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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13章

第13章

灑過幾天舒服日子!”

    “你的所謂‘老姐妹’,無非劉三姨那班人?!编嵒帐冀K不能原諒劉三姨,所以提起來還有氣,但他立即發(fā)現(xiàn),這樣的口吻,會引起李姥的反感,于事無補,因而把下面要發(fā)的牢sao咽住了,稍停一下,他自己又把話拉回來,“就算跟劉三姨她們談得來,到底是外人。姥姥你想,繡春嫁了,阿娃又不在你跟前,小珠人小,還不懂事,你一個人凄凄涼涼的,怎么會有舒服日子過?”

    李姥靜靜地聽完,然后慢慢地抬頭看著阿娃,仿佛在告訴她,該你說話了!

    阿娃臉上頓時出現(xiàn)了異常復(fù)雜的表情——畏懼、歉疚而又痛苦,那是有一句話,能不說最好不說的神氣。

    鄭徽陡生疑慮,視線不住在李姥和阿娃臉上掃來掃去,看到李姥,李姥木然平視,假作癡呆;看到阿娃,阿娃把眼光避了開去。

    終于,她以干澀的聲音,吃力地吐出來一句話:“一郎,我不跟你到成都去。”

    鄭徽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似的,猛然跳了起來,大聲問道:“什么?”

    “一郎,一郎!”阿娃驚惶地搖著手說,“你坐下來!聽我說?!?/br>
    鄭徽對阿娃的性情,已摸得很熟了。他知道她說出一句話來,不會輕易更改——于是意識到一場艱難的爭辯已經(jīng)開始,自己先得沉住氣,所以姑且聽她的話,點點頭坐了下來。

    “一郎,你說的話——你許了我的話,我每一句都記在心里,我知道你的心,但是,我除了感激以外,只有怨自己的命。你是‘五姓’家的子弟,光憑你的門第,就該娶一位名門淑女——”

    “你不要說了!”鄭徽粗魯?shù)卮驍嗨脑?,“門第跟我絲毫無關(guān),我不是靠了門第才有今天的?!?/br>
    “一郎!”李姥接口說,“你心是好的,我們母女都知道。你說要明媒正娶,把阿娃帶到任上,只怕這一位大媒就找不到。大唐開國,一百三十多年,你聽說過哪位少年科甲的新貴,明媒正娶過我們這種人家的女兒?也沒有哪個敢冒冒失失來替你做這個大媒。一郎,榮華富貴,你的好日子都在后面,就舍了阿娃,好好上任去吧!”

    她的一番話,鄭徽一句也聽不進去,可又一句也駁不倒。的確,以當時社會的禮法、習俗,像他這種身份,要請個有地位的人來說媒,娶阿娃為正室,會被傳為笑談。這些難處是他以前所未想到過的。但此刻想到了,并不能讓他知難而退,他的一片誠心,??菔癄€都不會更改,只是這些早該想到的難處,而竟未想到,以至于讓李姥一駁,便無話說,倒像是拿一樁明知道辦不到的事,故意來哄人,變成畫餅充饑,口惠欺人,這不是屈煞了他的本心?

    一想到此,鄭徽急得滿頭大汗,恨不得有把快刀,開胸剖肚,把他一顆鮮紅如火的心,拿出來給李姥和阿娃看個明白。

    “姥姥!”鄭徽忽然想到一個辦法,不管它行不行,就先說了出來,“反正我過去的那一番頓挫,皇帝大概也知道了,索性說個明白,請旨準我正娶阿娃?!?/br>
    “這千萬使不得!”李姥可也有些著慌了,“良賤不得通婚,律有明文,你冒冒失失奏上一本,會闖出大禍來?!?/br>
    “這也顧不得那許多了。”鄭徽想一想,已發(fā)現(xiàn)他根本還不夠?qū)U垩允碌馁Y格,但為了表明心跡,不能不故意那樣說。

    “一郎,這你可不對了!好不容易才巴望到你有這一天,就這么不顧別人的心血,隨隨便便把自己的前程毀了?天威不測,你可別當兒戲,剛剛做官,不替皇上辦正事,先忙著自己娶親——可又門不當、戶不對,你倒想想,皇上會不會惱你?”

    一番義正詞嚴的教訓(xùn),把鄭徽說得啞口無言,只是搓手頓足,不住嘆氣。

    阿娃知道,李姥至多只能把他說得口服心不服,情感上的事,只能慢慢勸解疏導(dǎo),光講道理是沒有用的。而她,又有些話不便當著李姥說,所以拉了鄭徽一把,使個眼色,示意他回到自己屋里去談。

    這也正是鄭徽的希望,他跟她一樣,覺得有許多話不便當著李姥說。于是,匆匆站了起來,滿臉懊惱地回到他倆的臥室里。

    阿娃卻一時不進來,有了李姥的兩百貫錢,她有許多事要做,站在廊下跟張二寶和繡春商議準備長行的車馬以及途中要用的一切行李器具,又要買料子,做官服,瑣瑣碎碎的,仿佛講一夜都講不完。

    鄭徽在里面等了又等,真的不耐煩了,沖了出去,臉紅脖子粗地嚷道:“走不走得成,都還不知道,瞎起個什么勁!”

    張二寶不明白鄭徽何以發(fā)脾氣,直著眼發(fā)愣,繡春也有些害怕,只阿娃神色泰然地對繡春說道:“你陪一郎去說說話,解解悶,我就來!”

    繡春約略聽得他們在李姥屋里,大聲爭執(zhí),卻不知道為什么鬧別扭,所以嘴里應(yīng)答,心里卻存著戒心,只溫柔地向鄭徽笑笑,然后半帶頑皮地把鄭徽拉了進去。

    “一郎,做什么這么不高興?”

    “唉!”鄭徽重重地嘆了口氣,頹然坐在床沿上說,“你倒好了,我可慘了!”

    “怎么叫我好了,你慘了?”

    “你跟你的周郎,一雙倆好去過日子,我是孤家寡人一個,充軍充到天高地遠的四川去,豈不慘了?”

    繡春默然。她早知道了阿娃的想法,心里很替鄭徽難過。又想起年前李姥曾問過她,將來愿意不愿意跟了鄭徽去,她心里萬分愿意,卻害羞不肯明白表示。以后,意想不到地,會有周佶出現(xiàn),輕輕易易把她的終身大事改變了,否則,一路上風霜雨露,對他多少也還有個照應(yīng)。

    一想到此,她有無限的歉疚,再想到她原該有跟他同衾共枕的緣分,便又禁不住自己害羞!

    繡春尷尬的臉色,觸發(fā)了鄭徽的一些回憶,怪不得阿娃曾說,在他出仕外放時,叫繡春伴從。李姥更是在他為周佶和繡春撮合時,一再警告他不要后悔,原來她們母女早就有了定議,準備拿繡春來代替阿娃。

    他又想到進士剛及第時,在赴主司府第謝恩時,途中阿蠻贈花為賀,他回來告訴阿娃,她曾問他,對阿蠻到底如何?看來早在一兩年前,阿娃就已拿定了薦人自代的主意了。

    這是什么緣故呢?鄭徽開始發(fā)現(xiàn)事態(tài)嚴重,他的心反靜下來了,認為要好好想透徹了,再跟阿娃談判,才有效果。

    于是,他問繡春:“你知道不知道,小娘子為什么不愿嫁我?是不是另外有了心上人?”

    “啊,一郎!”繡春像是大吃一驚似的,“你說這話,要遭雷打的呢!”

    鄭徽也覺得那樣說法,幾乎構(gòu)成了對阿娃的褻瀆,但為了要逼出繡春的真話,他不能不用激將的手段。

    “那么,你說,是為了什么?”

    “我不大清楚?!崩C春強調(diào)著說,“我真的不大清楚。我也探過小娘子幾次口氣,她總是長嘆一聲,搖搖頭說:‘事情太難!’也不知道難在什么地方?”

    “你猜猜看呢?”

    繡春想了一會兒,抑郁地說:“恐怕還是我們這種人家身份的緣故。那次為了皇帝賞你的醫(yī)書,小娘子跟姥姥大吵一架?!?/br>
    “噢,我一點不知道?!编嵒债惓jP(guān)切地問說,“到底怎么回事?繡春,你快說給我聽!”

    “那天,宮里派了人來,小娘子設(shè)下香案跪接——”繡春把當時的情形,以及李姥所謂的“奉旨從良”的經(jīng)過,細細說了一遍。

    鄭徽聽在心里,又感激,又難過。阿娃真是受了太多的委屈,她何必要那樣屈辱自己,自稱是他的侍妾,她可以說是他的嫡妻,她有這份資格這樣說,然而她不!這是為了什么呢?

    這是為了禮法和習俗,為了尊重他的門第和身份,為了愛情和他的聲名和前途,不愿因此惹起非議,以及其他可能發(fā)生的糾紛。

    “這太不公平了!”鄭徽大聲地說,“繡春,你要幫我勸勸小娘子和姥姥,我非娶你家小娘子做嫡室不可!”

    繡春點點頭,不住答應(yīng)著:“我?guī)湍?,我?guī)湍恪!?/br>
    然而,繡春只能找到適當?shù)臋C會從旁進言,正面的折勸,能夠說服阿娃的,還是要靠他自己。他一直在想,阿娃可能以為“鄭徽侍妾”的身份,已經(jīng)上達天聽,不可更改,而又不甘于真的居于妾媵的地位,所以才有那樣決絕的表示。

    因此,這晚上燈下相對,鄭徽一開口就說:“阿娃,你要說真心話!我不知道你有在內(nèi)監(jiān)面前,屈辱了自己身份的那回事。這沒有什么,你別把它擺在心上。只要我承認你,尊重你,那就行了?!?/br>
    “你錯了!”阿娃平靜地說,“我不是以退為進,向你爭身份?!?/br>
    “無所謂爭身份。我本來就要給你這樣的身份。阿娃,”鄭徽激動地說,“你這是投胎投錯了地方。除了這一點,你的德、言、容、工,跟高門名媛、朝廷命婦相比,有過之無不及。你不要妄自菲薄,你的身份尊貴得很。”

    “謝謝你!”阿娃隔著幾案緊按住他的手,心底的溫暖,通過掌心,傳給鄭徽,“你常說,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我現(xiàn)在就有這樣的想法。一郎,”她忽又歉疚地說,“你一定要原諒我,我有雙重的責任,對你,算有了一個交代;對姥姥,我的責任還很重!”

    “你的話,至少有一半我不能同意,你對我有什么責任?要說責任,就是對咱們彼此的感情負責,你這樣撇下我,我,我覺得你是不負責任。”

    “這就是我覺得對不起你的地方,可是,我沒有辦法?!卑⑼搠鋈坏氐拖骂^去。

    “什么叫沒有辦法?奉養(yǎng)姥姥,不光是你的責任,我也早就說得明明白白了!我不懂姥姥為什么這樣固執(zhí)?她不肯住在署里,另外找房子,還不行嗎?”

    阿娃默然。因為她覺得他不了解她們對生活的想法和看法,也跟他說不明白,不如不說。

    鄭徽卻以為說中了要害,打動了她的心,便又起勁地接著往下說:“中國自古以來,就是妻以夫貴,有我尊重你和姥姥,沒有人敢說一句話。而且,離開了長安,也沒有人知道咱們的底細,怕什么?”

    “我不是怕。飛上枝頭做鳳凰,我夢里都會笑醒??墒?,一個人有一個人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可強求?!?/br>
    “我不懂你的話。難道只有三曲才是你跟姥姥安身立命的地方?”

    這句話才是對阿娃罕有的屈辱!那好像說她自甘下賤,樂于終老娼家。然而她也知道他只是口不擇言,絕無絲毫侮辱她的意思,所以強忍心中的劇痛,還得委婉地解釋:“一郎,你我跟姥姥不同,她歷盡滄桑,一切榮華富貴,都引不起她的興趣。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境遇,換一個地方就會覺得什么都不對勁。譬如說,那天你去見皇帝,弄得汗流浹背,換了宰相大臣,就不會那樣子……”

    “這是我還不習慣的緣故?!编嵒論屩f道,“多見幾次皇帝,像周佶那樣,司空見慣,就不同了?!?/br>
    “不錯。可是姥姥那么大年紀,沒有辦法叫她去養(yǎng)成另外一種生活習慣?!?/br>
    “你呢?你就讓姥姥拖住你,也在三曲混一輩子?”

    這下,阿娃不能不作嚴正的表示了,“一郎,你別把三曲的人都看低了!姥姥在三曲一輩子,自己覺得落葉歸根,還得在三曲養(yǎng)老,這也是安分守己不忘本的想法,并沒有什么不對。至于我,姥姥半生心血花在我身上,她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她,她到哪里,我到哪里,等她老人家百年歸山,長安多的是道觀尼寺,那就是我李娃安身立命的地方?!闭f到這里,她滿腔的委屈,一齊迸發(fā),再也忍不住了,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撲倒在床上,卻又不敢哭出聲來,驚動了全家,因而胸口一陣陣發(fā)緊,自覺要閉住了氣似的。

    鄭徽心里很懊悔,有話該婉轉(zhuǎn)設(shè)辭,何苦逼得她這樣子!但他同時也不免困惑,不知道何以會引起她這樣深的傷感?

    當然,這一切他此刻都無暇去細想,只是趕了過去俯伏在她身旁,一面溫柔地拍著她的背,一面用告饒的聲音,不住輕喚:“阿娃、阿娃,別傷心!一切都是我不好。咱們慢慢再說吧!”

    阿娃慢慢止住了眼淚,鄭徽扶她坐了起來,親自絞了一把手巾,讓她拭去淚痕。就這時,窗戶上有人叩了兩下。

    “誰?”阿娃問。

    “是我?!睆埗氃谕饷嬲f,“周郎來了!”

    “這么晚,他怎么來的?”阿娃奇怪地問。

    “他是內(nèi)相的身份,不受宵禁的限制。”鄭徽一面往外走,一面向窗外吩咐:“快請進來?!?/br>
    滿面春風的周佶,見了鄭徽,先向他道賀授官之喜,然后請見李姥。鄭徽看這時候,二更已過,李姥已經(jīng)上床,便代為辭謝了。

    “那么該見一見娘子。”

    這“娘子”是跟著鄭徽的排行而來的稱呼。鄭徽心想,別人都把他跟阿娃看成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偏偏事有不然!正好跟周佶商議商議,看看他有什么妙策,可以挽回僵局。

    于是,他靈機一動,欣然答道:“你請坐一下,我去告訴她?!?/br>
    阿娃已在里面聽得清清楚楚,一見鄭徽的面,便又埋怨又著急地說:“你不想想,我紅紅的一雙眼睛,怎么見客?”

    “他也算你們家的嬌客了?!编嵒招Φ溃骸白约喝?,有什么關(guān)系?”

    阿娃稍停了一下,答說:“那么,你先去,我就來?!彼鲇终f道:“繡春要裝身份,怕躲著不肯出來,你叫小珠去侍候茶湯?!?/br>
    于是,鄭徽把睡眼惺忪的小珠叫了起來,找到濃眉大眼的歡兒,兩人七手八腳地端上來幾碟干菜,點了茶湯,款待周佶。

    “周郎!”門簾掀處,重新梳妝過的阿娃,大大方方地招呼著。

    周佶趕緊站起來迎接,剛要開口,鄭徽卻搶著問他:“吉人,你今年二十幾?”

    “二十六?!?/br>
    “那我大你一歲?!编嵒罩钢⑼拚f,“你管她叫一嫂吧!”

    周佶一愣,但看到鄭徽鄭重引見的神色,不敢怠慢,立即恭恭敬敬地長揖,口中說道:“周佶問一嫂的安!”

    那阿娃翩然避開兩步,在下首還禮。等周佶抬起身來,她也神色凜然地說:“周郎,逾分的尊稱,我不敢受!一郎是戲言,你不必聽他的?!?/br>
    這下,可把周佶弄得迷惑了,不知該怎么回答。

    鄭徽有些窘,而更多的是失望,“吉人,你先請坐!”他強笑道,“世事如棋,得意失意,真是難言之至?!?/br>
    “奇怪!”周佶看看他們倆,笑道,“正是春風得意之時,何來牢sao?”

    “說來話長!”鄭徽回頭對阿娃說,“替我們弄點酒來吧!”

    阿娃深具戒心,怕他喝多了酒,牢sao更多,便不肯聽他的話,“草草不恭,不是待客之道。”她眼角掃過周佶,徐徐說道,“明天或是后天,我做個比較精致的菜,請周郎來跟你話別。”

    周佶懂得阿娃的意思,趕緊附和著說:“不錯,不錯。明后天我們痛飲一場,今晚上煮茗清談就很好。”

    鄭徽一肚子的不痛快,卻是不敢也不忍發(fā)作,只好自嘲地苦笑道:“反正這兩天我是說什么什么不行。算了,我不說了吧!”

    阿娃又好笑又好氣,當著周佶的面,不便多說什么,只能裝作未聞,向客人略略寒暄幾句,告退回房。

    鄭徽知道,阿娃人是走了,卻正在里面屏息靜聽。他有話不愿讓她聽見,便向周佶使個眼色,說:“月亮上來了,天也不冷,咱們喝不成酒,步月去吧!”

    周佶自然表示同意。只是這一去,今夜自不會再來,禮貌上應(yīng)該向阿娃道別,但“一娘子”的稱呼,已為鄭徽所否定;叫“一嫂”,阿娃卻又不肯承認,倒是個難題。

    就這一躊躇間,香風一動,阿娃再度出現(xiàn),“周郎,”她笑道,“我沾你金吾不禁的光,也去看看宮城的月色。”

    “我們就在附近走走。”鄭徽接口答道,“不出坊?!?/br>
    “坊里走走也好?!卑⑼扪b作不懂他故意阻攔的意思,神態(tài)自若地說。

    這下鄭徽無計可施了。四個人,加上了小珠,一起出了門,讓周佶帶來的隨從,牽著馬跟著,往西徜徉閑步。

    有阿娃在身后,鄭徽不便跟周佶談她。不過,他們可談的事也很多,周佶雖出仕未久,但以身在禁中,對于服官之道,相當精通,鄭徽赴任之前,該向哪些地方打什么交道,指點得十分詳細。而這,正也就是他今夜來看鄭徽的目的。

    “有一點,我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编嵒照谜埥?,“是不是外放的,都是這樣急如星火地限期赴任?”

    “除了軍情緊急以外,通常限期都很寬。”

    “那么,為什么限我五天出京呢?”

    “你這是個特例。聽說還是皇帝親自下的限期。”

    “這就奇怪了!”鄭徽不安地說,“總有個什么緣故在內(nèi)吧?”

    “天子圣明,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看樣子,你是知道的?”

    “天機不可泄露?!敝苜バΦ溃罢f破了就沒有味道了!”

    “何苦如此?跟我說了吧!”

    “我實在不知道?!敝苜サ目跉庥忠蛔?,“我只是心里有那么個猜疑?!?/br>
    “那么就說你的猜想。”

    “妄測旨意,深干忌諱。”周佶歉意地笑道,“請恕我不便言傳?!?/br>
    鄭徽還想追問,但剛要問出口,阿娃已攔在前面:“周郎既有不便說的難處,你就不要再問了吧?!?/br>
    “那么回去!”鄭徽站住腳說。

    他的不高興,都在這一句話和這一個動作中完全顯露了。周佶和阿娃都很不安,一個自悔不該口風那么緊,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一個覺得鄭徽的態(tài)度不好,會使周佶難堪。而這些念頭,又都只能擺在心里,所以也都停了下來,面面相覷,彼此都覺得十分尷尬。

    這使鄭徽警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想說一句什么致歉的話,卻又一時想不出來,只能笑一笑示意,同時腳下再度向前移。

    于是,“回去”的提議,自動地被打消了,周佶一面散步,一面問說:“動身的日子決定了沒有?”

    “反正在五天以內(nèi),今天二月十九,至遲二十三,非走不可了?!?/br>
    “到底哪一天呢?”

    “那得問她?!编嵒罩钢⑼拚f。

    “我想就是二十三吧?!卑⑼藿涌谡f,“二十三是‘宜出行’的好日子?!?/br>
    “那么,”周佶又問,“你們的好日子呢?”

    這話說得不合時宜,鄭徽和李娃都無法作答,但表面沉默,內(nèi)心都有如臨大敵的感覺——終于還是鄭徽占了先,他說:“那也得問她!”

    他預(yù)料著阿娃一定無話可說。這一來就會顯得她理屈,順勢把周佶拉在自己一邊,不管講理論情,兩張口總比一張口厲害,不怕她再固執(zhí)成見。

    誰知道,她很快有了答語,而且那答語是鄭徽和周佶都料想不到的,“周郎,你太俗了!”她說,“我對一郎,寸心不渝,自以為可比金石,豈在乎形跡之間?你說什么‘好日子’,那是世俗之見,不像你所說的話。”

    有晉人之風的周佶,心里對她那幾句話,傾倒之至。但做了幾天官,已沾染了想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的習氣,細味李娃的話,參證今晚所見的一切,知道別有蹊蹺,好事不諧,便打個聽來十分爽朗的哈哈,就此避而不談。

    鄭徽異常失望,心里有些恨周佶莫名其妙,便真的想回去了!

    “不早了。你請上馬,早早回去安置吧!”他再度站住了腳說。

    “那么明天見!”周佶伸手拍拍他的肩,卻借勢捏了一把,說,“明天別忘了辦正事,早早到吏部,把‘告身’領(lǐng)了出來,才好赴任。”

    鄭徽會意了,“辰時到吏部不晚吧?”他故意這樣問。

    周佶點點頭。于是,一個單獨相見的約會,就算訂妥了。

    周佶主仆上馬向西而去。鄭徽和阿娃轉(zhuǎn)身回家,小珠走得快,遠遠地在前面,他們卻是似悠閑、似懶散地腳步走得極慢。長街寂寂,月色如銀,鄭徽看看暗藍的天色,回顧阿娃婀娜的身影,忽又興起無限憐愛的情思。

    “冷了吧?”他伸手捏一捏她的臂,發(fā)覺肌膚已不再像以前那樣豐盈了。他知道,這是為他憔悴,“阿娃!”他痛心地說,“你瘦多了!”

    “胡說!”她答,“稍微瘦了些是有的,可沒瘦多少!”

    明明清減已多,卻還不承認,這自然是為了安慰他。幾年以來,她一直是這樣,鄭徽在一瞬間可以想起她千百件的好處——于是,他把這一天從她那里所感到的不愉快,全都忘了,剩下的只是一片刻骨銘心的愛和感激。

    “怎么又不說話了?”阿娃似笑非笑地問,“還跟我慪氣?”

    “誰又慪氣了?”他大聲地答說,像吵架似的。

    “不要不承認。”她又說,“快快活活的日子,何必一個人在肚子里生悶氣?”

    “沒有,沒有。要說生氣也過去了。”

    “一郎!”阿娃的神色變得鄭重了,“你知道不知道,為什么我要跟你們出來步月?”

    “那還不是從中搗亂!”他笑著答說,“反正我拿你沒辦法?!?/br>
    阿娃也笑了,但隨又正一正臉色說:“我有種想法,你早就知道了的。現(xiàn)在再提醒你一句,你過去的一切,我不愿意讓人知道,所以你不必跟周吉人多說什么!”

    這話,鄭徽卻一時答應(yīng)不下來。因為他正準備跟周佶深談,一則是不忍埋沒阿娃的懿行淑德,再則要讓周佶徹底了解他跟阿娃之間的關(guān)系,才可以替他劃策來成就姻緣。

    “一郎!”阿娃再一次要求,“你一定得聽我這句話!”

    “好!”鄭徽不能不答應(yīng)了,“不過將來繡春反正也會告訴他的。”

    “我早囑咐過繡春了,她絕不會去多嘴?!?/br>
    回到家,繡春屋里的燈還亮著,鄭徽信步走了進去,看見她正伏在案板上裁衣裳,便笑道:“好呀,在忙嫁妝了!”

    “你看看,倒是誰的?”繡春頭也不抬地回答。

    鄭徽細看一看,才知道她在替他縫制官服,心里倒覺得過意不去,“夜深了!”他說,“明天再做吧!”

    “不趕幾個夜工,哪來得及?”

    “那么我來幫忙!”

    “好了,好了!你請吧!”繡春急得跳腳,“誰要你來幫忙?”

    這時候阿娃也來了,弄清楚了怎么回事。她檢視那件依照朝廷體制縫制的、深青色絲布交織雙紉綾的七品官服,一塊赭黃色的烙印,正在當胸之處,無論如何是沒有辦法去補救的了。

    “料子倒沒有什么,”阿娃惋惜地說,“只可惜糟蹋了繡春的手工!”“手工也沒有什么,只可惜糟蹋了辰光!”繡春接著說,“我在想,一郎在家沒有幾天了,趕一趕,多做幾件衣服讓他帶去,偏偏他來搗亂!”

    “你聽見沒有?”阿娃笑著對鄭徽說,“你說我搗亂,你自己才真是搗亂。去睡吧,明天還要起早辦事呢!”

    鄭徽沒有聽清她說些什么,坐在一旁,癡癡地在想繡春的話,原來她那針針縷縷,也縫著綿密的情意,“在家沒有幾天了,趕一趕,多做幾件衣服讓他帶去?!睒O平常、極正經(jīng)的幾句話,聽來卻叫人回腸蕩氣,實在是太玄妙、太不可思議了!

    由繡春又想到下堂復(fù)出的阿蠻、為情而死的素娘以及嬌憨任性的小嬌嬌,看來生離死別,事如春夢,其實每一個人都是他忘不了的,一想起來,無不耐人思量,一種綢繆不盡,卻又無處可寄相思的莫奈何之情,真是難以消受。

    這使他又凜然警覺——如見未來的蜀道,巴山夜雨,客館孤燈,這形單影只的凄涼,豈不要把人折磨得腸斷心碎?這樣看來,就不為阿娃,為自己設(shè)想,寧可辭官,也得跟阿娃廝守在一起。

    “真的不早了!”阿娃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快去睡吧!”她說。

    “你們呢?”

    “我們不比你,你明天不是要到吏部領(lǐng)‘告身’?”

    “是的。我該睡了!”鄭徽慢慢站起身來,不勝留戀地離去。

    第二天辰時以前,他依約到了尚書省。周佶還沒有來,他怕他找不到,不敢走遠,就在甬道之東的一株古槐下面守候著。

    這株古槐名為之“音聲樹”,據(jù)說每逢皇帝宣麻拜相的前一天晚上,這株古槐會發(fā)出絲竹之聲,所以稱它為“音聲樹”。這是尚書省很有名的一個典故,功名之士每經(jīng)此處,常會想道:“絲竹之聲,何時為我而發(fā)!”但鄭徽卻全無此種夢想,他這時想到的是韋慶度。

    在鄭徽,這是第二次進尚書省,第一次應(yīng)進士試之前,來戶部投文,曾與韋慶度在這片槐蔭下,席地而坐,評論人物。此情此景,如在眼前,抬眼看一看尚書令治事的“都堂”,望一望左右兩面,六部的廨署,一切都沒有改變,但韋慶度是見不到了,永遠見不到了!

    黯然神傷的鄭徽,無法再逗留在古槐之下。他要找一件事做,借以排遣他的哀思,于是他往吏部走去,準備先辦公事,再找周佶。

    哪知一進吏部,就遇見周佶,“定謨兄,我望見你在音聲樹下等我,正要去找你?!彼f,“我把你的事辦得差不多了,先去見一見吏部郎中?!?/br>
    吏部郎中掌百官選補,居六部二十四司的首席,實權(quán)在手,聲勢煊赫,但周佶和鄭徽,品秩雖低,卻一個是身居清秘的內(nèi)相,一個是出身進士,連捷制舉,由天子特授美官的新貴,所以相見之下,顯得十分謙虛親切。談不了幾句,一名主事,捧著“告身”上堂,吏部郎中接了過來,親自交到鄭徽手中。

    “告身”是出仕的任命。從此刻起,鄭徽才算“釋褐”,“釋”去庶民穿用的短“褐”——身份改變了。

    由那里告辭,周佶又領(lǐng)著鄭徽到幾處有關(guān)聯(lián)的地方,把起程赴任之前,所要辦的瑣瑣碎碎的手續(xù),都弄了個清楚。由于周佶事先有了關(guān)照,所以每一處都很順利,未到午刻,就離開了尚書省,由安上門大街出宮。

    “真虧得你,”鄭徽由衷地感激周佶的熱心,“不過,我還有個絕大的疑難,只能跟你商量,你得好好替我劃個策?!?/br>
    “只要我辦得到,無不樂于從命?!敝苜ネA艘幌?,又說,“就怕閨房之內(nèi)的糾葛,局外人有力也使不上?!?/br>
    “旁觀者清。照你看,阿娃有什么理由不跟我一起走?”

    “噢!”周佶皺著眉說,“我只看出來你們有些別扭,沒有想到,決裂如此?!?/br>
    “也不是決裂。只可以說是——”鄭徽想了一會兒,才找到一句不太適當?shù)男稳?,“說是人各有志吧!”

    “她的志向是什么?”

    “奉養(yǎng)李姥?!?/br>
    “那你何不連李姥一起接去?”

    “就是這話。無奈李姥愿在三曲終老,說什么‘官署的后堂,不是她住的地方’。你想,拿她有什么辦法?”

    “她倒也是實話,一個三曲的假母,當太夫人樣地奉養(yǎng)在后堂,這,只怕名教、官聲,兩有不便?!?/br>
    鄭徽心想,周佶一做了官,氣質(zhì)變了,但不便公然道破,只說:“我的情形跟別的不同,名教之地,我是站得住的,至于官聲——”他不再說下來,但那“不在乎”的意思是很明顯的。

    周佶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不惜犧牲的態(tài)度,也不知道他何以會覺得自己在名教之地站得住腳。遲疑了一會兒,他說:“定謨兄,你跟她們母女倆,到底是怎么個關(guān)系?你先說給我聽聽,我才好替你出主意?!?/br>
    因為阿娃的告誡,鄭徽不便多說,但不說又不可,考慮久久,他以歉然的語氣說:“這可真是一言難盡,總之,阿娃對我有大恩,沒有阿娃便沒有我,所以在我有生之年,都是報答阿娃之日。我早就明明白白表示,我要明媒正娶,以嫡室之禮待阿娃。而她,仿佛有什么難言之隱,堅辭不受。這叫我太困惑了!”

    這一番話,在周佶心中,激起極大的波瀾,“有生之年,皆為報恩之日”,有那樣嚴重嗎?大恩莫如救命之恩,也不至于一生報答不盡,然則李娃所施加鄭徽的,究竟是怎么樣的一種恩德?倒有些無從想象了!

    由于鄭徽閃爍其詞,而又說得那樣嚴重,周佶不敢輕率地表示意見,“咱們找個地方去坐坐!”他說,“從長計議。”

    那自然不便回家去談,時已正午,鄭徽提議:“找家酒樓,吃著談吧?!?/br>
    他們?nèi)サ綎|市最大的一家酒樓,不要酒保侍候,也不要胡姬伴座,找個比較清靜的座頭,一面淺斟慢飲,一面悄悄談話。

    “定謨兄,”周佶從頭到尾,籌思已熟,從從容容地說道,“我有句話,說出來怕不中聽?!?/br>
    “你盡管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是你我相交應(yīng)有的態(tài)度?!?/br>
    “既然這樣,你要讓我說完,大家再平心靜氣地研究?!?/br>
    “當然?!编嵒沾鹫f,“你都是為我,不管你說了什么,我都只有領(lǐng)情,絕不敢讓你不能畢其詞。”

    于是,周佶徐徐說道:“大唐開國以來,像你這樣門第、出身,娶一個勾欄中人作嫡室,還沒有聽說過。你這樣做法,后果很嚴重,你想過沒有?”

    “我知道會有麻煩,不過我也不去多想。”鄭徽為了表示他虛心求教,又說,“你不管,先把你的想法,說給我聽聽?!?/br>
    “前幾天我查到你當年御賜‘廣濟方’的謝恩表,說李娃是你的侍妾,現(xiàn)在忽又變了嫡室,將妾作妻,是有干禁例的。此其一?!敝苜ネA讼聛?,等候鄭徽的反應(yīng)。

    “請說下去!”鄭徽很沉著地要求。

    “其次,你該想到別人不會諒解你。自前朝以來,大家巨族,不但講究自己的門第,也講究外家的身份,所以母舅是最親密的長親。你如果娶了身份不相稱的阿娃,親戚、同僚都會有所指謫,內(nèi)眷不相往來,這樣,不但你將來在仕途上孤立無援,而且與眾隔絕,在生活上也是件很痛苦的事。所以,既然阿娃堅辭不受,你又何必自尋煩惱?”

    鄭徽以極冷靜的心情聽著,他承認周佶的看法很深刻,但是,他仍舊不能同意?!凹诵?!”他說,“你所說的確是藥石良言,無奈我不這樣做,于心不安,一輩子受良心的責備,豈非生不如死?”

    “這樣做了,你甘愿承受一切后果——包括將妾作妻,可能會受嚴譴在內(nèi)?”

    “是的。”鄭徽斬釘截鐵地答道,“任何犧牲,在所不惜?!?/br>
    周佶深深點頭,肅然起敬地說:“定謨兄,像你這樣至情至性的人,今世不可多見。但愿你始終如一,將來毫無悔尤!”

    “??菔癄€,此心不渝?!编嵒瞻岩槐茷r在地上,那是向過往神祇設(shè)誓的表示。

    “你的一片心,倒是神人共鑒了,但請問:父母之命又如何?”

    這句話擊中了鄭徽的要害,半晌作聲不得。

    “看來,尊大人沒有能答應(yīng)你的婚事?”周佶推測著問。

    “我還沒有稟告家父。”

    “尊大人以精研三禮知名,為人方正,也是知名的。移三曲名花作高門冢婦,怕未必能首肯吧?”

    “我怕的正是這一點。”鄭徽憂形于色地——事實上不僅于這一點,甚至逐出的不肖之子,能否重為嚴父所承認,都還是疑問。這附帶勾起來的心事,卻苦于不便明告周佶,所以一時憂思重重,兩道劍眉,深鎖得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了。

    “也許你那心上人,怕的也是這一點?!敝苜ビ终f,“婚姻大事,禮法謹嚴,像你這樣的非常之舉,必得有妥帖的安排。如果不得尊大人的允許,你成了進退兩難,她則是求榮反辱。李娃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一定早已識透了這一層難處,所以那天表示,不敢接受這‘逾分的尊稱’。這正是她難及的地方?!?/br>
    “進退兩難倒不見得?!编嵒照f,“就是再一次承擔逆子的名聲,我也要辦成了這件事。”

    話中露了漏洞,周佶捉住了“再一次”三字,知道他原來就是個逆子——不解的是,他曾如何地忤逆了父親?這樣想著,周佶覺得為了忠于朋友,說話更要慎重。

    于是,他說:“你不能一意孤行。否則,造成父子不和,那絕不是阿娃愛護你的本心!照我看,阿娃決不肯為了她自己的好處,弄壞了你們父子間的感情?!?/br>
    “這話說得不錯?!编嵒彰靼琢税⑼迗跃艿脑颉炊d奮了,不管怎樣,其中癥結(jié)算是確確實實地找到了!解開這個結(jié),只在他父親一句話,“你讓我好好想一想?!彼x座而起,憑欄沉思著。

    這一刻,他集中思慮于他們父子的關(guān)系上面。以前,他一直不敢對此細想,那是一種逃避的心理,現(xiàn)在面對現(xiàn)實,從頭檢討,很快地發(fā)現(xiàn),實際上并沒有太大的難題在他面前。杏園的鞭撻,他已受了應(yīng)得的懲罰,逐出不問,則父子之情已絕,在他父親,那筆賬已經(jīng)算清楚了。

    而今天的鄭徽,只是承襲了過去的名字,其他都是與過去不同的。如果父親以為他改過自新,不辱門楣,而愿意重新相認,那么就必得同時承認,他的一切成就,皆出于阿娃所賜。這樣,恢復(fù)父子的關(guān)系與準許他們的婚姻,就變成了一件好事。

    他又想:禮法是什么?禮法的作用,在建立人與人之間的正常的關(guān)系。教忠教孝,莫非叫人立身處世,要不忘本,而飲水思源,與阿娃共享尊榮,正合于忠義之道。如果阿娃可負,無人不可負!在朝不會是忠臣,在家不會是孝子。若是禮法只教人為自己打算,可以忘恩負義,這樣的禮法,不要也罷!

    他在想,父親既然精研三禮,那么對于這些道理,一定比他還看得透徹。于是,他的心情十分開朗了。

    鄭徽回到座位上,滿引一觴,徐徐說道:“吉人兄,只要我向家父陳明其中委曲,一定能邀得同情。所苦的是,乞假歸省,未能如愿……而且限期出京,措手不及。照這情形看,你有什么高見?”

    “這太好辦了?!敝苜ゴ鹫f,“你盡管一個人赴任,等商得尊大人允許以后,我做個現(xiàn)成的冰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有了,那時以七品執(zhí)事,迎娶入蜀,阿娃何樂不為?”

    這自是正辦,但鄭徽知道李姥頑固不化,把阿娃留在長安,可能會有不測之變。同時,他一天不見阿娃,便牽腸掛肚,忽忽若有所失,如果千里長行,沒有她相伴,這旅途寂寞,怕也是他所難忍受的。

    因此,鄭徽躊躇著說:“留阿娃一個人在長安,我實在有些不大放心。”

    “這就難了!除非你能帶她一起赴任。”

    “能這樣,還有什么可說的?”

    這下輪到周佶離座,憑欄沉思了。他一面想,一面屈著手指在數(shù),仿佛在計算什么。鄭徽莫名其妙,但已意識到他已有了辦法,正在籌劃。

    鄭徽的猜測是正確的。周佶轉(zhuǎn)身,以極有自信的語氣說:“唯一的一個辦法,你得把阿娃帶到劍閣。不管你用什么辦法,能把阿娃騙到劍閣,好事可成!”

    劍閣是由陜?nèi)胧竦牡谝淮笳?,連山絕險、飛閣通衢,也是蜀北的門戶。要求阿娃相送到此,她或許會答應(yīng),但是,鄭徽問道:“何以到了劍閣,好事可成?”

    “這我也不明白。”

    “你明明屈指在數(shù),怎么說不明白?”

    “屈指在數(shù),是我起了個六爻神課。卦象上顯示,入蜀以后,另有奇遇。究竟是什么奇遇,連我也說不上來,只有到時候看了?!?/br>
    看他那詭秘的笑容,鄭徽絕不能信他的話,便點點頭笑道:“閣下樣樣都夠朋友,只就是言辭閃爍,故作神秘,叫人不無遺憾。”

    “不是我故作神秘?!敝苜ネA艘幌?,收斂了笑容,一本正經(jīng)地說,“當我這種差使,守口如瓶這句話,一定得要做到,我自己覺得對你已說得太多了??傊?,其中有個變化,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跟你說破,到可以公開的時候,你自然會明白。現(xiàn)在你只照我的話做,包你有好處?!?/br>
    于是,鄭徽完全諒解了,他很恭敬地答說:“謹受教!”

    “我索性再跟你多說兩句吧,”周佶又說,“也許未到劍閣,就有消息;如果到了劍閣,還沒有消息,你得把阿娃留在那里等一等,自有變化?!?/br>
    鄭徽把他的話謹記在心里,但發(fā)現(xiàn)一個疑問:“欽命五日內(nèi)離京赴任,中途逗留,恐怕不妥當吧!”

    “五日內(nèi)離京就行了,一路上緊走慢走,那還不是在你自己。這又不是兵部的驛馬,按日計程,慢不得一點。”

    聽了這番解釋,鄭徽更能確定,欽命限五日出京,必有作用。為了急于打開這個有趣的疑團,他決定盡早動身,看看旅途之中,究竟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奇遇發(fā)生?

    關(guān)于他自己的疑難,總算談出了一個差強人意的結(jié)果,放下阿娃想起繡春,便即含笑問道:“你的喜事呢?我真想喝了你們倆的喜酒再走?!?/br>
    “這怕不行,時間太局促了?!敝苜ゴ鹫f,“雖不能像你這樣豪邁不羈,脫盡世俗的樊籬,不過也不能太簡略,等你榮行以后,我跟李姥商量著再辦?!?/br>
    “你的情形跟我不同,不妨細細斟酌,適得乎中來辦場喜事。”鄭徽停了一下,又很鄭重地說:“如果我能如愿,而李姥又堅持不肯到成都,那時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還得請你跟繡春多照應(yīng)。”

    “這何用你囑咐?自然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br>
    “這我放心了。”鄭徽十分欣慰地。

    “事不宜遲。你趕快跟李娃去說妥了,收拾行裝,早早起程吧!”

    于是,兩人就在酒樓前面分手。鄭徽回家一看,廳中亂哄哄地擠著好些人。阿娃、李姥,還有張二寶,正忙著替他找仆從、雇車馬,還有備辦的行李器用,西市派人送來驗收領(lǐng)款,七嘴八舌在爭執(zhí)講價,鄭徽根本插不進嘴去,便先回臥室休息。

    到了傍晚,外來的人都走完了,上燈吃飯,李姥告訴鄭徽,替他找了一個會做南方菜的廚子、一個懂文墨的書童,還有一個熟于官場禮儀的蒼頭,伺候客廳,再加上張二寶,使喚的人算是夠用了。那三個童仆,明天一早來見,如果鄭徽看中意了,立刻就可成契收用。

    “姥姥看中的人,一定是好的。明天就成契吧!”鄭徽答說。

    “馬買了六匹,還雇了一乘車,只送到川邊,往后不肯再進去——好在到了四川,就算到了你的任所,當?shù)伢A站會替你想辦法?!?/br>
    “是的。謝謝姥姥。”鄭徽心想,一乘車是不夠的——還有阿娃要坐,只是當著李姥,他決不談任何要引起爭議的話,敷衍著吃完飯,李姥先回房去了。

    “‘告身’領(lǐng)出來了?”阿娃也吃完了,喝著茶問道。

    “嗯?!编嵒拯c點頭,“多虧周佶在那里照應(yīng),十分順利,未到午刻,一切手續(xù)完全辦妥。”

    “那何以這么晚才回來?”

    “午間跟周佶在果市酒樓話別,一談?wù)劦猛藭r候了!”

    “你沒有忘了我的話吧?”

    “當然。你的話我永不敢忘記的?!?/br>
    “哎呀!什么‘不敢’?”阿娃笑了一下,忽又正一正臉色,“說真的,你的官位不算太低,說話的語氣,也要想想身份,用得不得當,叫人笑話。”

    “這不過是對你,而且在私底下。以后我當心就是了。”

    “以后我不容易有跟你說話的機會,所以趁這兩天,我要多勸你幾句!”

    “唉!”神情恓惶的鄭徽,脫口念出江淹的《別賦》中的警句,“‘黯然魂銷者,唯別而已矣!’”

    阿娃何嘗不是滿腔凄苦?只不過三年以來,化良心為良知,已自我磨煉得極其堅強,便強笑道:“百年筵席,總有個散字。咬牙忍一忍,也就看破了!”

    “就說散,也散得太早了些?!编嵒粘脛萦|及正題,“阿娃,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不過你總也還要替我想一想,熱辣辣地,說散就散,你想想我怎么受得了?”

    阿娃默然。泛泛勸慰的話,可以不說,無端許下什么后會之期,眼前或能搪塞,而以后的麻煩會更多,不可以說。因此她只有狠一狠心,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

    鄭徽是有意騙人,對她的反應(yīng),特別加了幾分注意,看出她的沉默,正是內(nèi)心示弱的跡象,于是,他又接下去說:“阿娃,我只有一個要求,如果連這個要求你都不能答應(yīng),我一個人沒有辦法離開長安,不如辭官不干!”阿娃暗暗吃驚,她知道他的性格,有時寧折不彎,易于趨向極端,便趕緊撫慰著答說:“你先說吧,能答應(yīng)你的,我一定答應(yīng)?!?/br>
    “我最后一次累你辛苦一趟,請你送我入川,只到劍閣,劍閣以下,你不必管了,我一個人生死付之天命,不敢再連累你。”

    聽他說得那樣凄慘,阿娃畢竟心軟了,慨然地點點頭。

    鄭徽心中狂喜,但表面上不便露出來,只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后用馴服的聲音說:“好了,你說哪天走,就哪天走!”

    “我得跟姥姥商量一下?!彼f,“你先回房去等我?!闭f完,她站起來,往里走去。

    李姥正擁被坐在床上,冷冷清清,一屋子的凄涼寂寞。阿娃原來預(yù)備開門見山,說明來意,這時一坐下來,卻忽然覺得有些難以啟齒了。

    “你有話跟我說?”李姥看著她的臉,這樣發(fā)問。

    “嗯!”阿娃點一點頭,很謹慎地說,“一郎要我送他入川?!?/br>
    李姥雙眼一張,以極冷的聲音問道:“你答應(yīng)他了?”

    “他說這是最后一個要求,不答應(yīng)他,他寧可辭官不干?!?/br>
    “那么你送他去吧!”李姥很快地說,“不過五天之內(nèi),怕來不及,第一,先把繡春的喜事辦了;第二,得讓我搬回平康坊,把這一切都弄妥當了你再走!”

    “為什么?”阿娃愕然。

    “哼!”李姥冷笑道,“別跟我裝糊涂了!”

    “姥姥,你怎么啦?”阿娃又焦急又生氣地,“有話不肯痛痛快快地說,總喜歡繞些無用的彎子!”

    “你是真不明白?真不明白我的想法?你以為你這一入川,我還指望著你回來?”

    原來為此!阿娃平靜下來了,“我一定回來!”她說,“隨你老人家信不信?!?/br>
    于是,李姥困惑地沉默了。

    “我沒有忘記我設(shè)下的誓:‘婚嫁行止,聽憑姥姥做主。若是心不應(yīng)口,違逆姥姥的意思,神鬼不容,必遭天譴?!彼世实啬钪S谑抢罾褕?zhí)著阿娃的手,停睛注視,扁癟的嘴唇,不住翕動著,像有一句話,不想說而又不能不說似的,顯得極其吃力。

    內(nèi)心坦然的阿娃問道:“姥姥,你有話盡管說出來,我要你完全相信我,我才去,我不要人在路上,你在家里嘀嘀咕咕,大家都不安?!?/br>
    “不是我不相信你?!崩罾颜f,“咱們好像應(yīng)該重新想一想??礃幼?,一郎倒是一片真心,你有這樣一個揚眉吐氣,做誥命夫人的機會,丟掉了也可惜!”

    “姥姥,你這話錯了!”阿娃以平靜但極堅定的聲音說,“我救一郎,幫他上進,不是為了我自己想做誥命夫人?!?/br>
    “我知道,我知道?!崩罾巡粩嗟攸c著頭說,“不過既然到了這么意想不到的地步……”

    “也無所謂意想不到?!卑⑼薮驍嗨脑捳f,“一郎早有過這樣的表示了。正因為他有這樣的表示,才值得拉他一把?!?/br>
    “現(xiàn)在該他拉你一把了?!崩罾颜f,“三曲還未出過這么體面的事——你,你不必顧我!你年紀還輕,我想了又想,不忍把你埋沒在三曲。阿娃,你聽我的話,跟了一郎去吧!”

    李姥說是這樣說,聲音卻已有些哽咽了,眼圈紅紅的,仿佛如那一別不知何年再見的樣子。

    阿娃從心底深處泛起安慰和感激。到頭來,李姥還是為她的終身設(shè)想的,這份恩情更進一步證明了李姥確是拿她當親生女兒看待,但也就是這份恩情,喚起了她更強的責任感??吹嚼罾涯倾挥榈纳袂椋舷敕謩e以后,她那有限的歲月,必都是以淚洗面的日子。因此她再一次自誓,一定要好好侍奉李姥的余年。

    于是,她心念一動,鄭徽說在署外替李姥另行安頓,這是不是可以考慮的呢?

    不!她很快地自我否定了。為了鄭徽的前途,她應(yīng)該遠遠避著他——有她在一起,他將在世族豪門的圈子中被隔絕,甚至使他們父子間的裂痕,永遠沒法彌補。

    她愿意承受一切委屈,那完全是出自她的衷心的。受盡委屈也還是有代價,那可以盡了她的責任,在此以前是對鄭徽的責任,在此以后是對李姥的責任。

    這樣想著,她內(nèi)心充滿了莊嚴恬適的感覺,俯仰不愧于天地,此心貼然,正就是安身立命之道。

    “姥姥!”她以極清朗的聲音說,“我是拿定主意不離開你了,不過這得到我從川邊回來以后?!?/br>
    “一郎心里,你總也明白,說分手就分手,本也太難了些,一路上我可以勸勸他,讓他慢慢死了心,也好過些。這是我對他最后的一點責任,你老人家一定得答應(yīng)我。”

    說著,她站了起來,表示沒有折中的余地。李姥一看這樣子,什么話也不用多說了,點點頭慨然允許。

    這下,阿娃倒重新坐了下來,“一來一往怕得三個月。”她說,“我把繡春留在家,照應(yīng)門戶。要不然,再把劉三姨請了來給你做伴?”

    “這你不用管了。”李姥說,“倒是你在路上,沒有個得力的人,我不放心?!?/br>
    “我把小珠帶去?!?/br>
    “回來呢?就你跟小珠兩個人,怎么行?說不得只好讓張二寶多辛苦一趟,把你們送回來以后,再到成都去投奔一郎。”

    “嗯。就這樣辦?!?/br>
    “這多了一個人,路費得多帶些?!崩罾褟恼硐恢腥〕鲆淮€匙,揀出一個指點給阿娃,“你開我床后那口箱子,多拿些!”

    這等于是李姥毫無保留,盡行交付的表示。阿娃把那串沉甸甸的鑰匙接到手里,覺得雙肩上多了副擔子,從此這個家以及這個家的傳統(tǒng),都由她接收過來了。

    有片刻的遲疑,她終于還是去開了箱子。箱中黃白累累,一個鈿盒中裝滿了珍奇的首飾,另外還有將近一千貫的大唐寶鈔。這就是李姥半生的居積,足以安度余年——阿娃以前的估計是對的,過去那一切質(zhì)典度日,看來十分艱窘的樣子,都是有意做作為她而發(fā)的。

    她估量了一下,取了五十貫錢,仍舊把箱子鎖好。抬起頭來,只見李姥面朝里臥,不聞不問。她也不說拿了多少錢,只輕輕把鑰匙放在枕匣邊,便管自己退了出來。

    “怎么樣?”一回到臥室,鄭徽便急急地問。

    “你看!”她把那五十貫寶鈔一揚。

    鄭徽自然明白,李姥不但準許她送他入川,而且額外給了盤纏。這樣的干脆痛快,竟是他所意料不到的,不由得手舞足蹈地說:“姥姥實在是個好人!”

    這話使阿娃十分欣慰,也十分感慨,因愛成仇,或者化敵為友,常在人的一念之間。立身處世,只要不存私念,處處為人著想,日久自然能夠得到別人的諒解和尊敬,至于眼前的恩怨不明,盡可以置之度外。

    “我在想——”鄭徽沉吟著,又有了新的打算。

    “有話怎么不說?”

    他的話,此時是無法說明的。他打算著只要先把阿娃“騙”到手,在成都另外找好房子,再打發(fā)張二寶回來接李姥,那時,生米煮成熟飯,只要李姥舍不得離開阿娃,便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