀秀笑道,“你不好意思說,我替你說?!?/br>
    “我想也不是編出來的。”李姑娘忽然問道,“那個六歲的小皇子,后來當了皇上沒有?”

    “怎么沒有?”傅夫人答說,“他的年號叫弘治,駕崩以后叫孝宗,忠孝的孝,就為的他小時候有那么一段故事。”

    “這孝宗是好皇帝不是?”

    “是好皇帝?!备捣蛉苏f,“從他以后,明朝就再沒有出過好皇帝?!?/br>
    “噢,”李姑娘仿佛很安慰似的,“這倒也罷了?!苯又謫枺骸盀槭裁疵鞒瘡男⒆谝院螅蜎]有出過好皇帝?”

    這一問,傅夫人覺得是個機會,可以隱隱相勸?!霸蚝芏??!彼肓艘粫捍鹫f,“當皇帝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全副精神去對付。明朝從孝宗以后,個個皇帝鬧家務,弄得頭昏腦漲,自然就顧不到國家大事了?!?/br>
    煢煢獨處二十多年的李姑娘,偶爾也聽說,雍正年間大鬧家務,卻不知明朝宮里鬧家務鬧的是什么。雍正年間鬧家務,似乎沒有把國家大事也鬧壞,何以明朝就不同?這重重疑問,她覺得是個好話題。

    “姑娘!”她問,“你累不累?”

    “不累,”傅夫人搖搖頭,“只是有點兒渴。”

    “話說得太多了?!毙阈闾嫠辶吮瑁皽販貎旱恼煤??!?/br>
    “如果你不累,閑著也是閑著,咱們再聊聊?!崩罟媚飳⑺睦锏囊蓡栒f了出來。

    “這可是考我了。”傅夫人將修成沒有幾年,曾經仔細讀過的《明史》,好好想了想說,“孝宗以后是武宗,就是出了名兒的正德皇帝,他是皇后生的。明朝的皇帝,嫡出的就是這么一個寶貝。讓父母寵壞了,無法無天地胡鬧了十來年,硬生生把自己的一條命糟蹋掉,而且沒有兒子。”

    “那怎么辦?誰接他的位呢?”秀秀問說。

    “是他的一個嫡堂兄弟,封在湖北安陸,特地接到京里來當皇帝,年號叫嘉靖?!备捣蛉撕霭l(fā)感慨,“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從前不相信這話,前兩年看《明史》才知道,嘉靖對他伯母,真正是忘恩負義。這筆賬要記在正德頭上,真正是大不孝!”

    “這是怎么說呢?總有個道理在內吧?”李姑娘問,“嘉靖是怎么個忘恩負義?”

    “他不認太后是太后,他說他的生父興獻王、生母興獻王妃,應該是皇帝、太后,管正德的太后叫皇伯母。這位太后姓張,有個弟弟叫張鶴齡,犯了罪,嘉靖要殺他。張?zhí)筇娴艿芮笄椋尤痪凸蛟谥蹲用媲?。這個侄子是她做主接進京來當皇上的,真叫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备捣蛉司o接著說:“干媽倒想,如果正德有兒子接位,張?zhí)缶褪翘侍?,何至于這樣子受虐待?”

    “原來是那么一個道理,你說得不錯,正德真是不孝。”李姑娘又問,“以后呢?”

    “以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嘉靖之后是隆慶,做了六年皇帝,傳位給十歲的兒子,年號叫萬歷。他做了四十幾年皇帝,起碼鬧了三十年的家務?!?/br>
    于是傅夫人細談“梃擊”“紅丸”“移宮”三疑案,附帶提到只做了兩個月皇帝的光宗,幾乎連年號都沒有。

    “怎么會沒有年號呢?”傅夫人解釋,“他接位的時候,年號還是萬歷,改元泰昌,要到開年。哪知他八月初一接位,九月里就吃春藥把命送掉了。新君接位,年號叫作天啟,明年自然就是天啟元年。這么兩下一擠,可就把泰昌這個年號擠掉了。”

    “那怎么辦呢?總不能沒有年號吧?”

    “只好變通辦理,把這年八月初一以后,一直到年底,都算泰昌元年,八月初一以前仍舊是萬歷四十八年。這年七月底生的人,到第二年正月初一,五個多月的毛孩子,已經過三個朝代了。這種怪事都是宮里鬧家務鬧的?!?/br>
    “真是!”李姑娘不勝感慨,“平常人家都鬧不得家務,何況皇上家?不過——”她欲語又止,不愿提及先朝的家務。

    但傅夫人卻覺得不能不提,“雍正爺不也鬧家務?鬧得好厲害,不過雍正爺有決斷,有手段,把事情算是壓下去了??墒窃獨獯髠两裎丛謴?。虧得當今皇上英明仁厚,不斷想法子鋪排,老一輩幾位王爺,也不好意思跟皇上過不去。不過心里總有點兒記雍正爺的恨,倘或出一件什么意想不到的事,這家務一鬧開來,就不好收拾了!”

    “是??!”李姑娘皺著眉說,“真的不能再鬧了!平平安安的多好呢!”

    她那種膽小怕事的表情,給了傅夫人極深刻的印象。同時也感到有非凡的欣慰,自信太后交付的任務,一定可以達成。

    “好得很!”傅恒也很高興,不過他為人謹慎,所以仍然告誡妻子,“太順利了,也不是好事。必得水到渠成,不能cao之過急?!?/br>
    “你不用擔心。這位老太太的心情,沒有比我再清楚的,如今就可以跟她說了。不過,說了以后,怎么樣呢?皇上總得馬上來看她才好?!?/br>
    “這就是件辦不到的事!”傅恒搖搖頭,“若說皇上在這春三月里就來避暑,不太早了一點兒?”

    “照這樣說,只有到五月初皇上來了,才能辦這件事?”

    “那就是很順利了。”

    “順利倒是順利,我可受不了。”傅夫人嘟起嘴說,“陪這位老太太住兩個月,成天除了聊天,還是聊天,不把人都悶死?”

    “那么,你的意思呢?”

    “不如先回京里,到時候再來。”

    “這得考慮!”

    傅恒考慮下來,認為一動不如一靜,他勸妻子委屈忍耐。因為這兩個月之中,任何變化都可能發(fā)生,必須小心守護著。

    “不然倒還不要緊,”他說,“你現在已經提了一個頭了,明孝宗紀太后那個故事很露骨,她一時想不透,日久天長,琢磨出其中的道理來,自然急于要打破那個疑團。秀秀一個人應付不下來?!?/br>
    傅夫人仔細想想,丈夫的話很有道理,決定接受勸告,繼續(xù)陪伴李姑娘。

    “你呢?”傅夫人問,“在這里陪我?”

    “那只怕辦不到。”傅恒歉然賠笑,“我得先回京復命?!?/br>
    “既然如此,你就早點回去吧,代我去見太后,把經過情形細細回奏,也讓太后瞧瞧我的能耐?!?/br>
    “好!我事情一辦完就走?!?/br>
    第三天傅恒就啟程了。一到京,宮門請安,皇帝立刻召見,溫言慰問,也問起他的妻子,但并未提到她的任務。

    “你見你的jiejie去吧!”皇帝說道,“她有話要問你?!?/br>
    皇后要問的,自然是有關李姑娘的情形。傅恒將他所知道的,都告訴了胞姐,最后問到皇帝啟駕抵達熱河以后的計劃。

    “這得請?zhí)蟮能仓?。”皇后答說,“不過,我看太后亦未見得拿得出辦法,最后還得請皇上自己拿主意?!?/br>
    “看皇上的意思仿佛亦很為難?!?/br>
    “誰遇到這種事都會覺得為難?!被屎笙肓艘幌抡f,“你如果有親信信得過,又有見識的人,不妨先商量商量,定下幾個辦法,讓皇上挑一個?!?/br>
    傅恒答應著退出宮去,回歸私邸,想到皇后的話,隨即吩咐聽差去請“趙先生”。

    趙先生是浙江人,單名一個然字,他是拔貢出身。貢生即是秀才,無足為奇,但拔貢就不同了,因為按定制每逢酉年才選拔一次,所以有人說拔貢比狀元還要名貴,因為三年出一狀元,而拔貢要十二年。這雖是說笑話,但拔貢是出類拔萃的秀才,筆下一定來得,卻是實情。

    一成拔貢等于正途出身,而且立刻授官,趙然是授職內閣中書。這個職位在明朝極其重要,得以參與國家最高機密,不過清朝因為雍正七年設立了軍機處,大學士的權柄轉移,內閣中書亦成了閑職。傅恒將他請了來,主持章奏書牘,對他相當尊重。

    此時在書房置酒,賓主把杯傾談,傅恒將皇帝身世的秘密,悄悄告訴了他,接著便照皇后的意思,向趙然請教,皇帝應該怎么樣處理他的難題?

    “皇上該怎么處理是一回事,”趙然答說,“皇上想怎么處理又是一回事!”

    “皇上也明白,茲事體大,處理不當會動搖國本,所以到現在為止,沒有什么表示。咱們得替皇上籌一個辦法。當然,頂好是能夠符合皇上的意思,不過他心里的事,誰也不知道?!?/br>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有個故事,不妨參考。”趙然問道,“尹元長制軍的身世,傅公有所聞否?”

    “倒不大清楚。請趙先生講給我聽聽。”

    趙然所說的“尹元長制軍”,是指云南總督尹繼善。他是漢軍,姓章,與怡親王胤祥的母妃章佳氏是同族。

    尹繼善的父親叫尹泰,字望山,世居沈陽。尹泰當國子監(jiān)祭酒時犯了過錯,罷職家居,那是康熙末年的事。

    其時先帝還是雍親王,奉圣祖之命,到盛京去祭陵,中途遇雨,便借宿在尹泰家。交談之下,發(fā)覺尹泰的見識與眾不同,大生好感,偶爾問起:“你有做官的兒子沒有?”

    他的兒子很多,做官的也有,卻都不甚有出息。尹泰心想,既然雍親王問到,當然是照拂之意,應該選個最有出息的兒子告訴他,才不負他的盛意。

    于是想了一下答說:“第五個小兒繼善,今年北闈僥幸了。此刻留在京里讀書,預備來年會試。”

    “好!你寫信叫他來見我?!?/br>
    雍親王回京不久,便做了皇帝,尹繼善自然無法去覲見他。不過雍正元年恩科會試,尹繼善場中得意,中了進士。引見的那天,皇帝看到尹繼善的名字,想起前情,再看尹繼善,儀貌堂堂,還有一種異相,手臂上有極大的朱砂斑,鮮紅觸目,越覺中意,便即問道:“你是尹泰的兒子?果然是大器!”

    當下拿尹繼善點了翰林,第二年便授職廣東藩司,不久遷河道副督,再遷江蘇巡撫,升任兩江總督,離他中進士,不過十年的工夫。

    尹繼善在兩江總督任上,迎養(yǎng)老父。尹泰的家規(guī)很嚴,而尹繼善的生母徐氏原是丫頭出身,哪怕兒子已貴為封疆大吏,起居入座,她仍然青衣侍候,連個座位都沒有。尹繼善心里很難過,只是不敢跟嚴父為生母討情。

    后來尹繼善調任云南,全家回京,打點赴新任,陛見時皇帝問道:“你母親封了沒有?”尹繼善聽得這話,連連磕了幾個響頭,想有所陳奏,卻不知如何措辭。

    皇帝看出來了,他有難言之隱。先帝對內外大臣的家事,了如指掌,自然了解他的心境。

    “我問你,你的母親封了沒有?”皇帝又問了一句。尹繼善又連連叩頭。

    “你不必開口!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庶出,嫡母已封,生母未封。我馬上就有旨意?!?/br>
    雍正真是善體人情,知道尹泰的家規(guī)極嚴,尹繼善只要有一句為母請封的話出口,就會受嚴父之責,所以不誤他開口,作為恩出自上,尹泰就沒話可說了。

    盡管如此,尹泰仍舊知道了,而且如意料中的,大為光火。等尹繼善一回家,拿起拐棍就往兒子頭上砸過去,把尹繼善官帽上的雙眼花瓴打落在地上。一面打,一面還罵:“你拿大帽子來壓你老子是不是?”尹繼善不敢回嘴,是徐夫人跪在地上,為兒子討?zhàn)?,才算了事?/br>
    雍正得知其事,為了籠絡徐夫人母子,采取了很不平常的措施,先派四名太監(jiān)、四名宮女,捧了一套命婦的朝服到尹家。四名宮女不由分說,為徐夫人洗臉梳頭,換上朝服。這時八旗命婦,已經奉旨盛妝來賀,搞得徐夫人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紛擾之際,滿漢內閣二人,穿了二品官服,馳馬到門,手捧詔書,高聲喊道:“有旨!”

    尹泰連忙領著全家男丁來迎欽差,才知道有上諭,指明由尹泰及徐夫人一起聽宣。

    于是尹泰在前,徐夫人在后,跪聽欽差宣讀詔書,說是:“大學士尹泰,非借其子繼善之賢,不得入相;非側室徐氏,繼善何由而生?著敕封徐氏為一品夫人!”

    宣畢謝恩,而熱鬧并未結束,不過剛剛開始。欽差跟尹泰說:“皇上的意思,中堂應該謝夫人生貴子?!?/br>
    尹泰自然遵旨,于是四名宮女將徐夫人按在正中椅子上,四名太監(jiān)引著尹泰來拜。徐夫人大驚,想要離座遜避,無奈四名宮女使勁一按,動彈不得,實實足足受了尹泰三個磕頭。

    這時欽差又說話了:“中堂跟夫人現在是敵體了,夫婦之禮,不可不講!”

    怎么個講法呢?重行合巹之禮。其實內務府司官已經帶了一大班人到了,立時張燈結彩,堂下鼓吹喧闐,廚房里砧板亂響。贊禮拜堂,接著開宴,八旗命婦紛紛向徐夫人敬酒。堂上堂下,笑成一片。尹繼善自然從此死心塌地,為皇家盡忠效勞了。

    這個故事意何所指?傅恒自然明白,也自然要考慮。

    “傅公,”趙然開始談他自己的意見,“我之不憚其煩講這個故事,是要證明一件事:世界上除了極少數的不孝逆子以外,無不想有機會報答父母之恩?!佑B(yǎng)而親不待’,此所以為終天莫補的遺憾!如今天子之母以天下養(yǎng),倘或過分委屈,皇上心里一定不自在,表面拘于社稷之重,隱忍不言,內心悒郁不歡,殊非臣子事君父之道!”

    傅恒矍然而起,他從“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句話中得到了一個啟示,自覺天大的難題已經解決,所以臉上有掩抑不住的欣慰與得意。

    不過,為了求圓滿,他覺得還需要通前徹后地想一想,所以欲語又止,卻只含笑負手,站到窗前,默默地反復考量。

    考量已定,他轉回身來說:“趙先生好比八股文‘破題’,咱們只抓住一個‘子欲養(yǎng)’的‘養(yǎng)’字好了?!?/br>
    “請傅公試言其詳!”

    “為人子者養(yǎng)親,無所不可;為君者報身之所自出,應有限制?!?/br>
    趙然不答,將傅恒的話,細細想了一遍,覺得“為人子”與“為君”的界限分得極好,確是并籌家國、兼顧子母的兩全之道。

    “我再可以說,子之養(yǎng)親,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子之報母,須知有父。所以,”傅恒加重了語氣說,“皇上在這件事上,不能不想到先帝。”

    “是了!”趙然下了個結論,“照此而行,情真理當,皇上一定嘉許?!?/br>
    這個結論經皇后轉奏太后,特召“十四叔”來商量,辦法就更詳細了。唯一剩下要解決的一個難題是,由什么人把這些見解、宗旨、辦法去跟皇帝談。

    “十四爺,”太后說道,“我看又非勞你的神不可了?!?/br>
    “只要于事有益,我義不容辭。不過這件事我管得太多,怕皇帝一起誤會,生了反感,反為不妙!”

    “十四爺”認為以皇帝的尊親來談此事,不免有壓制之嫌。這個說法如果成立,那么太后就更不宜來談。

    “傅恒呢?”太后問說,“皇帝倒還聽他的話?!?/br>
    “是。不過太后總也知道,傅恒怕皇帝,見了面有時連話都說不出來?!?/br>
    “噢!”太后詫異,“我倒不知道?!?/br>
    “這話不假?!?/br>
    “當然。十四爺一定有根據的?!碧笥终f,“照這樣看,只有皇后來說?!?/br>
    “十四爺”想了一下說:“皇后是適當的人選,但另有一個人更適當?!?/br>
    “誰?。俊?/br>
    “傅恒的妻子?!?/br>
    太后一時不能接受這個建議,答一句:“十四爺倒說個緣故我聽?!?/br>
    “第一,跟皇帝說這件事,可能會惹他生氣。如果皇后去說,皇帝一生氣,答一句重話,皇后就沒法兒往下說了?!?/br>
    “這倒是!”太后深深點頭。

    “如果是傅恒的妻子,皇帝看在親戚分上,又是女流,即使生氣,也不會發(fā)作,傅恒的妻子還是可以往下說?!?/br>
    “??!啊!說得有理?!?/br>
    “第二,傅恒的妻子,能言善道,如果她不能把皇帝說動,就沒有人能說得動皇帝了。而況,她是最了解這件事的經過的,沒有人再能比她說得更透徹?!?/br>
    “好!十四爺的話真有道理。準定這么辦!不過,”太后想到一樣不便,“皇帝召見命婦,合適嗎?”

    “事有經權。再說,這件事她是經手的,讓她跟皇帝面奏,并無不可。倘或太后再降懿旨,就更名正言順了?!?/br>
    “這是一定的,我一定會交代下去。事情就這樣定局了。”太后欣快地說,“我也不必另外找人,就托十四爺交代傅恒照辦吧!”

    傅恒又回到了熱河。夫婦小別重逢,倍覺情深,一宿繾綣,情話不絕。最后談到了太后跟“十四爺”的決定。

    “不行!”傅夫人想到皇帝那雙眼中,蕩漾著不可測的意向,直覺地拒絕。

    “為什么呢?”

    為什么?這個緣由何能向丈夫明說?傅夫人只說:“從無皇帝召見命婦之例?!?/br>
    “這也好辦!就作為你去看jiejie,皇上闖了進來,你不就可以談了嗎?”

    傅恒口中的“jiejie”,便是皇后。這個辦法看來可行,傅夫人就無法推辭了。

    “再說吧!好在時間還早?!?/br>
    “也不早了!只有不到一個月的工夫,皇上就要起鑾?!备岛阌謫?,“那邊怎么樣?”

    傅恒很怕太太,原因甚多,口才不及是其中之一。既然無法說服太太,只好閉口不言。反正時候還早,果真到了非她跟皇上去說不可時,自然會有太后或皇后能讓她就范。

    傅夫人對見皇帝雖有些疑懼,不過對她的任務還是很熱心的,便即問道:“你這趟進京商量定了沒有,是什么時候才揭穿那件事?。俊?/br>
    “一揭穿了,母子就得見面,這樣,要等皇上來了以后才能動手?!?/br>
    “好,我知道了?!?/br>
    “話又得說回來。”傅恒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兩頭兒總得有一頭兒能有確實把握,事情才能辦得順利。你說是不是?”

    “怎么呢?你倒把其中的緣故跟我說一說。”

    “一揭穿了,李姑娘的身份就不同了,第一件事就得上封號,假使李姑娘倒答應了,皇上反覺得委屈了親娘,不愿意那么辦,事情不就成了僵局了嗎?”

    說到頭來還是要去先說服皇帝。傅夫人不作聲,心里在盤算:看樣子這件事不易推辭,恐怕非硬著頭皮去見皇上不可!

    傅恒觀察她的神色,猜想她心里有點活動了,便催問一句:“怎么樣?”

    “你的話也有道理。太后把這么一件大事交給你,辦妥當了是咱們兩個人的面子,辦砸了于你的前程也有妨礙。好吧!我去說就是!”

    居然如此爽快,傅恒頗有喜出望外之感,一揖到地,笑嘻嘻地學了一句戲詞:“多謝夫人,下官這廂有禮了?!?/br>
    “謝倒不必!”傅夫人說,“我很想回京去看孩子,要走就讓我早點走吧!”

    “行!我馬上讓他們預備。不過,李姑娘那兒,得你自己去說?!?/br>
    “怎么說法呢?”

    “隨你自己編,只要李姑娘相信就成?!?/br>
    傅夫人想了一會兒說,“我得留個伏筆?!?/br>
    “伏筆?”傅恒不解地問,“什么伏筆?”

    “回來說破那件事的伏筆?!?/br>
    傅夫人跟李姑娘說,總管傳話,皇后宣召,有話要問,后天就得進京。李姑娘即時就緊張了。

    “皇后有話要問?皇后不是不大喜歡你嗎?”

    “是的。”

    “那,會有什么話問?只怕沒有什么好話,”李姑娘并不掩藏她的感想,“我很替你有點兒擔心。”

    “不會的!”傅夫人笑道,“那天有個太監(jiān)替我看相,說我最近氣色很好,端午前后要走運,會立一場大功。干媽,你看我氣色怎么樣?”

    “氣色倒是真不錯,又紅又白。不過我可不懂,你會立什么大功?”李姑娘又加了一句,“有什么大功是你能立的?”

    “我看,”秀秀在一旁笑道,“是鴻鸞天禧,皇后大概要指婚,拿你配給什么番邦的王爺,就像昭君和番那樣,你替國家立了大功,自己成了王妃,不就是交了大運?”

    秀秀是在開玩笑,李姑娘卻認為她的話很有道理,“對了!除非是這么個樣子,你才能立大功?!彼f,“果真如此,我們很盼望能得個送親的差使,悶了這么多年,能出去走一走也好。”

    “干媽別說得那么輕松,上邊疆苦得很呢!”

    “秀秀,”李姑娘說,“你別替我擔心!要說吃苦,還有比這里像關在籠子里那樣更苦的嗎?”

    “干媽也真是!”傅夫人笑著說,“秀秀是逗你老人家的,居然就當真了?!?/br>
    “說實話,我難得有你們倆,像親人似的,你們的事,我能不認真嗎?”李姑娘又問,“你這一去,說了沒有,還回來不回來?”

    “自然回來?!?/br>
    “哪一天?”

    “這可沒有準兒,也許十天半個月,也許問完了就打發(fā)回來,三五天的工夫?!?/br>
    “好吧!我就算你半個月好了。免得三五天你不回來,讓我惦記?!?/br>
    傅夫人心中一動,含笑問道,“干媽,你真的舍不得我?”

    “怎么?”李姑娘喜滋滋地問道,“你也可以不去是不是?”

    “皇后宣召,怎么能不去?”

    李姑娘頗有失望之意。照此態(tài)度,她對傅夫人是真?zhèn)€難以割舍,亦就無須再求證了。

    “干媽,”傅夫人乘機說道,“干媽如真的舍不得我,我一定侍奉干媽一輩子?!?/br>
    聽到這里,李姑娘雙手合十,喃喃說道:“我不敢這么指望,我不敢這么指望。”

    “我不是騙干媽的。”

    “我知道你不會騙我。不過,姑娘,你是要出閣的。”

    “那也不要緊,如果在京里,來看干媽方便得很。即使是在外省,三兩年總得回來一趟,見面的機會多的是。”

    “那敢情好!”李姑娘喜逐顏開地說,“若能這個樣子,真正是我老年走運?!?/br>
    “我會看相,干媽的老運好得很呢!不過,干媽,我自己知道,我這個人樣樣都還過得去,只有一樣不好。這話,我得預先稟告干媽?!?/br>
    “你盡管說?!?/br>
    “我這個人心太熱,跟誰親近了,我就要替誰拿主意。要是不信我,我會不高興!”

    “你是說,如果我有什么事,你要替我拿主意?”

    “對了!”傅夫人緊接著問,“干媽聽不聽我的呢?”

    “聽!”李姑娘毫不遲疑地答說,“我不聽你聽誰的?”

    傅夫人心花怒放,忍不住抱著李姑娘像個女孩子撒嬌似的,揉著扭著。

    “臣奉太后懿旨,面奏皇上,太后要派一位專使,有話跟皇上當面說。”

    “噢,”皇帝問道,“這專使是誰啊?”

    “是,”傅恒答說,“是臣的妻子?!?/br>
    皇帝笑了,“讓你來說不一樣嗎?”他問,“何必還要繞個彎子?”

    “臣妻面奉懿旨,是機密大事,臣妻不肯跟臣說,臣亦不敢聞問?!?/br>
    皇帝心中一動,經仔細考慮,正色答說:“太后有話不跟我當面說,要派專使,甚至你也不能與聞,可知這件機密大事,非同小可,除了太后、我、你的妻子以外,不能有第四個人知道!”

    “既然如此,應該在鏡殿召見?!?/br>
    “是!”

    鏡殿在圓明園內。圓明園四十景中最為世宗所欣賞的一景,名為“萬方安和”。這座建筑在池沼之中,四面有橋,道向中間的房屋,倘能如飛鳥俯瞰,就會清清楚楚地看到整座建筑成為一個“卍”字形,這就是題名“萬方安和”的由來。

    世宗喜愛“萬方安和”的原因之一是極其隱秘,關防嚴密。因為四面有橋,只要在橋口守住,就決不會有未奉許可的人胡亂闖了進來。

    盡管如此隱秘,世宗還覺得不夠,所以在“萬方安和”的房舍中,特為辟了一座鏡殿,只有前后兩道出入的門,并無平視向外的窗戶。只有仰望可窺蒼穹的天窗。屋子里鑲滿了來自西洋的水銀玻璃鏡,高可一丈,明亮清晰,鑲嵌的地位或正或側,彼此映照,面面皆見,只要坐在寶座上,向前望去,前后左右的景象都逃不過眼下。世宗認為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做什么事都不愁有人竊窺偷聽。極機密的軍國大事是在這里處理。據說召幸愛寵,亦常在此處,為的是一身化無數身,自頂至踵,盡態(tài)極妍,才能享到酣暢的艷福。

    這些傳聞,傅夫人耳中亦聽到過,因此聽說皇帝是在鏡殿召見,不由得一顆心怦怦地跳個不住。她一面是有些畏怯,一面卻又有莫可言喻的興奮,因為在她心目中,那是個男人視之為香艷神秘的地方,到底是如何異想天開,見所未見,終于可以開一開眼界了。

    召見的旨意突然下來了,是下午。暮春天氣,日麗風和,下午懶懶的正是宜于做春夢的時候,不道皇命宣召!傅夫人只得修飾好了,帶著四個丫頭,由傅恒親自護送,直到圓明園。

    一到大宮門,照例下車下馬。內大臣馬爾賽早就等在那里,看傅恒下了馬,而傅夫人尚未下車時,急忙上來傳旨:準傅夫人的車子,直馳“萬方安和”。

    但傅恒卻并未奉準騎馬入宮。這一來,夫婦便分開了。

    到得池邊下車,有個太監(jiān)上來請安說道:“萬歲爺已經等著了,請跟我來。四位姐妹到那邊小屋子里喝喝茶,息一會兒?!?/br>
    這一來,主仆也分開了。傅夫人孤零零地頗有不安之感,只能硬著頭皮,跟在太監(jiān)身后,跨上朱欄曲橋。到得入口之處,那太監(jiān)推開了厚重的雕花木門。傅夫人望進去是深深的一條夾弄,盡頭處有自上而下的光線,驟看之下,想不出哪里有房屋。

    “你自個兒進去吧!皇上在里面。”那太監(jiān)說,“并沒有別人?!?/br>
    最后一句是不是暗示?傅夫人心里在想,“花盆底”卻咯噔咯噔地踏了進去。身后的門沉重地碰上了。

    夾弄中不夠亮,但可以辨得出路,她走到盡頭,才發(fā)現右首垂著黃緞的門簾,便伸手揭開。

    這一揭開了,頓覺目眩神昏,但見無數影子,似曾相識。定睛再看,正是自身,每一個影子的姿態(tài)都相同,手揭門簾,踟躕不前。

    皇上在哪里?她心里在問,不由得左右搜索。

    皇帝是在她從鏡中看不到的一個地方。不過她的一舉一動,卻都落在皇帝眼中。他故意不出聲,要看她如何行動。

    傅夫人有些畏縮之意。不過,好奇心的驅使下,她終于往前走了。一面走,一面張望,未免顧不到腳下,“花盆底”站不穩(wěn),左右搖擺,全靠腰肢扭動,方能保持平衡。這一來便如風擺楊柳,婀娜多姿了。

    皇帝的想法又不同,她的腰好活!他在心中自語。

    “孫佳氏!”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得傅夫人大驚失色,一轉身發(fā)現了皇帝,不由得以手拍胸,為自己壓驚。

    “真對不?。 被实矍敢獾匦Φ?,“怕是嚇著你了!”

    傅夫人暫不作答,收斂心神,等皇帝緩步走近來,方始跪了下去說道:“臣傅恒之妻孫佳氏叩見圣駕?!?/br>
    “起來,起來!”

    傅夫人一跪下去,雙腿為旗袍繃住,花盆底又難著力,又站不起來了。

    皇帝似乎有意惡作劇,伸出手去,卻不說話。

    傅夫人有些著急,不知其意何居,怕把自己的手一交過去,他會握住不放。

    一只白皙、豐腴、溫暖的手,終于還是交到皇帝手里。

    “起來吧!”

    “是!多謝皇上賜援?!?/br>
    皇帝輕輕一提,傅夫人得以起立,想掙脫時,皇帝借得機會,在她還未用勁時,他已先緊了一緊。

    傅夫人知道自己不必再動掙扎的念頭了,因為那不但徒勞無功,而且掙扎會使得皇帝加勁,反而自討苦吃。

    他牽著她直到寶座旁邊,預先準備好的繡墩前面,方始得放手。

    “坐!”

    “是!”傅夫人揉一揉手,請安謝了賜座,方始坐下。

    “你在閨中時,叫什么名字?”

    傅夫人不知皇帝因何而問,唯有老實答說:“閨名福如?!?/br>
    “是千祥百福的福,三保九如的如?”

    “是!”傅夫人覺得皇帝善頌善禱,不免得意,因而起身又謝恩,“多謝皇上寵賜嘉言。”

    皇帝笑笑說道:“以后私下我就叫你福如好了?!?/br>
    “是!”傅夫人覺得“私下”二字刺耳,便即說道,“體制所關,奴才不敢奉旨,請皇上仍舊叫奴才孫佳氏。”

    皇帝似乎聽而不聞,喊道:“福如!”

    傅夫人不答,但有些畏懼,把頭低了下去。

    “福如!”皇帝的聲音高了些。

    傅夫人依舊不答,皇帝也不作聲。沉默得令人要窒息,她不由得呼了一口氣。

    “福如!”皇帝第三次喊,聲音出奇地溫柔,似乎在說:算了,不要孩子氣了!

    為這種撫慰的聲音所軟化,傅夫人的態(tài)度也硬不起來了,不過她的回答仍舊表明了她的本意。

    “孫佳氏在!”

    “福如,”皇帝只管自己說,“這趟辛苦你了,我很感激?!?/br>
    “皇上言重了!理當效力,但恐效力不周?!?/br>
    “不會的!我已經接到報告,說我母親很喜歡你?!?/br>
    傅夫人大吃一驚,也是大出意外。

    “怎么?”皇帝問,“你的神色不大對。”

    在傅夫人的想象中,說破李姑娘是皇帝的生母,即使不會如明憲宗發(fā)現自己有個兒子那樣驚喜激動,但他一定會有異常的反應,誰知他不但自己提到,居然能如此平靜,豈不令人吃驚?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