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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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玉釵 “浣紗!你聽我說,你先坐下來息一息,我叫人拿午飯與你吃。勝業(yè)坊到西市十五里路,虧你三天兩頭走了來,走了去。你算是有良心的,比姓李的那個家伙不曉得好多少倍。你們家小娘子也可憐,癡心女子負心漢——燒香拜佛、打卦問卜,統(tǒng)統(tǒng)都是白搭。落到這步田地,還不死心,也太傻了。你該勸勸她,兩年不來,不會來了!聽說那姓李的疑心病極重,奇妒,這種人就算嫁了他,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又聽說他自吹是乾元年間宰相李揆的侄子,我倒不大相信。 “我侯景先沒有開這‘寄附鋪’以前,在緊挨東宮的光宅坊住過,李揆的賜第就在那里,我見過他——當朝的宰相,一點都不擺架子,而且最明白事理??上В萌瞬蛔哌\,一貶貶了出去,流落江淮十幾年不得回來。那都是跟元載結(jié)了怨的緣故。你知道元載跟李揆是怎么結(jié)的怨?” “侯伯伯!我不知道,我也沒有心思去打聽,我不懂這些。侯伯伯,我還要趕回去,怕遲了坊門會閉。這支紫玉釵……” “這紫玉釵一時哪里賣得了?” “啊呀,那怎么辦呢?我家小娘子的病又重了,等著賣了這支釵去請醫(yī)生呢!侯伯伯,你行行好,算是幫我浣紗的忙吧?!?/br> “鬼丫頭!我哪次不幫你的忙?我開這寄附鋪,來來往往投宿的人,不過是些小本經(jīng)紀的行賈,別的衣服首飾,脫手還容易,這支紫玉釵,你要賣六萬錢,一時哪里去找這樣的大主顧?” “六萬錢不貴。這是我家小娘子家傳的寶物?!?/br> “我知道不貴,我也知道它是好東西。啊,啊……有路子來了,你看,老何!” “老何是什么人?” 老何是大內(nèi)的玉工,侯景先的朋友。他把老何請進鋪內(nèi)柜房,顧不得寒暄,也不忙著替浣紗引見,先拿她帶來的一個布包解了開來,里面是一個六寸長、兩寸寬,蜀錦牙簽的盒子。打開盒蓋,揭起吳棉,才看到一支晶瑩溫潤的鳳頭玉釵,通體淡紫,不含雜色,雕琢之工的精細,幾乎叫人碰一碰都不敢。 “啊——”老何倏然動容,長長地贊嘆。 “不壞吧,老何?” “什么叫不壞?你簡直不識貨!”老何吵架似的對侯景先說,“我老實告訴你,我也還是第一次開眼。不過我聽我爺爺不知講過多少次了,高宗、武后年間,他在內(nèi)廷當差二十年,手里不知經(jīng)過多少好玉,琢磨得最得意的,就是這支紫玉釵。” 侯景先失笑了:“你說得真玄!上次那波斯胡賣個羊脂玉玦,你說是你爸爸雕的。這會兒索性把你爺爺也搬出來了?!?/br> “你以為我吹牛?我還你個娘家!”老何有些火了,指著紫玉釵,厲聲說道,“你曉不曉得,這是霍王家的舊物!” 僅一提“霍王”二字,侯景先立刻改變了表情,向浣紗點一點頭,說:“浣紗,見過何伯伯!” “何伯伯!”浣紗扯一扯青布衣襟,拜了一拜。 老何還了禮,問道:“這紫玉釵,是姑娘你的首飾?” “不是。是我家小娘子的?!变郊嗊t疑了一下,又說,“我家小娘子是霍王之后?!?/br> “這不就對了嗎?”老何大聲對侯景先說。 “你先別得意?!焙罹跋炔换挪幻Φ卮鸬溃凹热荒阒肋@支紫玉釵的來歷,而且你又是走慣了大宅門的,少不得賴上了你,非給這支釵賣個好價錢不可!” “這容易。只是這位姑娘家的小娘子,到底是誰?怎么又變賣家傳寶物?得先說給我聽聽,才好去找個好主顧?!?/br> “這話也對!”侯景先想了會兒,對浣紗說,“我看你今天回不去了。我叫個人到勝業(yè)坊去通知一聲,好在還有桂子在照應,你就一天不回去也不要緊。今晚上你跟我女兒做伴好了?!?/br> “謝謝何伯伯!”浣紗定一定神,開始講那紫玉釵的主人,“我家小娘子,叫霍小玉……” “小玉來也!” 堂東閣子有聲,屏門啟處,李益頓覺目迷五色。昨日終宵自擾,不知道鮑十一娘的話是否可信,小玉真是那樣美得無法形容?現(xiàn)在,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但,小玉的美還是可以形容的,李青蓮的詩“一枝秾艷露凝香”,用來刻畫她的神韻最好。 “十郎!”長安名媒鮑十一娘,輕佻如坊里少年,斜睨著他,伸食指向上勾一勾,示意他起身迎接。 “噢,”李益匆忙離座,迎著叮咚的環(huán)佩聲響,拜了下去,口中自介,“我,隴西李益?!?/br> 小玉避到側(cè)面回禮。等他揖罷抬身,只見她正回眸斜睇著他,微笑低頭,然后翩然轉(zhuǎn)身,挨著她母親坐下。 那四十左右的半老佳人,有個比丘尼般的名字:凈持。她跟鮑十一娘都是薛駙馬家贖身出來的青衣侍兒——一樣知書識字、一樣嫻習禮儀、一樣大家風范,因此才能教導出一個好讀詩的女兒。“你平常不是常在念:‘開門復動竹,疑是故人來?!彼龑π∮裾f,“那就是這位李十郎的詩?!?/br> “真的?”小玉的驚喜,完全呈現(xiàn)在那雙黑白分明、睜得極圓的大眼中,“‘隴西李益’。好笑不?剛才我竟沒有想起來是什么人?!闭f完,微低著頭,以偷覷的姿態(tài),重新打量李益,仿佛在了解了他的身份以后,他的樣子就有了改變似的。 文字見賞,而且見賞于美人,那份興奮是李益所從未經(jīng)驗過的,“小娘子……” “叫她小玉好了。”凈持搶著說了這一句。 “噢,噢,那么,我從命?!崩钜娓吲d了,“小玉,多謝你。讓我敬你一杯!” “謝我什么???” “多謝你賞識我的詩?!彼伙嫸M,斟上半杯酒遞給小玉。 她分兩口喝完他所敬的酒,笑道:“我也該多謝你,多謝你那些好詩,供我排遣寂寞黃昏。”說著,滿斟一杯,她自己先啜了一口,多下的遞還李益。自然,他又喝得涓滴不留。 “再喝一杯!”小玉擎著銀壺說。 “我量淺。只是你要我喝,我當然喝?!?/br> “既然如此,”小玉回頭吩咐浣紗,“取那只玉觥來!” 那只巨觥,足容十杯,明是故意捉弄。李益真的量淺,但說出來的話不能不算,抵拼一醉,該有代價?!靶∮?!”他指著滿觥的酒說,“你唱支曲,我干了它!” “不!”她畏縮地笑著,“我不會唱。” “你騙我!”李益轉(zhuǎn)臉向凈持說,“誰都不會相信她不會唱吧?” 凈持向小玉使個眼色:“你就唱一支。” 于是,浣紗取來琵琶,交到小玉手里。她調(diào)一調(diào)弦,向李益說道:“唱一首‘北歌’。我唱你和?!?/br> “唱什么?”李益問,“《紫騮馬》《折楊柳》,還是《隴頭水》?”這些都是“北歌”中最有名的詩——李白和盧照鄰的作品。 “你聽了就知道了?!?/br> 小玉五指一揮,大小弦中灑落陣陣疾風暴雨;然后嘈嘈切切,轉(zhuǎn)為怨婦私訴之聲,忽然錚錚兩響,琵琶聲寂,一縷瀏亮的清音,破空而起: “入夜思歸切……” 怪不得說“聽了就知道了”,唱的是李益自己的詩——《夜上受降城聞笛》。小玉的聲音太美了,他不敢相和,怕破壞了它,只深深點頭,一半贊許,一半致謝,然后凝神靜聽著。 “……笛聲清更哀。愁人不愿聽,自到枕前來!” 上半首唱得凄怨欲絕。下半首音節(jié)一振,變?yōu)槌劣羯n涼: “……風起塞云斷,夜深關(guān)月開。平明獨惆悵,落盡一庭梅?!?/br> 李益干了那一巨觥酒,如牛飲般,喉間啯啯有聲。放下玉觥,只見淚痕滿面,凈持和鮑十一娘都嚇慌了,一齊問道:“怎么了,怎么了?” 李益搖搖頭,他不愿說他心里的感覺,也說不明白。受降城上,霜月雙清,那一縷嗚嗚咽咽的笛音,勾魂攝魄,喚起無限鄉(xiāng)思——淡忘的記憶,此一刻在小玉的歌聲中重現(xiàn)。于是,情感一向脆弱的李益忍受不住了。 “都是我不好?!泵靼姿男木车?,只有小玉,“我不該唱十郎這首傷心的詩?!?/br> 這一說,凈持和鮑十一娘才能約略意會?!皝?,來!”鮑十一娘眉花眼笑地說,“我也來獻獻丑?!?/br> 既老且丑的鮑十一娘也要一逞歌喉,那會唱成什么樣子?因此,連侍兒們都拍手嬉笑,準備看她真的“獻丑”! “十一姨!”小玉重又扶起琵琶,撥著弦問道,“你唱什么?” “不用,不用。”鮑十一娘搖手答說,“不用你瞎起勁,我唱《回波樂》。” “喲,那得要且唱且舞。快拿紅氍毹來!” “沒有那些講究?!滨U十一娘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擠眉弄眼地唱了起來。 回波詞照例六言四句,中宗朝盛行于宮廷中,常由被召宴的群臣,臨時撰詞獻舞。因此,如有諫請諷喻,不便明言,便借回波詞寄意。最有名的一個故事是,沈佺期得罪流放嶺南,之后蒙恩召還,但一切榮典并未恢復。有一次他在中宗的筵前,獻唱回波詞: “回波爾時佺期,流向嶺外生歸;身名已蒙齒錄,袍笏未賜牙緋?!?/br> 于是,中宗復賜以緋魚袋——五品以上官員出入宮禁所用的憑證。 鮑十一娘難道也有自撰歌詞的才情?李益十分疑惑,因此格外加了幾分注意,聽她唱的是: “回波爾時栲栳,怕婆卻也大好;從前且有裴談,眼下無過李老。” 唱到最后兩字,拿手直指著李益,一時滿堂大笑——那也是個有名的故事,中宗朝時,以滑稽為帝后所喜的優(yōu)人臧奉,獻唱此詞取媚于韋后。當時有兩個怕老婆出了名的人,一個是御史大夫裴談,一個就是中宗。 原詞是“外頭且有裴談,內(nèi)面莫如李老”,李老即指皇帝。而現(xiàn)在鮑十一娘卻是故意改動幾個字,跟李益開了個玩笑。 “插科打諢,只是要博十郎一笑?!滨U十一娘又替李益斟了酒,“十郎,寬飲一杯!” 這一杯下去,李益的酒量到了極限,只覺人影晃動,胸中翻翻滾滾地想嘔,趕緊閉上了眼,盡力按捺著。 “啊呀,真醉了!”他聽見凈持在埋怨小玉,“十郎酒量不好,你不該灌他那一觥?!?/br> “醉了怕什么?”是鮑十一娘在替她辯護,“來!浣紗、桂子,把十郎扶進去睡。” 胸中作嘔,心里卻清楚,李益一半無法睜開眼來,一半?yún)s是故意裝糊涂,看她們把他扶到哪里去。 扶到一個香味馥郁、衾枕軟滑的地方,不用說,那是小玉的臥房。但又怕不是,想睜開眼來看一看,不知怎么又不敢,仍舊閉著眼,聽任那些柔滑的手,替他脫靴卸袍,安置在床上。 心中疑疑惑惑一直在想自己身在何處,但到底不勝酒力,漸漸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覺醒來,銀 微明,照見紅羅帳中、鴛鴦枕上一彎黑發(fā),隨即又聞到甜甜的rou香。手一動,驚醒了小玉。 “睡得好沉!”她說,“酒該醒了吧?” “嗯,嗯。”李益歉意地笑道,“荒唐失禮之至!” “渴不渴?我倒茶與你喝?” “謝謝。給我涼涼的,來一大杯。” 小玉掀開帳子下床,剔亮了燈替他倒茶。她穿一條綠綾的短襖,窄細腰肢,卻有個豐滿的胸脯。頰上枕痕猶在,長睫毛掩蓋著惺忪的眼,那嬌慵的韻致,使他覺得更渴了! “當心,別潑出來!”她小心翼翼把一滿盅茶湯捧到李益面前。 他不忙著喝茶,先伸手握住了她,仿佛怕她逃跑似的,然后就著她的手把一盅茶喝光,喘口氣,舒暢地笑道:“小玉,多謝你的甘露?!?/br> “‘渴者易為飲。’只怕——”她突然頓住,回身把茶盅放在桌上。 “只怕什么?”他拉緊了她的手追問。 “只怕你對我——”她正一正臉色,輕輕地說,“你心里該明白,不要明知故問?!?/br> “小玉,我明白你的意思。”李益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是那種人?!?/br> “那么,你是哪一種人呢?” “你上床來!春寒料峭,別凍著了!咱倆好好談一談?!?/br> 于是小玉仍舊上了床,兩人各擁一衾,披衣并坐,側(cè)面相對。 “從何談起呢?”他躊躇地說。 “先從你自己開始。” “我,李益,字君虞,隴西姑臧人。叔父單名一個揆字,乾元年間的宰相。我是去年中的進士。”他停了一下,似乎很不愿意地說,“但慚愧得很,吏部‘釋褐’試,還未能入選……” “功名有遲早。”小玉安慰他說,“你今年才二十出頭,俗語說:‘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阋堰M士及第,而且有那樣的聲名,怕不是一片錦繡前程在等著你?” “你說得我那樣好,”李益興奮地說,“其實,我此刻對吏部一試,能不能入選,倒不怎么在乎了?!?/br> “為什么?” “有了你,富貴在我像浮云一樣?!彼行┭圆挥芍粤?。 小玉不答,她心里矛盾得很。李益一直是她所仰慕的,又如此年輕多才,能托終身,自然心滿意足??墒?,又怕他功成名就,匹配高門,自己的姻緣落空。 “小玉!”他緊握著她的手,挨近了些,“我要重重酬謝鮑十一娘——替我做這么好一個媒?!?/br> “哼!”小玉故意冷笑道,“像你這樣門第清華,誰配得上你!”說著掙脫了他的手。 “你怎么說這話?”李益重又捉住她的手,發(fā)急似的說,“本朝婚娶,好講門第,我最不以為然了。再說,你不也是霍王之后嗎?” “可是我不姓李。姓鄭,姓霍?!?/br> “怎么弄出兩個姓來了?” “你想知道?” “自然?!崩钜嬲f,“關(guān)于你的每一件事,我都想知道?!?/br> 于是,小玉講她的身世—— 高祖李淵第十四子元軌,封霍王,才德最美,是太宗最鐘愛的一個弟弟,特為他聘魏徵的女兒作妃子。垂拱四年,越王起兵討武后,據(jù)說霍王同謀。越王兵敗,位列司空的霍王流放黔州。檻車到了陳倉地方,上了年紀的霍王,在那里得病而死。 霍王生前的寵婢,這時有孕在身,霍王的六個兒子都不愿意要這個尚未出生的小弟弟或小meimei。于是那寵婢帶著一大筆錢和霍王的骨血悄然離去。不久,生下一個兒子。又不久,嫁了個姓鄭的商人。霍王的小兒子便也改姓了鄭——他,就是小玉的祖父。 小玉的母親凈持,不是她父親明媒正娶的嫡室,那種曖昧的關(guān)系,隨著她父親的暴卒而消逝。因此,凈持不愿再讓小玉姓鄭,但也不敢說是王室庶支,復姓為李,這樣,姓霍便最恰當了。 “照此說來,你真是霍王的曾孫女。”李益感嘆地說,“高祖皇帝的玄孫,地地道道的金枝玉葉。倒是我高攀了!” “你壞!”小玉嗔責地說,“我原不肯告訴你的。告訴了你,你又挖苦我?!?/br> “我怎么敢,真的,你自己去算算輩分,不是金枝玉葉是什么?照規(guī)矩,該封你個‘縣主’!”說著,他自然而然地一把拖住了她。 “還要笑我!還要笑我!”小玉扭著身子,要伸出手去打他。 兩人就此糾纏著笑作一團,錦衾凌亂——結(jié)果,兩條衾并作一條衾,然后聲音低了下來,低低的笑和低低的喘息。 歡娛的高潮,在李益是很快地消失了;但對小玉來說,卻是余波蕩漾,化作漣漪,一圈一圈地在心湖中推展、擴大,久久不能平息。 昏昏的燈焰,沉沉的長夜,如果不能尋得好夢,便會尋得煩惱。第一惱人的是,與她在同一個枕上的人的勻稱鼻息。在她的經(jīng)驗中,幾乎每一個男人都是一樣的,可以一下子由熱變冷,由眉花眼笑變得毫無表情,由說不盡的甜言蜜語變得只字不出。然后,眼一閉,翻個身,只管自己睡得像死豬一樣,仿佛根本不知道還有一個人在他身旁似的。 那常使她生出反感,覺得那是男人自私無情的表現(xiàn)。但這份反感每每也是極短暫的,不像此一刻,一直盤踞在心中。 她知道,那是因為她對他跟對別的男人不一樣?!袄钜妗边@兩個字,鏤刻在她心頭已久,每當細讀傳抄他的詩篇,或者凝神靜聽教坊樂工、勾欄嬌娃奏唱他的新作時,腦中總會浮起一個瀟灑風流的少年男子形象,而視之為她唯一的情郎。 她相信他一定會到長安來的。天下的才人,一生至少要來長安一次,而且也一定是在二十歲至三十歲的年輕時候——他們來角逐那四海艷羨的進士身份。她更相信,只要他到了長安,一定有相遇的機會,他不會隱在終南山的古寺中去讀書用功。走馬章臺,遍閱長安名花,他該知道小玉的不凡,登門探訪。就算他不來,以他那樣的聲名,在長安的人海中也是隱藏不住的,當然有辦法把他找了來。 見面以后又如何呢?她也常常這樣自問著。只為了一次相思債嗎?不是的!她沒有忘掉她自己是霍王之后,從小,她母親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凈持似乎特別看重這一點。小玉知道她母親的力爭上游的志氣??墒巧畋迫耍K于淪落為娼家,這是她們母女心頭最大的隱痛。 然而,那也不能說是一無是處。兩年來,一曲紅綃,纏頭無數(shù),聚積了千把貫的家財,可算小康?;敉踔蟮纳矸?,加上可供半世溫飽的衣食之資,能夠平衡她勾欄出身的缺點了! 于是,她也有了力爭上游的志氣,要脫出娼家女子不能成為讀書人嫡室的傳統(tǒng),跟李益做白首偕老的花燭夫妻。不如此,她寧愿把他當作夢里情郎,悵惘終生。 自從有了這樣的決定,她就知道見了面該如何自處了。她要端莊穩(wěn)重,像個名門淑女,讓李益只記得她是霍王之后,忘卻她現(xiàn)在的營生。然后,盡力幫助他讀書成名——她已打聽出來,李益是式微的世家子弟,境況清苦。她要待之以情而持之以禮,使他在感激愛慕之中,有著一份不敢褻瀆的尊敬,才像個敵體的嫡室的樣子。 這些深思熟慮得妥妥帖帖的念頭,果然一步一步實現(xiàn)了:李益到了長安,通過鮑十一娘的靈活手腕,做成了媒。但剛是相見的第一面,她就把那些想得極透徹的做法,忘得干干凈凈! 現(xiàn)在她明白了,不該唱他的詩,不該灌他酒,不該讓他進入自己的臥房,更不該說那些自卑自賤的話,尤其不該…… 她發(fā)現(xiàn)她對待李益的,跟對待任何一個生張熟魏的狎客的,并沒有絲毫的不同。而他,他的反應,也像任何一個生張熟魏的狎客在高潮消失以后所表現(xiàn)的,完全一樣。在他心目中,她至多不過是一個名妓而已。 “該死!我做了些什么混賬的事!”椎心般痛悔著的小玉,一伏身埋頭在錦衾之中,錦衾為淚水濕了一大片。 嚶嚶的啜泣,吵醒了李益?!霸趺蠢玻∮??”他驚疑地問。 不問還好,一問更使她感到有口難言之苦,哭得更兇了! 李益的疑懼更甚,“小玉!”他使勁地搖著她的肩說,“你快告訴我,究竟是什么傷心事?” “我悔,我做錯了!”她哽咽著說。 “做錯了?做錯了什么?” “我不要說!”她哭著喊道,“你一定在心里看不起我!” 李益有些明白了,大概是她自己觸起身世之痛。他默然無以為答,因為他實在還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而在表面上,他似乎默認了她的話,因此,她再度泣不可仰。 夜靜更深,羅帳中的哭聲,傳到外面,將會引起他人極深的訝異。李益急于想收拾這個尷尬的局面,便把她攬倒在懷中,用一塊錦帕替她拭著眼淚,同時溫柔地喊道:“小玉,小玉!” 這對小玉發(fā)生了撫慰鎮(zhèn)靜的作用,她慢慢地住了哭聲。 “到底為了什么?哭得這樣叫人心痛!你倒是說給我聽聽!” “你知道的,”小玉容顏慘淡地答說,“我不過是個娼家女子,配不上你。眼前相好,不過是你拿我當個玩物。一旦人老珠黃不值錢,就像秋天的團扇一樣,你再也想不起它了!” 原來如此!李益懷疑她是故意做作的一條苦rou計。但當初托鮑十一娘做媒時,人家已說得清清楚楚,雖是霍王之后,卻不幸淪入娼家,只是色藝雙全,并且手頭頗有積蓄,如果看中了,卻要明媒正娶。而自己已是滿口答應了的。此時如果沒有確切的表示,明顯著有負心之意,那么,一切的一切,就都算終結(jié)了! “不行!”他立刻在心中警告自己。倘來艷福,予而不取,而且,吏部一試,也還沒有把握,“長安居,大不易”,有這樣一個不愁衣食的溫柔鄉(xiāng)可住而不住,天下哪里找這樣傻的人去? 于是,他鄭重肅穆地說:“小玉,我現(xiàn)在就改了對你的稱呼,夫人!” “夫人?”小玉失驚地叫了一聲,含著淚珠的雙眼,映著殘焰,閃閃生光,疑多于驚,驚多于喜,她終究還不能相信。 “夫人!”李益又說,“從安史大亂以后,婚姻門第之說,已不大講究了。我李益,更不是那種陳腐頑固的人。平生自誓,不娶則已,要娶,一定得是個絕色的美人。承你不棄,平生大愿,算是圓圓滿滿地達成了,你怎么反而疑心我的誠意呢?我有個朋友叫孟郊,他新近作了一首詩,題目叫作《結(jié)愛》,我念開頭跟結(jié)尾的四句給你聽:‘心心復心心,結(jié)愛務在深……坐結(jié)行亦結(jié),結(jié)盡百歲月?!@四句詩,就是為你我而詠的。” “‘心心復心心,結(jié)愛務在深?!毙∮袂那牡啬钪?,嘴角綻開了甜笑,但眼中還有些微的懷疑。 “如果你再不信,我寫一篇誓約給你?!?/br> “真的?” “這是何等大事,豈敢戲言!” 于是,小玉盡斂笑容,低眉捧心,以極莊重的聲音說道:“十郎!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我把我的終身看得極重,如果你真的無絲毫嫌棄我的心,你就隨便寫幾個字給我,叫我放心,我會終生感激你。若是你覺得有些勉強,那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你這叫什么話!” “那么,你是愿意寫了?” “是的?!?/br> “寫了的話,可不能沒有一個字做不到?” 看她這樣子釘住了問,李益倒有些疑疑惑惑,怕有什么別的用意在內(nèi)。但事已如此,不容猶豫,他咬一咬牙,答道:“絕對做到!” 小玉點點頭,下了床喚起侍兒,開了箱子,取出一幅烏絲欄的素縑,長可三尺,色澤微黃,那是地地道道的霍王家的舊物。 鋪好素縑,浣紗在旁磨墨。這時,李益也已披衣下床,他怕小玉已對他發(fā)生懷疑,心里警惕,得要寫得特別堅定誠懇,才能祛除她的疑慮。 “行了!”他試一試墨色說。 浣紗住了手,剔一剔銀 中的燈芯,“卜”的一聲,燈花爆了! “‘燈花爆而百事喜’,夫人,好吉兆!”李益又說,“《西京雜記》中說:‘火華則拜之?!鹑A就是燈花。你我一起來拜!” 小玉欣然樂從。兩人并肩立在燈前,雙雙下拜,默默禱祝。小玉祝告神靈庇佑,夫婿永不變心;李益卻祝的是早日發(fā)財——《西京雜記》中說:“燈火華得錢財?!边@個征兆,他自己心里明白,只不便說給小玉聽。 拜罷起來,李益拈筆在手,寫下永不變心的誓約——如果變心,“神人共棄,為厲鬼擊腦而死”! “夫人,你好好收起來!”李益卷起素縑,雙手捧給小玉,“等你我晚年,拿出來給兒孫看,給他們做個堅貞的榜樣,也算是人間的佳話?!?/br> “十郎!”小玉噙著眼淚答道,“你這樣待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樣才能報答你!” 她所報答李益的是豐衣美食、柔情嬌笑。兩年之中,李益像做了皇帝一樣,但也像做了乞兒,自卑感越來越重,他一直在懷疑,所有相識的人——甚至包括小玉在內(nèi),都看不起他,把他看成個沒用的人,把他看成娼家豢養(yǎng)的“廟客”…… 因此,他急于想通過吏部的釋褐試,一官榮身,洗刷寄人籬下的恥辱。 第一年釋褐試未能中式,轉(zhuǎn)眼第二年的試期又到了。 釋褐試每年自十一月初一開始。官額有限,而每年各科取中的貢士,以及軍功、征辟、奏薦或者恩賜出身,具有出仕資格的人卻是越積越多,仕途壅塞,平均八九個人爭一個官位,以至于每年吏部釋褐試,有五六千人參加,分批考試,要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完事。 考試分筆試和口試兩部分,每一部分又各分兩個項目。筆試的項目,第一是“書”,取其楷法遒美;第二是“判”,取其文理優(yōu)良??谠嚨捻椖?,第一是“身”,取其體貌豐偉;第二是“言”,取其言辭辨正。 筆試的日期在年底。到了那一天,李益一大早就已出門,小玉送到路口,殷殷叮囑早回,他敷衍了兩句,揮一揮手,匆匆趕到吏部。四試俱畢,卻不知道結(jié)果如何。得失縈懷,心情如待決之囚,這個年過得可真不舒服! 過了元宵,發(fā)榜的日子到了! 一棒鑼響,坊里間掀起一片雜沓的人聲,倒像誰家失了火似的。細聽卻又不大像,失火告警是亂鑼,而這是有節(jié)奏的——“嘡、嘡、嘡”地越來越響,及門而止。 “十郎、十郎!”桂子一路喊著奔了進來,一見李益又喘又笑地說,“報喜的來了!” 李益心頭陡覺一陣陣發(fā)緊,恨不得一把摟住桂子,狠狠吻她一吻,才能發(fā)泄心中那股搔不著、摸不到的歡喜勁兒。 “快嘛!十郎,報喜的人等著見你呢!” 就在這時,一家上下幾乎都集中在他面前了。亂哄哄一片嬉笑聲中,簇擁著他來到堂前。 堂前院中,擠滿了左鄰右舍看熱鬧的。階上廊下,一名青衣中年漢子,一腿屈膝,半跪著高擎一張朱箋,望見李益,便即朗聲背念箋上所寫的字:“捷報貴府郎君吏部銓選書判高中第七名——” 應筆試的總有六千人,大約錄取十分之一,也有五六百人,第七名的名次確是很高的了。李益一時喜出望外,竟忘了說話。 “放賞?!眱舫州p聲提醒他說。 “噢!”他大聲吩咐,“放賞!賞兩貫!” 于是,打發(fā)了報喜的人,款待賀喜的人,從廚房到廳堂,洋溢著歡暢的笑聲,直到起更時分,才靜了下來。 而小玉的臥室中還高燒著紅燭,燭光下,小玉笑盈盈地下拜:“恭喜十郎!” “同喜、同喜!”李益雙手攙著她說,“多虧夫人的內(nèi)助,該我向你拜謝?!闭f著,放開了手,真的要向小玉下拜。 “使不得!”小玉趕緊閃身躲避,“你別折煞了我。” “其實稱賀也還早?!崩钜骜娉值匦χ?,“‘身’‘言’兩字如何,還不知道?!?/br> “你過慮了!憑你的儀表、口才,哪有不中選留用之理?” 小玉的話不錯,吏部口試銓察一關(guān),輕易通過。出仕已成定局,只不知放一個什么官兒,這,李益關(guān)心,小玉更關(guān)心。 “若是外官,可怎么辦?”小玉憂心忡忡地問。她,未聞驪歌,已預支了別怨離愁。 “‘注唱’時我會要求內(nèi)用。我的名次高,該有權(quán)選擇。” 小玉不明白什么叫“注唱”,但“名次高,該有權(quán)選擇”的話是聽懂了的。于是愁懷一放,欣欣然指望著李益成一名京官,留在長安,永相廝守。 然而,李益卻說的是假話——真話,只在“注擬”以前向吏部郎中去說。 “請問,志愿如何?想外放,還是內(nèi)用?” “想到外面去歷練歷練?!崩钜婊卮?。 “地方呢?” “江南?!彼靡严蛲系姆比A,而且叔父李揆也在江南,所以作此要求。 “想到江南去的人真多!”吏部郎中搖搖頭,“且‘注’下再說?!?/br> 事情未可樂觀,不覺憂形于色。小玉卻以為內(nèi)用的要求被駁,默默在心中另作盤算了。 三天以后,可見分曉。到那一天,李益一大早趕到吏部,舉目望去,徘徊在音聲樹下的人,一個個無不像他一樣,患得患失的表情都擺在臉上。 “隴西李益——” 唱名唱到了,他趕緊擠上前去,側(cè)耳靜聽。 “隴西李益,年二十三歲,大歷四年進士。外放嶺南道、崖州、珠崖郡、文昌縣主簿?!?/br> 一聽放了這樣一個官職,李益頓覺心灰意冷。文昌在百粵極南,炎方瘴癘之地,決計不去! 不去是允許的。依例得上書申訴,改注改唱;再不滿意,還可以申訴一次。共是“三注三唱”。如果依舊不符所愿,那么當年“冬集”,重新再參加銓選,亦為法所不禁。 于是,他以“親老家貧”的理由,請求改調(diào)。吏部重新調(diào)整,改授河南鄭縣主簿。他的母親住在洛陽,離鄭縣不遠,這樣一來,再無理由要求到江南了。 李益得意的開始,恰是小玉噩運的臨頭。就在他得官的第三天,凈持遽得暴疾,來不及延醫(yī)便已一瞑不視。 小玉哭得死去活來,李益也大為喪氣。名分未定,他不便出面主持喪事,請了鮑十一娘來經(jīng)紀一切。他——新任的鄭縣主簿,天天在外面赴餞別的宴會,從曲江醉到平康,時常就宿在三曲,幾乎都想不起小玉了。 而小玉雖遭大故,也還是把一顆心都放在他身上,置行裝、辦車馬,一一親自檢點。向晚燈下,在她母親靈前哭奠完了,就坐在素幃之下,一個人千回百折地想心事。 “小玉!”終于鮑十一娘看不過去了,問她,“十郎可有句話?” “什么話?”她語聲緩緩地明知故問。 “當初我做的媒,答應了的明媒正娶。以前,只說尚未出仕,等做了官風風光光娶你——如今,做了官怎不提這話?你母親可是撒手丟下你了,別讓那活著的也丟下了你!” 一番話勾起小玉的死別生離之痛,嗚嗚咽咽地,越哭越覺得委屈。 “怎么了?”鮑十一娘看出情形不妙,“十郎說了什么?” “他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說!”小玉忍淚吞聲相答。 “他不說,你該問他!我是見證?!?/br> “我——”小玉再一次號啕大哭,“我好悔!” “悔?”鮑十一娘倒詫異了,“莫非后悔不該托我替你做這個媒?” “不是!”小玉抬起婆娑的淚眼,“我只悔不該拖延著?,F(xiàn)在,現(xiàn)在身份更差得遠了!” 鮑十一娘默然。 “小娘子!”浣紗在旁邊說了話,“你該聽十一娘的勸,有話該跟十郎早說——今晚就說?!?/br> 這晚上李益回來得早,也少醉意,恰是說正經(jīng)話的好時候。小玉哭去了心中的塊壘,下了遲疑已久的決心,而說話的態(tài)度也是平靜的。照舊鋪床,照舊疊被,照舊晚妝——只是更著意修飾,一身縞素、窄瘦腰肢,臉上敷粉而不施朱,在窗前迎著初夏的熏風,仿佛洛水之濱的凌波仙子。 這把李益看傻了!算來平康佳麗,都不及小玉。他在心里說。 “十郎!”小玉回頭凝視著他,“我有話說?!?/br> “是,是!夫人。” “從今后再休提‘夫人’兩字……” “何來此言?”李益打斷她的話問。 “十郎,你得平心靜氣聽我說,否則,你我明天再談?!?/br> “噢!”李益定一定神答道,“你說,我不打岔?!?/br> “我徹頭徹尾想透了!”小玉倚著窗戶,徐徐說道,“以你的門第、才華、聲名,定有高門大族愿結(jié)婚姻。而況你此一去,上有白發(fā)太夫人,內(nèi)無主持中饋的冢婦,自然得要辦了這件大事?!彼A艘幌?,微露苦笑:“所謂‘誓約’,只是空話。但是我另外有個小小要求,不知道你肯不肯聽?” “你盡管說?!崩钜娌恢求@是喜,聲音中略帶迷惘,“你先說了再談?!?/br> “我在想,我今年十九,你今年二十三,男子‘三十而娶’不算晚,有七年的時間可以給我。”小玉慢慢激動了,“我拿一生來換你的七年。到你三十歲,盡管另選高門名媛,我……”她握著長長的發(fā)絲又說:“那時我剪了這把頭發(fā),給你留個紀念。從此黃卷青燈,了我殘生,也沒有什么遺憾了!” 看她說得那樣決絕,卻又那樣委婉,那盈盈欲涕、萬千幽怨齊聚眉端的凄楚神情,叫李益想起了如果變心,“神人共棄,為厲鬼擊腦而死”的誓約,也想起了她兩年來所給他的無數(shù)的柔情蜜意。他不能不感動、不慚愧! “小玉!”他流著眼淚叫道,“我跟你的誓約,生死以之,永不可改。我不會三心二意的。至遲到桂子香時,我一定來接你——中秋,天上人間一齊團圓?!?/br> “你?”小玉困惑地說,“你叫我怎么說呢?” “你不必說什么。你只把我的話擺在心里,相信我,相信我……” 他奔過去緊抱住她,雨點般吻著她的發(fā)和后頸。她畏縮地仰起了臉,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看得見她自己睫毛上所沾染的淚水,像草間晞露似的在朝陽影里閃耀著。 “那么,八月里來了沒有呢?”老何問浣紗。 “鬼影子都不見!這個死沒良心的東西,比畜類都不如!”浣紗破口大罵,“最喪良心的是,我家小娘子明明已經(jīng)看穿了,他還要騙她一騙。何伯伯,你想,小娘子已經(jīng)說了,那誓約不過是空話,他偏還要那樣拿死來賭咒,若不是真心,何用如此?因此,小娘子那顆死而又活的心,自然又讓他騙得死心塌地了!” “那么,沒有去打聽一下?” “怎么沒有打聽?”侯景先接口說,“姓李的那家伙,先說回洛陽省親;到了九月里托人去打聽,說到江南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年底到鄭縣去打聽,那家伙避而不見;之后,小玉又托人帶信給他,連個回信都沒有?!?/br> “既然如此,小玉該死了這條心了吧?” “哪里死得了?”侯景先把那顆白發(fā)皤然的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求神問卦,燒香拜佛,搞得失神落魄,弄出一場大病,到現(xiàn)在沒有好。生了病,還在東托人,西送禮,想拜托那家伙的親戚朋友,通個消息??墒钦l理她?只有個姓崔的——李益的表兄,還好,有時候有姓李的信息。不過,也是畫餅充饑,當不了事?!?/br> “唉!”老何長嘆一聲,站起身來說,“浣紗,我?guī)闳€地方。到了那里,你實話實說好了。” 于是老何把她帶到延先公主的第宅,那一支紫玉釵,加上那段凄楚的故事,賣得了很好的價錢——一百二十貫,合十二萬錢。 半年來,小玉是第一次如此富裕。剛吃了藥,精神稍為好些,便即想到崔允明——一位“明經(jīng)”,就是李益的表兄,在長安候選了三年,還沒有選上一個官兒,境況十分清苦。 “浣紗,”小玉微微喘息著說,“秋深了,崔郎的寒衣,怕還在西市的質(zhì)肆里。你……你送一萬錢去給他?!?/br> 自顧不暇,還拿艱難得來的錢,大把送人。浣紗心里有氣,便故意不理她。 “浣紗,浣紗……” “知道了!”浣紗不耐煩地答了一句。 “那么,你去嘛!”小玉伏在被上喘了半天,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崔郎是好人。我……我還指望著他為我?guī)兔?。好meimei,你算是體恤我——去一趟,說哪天空了,來看看我,我有話說?!?/br> 看著她那隱在舊羅被下面,瘦得幾乎顯不出來的身子,和那蒼白的臉色,以及失去了光澤的頭發(fā),還有那充滿了無限辛酸的眼,浣紗心如刀割,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 “浣紗!”崔允明托著一個開元錢在手里,容顏慘淡地說,“這一文錢,就像一斤金子那么重!我真不愿意用你家小娘子的錢,可又沒有辦法不用。我常常有個癡想,但愿我死了,回到我的前生——生在開元年間。” “只有巴望來生的,哪有想回到前生的?!变郊啍恳粩啃θ?,又說,“開元年間的日子好過?” “當然好過,太好過了。像我這樣一名‘明經(jīng)’,何愁沒有官做?至于如李——” 他突然頓住了。她明白,是不愿提到李益——然而,別人都厭棄那負心漢,小玉卻還念茲在茲,這片癡情,簡直癡得可怕。 浣紗最明白小玉是怎么回事,她是用李益遺留給她的那把感情的刀,一寸一寸在切割自己的生命。到現(xiàn)在已所剩無幾了!但哪怕知道她明天就要死,今天也不能不盡全力去救她。 怎么救呢?延醫(yī)服藥,禱告神靈,求巫作法,統(tǒng)統(tǒng)無用——只有一味起死回生的藥:一個情多意重、溫柔體貼的李十郎,擺在她面前。 而這味藥是比人形的何首烏,或者千年的rou芝都難尋覓的。誰也沒有見過樣子像人的何首烏,更沒有見過如白胖娃娃、會跑會跳的rou芝。世上根本沒有這兩樣東西。世上—— 世上也根本沒有那個情多意重、溫柔體貼的李十郎!浣紗一下子想通了:“讓她死了這條心吧!” “你是說你家小娘子?” 浣紗點一點頭,凝神靜慮抓住她那個突如其來的意念,反復推敲,越想越有道理?!按蘩?,以前錯了!”浣紗的聲音像個經(jīng)歷過滄桑的中年人,“大家都怕小娘子經(jīng)不起刺激,所以明知道李十郎不會再來了,永遠不理她了,卻還是編出許多說辭來騙她,懸著那游絲一線似的希望,吊著她的脖子看她死。這……這連崔郎你也有錯處!” 崔允明不防浣紗能說出這么一番鞭辟入里的話來,紅了臉,囁嚅著承認:“你……你說得不錯?!?/br> “那么,我有個主意,說出來請崔郎斟酌:要有那么一封信,能讓小娘子死了那條心!” “嗯,嗯!”崔允明點頭說道,“這不失為破釜沉舟之計。你再說,要有怎樣一封信,才能讓她死心?” “要有李十郎一封信,說得決絕些。” “怕我那表弟,已有負心之實,卻不愿擔負心之名,不肯寫這封信的?!?/br> “這就看崔郎你了。假造?。〖僭炖钍傻墓P跡?!?/br> “這倒使得?!贝拊拭鞔鸬?,“信中寫些什么?” “就說,已另選高門,成親在即。叫我家小娘子不必癡心妄想了!” “‘另選高門,成親在即。’”崔允明茫然地念著這兩句話,往來蹀躞——這讓浣紗疑惑了,剛想動問,他停住了腳,說:“‘另選高門,成親在即。’你說得一點不錯,是事實,千真萬確的事實!” “什么?”浣紗睜大了眼問,“崔郎,你這話從何而來?新得的消息,還是早就知道了的?” “早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何不早說?”浣紗厲聲詰責,“難道你也像令表弟一樣,從不知良心二字怎么寫?” “浣紗,你責備得對。不過,我也有我的想法,我總希望我那表弟,還能回心轉(zhuǎn)意——至少,也有個比較妥善的安排,所以不肯透露實情,怕演成決裂得無可轉(zhuǎn)圜的僵局。” 聽他這樣解釋,浣紗的氣平了些,冷笑一聲道:“且看看哪家有福氣的名媛,嫁得這么位多情多義的才貌仙郎?” “是他的表妹,姓盧——” 到任的第二天,李益便上書乞假半年省親。進士出身,自然蒙長官另眼看待,而且在京師候選,年復一年,稽延日久,人子承歡膝下的孝道久虧,所以省親的假期雖長了些,還是被準許了。 李益的老家在隴西,他的母親卻久住洛陽。式微的世家,唯恐為人看不起,非萬不得已,不肯回鄉(xiāng)。然而在繁華的東都,亦像“長安居”一樣,大不容易,因此,李太夫人五十剛過,即已滿頭白發(fā)。 李益懔然心驚!意會到那滿頭白發(fā)中所蘊藏的辛酸,哽咽著叫了一聲:“娘!”便什么話都說不下去了。 嚴峻剛毅的李太夫人,很少把感情擺在臉上,只說:“你可回來了!總算還想到了家,想到了老娘?!?/br> “娘!”李益激動地說,“我接你老人家到任上去住,也讓你過幾天舒服日子?!?/br> 李太夫人立刻放下臉來斥責:“你是多大的官兒?說話不知輕重。憑你,一個主簿,就敢說讓我過幾天舒服日子?不怕人笑掉了大牙?” 這話說得李益刺心!連自己的母親都看不起兒子。權(quán)勢真是可怕——然而,也是可愛的,權(quán)勢就是一切!他第一次確實地掌握住了這一個現(xiàn)狀。 “去吧!”李太夫人吩咐,“去拜了祖先,該到親戚家去走一走。叫李林陪你去,該到哪一家,他都知道?!?/br> 李林是他家的老仆,陪著他去拜了兩天客。親戚們看他衣冠華麗,意態(tài)軒昂,都出以熱誠的接待,跟他兩年前進京辭行時所受的冷落,大不相同。 李益還是李益,只不過新選了官,而且外表也還不寒酸而已。他在心里冷笑,卻更熱衷于權(quán)勢了。 到了晚上,關(guān)在他舊時的書齋中,在燈下重溫夜讀的趣味。宵深入倦,剛想上床,只聽門上剝啄兩下,他問道:“誰?” “我?!?/br> “??!”他趕緊去開了門,“娘沒有睡?” “唉,我哪里睡得著。”李太夫人顫巍巍地跨進門檻。 李益的心一沉,不敢多說,只把她扶著坐下。 在這沒有第三者在旁邊時,做母親的才不太掩飾她的感情:“這兩年你在外面,哪曉得做娘的苦楚……” “我知道的?!崩钜鎿屩f。 “你知道什么?你怕是連我為什么要費盡心血,維持這個排場,都不知道?!?/br> 這有什么不知道的?無非因為“隴西李家”的名望,不得不然。 “我是為你!”李太夫人說,“我有一個兒子,不是沒出息的,我要替‘他’做面子。將來得意了,盡量鋪排,才不顯痕跡。要不然,成了暴發(fā)戶的樣子,叫人看不起!” 李益這才真正明白母親的cao持的苦心。而這番苦心,現(xiàn)在是該輪到他報答的時候了。一想到此,頓覺雙肩沉重,不勝負擔。 “你的事業(yè),剛剛開始,離‘飛黃騰達’四個字還遠得很。你倒已經(jīng)不可一世,輕狂得不得了,這叫我傷心。我指望了半輩子,不過是這么個器小易盈的兒子!”說著,做母親的掉下兩滴淚來。 這讓李益慚愧得幾乎無地自容,“娘!”他想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我……我聽你的教導?!?/br> “這你算明白了!”李太夫人嘉許地點點頭,“我不知道替你打算過多少遍了。娘只有你一個兒子,全副心血都在你身上?!?/br> 李益不響,只以期待的眼光看著他母親。 “李家這幾年時運不濟,可是名望究竟在的。重振舊家聲,看來都要靠你了?!崩钐蛉俗】诓徽Z,然后,突地發(fā)問,“你自己想過你的婚事沒有?” 這一問,問得李益心慌意亂。小玉的事,怎能在嚴峻的母親面前吐露只字半語?“沒……沒有?!彼麌肃橹卮稹?/br> “我可早就替你看中了。可是,也只不過看中而已?!?/br> 母親的話費解,李益不由得追問:“是誰家的?” “你想是誰家?你舅舅家的!” “原來是表妹?!崩钜婺X中,立刻浮現(xiàn)了一個滿頭珠翠、亭亭玉立的少女的影子。她,曾為他愛慕過的,然而他已久絕妄念,聘錢百萬,從何而來?不絕此妄念,又待如何? “怎么?”李太夫人問道,“你自己的意思如何?總有句話吧?” “我,叫我怎么說?”李益遲疑地答道,“這聘禮——” “為難的就是這一點。不然,我早就做主替你聘下了?!崩钐蛉苏f,“且先不管這些,明天再去看一看你舅父舅母再說?!?/br> 這是李益第二次來看他的舅父——范陽盧家,天下最有名的少數(shù)望族之一。李益的舅父很多,此刻在洛陽的,是李太夫人嫡堂的哥哥盧章,以戶部尚書致仕,定居東都;雖已優(yōu)游林下,但以盧家門生故舊遍天下,所以在仕途中仍有不可忽視的潛勢力。 拜見了舅父舅母,又請見表妹盧郁香。她是個性格冷漠,不喜歡接近男性的女孩子,然而中表至親,情分不同,畢竟還是出來了。 “表妹好?”李益含笑相問。 “表哥好。”同樣的寒暄,但聲音中一點熱氣都沒有。 “表妹越發(fā)出落得天仙化人似的了!”李益向他舅母說。 “就是脾氣還不改?!北R太夫人皺著眉頭回答。 “表妹還作詩不?”李益準備了幾首舊作,抄在一個手卷上,籠在袖中,想找機會展露一下。 但是,答語讓他失望?!霸绮蛔髁?!”她說。 “那么,也常讀詩?” “也沒有?!?/br> “然則,看些什么書?” “佛經(jīng)。” 李益抽了口冷氣,說不下去了。 盧太夫人倒有些過意不去,“郁香!”她說,“你也陪君虞到你書房去看看?!?/br> “不!媽。”盧郁香不肯,卻又不說原因。 “中表至親怕什么?”盧章也慫恿著,“你不是常說,家里沒有一個人可以陪你談談。連我,你都說我話言無味。你表哥可是好辭令——上月初,吏部郎中到洛陽公干,特為來看我,說你表哥‘書、判、身、言’無一不佳,言辭便給,更叫人激賞。這一來,你可別再成天怨著無可與言了!” 盧郁香還未有所表示,李益卻趕緊轉(zhuǎn)身拜謝:“舅父,太夸獎我了!”他轉(zhuǎn)眼看著盧郁香,又說:“表妹生具夙慧,精通禪理,只怕我這鈍根人,不足與言?!?/br> “聽見人家說的沒有?”盧章笑著對她女兒說,“拿話把你拘住了。快去吧,去斗斗你們的機鋒,可別入了魔!郁香,不是我說你,”盧章皺著眉,看了李益一眼,“年輕輕的,學什么佛?” 李益會意了,報盧章以一個領(lǐng)悟的眼色,然后向盧郁香微笑道:“表妹,能讓我瞻仰瞻仰你的書齋嗎?” “說什么‘瞻仰’,”盧郁香漸漸覺得她表哥不是那狂妄自大不識趣的人,于是便稍稍假以辭色,“跟著我來!” 李益站起身來,不慌不忙地朝上說道:“舅父、舅母,我先跟二老告假!” “去吧!”盧太夫人答道,“回頭來陪你舅父喝酒?!?/br> “是!”李益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退后兩步,然后瀟灑地一轉(zhuǎn)身,追逐著余香,出了回廊。 盧郁香的步伐很快、很穩(wěn)。一折向北,南風撲面,她那紫羅衫子上熏染著的香味,散播愈烈,把走在下風的李益勾得心旌搖蕩,興起無數(shù)綺念。 滿院綠蔭,五楹精舍,那就是盧郁香獨有的小天地。由右側(cè)雨廊踏上臺階,盧郁香站住了腳,吩咐侍兒:“先去煎茶。用我自己喝的那一種。” 原來她是面冷心熱!李益心里有數(shù),等她跨進門檻時,趕緊代替了侍兒的職務,搶上去扶住她撩住裙幅的手臂說:“表妹走好!” 這一扶,直到她的書房才放手。她坐在楊妃榻上,笑著說:“你‘瞻仰’吧!” 李益自然要細看。第一眼就看到墻上一幅絹本水墨的觀世音像。袒胸趺坐,寶相莊嚴,但長眉星目、高鼻闊口,是男人的面貌。右下角題著一行正楷:“大歷六年佛誕日弟子盧郁香敬造?!?/br> “行筆細而不弱,深得楊庭光的遺意?!彼c點頭,裝出內(nèi)行的姿態(tài)批評。 “難得,你居然是個行家?!北R郁香有著出乎意料的知音之感。她的畫,學的正是與吳道子齊名的楊庭光。 “只是這不像女菩薩。” 這話可外行了。“觀世音本是男身。”她冷冷地答說。 “面貌倒有些像我?!?/br> 盧郁香笑了,“不害羞!你也配?”她指著佛像前的香案說,“配我朝夕頂禮?” “那么,表妹,你再畫一張給我。畫上你自己的玉貌,讓我掛在書房里,朝夕頂禮!” 那半真半假的語氣,似笑非笑的神情,耳目所及,陡覺心弦大震。盧郁香趕緊定一定神,故意呵斥似的答道:“別胡說,褻瀆菩薩!” “哪里還有菩薩?你就是活菩薩!黃金鑄像,香花供養(yǎng),我一個人的活菩薩!” 盧郁香大笑,一面笑,一面喘著氣說:“越說越不成話了?!比缓?,忍住笑,作勢瞪眼:“你再胡說八道,我可要攆你!”但,話還沒有完,她自己到底又忍不住笑了。 煎了茶來的侍兒,詫為異事,匆匆奉茶已畢,趕緊要到老主人面前去獻殷勤。 李益告辭了,盧郁香也向父母道過晚安,回自己院子去了,盧家老夫婦卻還在燈下閑話。 “看來郁香這孩子,跟她表兄倒有些緣分。”盧太夫人說。 “嗯?!北R章點點頭。 “姑太太有意無意提過好幾次了,門第相當,而且也中了進士選了官,親上加親,就成全了他們吧!” “看一看再說。聽說君虞在長安的名聲不怎么好!” “那也不過年少風流。想你當年,比他還荒唐……” “得、得!”盧章最怕她提起往事,“夫人,你別又扯上我。說君虞,你得知道,他家是個空架子!” “那怕什么?‘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放著姑臧李家的門第、君虞自己的才干,怕將來沒有飛黃騰達的一天?” “那是將來,眼前呢?眼前就不過日子了?” “這更不要緊了,咱們多陪嫁些,還怕郁香過苦日子?” “我原有打算的,聘錢百萬,我再陪嫁百萬,都讓郁香帶了過去??墒?,你說他家能張羅到這筆聘禮嗎?” “這怕是很難!”盧太夫人輕輕地說,“為了郁香,咱們一切從權(quán)吧?!?/br> “這怎么行!”盧章大搖其頭,“多少年、多少家高門望族定下來的規(guī)矩,萬不可壞!否則,傳了出去,人家不說咱們體恤乾宅,只以為郁香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趕著要送出閣。這不但咱們盧家的面子丟不起,對君虞的名聲,也有妨礙?!?/br> 盧太夫人默然。 “姑太太再要提這事。你就說,讓她送聘好了??湛谡f白話,可不管用!” 盧章的話,很快傳到了李太夫人耳朵里。以前只是可進可退地試探口風,此刻卻等于得到了確定的答復。她——像許多舊族中居孀的女主人一樣,家世、教養(yǎng)以及從小磨煉出來的那一份責任感和雄心,在此衰微及孤立的時候,最能發(fā)生作用,燈下千萬遍思量,再度確認了重振舊家聲的關(guān)鍵,即在聯(lián)此一門新姻。那百萬聘錢,不惜任何手段要把它籌借出來。 于是,她把李益找了來商量,“阿虞!”她問,“你說過,你聽娘的教導。這話可還算數(shù)?” “怎么不算數(shù)?我不聽娘的教導,聽誰的?” 李太夫人緩慢地,但極滿意地點一點頭:“有你這話,我把所有的心血花在你身上也值。阿虞,你聽我告訴你,生死有命,富貴可并不在天,要靠自己。” “娘,你只說,我該怎么去做?” “該怎么做,一時哪里說得盡。仕途之中,翻云覆雨,都靠自己能隨機應變,這先不提。眼前第一大事,要把你表妹娶了過來。你先說一句,你可喜歡你表妹?” 李益幾乎要脫口相答:“自然喜歡。”然而終于訥訥不能出口,一種無形的力量——對小玉的誓言,拉住了他那一句話。 “怎么?”李太夫人不悅了,“難道你表妹配不上你?” “不是?!?/br> “那么,你不喜歡她?可怎么又拿她當‘活菩薩’供養(yǎng)?” 李益大窘,一時忘情的戲譫,怎又會讓母親也知道了?看這情形,無可抵賴,只好紅著臉:“娘既然連這話都知道,還問我喜歡不喜歡,干什么?” “你這孩子,倒真會哄人!”李太夫人笑著罵了一句,“你表妹是有名的‘泥塑美人’,居然也讓你花言巧語哄得改了樣子。看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