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徽深思的期間，趙游舟將手搭在了佩刀的刀柄上，又放下，過了一會又按上、又放下——如此反復(fù)了幾次。

    即便蘇徽沒有在意他，也注意到了他這一動作，于是不由得抬眸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想要殺了我？”

    “是?！壁w游舟倒是坦然。

    “就因為嫉妒？”

    “倒也不全然是因為嫉妒?！彼麚u頭，用力的擰了擰眉，“我想知道我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如果我殺了你，我會得到怎樣的懲罰?！?/br>
    “她肯定會懲處你，但不會殺了你。”蘇徽幾乎是立刻就推算出了答案，“因為你對她來說還有用，錦衣衛(wèi)中找不到能夠取代你的人，所以她即便再怎么生氣，也會留你一條性命——她是個理智的人?！边@是蘇徽欣賞她的地方，也是他現(xiàn)在遺憾的原因。

    趙游舟平靜的聽完了這些，什么話都沒說。

    “所以，你現(xiàn)在要動手殺我么？”如果他動手的話，現(xiàn)在的蘇徽基本上沒有勝算，他就一個普通的青年學(xué)者，和趙游舟這種年紀(jì)輕輕就做了特.種.兵的少年比不得。不知道榮靖長公主有沒有在門外偷偷埋伏保鏢之類的人手，要是沒有人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闖進(jìn)門內(nèi)，那蘇徽猜他大概真會交待在這里。

    然而趙游舟按著佩刀，一言不發(fā)的轉(zhuǎn)身就走。

    “你過得太壓抑了?！碧K徽在他身后感嘆了一聲。

    少年腳步未曾停頓，只是冷冷的一哼。

    后悔亦或是不悔，蘇徽無從知曉，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木門被推開的那一瞬間，燦燦金陽灑入，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而在奪目的光輝中央，站著明黃衣袍的嘉禾。

    “游舟?！彼局碱^，看向這位心腹的目光極為復(fù)雜。

    趙游舟一言不發(fā)的跪下，擺出了請罪的架勢。

    “你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奔魏套叩搅粟w游舟跟前，遠(yuǎn)遠(yuǎn)的看了眼屋內(nèi)的蘇徽，后者朝她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臣知道?！?/br>
    “朕一向不喜歡臣子隨意打探朕的行蹤，也不喜歡身邊的人逾越太過?！彼f。

    “臣自愿受罰?！壁w游舟也不為自己求情，仿佛置生死與度外。

    嘉禾垂眸看著他，“既然如此，便罰你半年俸祿，卸去差事半年，只回府中專心閉門思過?！?/br>
    趙游舟往地上重重一叩首，“臣領(lǐng)命?！?/br>
    趙游舟離去之后，嘉禾站在那片灼目的金陽下發(fā)了片刻的呆，然后才緩步走入屋內(nèi)。蘇徽已經(jīng)從床上爬了起來，披好了外衣，對她說：“其實大趙也拿我怎么樣，再說了，青少年任性叛逆一點也很正常，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也鉆過牛角尖……”

    “你這算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么？”嘉禾斜睨了他一眼。

    蘇徽連忙閉嘴，然而過了一會，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可他才十多歲吧，這么點大的孩子，如果沒有得到好的引導(dǎo)，是很容易走上岔路的?！?/br>
    嘉禾無奈的瞥了他一眼。

    好吧好吧，他想起來了，嘉禾自己也不過二十一。

    “你放心，朕心中有數(shù)的。至于剛才處罰游舟，倒也不全然是因為你?！彼氖轮刂氐拈_口：“你知道朕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嗎？”

    “因為你知道我醒了？”蘇徽猜測道。

    “是長姊命人來通知我，告訴我游舟到了這里?！?/br>
    “長公主想要挑撥你和大趙的關(guān)系？”

    “她不喜歡游舟，朝堂之上沒有人喜歡游舟。他樹敵太多，一旦離開了朕就只有一個死字?！奔魏陶f：“朕罰他，是罰給長姊看，也是罰給朝堂之上其余人看。但朕不知道這些人對游舟的怨恨會不會稍稍削減?！?/br>
    “罰歸罰，你私底下最好還是得去稍微哄一下那家伙?！碧K徽二十二歲，看著趙游舟就像是在看一個無知的晚輩。

    “可朕又擔(dān)心，朕與游舟走得太近，游舟他……”說到這里她欲言又止，但話中藏著的意思，蘇徽猜得到。

    是的，他喜歡你。蘇徽在心里默默的說。

    “你怎么了？”嘉禾意識到蘇徽的情緒有些不對勁。

    “我聽趙游舟說，你在為自己挑選丈夫？”

    嘉禾沉默了一會。

    蘇徽也不敢說話，心中越發(fā)的忐忑。

    就在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急促的像是鼓點的時候，他聽見嘉禾猛地大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

    嘉禾不顧儀態(tài)的前仰后合，倒不是蘇徽方才問的話有多荒誕，她只是開心而已，開心蘇徽也會有如趙游舟一般幽怨的時候——盡管蘇徽本人并沒有意識到這點。

    “是，也不是?！彼稹?/br>
    “選夫”背后藏著的秘密不能輕易說出口，她就連趙游舟都沒多透露，可是蘇徽是值得信賴的，她可以毫無負(fù)擔(dān)的將這一秘密告訴他。來自未來的蘇徽并不參與到夏朝的權(quán)力角逐之中，他是游離于棋局之外的超然角色。

    蘇徽瞪大眼睛，很快便從嘉禾狡黠的目光中猜到了她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你難道是想要用這樣的法子，將那些權(quán)貴人家的子弟，悉數(shù)收入宮中？”

    “收入宮中……這話聽起來就像是我真要納妃一樣，你放心，我只是要拿他們做人質(zhì)，牽制他們的親族而已?！?/br>
    她不可能真的那“貴妃”、“賢妃”這些頭銜來封給那一群男人，想當(dāng)年盛唐之際，武則天以女子之身登臨皇座，馮小寶、張昌宗之流因她而顯貴，卻也并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分。這個世道大概是容不下女子有多個丈夫的，即便是皇帝也不行。

    她對那些權(quán)貴子弟也并無興趣，連收做面首的心思也沒有。身為女子，嘉禾這個皇帝做的遠(yuǎn)比歷朝歷代其余的帝王要艱難許多，她必須得花費(fèi)更多的心思在政務(wù)上，才能穩(wěn)住自己的位子，如此一來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享用男人——她反倒還害怕，萬一她真有了面首，那人說不定會設(shè)法從她手里奪權(quán)，睡在她的枕畔謀劃著殺了她。

    想到這里，她看向了蘇徽。

    “怎么了？”他問。

    “你覺得有誰比較適合做我的丈夫？”她這樣問道。但其實心里想說的是——你可以留下來，陪在我身邊嗎？

    這世上的男子，想來想去，她最能夠放心的只有他。

    蘇徽卻在片刻的怔愣之后問起了另一個話題，“那被召入紫禁城中的年輕公子，都是誰家的孩子?！?/br>
    “有很多人選，其中必然會包括李世安和鄭牧的子孫。”

    “你已經(jīng)開始著手削兵了么？”

    “嗯?！奔魏厅c頭。她還記得蘇徽和她說過，另一個世界的自己之所以會死，正是因為不敵李世安兵馬南下。

    “你是打算鄭牧和李世安一起對付？”蘇徽意識到了不對。

    嘉禾猶豫了下，還是點頭。

    蘇徽勸道：“你最好別這樣做，明朝建文帝之所以丟了皇位，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雪藩太急。我知道你和建文帝有區(qū)別，你已經(jīng)做了八年的皇帝，對付功勛也與對藩王有所不同。但如果你一口氣同時對付鄭牧和李世安二人，小心會引火燒身。”

    說到這樣與嘉禾性命相關(guān)的大事，蘇徽幾乎一秒鐘便從之前的散漫態(tài)度變成了滿臉嚴(yán)肅。嘉禾看著他，忍不住又一次輕輕笑了起來。

    “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宮嗎？”她問。

    作者有話要說：阿禾：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宮嗎？

    小蘇：……你和我在一起其實只是為了學(xué)習(xí)治國吧

    第198章 、（九）

    那日嘉禾從長公主府離開的時候,并沒有帶上蘇徽。

    榮靖看了眼meimei空蕩蕩的身后，半是驚訝半是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恭送圣駕。”

    “日后還需時常前來叨擾阿姊,望阿姊勿怪?！奔魏淘谧呱限I輦之前低聲對榮靖說道。

    “你倒真不跟我客氣?！睒s靖輕嗤了一聲：“想要金屋藏嬌，自己砌一座黃金屋子去,把一個大男人藏在我這算什么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給我紅杏出墻?！?/br>
    “阿姊你好生照看著他，有機(jī)會我必重謝阿姊?！奔魏填H有些無奈的說道，“前些時候，你為你那幾名親信向我討官,只要你能說動內(nèi)閣,我應(yīng)允了你也沒什么大不了的?！?/br>
    “你可真是好說話。忽然這樣慷慨，是怕我弄死了你那情郎么？”

    “他不是?！睒s靖話音剛落，嘉禾便急著反駁道,榮靖瞥了自己meimei一眼,恰好瞥見了她臉上兩抹薄薄紅暈還未散去。

    “你倒是臉皮薄，與趙、昆等人傳了這么多年的流言蜚語,也不見你窘迫成這樣。”

    “我都說了他不是什么——”那兩個字她努力了幾番也沒能說出口,只好道：“他與那些人是不同的?！?/br>
    “你不帶他回宮是為什么？”榮靖直接開口問她，“他住在我這里，你想必也不會放心，還不得不一趟趟的往我這里跑,不嫌累么？”

    “紫禁城不是什么好地方。”嘉禾用力的搖了搖頭，“他不跟我回去,也好?！彼呀?jīng)決定了要將巍巍宮城變作刑場、戰(zhàn)場，那么讓蘇徽遠(yuǎn)離她身邊，也能減少比波及的風(fēng)險。

    榮靖卻是從嘉禾的話語中聽出了另一重含義——蘇徽本人不愿和她呆一塊。

    蘇徽此人，榮靖了解不深。她一直以為他與自己的meimei應(yīng)當(dāng)存在曖昧的關(guān)系,可是見他眼下的態(tài)度，榮靖又懷疑自己的猜測是錯的。

    她看不透蘇徽，索性直接去問他到底想要什么，蘇徽的回答反倒更是讓她茫然。

    蘇徽說：“宮里觀察的都差不多了，我想去研究一下宮外頭的市井民俗。”雖然這是平行時空，但社會風(fēng)俗之類的，變化應(yīng)當(dāng)不會很大，采集這個時空的數(shù)據(jù)，對他而言還是很有價值的。

    哦，對了，他這一次是被莫名其妙的力量送來這里的，沒有帶采集數(shù)據(jù)所需要的儀器。但這沒關(guān)系，反正他有筆有紙還有能記事的腦子，大不了就用原始的方法記錄數(shù)據(jù)。

    ……不過其實認(rèn)真說起來，蘇徽更該調(diào)查的是自己為什么會再次回到夏朝，以及那股神秘勢力的背后目的。

    但是滿腹疑惑的蘇徽最后發(fā)現(xiàn)他實在沒有任何辦法解開心底的迷惑，就好像是一只實驗室中的小白鼠，從一個籠子被挪到了另一個籠子，籠外的科研人員觀察著白鼠在不同籠子里的反應(yīng)，但白鼠卻沒有力量跳出籠子去反抗什么，它甚至意識不到是什么讓他更換了籠子。

    既然這樣那就聽天由命吧，蘇徽向來心態(tài)不錯。

    “研究，市井民俗？”榮靖在戰(zhàn)場歷練多年，可以做到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卻因蘇徽的這一句話而露出了驚訝和茫然的神情。

    “嗯，我記得……呃，在你們這里的三年前，我告訴過你還有皇太后，我是從幾百年后的來的吧。”

    榮靖扶額嘆息，當(dāng)年被驚駭?shù)竭B續(xù)多日魂不守舍的記憶再度涌上心頭。

    “在幾百年后的未來，你們眼中市井小民的瑣屑生活，也是史學(xué)研究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是重要的一部分。我是不是和你也說過，我是個史學(xué)研究者，相當(dāng)于你們這里的史官。我來到夏朝，就是為了研究你們這里的歷史的。”

    “倒真是個值得敬佩的學(xué)者?！睒s靖想起自己meimei眼中的落寞，譏笑了一聲。

    又問：“那你是如何看待我meimei的？”

    蘇徽屏住了呼吸，思維有一瞬的放空，下意識的答道：“唐朝之后唯一的女皇，夏朝的二代君主，文治武功上均有建樹……”

    “我不是問你這個，”榮靖笑得越發(fā)冷，“我meimei還沒死，你這套蓋棺之詞留著百年之后再講吧。我問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你少糊弄我?！?/br>
    蘇徽沒有繼續(xù)糊弄她，他選擇了沉默不語。

    籠子里的小白鼠注定是要被折騰來折騰去的，他不知道自己這一次又能在這個時空停留多久。小白鼠可能隨時會死，而他說不定某日閉眼之后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就算在背后cao控他的人沒有惡意，時空排異反應(yīng)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生效。

    以及最最重要的一點是，蘇徽至今都還沒下定決心，是否要長久的停留在這個時空。

    喜歡是一回事，可人這一生中，有許多比喜歡更重要的事情。

    榮靖不悅而去。

    她與嘉禾的關(guān)系不算多么融洽和諧，可當(dāng)她認(rèn)定蘇徽這個男人讓她的meimei傷了心之后，便開始看蘇徽哪都不順眼——其實嘉禾也未必就是被蘇徽傷了心，她自己都有忙不完的政事要cao勞，蘇徽跟不跟她回宮她都無所謂，冷靜下來理智的想想，說不定她還是會覺得把蘇徽藏在榮靖這里比較好。榮靖認(rèn)為嘉禾與蘇徽關(guān)系不尋常，可在這兩人心中，彼此的確重要，卻其實又算不得多重要。就好似有一層霧蒙蒙的紗籠罩在他們之間，他們遙遙相望著，卻誰也沒打算主動向?qū)Ψ阶呷ツ且徊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