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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篇阿陰

    那年飛往日本前一天的午夜,方觀澄已經(jīng)熟睡,藥叉?zhèn)饕舫承蚜税㈥?。他來的很急,送的是裝在瓶子里的一抹清靈的口識,說是千年難得一遇。

    但被阿陰推拒了。

    他不解,明明應(yīng)允并且支持她陪同方觀澄去修好余生,只記得?;貋砜纯淳褪恰?/br>
    “除非他死,否則我與他誰都不會離寺。味覺我不需要了,他在時有他告訴我,他若不在,我要也無用?!?/br>
    還要故作輕松地說:“阿藥清楚,我們定會再見的,希望不要太快?!?/br>
    上次作別,還是民國時,不出月余韓聽竺就出事了。這次久一些,雖然于鬼來說,不過那么彈指一揮間的幾十年而已。

    方觀澄是半夜走的。

    阿陰為此耿耿于懷,她總覺得他是故意挺到那時候。明明合眼之前還說,明早要吃她煮的面,提醒了三遍多放鹽。天亮后就沒了,真是不守約定。

    那年,西安古觀音禪寺的千年銀杏開花,滿地落黃,好不凄美蕭瑟。且正是開元年間唐玄宗栽的,與阿陰和他的這段情同壽。

    重回故土,她化鶴落在瓦片暗淡了的影壁之上。冥冥之中總覺得,這仿佛是他順?biāo)烊ナ赖挠嵦?,也是她千年孽緣的休止?/br>
    銀杏看倦,該回陰司了。

    無間地獄的地藏王菩薩佛龕下,新增了個骨灰盒,兩世湊到一起,可不要打架才好。最先找來的居然不是閻王,是障月。

    當(dāng)初二人約定,若是方觀澄此世不得善終,障月愿以阿修羅部的法器親自為他修改命簿。代價是阿陰和他締約盟誓,結(jié)鬼界至誠情絲,這便算是人間的結(jié)婚了。

    但此約一結(jié)永遠(yuǎn)無法解除,除非一方抹了陰壽才會自動消散。再加上鬼眾大多肆意妄為慣了,沒有幾個會自尋死路想不開地結(jié)這個。

    他說:“看樣子我們的交易達(dá)不成了?!?/br>
    十八層泥犁地獄之中,到處都是紅黑之氣纏繞,惡鬼身上的臭味壓抑的難以呼吸,唯有佛龕周圍一片佛光普照。關(guān)押著的還有穿漢朝曲裾的厲鬼,嘶厲著喚障月“阿修羅大人”,被他甩了一縷靈力過去封住了嘴。

    那靈力深厚,震的周圍的鬼俱是驚怕,嘈雜變?yōu)橐黄兰拧?/br>
    始作俑者卻小心著對那陰摩羅鬼開口,“或許,你想把他的命數(shù)改更好一些,我也可以……”

    “障月,我不執(zhí)了?!?/br>
    她目光從佛龕離開,走近立在他面前,隨后是越發(fā)湊近的五官,蜻蜓點(diǎn)水般在他同樣冰涼的唇覆上一吻。不禁感嘆兩只鬼親在一起,實(shí)在是沒什么意思。

    無話留下,人已經(jīng)化煙飛走。障月心知肚明,她僅僅不過是為他千年癡等給予一點(diǎn)點(diǎn)的寬慰,再多的他不能要,她也給不出。

    “可我還在執(zhí)啊?!?/br>
    一如千年前大漠黃沙初見時,他白衣未變,立在地獄之中,完美的不真實(shí)。

    陰司里最近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見到穿灰色絲綢長裙,黑發(fā)披散著及膝的女鬼,最好避讓。那是活了千年且僅存的陰摩羅,許是精神不濟(jì),行事容易誤傷無辜。

    其實(shí)她不過是日日三壇忘川釀,渾身酒氣散不掉,人也暈沉的很,傷過誰酒醒后全然不記得,很快又陷入下一場大醉之中。閻王、崔玨、孟婆都是她的酒友,另外三位判官見到她都要繞開,鐘馗還會冷臉呵斥上幾句。

    不要以為她沒做正事。抹去陰壽的信箋已經(jīng)呈過了閻王,信箋由自己親筆寫下緣由,再注入絲自證的靈力。閻王爺蓋章后送去查察司陸之道那里,等待審查生平有沒有作惡之處需要補(bǔ)罰。

    藥叉把地上的工作都交給了薜荔,留在陰司苦口婆心地勸,她邊喝酒邊聽著,左耳進(jìn)右耳出,顯然是鐵了心。還看著她有一天喝了四壇醉的最狠,拿著個盒子到十八層地獄的佛龕前,加上那兩世的骨灰,一把火全燒了。

    盒子里裝不過是竺寒和韓聽竺兩世的遺物,她一向最寶貝著。如今決然離去,頭也不回。

    兩人沒有看到,身后一縷佛光倏地閃過,趕忙救出了被小盒子護(hù)住些許的紫檀木串珠。

    回陰司的第十五天,障月締約,阿陰那日沒喝,前去觀禮。對象是個舉止溫婉含蓄的阿修羅女,大概在阿修羅之中算不得好看,因?yàn)槿菝膊粔驄善G。同日,新一任的阿修羅王掌權(quán)。鬼界傳言。不過是阿修羅部的傳統(tǒng),新王必須專情。

    她提前溜回陰司,取了一小壇酒,遙祝他順意。微醺之際去了查察司找陸之道,為的是催促審她生平的小鬼提些效率。

    哪里成想,遇上了做夢也不敢奢望的人。

    身著玄色海青,肩披靛藍(lán)袈裟,手里掛著紫檀木念珠,以及死也忘不了的俊朗容顏。

    四目相對,他怔愣住,她手里酒壇落地。陸之道暗叫了句“不好”,眼神交互之間天雷地火,天庭陰風(fēng)嚎啕,地獄里百鬼哭嘯,為這千年的情緣再度相逢俱是震鑠。

    他開口生澀,掛著疑惑:“阿陰……?”

    她強(qiáng)撐著轉(zhuǎn)身,長發(fā)仿佛要壓垮日漸消瘦的身形。

    兩千年前,佛陀時代早已涅槃了的浮帝佛陀,其佛骨舍利孵化出了一縷佛光。原本不算稀奇,但這縷光越來越旺盛強(qiáng)大,直到靠一己之力修出了人形,天神俱是驚嘆。

    但因此也引發(fā)了爭端。一方認(rèn)為他是浮帝轉(zhuǎn)世,應(yīng)列佛陀神位,當(dāng)之無愧。另一方則反對,因每個載入天書的神佛都是苦修苦行,或有造化才得大成,更別說他一縷佛光化成人形,是妖鬼做派,上不得臺面。

    雙方辯機(jī)五百年,最后那個少年站了出來,道:“我愿轉(zhuǎn)世為人,于世間悟慈悲,畢生皈依佛法。”

    那年,般若寺的成善法師在橋邊撿到了個手執(zhí)千瓣蓮的棄嬰,取名“觀澄”。

    阿陰躲到了孟婆那。忘川河的圍欄之上,她捧酒獨(dú)坐,看煙灰色水波縹緲,好似告訴你千年不過一夢。回想剛剛見到他的那刻,心跳仍舊不平,甚至沒有勇氣去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身后有佛光悄然靠近現(xiàn)身,玄與青相接的僧人在她背后,取了一顆念珠變成木簪,再為她捋順頭發(fā),盤成個隨意的髻垂在頸間。露出薄緞?wù)诓蛔〉拇笃谋?,清晰可見蝴蝶骨紋路。

    “阿陰,怎么又瘦了?”

    她不理。

    “阿陰,再見我不歡喜嗎?”

    她還不理。

    “阿陰……”

    “你來這里做什么?”

    “阿陰不叫我一聲觀澄嗎?”

    她又不理了,他只能繼續(xù)開口:“我為人時,少喝了半碗孟婆湯?;靥焐虾螅鹜釉O(shè)了封印,只要不見你就不會想起來一切。而補(bǔ)上這半碗湯,便會徹底忘個干凈?!?/br>
    她好想問是哪一世,但舉動卻并非如此,用靈力取了半碗孟婆湯過來,送到他手里。眉眼里盡是倔強(qiáng)地看著他,“拿著?!?/br>
    “阿陰真想讓我喝?”

    可不等聽她回答,他就做出喝下去的動作,然后移開了碗,手也垂下。那一刻,阿陰覺得嘴里有濃重的血腥味,應(yīng)是軟rou被牙齒咬破。她沒有看到下面,孟婆湯質(zhì)地綿柔帶又靈力,灑在地上無聲無息,不同于尋常湯水飛濺。

    她臉繃的很緊,品著那股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一言不發(fā)。觀澄笑笑開口:“阿陰怕了?!?/br>
    他施法把灑掉的孟婆湯重新盛回碗里,飄浮著在兩人旁邊,“韓聽竺那世,就是這樣?!?/br>
    “你什么時候想起來的?”

    “發(fā)高燒的那一夜,倒在你為我設(shè)的小祠堂里?!?/br>
    她心頭不知是苦還是驚,又或是有絲絲僥幸在其中,實(shí)在復(fù)雜。提起酒壺就要喝上一口,卻被他按下,剛剛看的真切,她牙齒上掛著血跡。

    接著,雙頰被他捧住,久違的深吻,舌尖直直探入,把她口中的血舔舐干凈,還要細(xì)細(xì)安撫傷口。

    阿陰沒有反抗,卻也不算迎合。直到他呼吸加重著和她分離,再眷戀不舍地輕啄。

    她聲音比忘川水還涼?。骸斑@算是什么呢?”

    然后叫了第一聲觀澄,“觀澄,我喝了半月,就等著陸之道的手下審?fù)瓯憧赡ㄈリ帀?,你怎么就回來了?浮帝佛陀的轉(zhuǎn)世,我誤你好慘啊?!?/br>
    他說:“阿陰,我不做佛了?!?/br>
    那天,查察司審阿陰厚厚一大本生平錄的小鬼有些焦急,她活得太久,生平著實(shí)有些厚,才閱了大半就憑空消失了。而忘川河旁的臺子上,阿陰久違地在他膝頭安睡,身上披著的是那件無上尊嚴(yán)的靛藍(lán)袈裟。觀澄未睡,用法力翻看,總覽她千年大大小小的一切事。

    次日,藥叉得閻王傳話,趕緊過來找阿陰。她身上仍舊蓋著那件袈裟,觀澄早已不見了。

    “知道你的小和尚做了什么經(jīng)天緯地的大事嗎?消息還沒傳出來,不過估計(jì)也快了?!?/br>
    她手里握著那根簪,無意識地摩挲,開口仍是淡淡的:“不是生死之事就不要說了,我打算去催一下陸……”

    “他在菩提樹下親手剔除了剛塑成的佛骨,也不知道還活不活的下來……”

    簪子墜地,腦海里回蕩著那句“阿陰,我不做佛了”,頭發(fā)也來不及束,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黃泉路上都是鬼差拘著鬼魂排列有序,她還沒出鬼門關(guān),遠(yuǎn)遠(yuǎn)看到那個因?yàn)樘弁簇E著腰的人。彼此相視,他挺直了身體,手腕間的念珠向上提了提,再對她柔柔一笑。

    這次他說:“阿陰,我回來了。再也不走了?!?/br>
    她沖上去抱他,離得近感覺得到他呼吸微弱,額間豆大的汗珠向下落。

    “你怎么這么傻?為什么這么傻,除了唐朝那一世,我自始至終求的不過是你安順康健,我要你平安啊。惡果孽緣由我一人擔(dān),斷腸別離我也要獨(dú)嘗,觀澄永遠(yuǎn)是最好的觀澄,不應(yīng)為我跌凡塵墜泥潭。我做錯事,我錯的太多,最該死的是我……”

    他伸手為她拭淚,像是把她宣泄的一切情緒都收進(jìn)心中,滿目疼惜地說:“阿陰,地獄走那么一遭,很疼吧?!?/br>
    她哭的更兇,“我早就不疼了……”

    “可我還在心疼?!?/br>
    下一秒就倒了下去,阿陰使勁全身的力氣撐住他,怎么叫人也不回應(yīng)。她又怕又慌,一邊哭一邊嘶啞著喊:“阿藥……快幫幫我……”

    閻王被阿陰散發(fā)紅眼著叫來時,有些莫名,偷偷看藥叉表情也沒看出來什么暗示。阿陰很是著急,就差跪下來求他救人,老頭子胡子都有些抖,試探性地開口:“他沒有呼吸是正常的……”

    “正常?”

    “剛剛剔除了佛骨,虧損嚴(yán)重才會暈厥,只需要休息些時日補(bǔ)回來就行了。畢竟是佛光所化,沒有rou體凡胎,現(xiàn)在的身子也是修出來的,等他醒了自己用法力療愈就行了啊。不過就是不能做佛了嘛……”

    滿室寂靜,閻王總覺得氣氛有些不妙,阿陰臉色沉的可怕。他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小阿陰啊,你看看,你是一團(tuán)煙氣所化,他是一縷佛光所化,般配的緊。只不過你的身體沒有他的強(qiáng)大而已……”

    門口立著姍姍來遲的孟婆,畢竟剛剛阿陰鬧出好大的陣仗,她提起拐杖砸了兩下,“閻摩羅王,我這里有事找你。”

    “唉?好好好,我同你去醧忘臺詳談啊……”

    藥叉趕緊伸手,“婆婆等等,我也去幫您……”

    阿陰早已恍然,藥叉在夸大其詞,可她哭的嗓子嘶啞,懸著的一顆心好不容易放下,滿滿的都是失而復(fù)得后的欣喜。咬牙對著那墨綠衣衫的背影啐一句:“下作鬼?!?/br>
    當(dāng)天,閻王在醧忘臺燒毀了阿陰呈上的那封抹陰壽的信箋,畢竟上面“倦怠余生”四字緣由,已經(jīng)站不住腳了吶。

    這年人間的八月十五,陰司看不見月圓,只見人圓事圓。忘川河邊,日日走鬼的黃泉路上,觀澄與阿陰締約盟誓。閻王爺親自結(jié)的絲,繞住兩人手腕。和鬼線有些像,卻是特殊的紅色紋飾。

    藥叉、薜荔、還有障月和阿修羅女,皆有到場,百鬼喝光了孟婆那年僅存的忘川釀,歡笑著體驗(yàn)一次為情而醉。他著靛藍(lán)衣衫,她穿煙灰長裙,兩人執(zhí)手上到人間,坐在古城區(qū)的房檐之上,看觸手可及的月。阿陰實(shí)在是快活,薄醉著倒在他懷里癡癡發(fā)笑。

    還要學(xué)說他那句為人傳頌的話:“我愿轉(zhuǎn)世為人,于世間悟慈悲,畢生皈依佛法?!?/br>
    他笑著補(bǔ)了句:“奈何為情所牽。念于阿陰困于阿陰,千秋萬代,只鐘情一個阿陰?!?/br>
    初見你時沒默出的“皈依”,就注定了此生無緣皈依。

    ——全文完——

    *

    1.坊主是日本寺廟的管理者,類似于住持,是可以結(jié)婚生子吃葷的。比如日劇《朝九晚五》男主角就是和尚。

    2.觀澄的出身有參考佛陀的弟子,但做了修改,不要深究。

    3.西安古觀音禪寺的銀杏樹是今年開花,網(wǎng)上可以搜到,因?yàn)槟攴萏鹾希易隽诵薷摹?/br>
    4.最后一句是指第一章小和尚默的《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那句應(yīng)該是“大皈依光明云”。

    5.還有問題的話可以留言問我。

    感謝追更陪伴,無法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