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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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離開長安。 于是他掩飾著說:“我在想,姥姥是怎么一下子變得這樣好了呢?” 阿娃笑笑不答,坐到妝臺前去,一面卸妝,一面跟鄭徽商量行程。 其實所謂商量,也只是聽從阿娃的決定而已。一切仆從、車馬、行裝,都要她細心安排,鄭徽除了收拾他自己的書籍筆硯以外,什么事都不用他費心。趁那兩天工夫,他去向禮部侍郎達奚珣辭了行,又到城南韋曲去掃了韋慶度的墓,再要想到西市兇肆去訪舊話別,卻讓阿娃嚴厲地制止了——這是鄭徽留在長安的一大遺憾,他心里在想,只要一有了錢,千金報德,對馮大得好好盡一番心意。 轉(zhuǎn)眼五天限期已到,李姥備辦了一席盛筵,替鄭徽餞行,邀了周佶作陪。鄭徽心里明白,阿娃一去不回,李姥遲早也要相聚,所以了無惜別之意,笑嘻嘻地坐了下來,看一看周佶,對李姥說道:“姥姥,叫繡春也一起坐吧!” “對了,我倒忘了?!崩罾汛鹫f,“應(yīng)該一起來坐,也算咱們一家團聚。不過,”她黯然地說,“也就是今天一晚上了!” 就這一句話,激起滿堂離愁,而唯一例外的,仍是鄭徽,他舉目四顧,問道:“繡春呢?” 果然,不見繡春的影子。到后來讓小珠在廚房里把她找到了,卻是說什么也不肯露面——唯她離情獨重,怕見了鄭徽的面,掉下淚來,讓周佶見了不合適,所以托詞要照料廚房,避而不見。 因此,李姥又感嘆著說:“看來就一次的團聚也難?!彼e杯向鄭徽說道,“一郎,人生聚散,都有定數(shù),我也看開了。干了這杯吧,但愿你稱心如意!” 鄭徽心想,李姥說話,一向意在言外,所謂“看開了”以及“但愿你稱心如意”,莫非有所暗示,暗示阿娃可能會改變心意,不再回到長安? 他欣喜在心,卻不敢形之于顏色,只干了酒,然后站起身來,執(zhí)壺替李姥斟酒,恭恭敬敬地說道:“三年來,多蒙姥姥照應(yīng),鄭徽終生不忘?!彼€有許多話想說,只礙于周佶在場,不能暢所欲言,愣了一會兒,想出一句話:“我明年一定回長安來看姥姥?!?/br> “那得看機會,別先許下心愿?!崩罾颜f,“再說,我要遷回三曲,你的身份來看我也不方便。一郎,你聽我的話,把我忘了吧!我年紀大了,受別人的好處,今生今世報答不了,牽腸掛肚,死了都不能閉眼?!?/br> 這幾句話卻說得鄭徽眼眶都紅了。歷盡滄桑,垂老還惹上一段理不清的恩怨,無可奈何,付之于絕情一念,真所謂“哀莫大于心死”,不能不叫人替她傷感。 “姥姥你別這么說。你放心,有我,”鄭徽又指著周佶說,“有吉人兄,一定要讓你過幾年稱心如意的日子。” “唉!”李姥嘆口氣說,“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樣才叫稱心如意的日子,你們又怎么樣能叫我稱心如意?” “姥姥,你也真是!”阿娃忍不住開了口,“盡說些叫人聽了難過的話?!?/br> “真的,姥姥!”周佶也說,“定謨走了,還有我。恕我說得率直,姥姥,以后生養(yǎng)死葬,都是我的事?!?/br> “謝謝!”李姥顫巍巍地舉起酒杯,“有你們這一句話,也不枉我在三曲混了一輩子?!彼龔娦χ终f,“阿娃說得不錯,我不該盡說些喪氣的話,我該替你們高興——我無兒無女,今天到了收緣結(jié)果的日子,有你們這樣拿自己人看待我,我也該滿足了?!?/br> 說著李姥自己先干了酒,而且像是真的想開了,強打精神,說些她平生所見過的前輩人物,娓娓清談,令人忘倦,依稀還可以想見她當年周旋文士,吐屬雋雅的風范。 一席別筵,竟似令節(jié)的小宴,直到三更方散。但一到五更,卻又燈火通明,人影往來——鄭徽和阿娃準備起程了。 全家大小都聚集在廳上話別。鄭徽一一致意,到了繡春面前,卻仿佛無話可論,執(zhí)著她的手,好久才迸出一句:“好好跟周郎過日子去吧!” 盈盈欲涕的繡春再也忍不住了,突然一甩手,低著頭疾趨而去,似乎隱隱可以聽到她的哭聲。 當著周佶的面,鄭徽訕訕地有些不得勁,“吉人兄!”他正一正臉色說,“請你代我向繡春道謝。在我平生最頹喪的那些日子,繡春支持我、鼓勵我,只恨我無緣報答,唯有一瓣心香,祝你們福壽康寧?!?/br> “彼此,彼此!”豁達的周佶,笑嘻嘻地說了一句隱語,“我也以一瓣心香回祝?!?/br> 回祝什么?阿娃心里在想,回祝鄭徽和她福壽康寧?這不是說不上嗎?這樣想著,猛然省悟,勃發(fā)怒氣,幾乎要一跺腳指責鄭徽:原來你想騙我,我不去了! 然而話到口邊,她終于又咽了下去。她想她的話要一說出來,必定把整個局面鬧翻,欽命限期,已到最后一天,無論如何得先把鄭徽平平穩(wěn)穩(wěn)送上了路再說。 “你們走吧!”李姥沉著地說,“一路福星!” “姥姥,我走了?!卑⑼藿铏C會再一次表示她的決心,“早則兩月,遲則一百天,我一定回來?!闭f著又轉(zhuǎn)臉托付周佶:“周郎,拜托你照應(yīng)門戶。等我回來,好好替繡春辦喜事。一路上我會托便人捎信回來,那時候麻煩你派人去接我?!?/br> “你放心,你放心。”周佶含含糊糊地答應(yīng)著,“一切我都會好好安排的?!?/br> 于是,李姥領(lǐng)頭,一路送到門口,道了無數(shù)聲“珍重”,阿娃才帶著小珠上了車,鄭徽騎馬跟著。周佶依依不舍,準備送到咸陽橋。 馬蹄離亂,車聲轔轔,出了長安西城,四十里官道,到正午時分才走完。越過豐橋,只見一帶壯麗的城堞,倒映在渭水之中,遠處無數(shù)起伏的漢陵,令人興起莫名的哀思。這就是使關(guān)人腸斷,過客魂銷的咸陽古渡。 由此經(jīng)咸陽橋,越過濁流滾滾的渭水,就是今稱渭城的秦都咸陽——為大唐交通西域,入隴主蜀的要道。咸陽橋與東面的灞橋,是冠蓋京華的兩處有名的送別的地方。只不過出灞橋,東下中原江淮,盡是繁華之地;而出咸陽橋則往往西去絕域,頭白不得生還。因此,兩地送別,主客的情緒都不一樣。 鄭徽自是例外,萬里鵬程,由此而始,他無法體會行人戍邊、爺娘相送的凄壯意味,勒馬橋邊,對周佶拱手相謝,說道:“你我在此分手了。長安一切,重重拜托!” 周佶卻還有些依戀不舍,“此一別不知何年再見?”他說,“咱們再想一想,彼此還有什么話要交代的?” 于是,周佶和鄭徽都下了馬,阿娃也下車攜著小珠的手,跟著他們一起進了河邊一處酒店。 那些酒店都是為送別餞行而設(shè)的,酒保不待吩咐,擺上四碟干果一壺酒。阿娃剛拿起酒壺,發(fā)現(xiàn)小珠拉拉她的衣服,轉(zhuǎn)臉一望,小珠向她努努嘴。 就這時,她聽見鄭徽驚異的聲音:“阿蠻!你怎么也來了!” 真的是阿蠻,正朝他們走來。阿娃放下酒壺,迎了上去,“你來送誰?”她問。 “送你和一郎?!卑⑿U說,“昨天張二寶到三曲跟他以前一班同伴去辭行,說要跟一位姓鄭的新貴到成都去。我到晚上才知道,猜想著必是一郎。既然一郎赴任,你自然也要同去,所以我趕到這里來送行?!?/br> “我也是送行。”阿娃答道,“只不過比你送得遠些,送到劍閣?!?/br> “怎么?”阿蠻圓睜一雙杏眼,極詫異似的。 “等我回來再說吧!來,我先替你引見?!?/br> 阿娃替阿蠻和周佶通名介紹。大家都坐了下來,阿蠻執(zhí)壺斟了一巡酒,先向鄭徽道賀得官之喜,然后又祝他旅途平安,一連干了兩杯。 這下,倒真的勾起了鄭徽傷別的意緒。想起初到長安那一夕的緣分,以及進士及第時馬前贈花的情意,都是叫人低回難忘的??此裉焯貫檫h來相送,或許有一段相思要訴,卻又礙著阿娃,不便啟齒,一副別淚,唯有背著人在枕邊暗流。一想到此,鄭徽有著無限的歉疚,但他同樣地礙著阿娃,不便向阿蠻說一句安慰的話。 這情形看在阿娃眼里,別有會心,她想試一試阿蠻對鄭徽究有幾許真情,便握著她的手說道:“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例唱《陽關(guān)》,你領(lǐng)頭,送一送一郎?!?/br> “我沒有帶笛子來?!?/br> “我車上帶得有?!?/br> 阿娃叫小珠到車上,從她隨身攜帶的裝日用什物的奚囊中,取來一支紫竹的笛子,向阿蠻微一頷首,把笛子送到唇邊,吹出裂帛似的一聲清響。 于是阿蠻微咳一聲,背著臉唱道:“渭城朝雨浥輕塵……” 那是前幾年,王維在這里送朋友出使陽關(guān)和玉門關(guān)外的安西,所作的一首七絕,由于音節(jié)凄壯,流傳得很廣,在咸陽橋唱這首詩送別,成為風氣,并且給它定了一個專名,稱為《陽關(guān)曲》,又因為第二、三、四句,要疊唱一次,所以又稱為《陽關(guān)三疊》。 第一句平平而起,但阿蠻的嘹亮的歌喉,已引起酒店中及酒店外、柳蔭下送行話別的人的注意。當她唱完第二句:“客舍青青柳色新”,頓時應(yīng)聲相和:“客舍青青柳色新”,余音悠遠,久久不絕。 這時笛聲一變,由舒徐而激越,復轉(zhuǎn)為慷慨,當伴奏的“散聲”終了,阿蠻接口唱第三句:“勸君更進一杯酒?!?/br> “勸君更進一杯酒!”周佶一面跟眾相和,一面向鄭徽舉起了酒杯。 阿娃所吹的“散聲”又變了,時而如鶴唳霜空,時而如幽咽流泉,時而如巫峽猿啼,象征著臨歧握別,千言萬語,叮嚀不完的紊亂的心情。 然后,笛音慢了下來,欲語還休似的,有著無限的纏綿之意。阿蠻含著滿眶眼淚,凄凄切切地唱道:“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這最后一句,相和的人少得多了,有的人哽咽著無法出聲,有的人唏噓著不忍道破。因為如此,越發(fā)增添了一份近乎曲終人散的凄涼。 而在鄭徽卻聽得魂飛魄散!阿蠻的歌聲仿佛出自他自己的口中——那跟他所唱過的挽歌太相似了!回憶那些長歌當哭、生不如死的日子,忍不住流下兩行熱淚。 阿娃和周佶心中,也是一陣陣酸楚,特別是阿娃,知道阿蠻感于下堂復出,漂泊無依的凄涼身世,才會唱出那樣哀傷的心聲。于是,她激起一番豪俠之氣,要做一番驚人的舉動。 愁顏相向,是周佶打破了難堪的沉寂,“定謨!”他特意用欣慰的聲音說,“好在你不是‘西出陽關(guān)’,你是西出散關(guān),該記得我告訴過你的話!” 這句話很有效,鄭徽想到他所說的“奇遇”,頓時興奮掩蓋了感傷,他點點頭,轉(zhuǎn)臉對阿蠻說:“多謝你特來送行。人生聚散無常,看開些,你請回去吧!” “不,”阿蠻答道,“我總得看你們過了橋才能走?!?/br> “那么就走吧!” 鄭徽站了起來,領(lǐng)頭先走,阿蠻跟著出去,周佶要付酒資,慢了一步,阿娃便趁勢拉了他一把,兩人留在后面說話。 “周郎,我重托你一件事?!彼贝俚卣f,“我想把阿蠻帶走。她的假母王四娘有錢就行,你能不能代為料理?大概有三四百貫的身價就行了,無論如何拜托你設(shè)法墊一墊,等我回來,如數(shù)奉還。” 這真是匪夷所思了!周佶細想一想,這件事不好辦,就是好辦他也不能做,因為阿娃的用意,顯然要薦賢自代,那是大違鄭徽的本心的。 “不可,萬萬不可!”周佶不住搖頭,“天子新下詔令,整肅官常,那班侍御史聞風言事,正找不著題目,讓他們知道了,不說你的主意,只說定謨仗勢欺人,形同綁架,那可毀了他了!” 他的話自然有些言過其實,但阿娃不能取得他的同意,不敢造次,匆遽之間,無法從容籌議,只好作罷。 于是,他們一起走到外面。張二寶已帶著隨從車馬,先過了河。鄭徽和阿娃攜著小珠,步行過橋,周佶和阿蠻在橋邊相送;一面一步一回首,一面不斷地揮著手,直到彼此看不見了,鄭徽和阿娃才上馬登車,沿著渭水,迤邐往西而去。 這算是完全離開長安了。暫忘過去,瞻望前途,進入一種新的生活境界,鄭徽的心情是開朗的,同時他也記著周佶的話,路上盡不妨慢慢地走,所以瀟灑自如,順道去逛了漢武帝的茂陵,日落時分在馬嵬驛投宿。 旅店的燈下,鄭徽喝著酒跟小珠調(diào)笑。阿娃卻有句話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說,剛起更就哄著小珠去睡了。 “一郎,”她在燈暈中半垂著眼說,“我們說兩句老實話,好不好?” “好?。 编嵒张d奮地回答,他以為她回心轉(zhuǎn)意了,有什么他所企盼著的話告訴他。 “你對阿蠻到底如何?” 這一句話,把鄭徽說得發(fā)了急,“怎么回事?你心里有鬼!”他暴躁地答說。 阿娃卻仍然保持著平靜的神態(tài),“阿蠻也是千中選一的人才?!彼f,“盡配得過你?!?/br> “哼!”鄭徽微微冷笑,“你試我不止一次了?!?/br> “我只試過你一次?!?/br> 居然阿娃會自己承認,鄭徽倒有些奇怪,“哪一次?試出我什么?”他問。 “就是今天,咸陽橋下。阿蠻那一闋《陽關(guān)三疊》,唱出你兩行眼淚,這不是假的吧?” 鄭徽失笑了,為了報復阿娃的“居心叵測”,他故意慢條斯理地端起酒杯,連看都不看她。 “你默認了?” “默認什么?” “你對阿蠻的那段情?” “我說你心里有鬼,真的有鬼,”鄭徽不慌不忙地答著,“你以為我舍不得阿蠻才哭了,是不是?錯了,你!我是由阿蠻的歌聲,想到我從前唱過的挽歌,禁不住心里難過。兩者太相像了,你要不信,我唱給你聽!”說著張口就哼了出來。 “好了,好了,”阿娃趕緊阻止,“也不嫌喪氣,好端端唱什么挽歌!” “那么你信了?” “就信了,我也不會改變主意。”阿娃的神色很認真,“一郎,就算阿蠻不如我,你也該想想不得已而求其次這句話?!?/br> “笑話!”鄭徽停了一下,又說,“你送我到川邊,如果不愿意再跟我走,盡管請回。從此別管我了!”他把最后那句話說得特別重。 “說說就是這種自以為是的話?!卑⑼藓鋈簧饸鈦?,一面起身,一面說,“既然如此,我趁早少管你的閑事!明天一早,我就帶小珠回長安,也省得將來張二寶多走一趟冤枉路?!?/br> 話說完,人也走到了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面向床里,不睬鄭徽。 他卻真有些怕她的說得出、做得到的性格,趕緊走了過去,搖著她的身子,賠著笑說:“何必呢,頭一天出門就鬧別扭!” “鬧別扭也就是今天一晚了!” “越說越兇了!”鄭徽一看情勢不妙,只好先騙著她說,“有話慢慢商量。你叫我一下子答應(yīng),你替我想一想,換了你也辦不到吧?” “我也并不是一定就現(xiàn)在逼著你答應(yīng)?!卑⑼薜臍庀诵?,回身過來說,“可是總得有個商量,你這樣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也替我想想,我還有什么話可以跟你說?” “是,是!”鄭徽表現(xiàn)出特別馴順的姿態(tài),“咱們好好商量。不過,今天太累了,有話明天再說行不行?” 阿娃無可奈何。心里在想,這一路到劍閣,起碼得個把月,慢慢用水磨功夫,總要把他磨得松了口才能完事。 于是,一路行去。阿娃早早晚晚,總要提到阿蠻,說出她的千百樣好處。而鄭徽是越離長安越遠,越不怕阿娃再說什么帶著小珠回去的話,所以先還得找些理由來表示不能同意,到后來只是唯唯諾諾地敷衍著,否則干脆顧而言他,根本不理她那一套。 除此以外,他們都是非常融洽的。向西自武功、扶風行去,沿路尋幽探勝,憑吊古跡,走得極慢,半個月工夫才到寶雞。 “寶雞就是陳倉?!编嵒諏Π⑼拚f,“三國蜀、魏的遺跡很多,我打算好好逛一逛再走?!?/br> “隨你?!卑⑼薮鹫f。 但就在剛一落店時,忽然說有寶雞縣尉來拜訪。鄭徽換了公服接見。那縣尉也姓鄭,敘了同宗,官位也相仿,所以兄弟相稱,顯得特別親熱。 寒暄了一陣,鄭縣尉才提到來意,“周內(nèi)相有一封書札,五天前派專差送來的,留交宗兄?!闭f著他把周佶的信遞了給鄭徽。 當著客人,鄭徽先不看信,只道了謝,仍舊談些閑話。 “宗兄不妨先看一看信。”鄭縣尉說,“如果要作覆書,我明天來取,托兵部的驛差辦遞長安。” 鄭徽一想這話也不錯,便告了罪,把周佶那一通封緘得極密的私函拆了開來,才讀數(shù)行,便情不自禁地向內(nèi)室奔了進去,口里叫道:“阿娃,你看,你看,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消息!” 鄭縣尉大為詫異,他也不管,奔了進去,阿娃正從床上坐起來。 “有客人在,別大呼小叫的?!彼p聲問說,“什么想不到的消息?” “我父親由山南東道調(diào)劍南道?!编嵒諌旱土寺曇簦赃^度興奮的緣故,有些氣喘,所以聲音是模糊不清的。 “什么?”阿娃情不自禁地大聲說道,“再說一遍!” “我父親調(diào)了劍南采訪使?!编嵒毡M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盡可能說得清楚,“他還是我的直屬上司——兼領(lǐng)成都尹?!?/br> “有這樣的事?” “周佶的信在這里!” “啊,”阿娃完全相信了,“怪不得他說什么‘天機不可泄露’,又是什么‘說破了沒有味道’,一定指的就是這回事。” 阿娃的推斷完全不錯。周佶的信中說,在鄭徽動身的第二天,鄭公延調(diào)遷的命令就正式發(fā)表了。他早已知道,皇帝有意將鄭公延由山南東道調(diào)劍南道,但政令不出于“中書門下”者無效,地方大吏的調(diào)遷,須征得宰相的同意,方能成為事實。事先泄露消息,不獨周佶可能受到處分,而且皇帝和宰相為了維持用人大權(quán)的絕對自由和尊嚴,以及杜絕聞風希旨,妄加揣測的不良風氣,很可能改變成議。所以他的守口如瓶,實在是出于愛護鄭家父子的好意。 兩人并坐著看完了信,只是相視而笑,一時竟想不出有什么話要說。 好久,聽得外面有咳嗽的聲音,這提醒了鄭徽,趕緊回身出去,向鄭縣尉拱手問道:“請教一事,由襄州到成都,怎么才是最便捷的走法?” “走漢水到南鄭起旱,取‘金牛道’由劍閣南下,那是條最近的路?!?/br> 鄭徽恍然于周佶叫他在劍閣逗留的用意。但現(xiàn)在看來,由寶雞經(jīng)北棧道到褒城等候父親就可以了,因為自襄州起程,不管循漢水到南鄭起旱,或者入紫荊關(guān)經(jīng)長安而來,褒城都是必經(jīng)之路。 送走了鄭縣尉,鄭徽先不進去,一個人定下心來,好好想了一遍。這真是周佶所說的“奇遇”,安排得太巧妙了,父子重聚,姻緣成就,一連串的大事都將在褒城發(fā)生,他自我警惕著,千萬不能大意,謀定后動,務(wù)必要切切實實把握住機會。 “怎么?”阿娃翩然出現(xiàn)在門口,笑著說,“你在發(fā)什么呆!” “事情來得太突然。”他也笑著答說,“倒叫我有些手足無措了?!?/br> “無所謂手足無措。你管你的日程,早早到了成都去等老人家。皇帝限你五天以內(nèi)離京赴任,不就是這個意思?” “對了?!编嵒崭袊@地說,“真是皇恩浩蕩!乞假歸省,沒有下文,我心里還在失望,其實皇帝已有安排。不但見著了父親的面,而且長侍膝下,在我可真是喜出望外了。” “恭喜你父子團圓。”阿娃又低首斂眉,仿佛不勝歉疚似的說,“一郎,你的大事可了,而且我也實在怕走棧道,在寶雞再伴你一兩天,我們就在這里分手吧!” 阿娃一說要走,鄭徽的頭就痛了,他心知她說怕走棧道,無非托詞,便也拿這一點來駁她:“你為我不知道吃過多少苦,又何在乎走一趟棧道?而且,你原來就答應(yīng)送我到劍閣的?!?/br> “現(xiàn)在情形變了?!卑⑼薮鸬?,“我剛才聽到你問鄭縣尉的話,想來你要到南鄭去等候,等到了,父子倆一起赴任,何用我夾在里面?” “你的話正好說反了,我一定要讓你見一見我父親。你想,你對我這樣的恩德,我父親也一定感激萬分,在他,只恨沒有機會向你道謝,而現(xiàn)在竟有想不到的機會來了,我卻放走了你,不說我自己,就說我父親,也一定要責備我。你想是不是呢?” 當然是的。鄭徽的話,入情入理,毫無可駁之處。然而阿娃卻另有熟思已久且不可動搖的決心,為了鄭徽,為了李姥,也為了她自己,與鄭徽的結(jié)合是不智的。既然如此,就沒有跟鄭公延見面的必要。 她對鄭公延沒有太多的了解,但聽鄭徽所說,以及從他對鄭徽的處罰來看,可以想見,是個極其方正嚴峻的人。他心目中只有禮教之防,良賤之分,絕不能體會到鄭徽對她的那種浹骨淪髓、敬如天神的恩情。而且,那種人往往是錯了就錯到底的性格,逐出的劣子,是否再肯相認,還是疑問,就算重為父子,也絕不會允許鄭徽娶一個娼家女子做正室。到那時候,鄭徽為難,她也變成了自取其辱,真是不知而又不智了! 這些想法,苦于不便明說,她只好堅決地表示:“一郎,我一定得走!” 鄭徽臉如死灰,好久,大聲叫道:“小珠,小珠!”等小珠應(yīng)聲來到面前,他囑咐道:“你把小娘子的東西收拾收拾,咱們明天一起回長安?!?/br> “又來了!”阿娃怫然不悅,“總是這種自以為是的脾氣?!?/br> “是你自以為是!”鄭徽抗聲相爭,“人都到了這里了,為什么不肯跟我父親見一面?” 阿娃真的忍不住了,“一郎,你也得替我想想?!彼f,“你父親不比你,就算他聽了你的話,承認我對你有些好處,找一個人把我叫了去,我不能不去,見了面談?wù)?,道個謝,拿出一包銀子,打發(fā)我走路。你想想,我?guī)啄晷量?,千里迢迢,就為了這些嗎?” “不會的?!编嵒諛O肯定地說,“絕不會這樣的?!?/br> “如果是這樣呢?那不是叫我難堪嗎?” “決不叫你難堪!”鄭徽激動地說,“哪怕絕了父子之情,我也要報答你!” 阿娃倏地站了起來,凜然地直呼他的名字:“鄭徽!你的書讀到哪里去了?怎么可以忘了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當今皇上以仁孝治天下,你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不但愧為天子門生,也辜負了皇上特為安排你們父子在一起的恩典!” 在大義切責之下,鄭徽漲紅了臉,低下頭去,囁嚅著說:“我錯了!該罵?!?/br> 阿娃倒覺歉然,坐了下來,仰望著他說:“我說得太過分了。不過,我希望你知道,我對你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br> 鄭徽不斷點頭,表示接受。而心里卻更凄苦,背著手踱來踱去,好久都想不出一個挽留她的方法。 阿娃看到他那樣子,心又軟了,嘆口氣說:“好吧,我送你到褒城,你到南鄭去接你父親,如果他老人家一定要見我,我就見一見他好了?!?/br> 鄭徽大喜,趕緊答道:“就這樣。我見了父親,先不說你也在這里,看他的意思,再作定奪。你說好不?” “一點不錯。咱們就一言為定。” 于是出大散關(guān),取陳倉道,經(jīng)歷了懸??p、臨絕壑、因山就谷、架木為路的北棧道,到了褒城。 在褒城旅店,一住半月,他們倆整日廝守在一起,阿娃自以為相樂之日有限,恨不得把無盡的愛意,都注向情郎。而鄭徽則以一切都待見了父親,相機進言,眼前無所事事,也樂得沉醉于阿娃的軟語嬌笑之中。 他們似乎又回到了鳴珂曲中西堂的歲月——鄭徽記得初見阿娃的那十日,西堂以外,別無天地;西堂以內(nèi),則連日子都忘掉了。 蜜樣的日子,中斷在張二寶的口中,他在南鄭打聽到確實的消息,新任劍南采訪使已經(jīng)循漢水抵達,暫住在南鄭的驛館。 “啊——”鄭徽長長的喘了口氣,“終于到了。”但他這時想到的,卻不是父親,“我母親頭發(fā)不知道又白了多少?” “聽說眷口都還沒有來?!睆埗毥涌谡f道,“只老太爺一個人先赴任。” 這補充的報告,使鄭徽異常失望,他不但渴念母親,希望早日見面,而且打算著有些不便在嚴父面前說的話,可以央求慈母來轉(zhuǎn)圜。這一來,事情就比較難辦了。 “你發(fā)什么愣?”阿娃笑道,“還不快趕到南鄭去?” “我有些怕!”他怯怯地說。 “怕?” 鄭徽先不答她的話,暫且遣走了張二寶,才低低說道:“一直想見父親,真的要見了,又怕他余恨未息,你想,這幾年我一直不跟家里通信,好像自絕于父母,見了面,父親問起這話,我怎么回答?” “你只說,未曾顯親揚名以前,沒有臉見父母?!?/br> 鄭徽想了一下,點點頭說:“也只好這樣回答。就怕父親根本不愿見我,唉!”他嘆口氣說,“母親來了就好了,先見了母親,不怕見不著父親?!?/br> “老人家不會不見你!天下做父母的,誰不疼子女?當初杏園那一頓痛責,也許老人家事后懊悔莫及,現(xiàn)在一聽說你去了,不知道會高興得什么樣子!怎會忍心不見你?你太顧慮了!” 隨便阿娃如何鼓舞,鄭徽始終覺得他父親的態(tài)度不可測,而此一見,不獨要彌補個人有虧的孝道,還有阿娃的終身待決,關(guān)系重大,一定得要想個父親非見他不可的萬全之計才好。 “這有個辦法?!卑⑼逓樗O(shè)計,“你以下屬的身份,參見上司。難道老人家也不見?” “對,對!”鄭徽大喜,“我父親一向公私分明,以下屬參謁上司,他一定延見的?!?/br> 于是鄭徽叫人去買了手本,恭楷繕好,隨即叫張二寶備馬,準備趕到南鄭過夜,第二天一早到驛館去謁見。 他跟阿娃正是情濃如漆的時候,就這一天的小別,也覺得依依不舍,不斷借故磨著時間。阿娃也隱約有種預惑,仿佛覺得這一去就再也不能見面,索性提議:“干脆你明天一早去吧!” “不。”鄭徽卻又不能同意,“怕父親明天一早動身,中途錯過了不好?!?/br> “既一定要走,就得快,別再拖延了!” “我就走?!编嵒兆吡藘刹剑鲇洲D(zhuǎn)身說,“取塊干凈手絹給我!” 阿娃明知道他身上已帶著一塊干凈的,這又是借故逗留,卻不忍說破,轉(zhuǎn)身回房,另取一塊交到他手里。 “我明天下午回來。”他握著她的手說。 “能回得來嗎?”她說,“你們父子多年不見,有多少話要細談!你該在那里陪陪老人家,怎么個情形,打發(fā)張二寶來告訴我一聲就是了?!?/br> “我希望張二寶回來,不光是告訴你一聲,是接了你去見我父親?!?/br> “你可千萬記著我的話!”阿娃鄭重囑咐,“先別說我在這里??蠢先思业囊馑迹芤娋鸵姡荒芤妱e叫我受委屈!” “你放心!決不叫你受委屈?!?/br> “還有句話?!卑⑼薜纳裆@得更鄭重了,“一直到現(xiàn)在為止,我自己覺得最大的罪過,是害你們父子失和。所以我最大的心愿,是要還你父親一個好兒子。今天,我的心愿可以了了。你記住我這句話:做你父親的好兒子!順者為孝,不可違逆!” “我會記?。 编嵒振Z順地答說。 于是在張二寶導引之下,往東南官道疾馳而去。四十里的途程,日落前即已到了南鄭。父子咫尺,卻一時不得相見,鄭徽這夜思前想后,忽而興奮,忽而沮喪,患得患失,幾乎通宵不眠。 天色微明,他再也無法留在床上,起身漱洗,換好公服,帶著張二寶到了驛館,只見雙扉未啟,是來得早了些。 怎么辦呢?只好吩咐張二寶:“叩門!” 他希望來應(yīng)門的是他家的童仆,可以先打聽一下父親的態(tài)度??墒撬?,開門出來的是一個不相識的驛卒。 鄭徽不等那驛卒開口,搶上一步,說道:“我來拜謁劍南采訪使鄭公?!?/br> 驛卒看一看他的七品公服,問道:“有手本沒有?” “備得有?!?/br> 那道手本由驛卒轉(zhuǎn)到鄭公延的書童小進手上,他是認得字的,一看手本上的銜頭:“新授成都府錄事參軍鄭徽”,竟一下子愣住了。 好久,他才想到他該干些什么,大叫一聲:“一郎來了!”隨即奔進屋去。 “一清早胡言亂語!什么一郎來了?”鄭公延叱斥著。 “有手本在這里!”小進喘著氣說。 手本接到鄭公延手里,他只當姓名相同,偶爾巧合,所以神態(tài)還是平靜的,但一翻到第二頁,他的手發(fā)抖了!三代名諱,清清楚楚地寫著,這鄭徽,正是他早已視之為異物的不肖之子。 不可能的!鄭公延還不肯相信。杏園那一頓鞭撻,是他自己深自痛悔,再也忘不了的,而且,去年死去的老仆賈和,明明曾流涕自陳,說托西市兇肆的人到那里去搜索過,連尸體都埋掉了。怎么這時候又出來一個活的“鄭徽”呢? 但是,要不相信也是不能的!那小進已不待他的吩咐,便把鄭徽引了進來,一瞥之下,仍然是他的豐神俊朗的愛子,再也錯不了的。 父子重見,在最初的意念中,比素不相識的人還更感到陌生。但天性也就在同一意念中,勃然茁發(fā)。鄭徽的近乎凍結(jié)的思維,驟然復蘇,幾年來對于他父親的思慕、恕怨,混雜著他自己的辛酸、委屈,心中如倒翻了一個五味瓶,不辨是何滋味。于是,他只叫得一聲:“爺!”便伏倒在他父親腳下,抽抽噎噎地痛哭起來。 鄭公延也渾然不辨悲喜,只覺眼眶濕潤,視線模糊。他想到杏園所下的毒手,痛恨自己的殘忍,因而此時有個奇怪的念頭,他寧愿鄭徽桀驁無人子之禮,讓他對他寬容來抵折自己的咎戾;或者鄭徽是窮途末路,瑟縮歸來,讓他好好安慰他來彌補自己的錯誤。 然而跪在地下的,依然是孝心不改的愛子,看到他的七品公服,想起他手本上所寫著的出身:“天寶三載貢舉進士科第二十二名及第,天寶四載制舉直言極諫科第一名及第?!笔沁@樣一個知過能改,力爭上游的跨灶之子!鄭公延愈歡喜,愈難過,忍不住蹲下身去,一把抱住鄭徽,老淚縱橫地叫著他的小名說:“阿定,做爺?shù)膶Σ黄鹉?!?/br> 對鄭徽來說,至大的安慰,無非聽到父親說這樣一句話。而這句話是如何的得來不易!三年來出生入死,脫地獄而登青云,歷歷往事,盡在心頭,于是他哭得更厲害了——但,這副眼淚,是為阿娃而流的,一半是感激涕零,一半是憐痛阿娃為了他所費的無窮的苦心。 整個驛館都為這片哭聲所驚動了,只是能夠上前勸慰的,不過小進等少數(shù)從常州帶出來的童仆,他們雖陪著流淚,而更多的卻是欣喜贊嘆,用出自衷心的、叫人聽著覺得寬慰的話,把他們父子勸得止住了眼淚。 “來,阿定!”鄭公延牽著愛子的手,把他引到臥室中,“把你這三年的情形,細細說給我聽!” 三年,有著太多的曲折離奇的遭遇,真不知從何說起。鄭徽定神想了一下,腦中首先浮起最悲慘的記憶,所以失聲答道:“三年,兒子三世為人了!” 于是,他從為李姥所騙,憤而投水講起,獲救以后,卻又以憤懣致病,被送到西市兇肆待埋,由于馮大的照料,居然不死,流落成為唱挽歌度日。 這一段經(jīng)歷,鄭公延已聽賈和約略講過,他所關(guān)心的是他痛責鄭徽以后的情形,便急急問道:“在杏園,到底是誰救了你?” “我到現(xiàn)在還是茫然!”鄭徽答說,“仿佛也是西市兇肆的人。我只記得到我完全恢復知覺,是在一座破廟里,圍繞在我旁邊的是……” “是誰?” “一班——”鄭徽吃力地說出這兩個字,“乞兒?!?/br> “乞兒?”鄭公延吃驚地問,“以后呢?” “唉!”鄭徽痛心地說,“那日子,不堪再問?!?/br> 這是盡在不言中了!鄭公延又憐又痛,再一次自我悔責,但亦愈覺困惑不解:淪落如此,幾于到了萬劫不復的境地,何以又有兩應(yīng)朝試、出人頭地的一天? “那年長安的冬天特別冷,”鄭徽接著說,“一進臘月,風雪不斷。最大的一場雪,連下三天不停,兩市九衢,斷了行人。饑寒交迫,自忖必死,不想在大雪中遇見一個人,相見之下,兒子一痛而絕……” “那,那是什么人?”鄭公延大聲地打斷他的話問。 “是阿娃!”鄭徽流著淚說,“沒有她,我今天再也見不著你老人家的面?!?/br> 控制極度激動的心情,鄭徽細說阿娃如何幫助他上進。鄭公延從未聽過這樣驚心動魄的故事,他雖也從未見過阿娃,但他腦中已清晰地呈現(xiàn)了一個望之若天人的形象。 “天下有如此奇女子,真可為列女傳開一新局!”鄭公延感嘆久久,忽然問說:“她此刻在哪里?” 鄭徽看他父親對阿娃是這樣的敬慕,便照實回答:“在褒城?!?/br> “今后的行止呢?” “原有約定,她送我到了劍閣,自回長安。”鄭徽故意這樣答說。 “這怎么可以——” 鄭徽一聽這話,知道有些意思了。但可惜就那一句,做父親的沉吟著不再說下去了!鄭徽急在心里,卻只能屏息待命。 好久,鄧公延大聲喊他的書童:“小進,取《戶婚律》來!” 于是小進打開書箱,取出三十卷的《唐律疏義》,揀出《戶婚律》送了上來。鄭公延開卷略略看了一下,便掩書說道:“良賤不能通婚,凡違婚律而由父母主婚者,獨坐主婚。我拼了獲罪,也要出面主持你倆的婚事?!?/br> 這在鄭徽,真是喜出望外。可是,多想一想,卻又十分為難,因為自己的婚事,怎可以讓父親失官獲罪?“兒子不孝,貽親之憂?!彼蛳聛碚f,“但如爺?shù)昧耸裁刺幏?,阿娃一定于心不安,兒子更沒有面目做人。這,這還要另籌善策?!?/br> “你起來?!编嵐訕O有力地說,“我志已決,非如此不足以崇功報德,表揚大義。心之所善,之死靡他,任何人換了我,也只有這樣處置?;I辦了這件大事,我就上表自劾,我想,也不會有什么了不起的處分。王道不外乎人情,所以本朝律法,論罪有‘十惡’‘八議’之說;‘十惡’不赦,‘八議’就是論人情,此事‘議親’‘議賢’,都有可原之處。如果受恩不報,謂之不義,而‘不義’正是‘十惡’的第九目,縱然可逃法網(wǎng),其實已成為不義的‘十惡’之徒,名節(jié)有虧,終生抱慚,萬萬要不得!” 那義正詞嚴的宣示,使得鄭徽懔然于他和阿娃的遇合,以及今后的姻緣,有關(guān)大節(jié)出入。事已如此,除了聽命而行以外,他不能多贊一詞。至于貽累老父,只有將來加倍盡孝來報答了。 “只是這‘媒妁之言’,卻不好辦。本可以拜托南鄭和褒城兩位縣令,做乾坤兩宅的冰人,但既知違律,豈能陷人于罪?”鄭公延沉吟著說,“看來只好我親自去‘納采’‘問名’了,今天下午我約了南鄭縣令有公事談,不能以私害公。明天一早,我到褒城,當面道謝,同時替你求婚?!?/br> “這不必了?!编嵒遮s緊攔阻著說,“而且阿娃住在旅店里,諸多不便?!?/br> “禮不可廢,也不可草率,她該先有個自己的家,倒是真的?!?/br> “這容易,在褒城先賃一所房子,讓她從旅店搬過去?!?/br> “該這么辦。好好賃一所房子把她安頓下來,以后我托褒城令暫為照應(yīng)。先訂婚約,等你到了任,再來親迎,才合禮數(shù)。”鄭公延停了一下又說:“先回褒城去辦事,下午再回來!我還有許多要問你的話,也有告訴你的話,都在晚上細談?!?/br> “是!”鄭徽響亮地應(yīng)了一聲,退后兩步,悄悄轉(zhuǎn)身離去,但一出房門便飛快地往外奔,找到張二寶,說一聲:“回褒城!”便自己動手,解下拴在驛館門外的馬匹,一躍而上,猛揮一鞭,直出西城。 一路上,鄭徽的心情比金榜題名時還要興奮舒暢。人生在世,最快意的事,無過于報德之時——而況那是永偕白首的開始,從今以后盡是濃情蜜意,無辱無憂的日子! 到了褒城旅店,鄭徽搖手叫張二寶不要聲張,悄悄掩入內(nèi)室,向正在對鏡沉思的阿娃,兜頭一揖,笑嘻嘻地說道:“夫人,下官特來報喜!” “嚇我一跳!”阿娃再也想不到他會在這時候回來,驚魂稍定,才發(fā)現(xiàn)鄭徽臉上的喜色是她從未見過的,知道他們父子的感情已經(jīng)恢復,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頓覺滿身輕快,也笑著答道:“九轉(zhuǎn)丹成,功德圓滿了!” “可不是!”鄭徽一頓,深憾于父親要上表自劾,喜事還不算十全十美,便拉著她的手說,“你聽我從頭到尾告訴你!” 并坐在一張床上,鄭徽自昨夜在南鄭失眠談起,一直說到如何把她暫時安頓在褒城,先訂婚約,然后親迎。等這種種經(jīng)過講完,他故意用質(zhì)問的語氣說:“順理成章得到這樣一個結(jié)果,你該沒有話說了吧?” 阿娃怎會沒有話說!她只是有太多的話,不知從何說起。當鄭徽細述一切時,她只感到心弦的猛震,但她也跟鄭公延初見失去的兒子一樣,渾然不辨悲喜,因為,她也從未期望過有這樣的局面出現(xiàn)——是真是假,仿佛在疑似之間,還不可能有她自己的反應(yīng)。 而鄭徽并不能了解她的心情,過分的興奮使他失卻體察別人的能力,同時,他的內(nèi)心也是匆遽的,交代過那一番話,他自覺大事已定,安頓了阿娃,他還要趕到南鄭,向父親去細問慈母的起居。 于是,他在阿娃的鬢邊吻了一下,說:“我叫張二寶去找房子,找好了,你就搬。這只是暫住一住,一切委屈?!?/br> 阿娃沒有答話。她仍在恍惚之中,一半沒有聽清他說些什么,一半覺得什么“房子”都是小事,她要一個人靜下來細想一想。 “天下竟有如此的奇女子!”鄭公延的話,自然而然地在她心頭浮起,每念一遍、想一遍它的意思——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對鄭徽的一切,不必自我菲薄,確是與眾有殊、人所難能的。 于是,她陡生莊嚴、充實而恬適的感覺。同時對鄭公延有著莫名的感激和尊敬,那“奇女子”三字的稱譽,在她已心滿意足,自己知道,到死都不會忘記。 這個“奇女子”也還要有驚世駭俗、榮華富貴的后半世!在此刻,她就可以清晰地看見那絢爛的未來的日子——明天,一位朝廷三品大員登門請見,那還只是開端,將來全副執(zhí)事,奉迎入蜀,于是成都府署,大張結(jié)彩,在劍南二十八州一百八十九縣賀客注視之下,交拜花燭,成為“五姓”高門的冢婦。這番風光,該是三曲姐妹,做夢都沒有想過。 那也還只是開端。舅姑鐘愛,夫婿體貼,嫁后光陰的稱心如意,才是世上任何女孩子所艷羨的。不僅如此,她還將得到任何一個女孩子所想得到的一切,她相信她跟鄭徽所生的子女,一定是秀美聰明的;她也相信在她輔助之下,以鄭徽的出身和才干,歷州道、轉(zhuǎn)臺省,也許不到白頭,便能拜相——那時,她可能會得到“國夫人”的封典。 “一位出身平康的國夫人!”想到千秋萬世,都將拿她的故事作為美談,阿娃真的陶醉了。 然而想到后來她不能不懷疑:新婦入門,咎戾俱來,鄭公延由于違犯《戶婚律》而獲罪;鄭徽因為延禍于親而為人所不齒;而她自己也將被隔絕在那些貴婦淑女交游的圈子外面,這是悲劇,也成了話柄!什么“美談”? 那就像自己替自己澆的一盆涼水,心冷了,頭腦也清醒了。回想剛剛消失的那種神魂顛倒、熱衷癡迷的幻想,自己都覺得可恥! “良賤不能通婚!”多刺心的話!“哼,”她在心里冷笑,“你們也知道齷齪風塵中有奇女子?”她浮起一絲傲然的微笑,“我讓你們知道,什么叫奇女子?‘富貴不能yin,貧賤不能移?!写笳煞虻臍飧牛攀墙韼街?!” 于是,她心中又充滿了莊嚴、充實而恬適的感覺:滿意于自己通過了一場考驗,也滿意一切都安排很妥帖,李姥的余年不再寂寞,鄭公延不致會有什么罪名,鄭徽可以另娶門當戶對的名媛…… 想到鄭徽,她不能不感到凄楚!多少輕憐蜜愛,多少綺思夢想,從今以后,都將化作無盡的悵惘,在花晨月夕或者風雨中宵,纏人不去! “小娘子!”小珠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抬眼看時,正有一塊血色的羅巾遞了過來。 “干什么?” “你在淌眼淚?!?/br> “噢!”她強笑著說,“我在想姥姥!” “我也常想她。”小珠偏著頭,做出大人樣子的困惑神情,“在家里,最好躲開姥姥,省得挨她罵;不在家,倒又常想她。真奇怪!” “好!”她憐愛地撫著小珠的背,“你想姥姥,咱們明天就回長安去!” “真的?”小珠又驚又喜地問,“一郎不是叫二寶叔去找房子,得住在這里?” “不,不住在這里,明天就回去!” “怎么?”接話的是窗外的張二寶,他急急奔了進來,問道,“小娘子剛跟小珠說什么?” “一郎呢?”她管自己問。 “怕時候晚了,南鄭的城門會閉,已經(jīng)走了,一郎叫我跟小娘子說,請小娘子連夜就搬,他明天中午回來!”張二寶稍停一下,接著又說:“房子找在東城,分了人家一個院子,很寬敞……” “你別說了!”阿娃打斷他的話,“去告訴車夫,明天一早回長安?!?/br> “怎……”張二寶結(jié)舌地,不知說什么好了! “你先送我回去!”她平靜地命令著,“到了長安,我再打發(fā)你到成都投奔一郎。鄭家爺兒倆,看我的面上,一定會好好照應(yīng)你的?!?/br> “謝謝小娘子!不過——” “別再多說了。照我的話做!” 張二寶對阿娃的敬畏,猶過于對李姥,聽她這樣吩咐,不敢違拗,出去與來自長安的車夫,談好回程的車資,又忙著要與那三個新同事去道別,順便請他們在鄭徽面前致意,說他把阿娃送回長安,立即再趕到成都投效。 那三個人——蒼頭、廚子、書童都是在長安動身以前才收用的,對于鄭徽和阿娃的關(guān)系,毫無所知,一路上跟著張二寶喊阿娃為“小娘子”。這位小娘子,御下寬厚,聽說她忽然要回長安,都覺得有些依依不舍。那廚子還特地做了幾樣拿手的菜,送了進來,算是替阿娃餞行。 從長安到此,住店打尖,都是吃的店家的飯食,帶來的廚子,一直沒有一顯身手的機會,所以這還是阿娃第一次領(lǐng)教廚子的手藝。菜一上桌,想起鄭徽,把廚子叫了上來,先開發(fā)賞錢,然后把鄭徽的飲食好惡,細細說了給廚子聽,叫他務(wù)必記在心里。 吃完飯,該收拾行李了。第一步先把她自己的東西跟鄭徽的分開,但第一步就是難題,日常用具,她用他也用,實在無法分得開。而且那些每天在用的東西,寄附著太多的回憶,無論留下或帶走,都算是情緣的割斷。于是,平日哪怕是柄珍貴的牙篦,折了一個齒便棄之不用的她,此時連一把常州所產(chǎn)的、用舊了的黃楊梳子,都不知該如何處置。 一物之微,摩挲不舍,而無情的更鼓,飄響在暮春的晚風中——二更了! 阿娃凜然心驚!抬眼四顧,在堆亂了一屋子的衣服什物之中,小珠的那雙貓樣的眼睛,灼灼地望著她,惶惑而憂郁的。 “去睡吧!”她說,“明天還要起早呢。” “真的明天回長安?” “當然是真的?!彼尞惖貑?,“怎么啦?” 小珠大人氣地感嘆著,“從此見不到一郎了!”她幽幽地說。 是的!從此見不到一郎了!阿娃一面幫小珠脫衣上床,一面在心里設(shè)想著明天中午,鄭徽發(fā)現(xiàn)她不別而行以后,會有怎樣的驚詫焦急? 無疑地,他會沿著“北棧道”追了下來。但也無疑地,他父親會阻止他那樣做,一個要赴任的官員,這樣的行徑,便是以私害公,方正的鄭公延絕不會準許的。 以后呢?她繼續(xù)往下想,男人的哀愁,總是可以用時間來洗刷的,慢慢地,她的影子在他腦中淡了,于是父母督促,親友相勸,另一位名門淑女代替了她的地位,成為他的嫡室。多少年以后,他也許會偶爾想到她,但縱有無可奈何的悵惘之情,也不過為他增添一些作詩的材料而已。 回過頭來再想她自己。這一回到長安,即使仍舊搬回三曲,自然不會重現(xiàn)色相,替鄭徽出乖露丑,而像鄭徽那樣的人不嫁,亦再無人可嫁。只待李姥撒手西歸,道觀或者尼庵就是她的最后的歸宿,青燈黃卷,送盡華年…… 阿娃再也想不下去了! 人生果真如此凄涼?當她自己提出這樣的疑問時,她所感到的是無邊的恐懼,接著便想到明天獨回長安,會不會鑄成大錯? 對她自己來說,是一大錯;撇開自己,北歸長安是唯一可行之路。她想起幾年前在平康坊菩提寺聽老僧說法,講過佛祖舍身飼虎的故事,當時懷疑其未必是真,到現(xiàn)在才知道,事情逼到那地步,只有咬一咬牙,縱身一躍,反倒心安理得。 于是,通過第二次考驗,再度激發(fā)出破釜沉舟的悲哀的勇氣。她草草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把一切平日共用的器物,都留給了鄭徽。那些特別緊要的東西,像他的“告身”之類,還一一檢點,開了單子,壓在硯臺下面。 此外還應(yīng)該留幾句話。她這樣想著,心頭立刻浮起千言萬語,但話越多,越顯得情絲萬縷,纏綿難理,只徒然增加鄭徽思念的痛苦,何必呢? 只字不留,飄然遠去,自是海闊天空的境界,就只怕鄭徽不明白她的決絕的心情,朝思暮想,總是不死心,似也不安。那么該說些曠達的話,供他寬慰自解。 執(zhí)筆在手,阿娃沉吟著久久不出一字。三年多的日子,無限綢繆婉轉(zhuǎn)的情思,一朝硬生生分手,如說能看得破,放得下,不要說是鄭徽,就是她自己,也未必能相信。 “人生無根蒂。”她不自覺地嘆息,聲音出口,忽然發(fā)覺,這似乎是鄭徽念過的一句詩,細想一想,記起來是陶淵明的句子。 揀出陶詩來查,果然是的: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zhuǎn),此已非常身。落地為兄弟,何必骨rou親!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阿娃如釋重負,把它照樣抄了下來,又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十個字旁邊,加了密圈,特別表示珍重為國的期望之意。 放下筆,揉一揉倦眼,發(fā)現(xiàn)窗紙微明,曙色已露。廚房和馬槽上都已有了人聲,“是時候了!”她輕輕地自語著,心頭空落落的,無榮、無辱、無喜、無悲,仿佛失去了什么,也仿佛得到了什么,就像春夢初醒似的那樣神思迷惘。 于是在朝陽影里,得得馬蹄,轆轆車聲,向歸途進發(fā)。棧道艱險而此心坦然!百折千回,愈行愈高,偶爾回頭望一望,有名的“棧云”鎖斷了來路,褒城更不知迷失在什么方向了。 終宵未眠的阿娃,雙眼澀重,自知在車中有一覺好睡,“一郎!”她在心里呼喚,“來夢中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