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見天干巴巴道，“異志錄上最晚關(guān)于耐重的記錄都是一兩百年前了，這等大物驟然現(xiàn)世，總要有個緣故吧！據(jù)說這鬼王聰明絕倫，最喜扮作僧侶戲耍凡人，先用迷宮把人們困住，再斯斯文文地詰問獵物問題，答得上來的，或許能逃出迷宮，但世上又有幾個這樣的聰明人？一旦被它堵住，當(dāng)場就會被它嚼食。而且這等天地不容之物，現(xiàn)世前一定會有異象，《妖經(jīng)》上寫著，耐重每回現(xiàn)世前，天上必有驚雷閃現(xiàn)——”

    話音未落，窗外的麗日晴天，歘然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頭頂上滾過隆隆的巨雷。

    見天和見喜仿佛被這道驚雷同時擊中了天靈蓋，一下子怔住了。

    藺承佑驚疑不定，起身到窗前察看那雷電，見天和見喜心里滿是不安，忙也跑到窗邊，那道雪亮蜿蜒的閃電，竟徑直朝城中方向去了，隨即化作一縷焦煙，緩緩墜入市廛中。

    那地方不算遠(yuǎn)，見天和見喜抻長脖子分辨方向：“那是——玉真女冠觀么？”

    藺承佑臉色一變，轉(zhuǎn)身就往樓下奔去。

    ***

    郡王府內(nèi)，座上賓客聽到隔壁傳來的簫聲，隱約露出驚艷之色。

    太子側(cè)耳傾聽一晌，頷首道：“技巧委實不差，少說有十年之功，只是此人毫無內(nèi)力，不然就能跟得上皇叔的琴音了。”

    淳安郡王按住琴弦：“今日誰在觀中賞花？”

    管事回道：“聽說是武如筠家的小娘子在觀里舉行賞花會，應(yīng)邀來的人不少，有鄭仆射家的二千金，滕將軍的小娘子……”

    第62章 【捉蟲】【四更合一】別……

    太子愣了愣,上回在樂道山莊他就想瞧瞧滕將軍女兒長什么模樣，無奈當(dāng)日滕娘子生了風(fēng)疹，他雖有些遺憾,事后也沒怎么放在心上,萬沒想到滕娘子今日就在隔壁觀中。

    說來也巧，若不是有那突如其來的出色簫聲做牽引,他也不會得知這消息。

    要不要過去瞧瞧？旋即又笑著搖了搖頭，即便因為滕將軍的緣故對滕娘子有些好奇，也不該唐突行事。

    太子這樣想著，很快就把這個念頭拋到了腦后。

    淳安郡王也沒多問，只在重新奏琴前，正色看了管事一眼。

    管事會意，今日來郡王府赴約的文人墨客不少，少不了有幾個放蕩不羈的，聽說玉真女冠觀來了那么多小娘子，萬一有人生出什么糊涂心思就不好了?？ね醯钕聺嵣碜院?，自然不愿看見賓客做出放浪之舉。

    殿下這是要他在府里提前做好防范，省得有人唐突了鄰觀的女賓。管事點了點頭,自行下去安排。

    ***

    桃林中,女孩們蕩秋千的蕩秋千，品茗的品茗,斗花的斗花……玩得不亦樂乎。過了一晌,陸陸續(xù)續(xù)有女孩離席去凈房。

    滕玉意與柳四娘斗花斗得正起勁,看杜庭蘭也要離席,便沖柳四娘擺擺手說：“哎呀不玩了不玩了，回來再玩別的吧?！?/br>
    一邊說一邊笑著放下花枝，提裙追上杜庭蘭。

    杜庭蘭取出帕子遞給滕玉意：“瞧你,斗個花也弄得滿頭是汗?！?/br>
    滕玉意拭了拭汗，順勢挽住杜庭蘭的胳膊眺望那兩株銀杏，可惜人一回到樹下，視野又受限制了，這樣瞧過去，似乎又看不出什么了。

    杜庭蘭順著meimei的視線看過去：“在瞧什么？”

    “阿姐，你覺不覺得那兩株銀杏樹，有點像守護(hù)這道觀的兩名‘衛(wèi)兵’？”

    杜庭蘭疑惑地望著前方，銀杏樹有不少年頭了，盤踞在一東一西兩頭，風(fēng)一吹，連樹葉的響動都比別的樹要顯得穩(wěn)重些。

    “蘭若和道觀歷來愛栽銀杏，這有什么不對勁么？”她笑道。

    滕玉意：“若無當(dāng)中這座桃林，銀杏是沒什么特別的，但阿姐你瞧，兩株銀杏與桃林各自相距的距離，竟是絲毫不差。像不像卦象里的‘陽爻’，活活被桃林劈成了‘陰爻’？再看桃林，花樹栽得這樣密，枝頭上的花朵緊密相連，一排排種下來，層層疊疊的，看著又有點像天然的陽爻線。林子的兩端是陰爻，中間的桃樹們是陽爻，這番布局看似不經(jīng)心，可我怎么覺得有點像‘大為過甚’的大過卦。”

    杜庭蘭訝了一瞬，想起剛才小娘子們說起的關(guān)于這座道觀的傳言，不由也認(rèn)真起來，看了看銀杏樹和桃林的方位，又扭頭眺望身后的方向：“若是大過卦，南邊的入口該有同樣的兩根陰爻相呼應(yīng)才是，可我們剛才進(jìn)觀的時候，好像沒在大門口看到銀杏樹?！?/br>
    滕玉意道：“大門內(nèi)是沒種銀杏樹，但阿姐別忘了，觀門兩邊各有兩座奇高的假山，假山前又種了參天的松柏，東西各占一角，同樣也是遙相對望，如此一來，可不恰好做成了南邊的兩根陰爻線了？”

    杜庭蘭腦中隱約有點印象，只不像meimei記得這樣牢，她無奈笑道：“阿姐記不清了。你這小腦瓜子，偏愛琢磨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滕玉意原也不愿琢磨這些，但只要想到那黑衣人還沒露出真面目，她就沒法卸下防備，無論走到何處，總會習(xí)慣性地先觀察周圍的格局。

    杜庭蘭環(huán)顧四周：“玉真公主當(dāng)年請了那么多能人異士建造此觀，觀里處處有玄機也正常，這桃林和銀杏的種法雖隱秘，但也不是全然看不出來，我倒是覺得，觀中機關(guān)不會擺在明面上。那些異士故意做出這樣的大過卦給人看，說不定是為了起麻痹之用?；蛟S觀中真正的玄機，另藏在別的地方?！?/br>
    滕玉意點點頭，這話有道理。據(jù)說玉真公主喜歡鉆研奇門遁甲，建造這道觀的初衷，就是為了京中生變時有個安身之所，公主既云集了百名能人幫著出謀劃策，怎會只布置出一個如此淺顯的格局。

    但她隱約又覺得不對勁，玉真女冠觀雖然揚名已久，占地卻不算很廣闊，栽下這樣大的一片桃林僅僅為了麻痹游人，會不會有點太浪費了。

    照她看，這番布局應(yīng)該還有別的深意。

    說話間到了凈房，杜庭蘭進(jìn)去焚香更衣，滕玉意有心細(xì)看觀中格局，就四處走動起來，欄外清泉繞階，幾株芍藥花叢開得正艷，不知不覺繞過了小院的垣墻，突然聽到不遠(yuǎn)處的墻頭發(fā)出幾聲鷓鴣聲，心知端福進(jìn)來了，想著接下來無論走到何處端福都會相隨，愈發(fā)放了心。

    又走了一截路，但見路邊橫出一座假山，假山旁是一個月洞窗，窗后探出幾竿翠竹，周圍靜悄悄的，一個走動的女冠人都無，滕玉意暗猜后頭另有乾坤，便款步踱了過去。

    她習(xí)武至今，只在練習(xí)桃花劍法時習(xí)過內(nèi)功，其余諸如程伯教的克厄劍法、五道只教了半截的披褐劍法，一概只求速成，并未涉及多少內(nèi)功心法。

    因此她每回運用內(nèi)力時，都會下意識運用桃花劍法的路子。

    什么“心不動念，風(fēng)來無去”……

    什么“左足躡陰，右足躡陽”……

    這些藺承佑教她的心法（注1），她早就背得很熟了，加上這段時日有空就練習(xí)，使內(nèi)力時早比初學(xué)時嫻熟了不少，明明踏著滿地花葉，卻連一點動靜都沒發(fā)出。

    滕玉意覺得好玩極了，愈發(fā)凝神運氣，忽又想起前兩日端福教習(xí)她近身搏斗術(shù)時，也同時開始教習(xí)內(nèi)力心法，然而只過了兩招，端福的表情就透出古怪來，問她在彩鳳樓究竟練了什么武功，仿佛她體內(nèi)的真氣有什么不對頭似的。

    她當(dāng)時愣了愣，的確自打從彩鳳樓回來，自己的身體就有了變化，晚上睡覺時雙足不再冰冷了不說，就連來癸水也不痛了，渾身上下暖洋洋的，整天有使不完的勁兒。

    不過這也不奇怪，她不但學(xué)了桃花劍法，還喝過火玉靈根湯，據(jù)說此湯能增加七八年內(nèi)力，那么體內(nèi)出現(xiàn)這些變化也不奇怪，于是就把喝湯的事說了。

    端福沒再往下問，但臉上的疑惑好像并未減輕。

    滕玉意一邊琢磨端福當(dāng)時的表情，一邊無聲無息走到月洞窗外，忽聽窗后有人喁喁細(xì)語，顯然墻后有人。那人估計沒聽到她的腳步聲，談話并無中斷的意思。

    滕玉意本想離開，聽出那聲音是彭花月姐妹倆，腳步又驀然頓住了，前世阿爺被人刺殺，幕后主使極有可能就是彭震，雖說父親的事女兒未必清楚，但從彭花月和彭錦繡的嘴里，說不定能聽到點什么。

    滕玉意飛快看了看四周，屏息躲到假山后。

    “阿姐，你攔著我做什么？”是彭錦繡的聲音。

    彭花月一開始并未答話，似乎要再次確認(rèn)周圍無人，過片刻，就聽她沉聲道：“自是攔著你做傻事?！?/br>
    彭錦繡結(jié)巴起來：“我、我又沒打算做什么?！?/br>
    “沒打算做什么？！那邊就是西墻。你把身邊人統(tǒng)統(tǒng)支開，拿著紙鳶獨自在此徘徊，是不是打算趁風(fēng)大的時候把紙鳶放起來，再裝作不小心讓紙鳶掉到淳安郡王府里？”

    “胡說。”彭錦繡聲音透著幾分窘迫，“我才沒這么想呢?！?/br>
    “昨晚你突然叫杏兒給你找紙鳶，阿姐就已經(jīng)覺得不對勁了，前幾次踏青也沒見你要放紙鳶，怎么一說要來玉真女冠觀你就要放了，剛才又借著來凈房一個人滯留在此，懷著什么心思真打量阿姐不知道？記得阿爺他們每回說起長安的事時，你總是有意無意打聽淳安郡王的消息，上回在樂道山莊，你又偷偷讓人給郡王殿下送東西。你告訴阿姐，你究竟什么時候?qū)ね醯钕聞拥哪?？?/br>
    彭錦繡吱唔了好一會，忽然惱怒道：“阿姐為何連這個都要管？我也大了，就不能自己拿個主意嗎？”

    彭花月打斷meimei：“別人都可以，獨獨郡王殿下不成?！?/br>
    “為什么？！”彭錦繡似乎又驚又怒，“郡王殿下他、他可是神仙似的人物，天底下不知多少小娘子想嫁給他。阿姐可還記得，三年前我們同爺娘回長安，碰巧在延興門外遇到郡王殿下，時值隆冬，天上下著鵝毛大雪，郡王殿下裼裘駕馬，帶著仆從從郊外回來。聽到阿爺喚他，殿下在雪中勒馬回頭，那回我就——實話說了吧，我早就下定決心了，這輩子我非郡王殿下不嫁。”

    彭花月噗嗤一下笑出來：“你才多大，說這些話也不怕人笑話。勸你別白費心思了，爺娘絕不會同意你嫁郡王殿下的。”

    “為什么？”彭錦繡嗓門陡然拔高了幾分。

    “小聲點。你整天就知道玩，真不明白其中緣故么？”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郡王殿下芝蘭玉樹，博冠古今，我就沒見過比他更好的男子了，我我我我我只怕殿下瞧不上我?！?/br>
    “你想想，郡王殿下今年二十一二歲了，為何一直沒定下親事？別忘了，殿下的生母四五年前就去世了，他早就無需守孝了?！?/br>
    滕玉意高高把耳朵一豎，上回姨母談到此事時神態(tài)就有些不大自然，可惜沒等她問明白，姨母就不動聲色轉(zhuǎn)移了話題。

    彭錦繡道：“殿下不愿意隨隨便便定下親事，這有什么不對嗎？這豈不恰好證明郡王殿下至情至性？”

    墻后猛然響起腳步聲，其中一個似乎要離開。

    “阿姐，你別走！今日不把話說明白了，你就別想走。”

    腳步聲又頓住了，就聽彭花月嘆氣道：“罷了，我把話給你說明白，省得待會你再做出什么糊涂事。你該知道郡王殿下的生母崔氏吧，她生前可是被軟禁了好多年，堂堂一位親王的王妃落到這般境地，你可想過其中緣故?！?/br>
    “無非是崔氏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可這又與郡王殿下何干？”

    “崔氏出事前跟娘家的情郎合謀陷害長子，這也就罷了，據(jù)說老瀾王當(dāng)初一查，原來崔氏在生郡王殿下之前就與情郎有往來了——老瀾王偏疼次子敏郎，這是滿長安的人都知道的事，結(jié)果崔氏出事之后，老瀾王就對敏郎冷淡了許多，人們都說，敏郎是不是老瀾王的親生骨rou都難說……”

    滕玉意耳邊一炸。

    彭錦繡顯然也驚住了：“你亂說！”

    “好，我亂說。但你想想，京中這些名公巨卿給女兒挑選親事時，為何從未考慮過郡王殿下？鄭仆射寧愿選個寒門出身的盧進(jìn)士，也沒有要與郡王府結(jié)親的意思。論理郡王殿下身份貴重，也到了議親的年紀(jì)了。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大家都對當(dāng)年的事存著疑心。這些年成王夫婦和圣人待郡王殿下就跟親骨rou似的，圣人為了殫壓那些流言蜚語，甚至早早就給郡王殿下賜府封地，但這樣做也打消不了人們的猜疑。”

    墻后安靜了好一會，彭錦繡再開口的時候，嗓腔帶著點顫意：“可笑！可笑至極！這些人都瘋了嗎，這等無根之談也敢亂傳。再說了，連圣人和成王都不信的謠言，我為何要信？”

    “呵，‘眾口鑠金，曾參殺人’。流言雖污賤至極，卻是天底下最傷人的利器，你瞧瞧吧，這不是連皇權(quán)都堵不住悠悠眾口嗎？何況這傳言也不是全不可信，你看郡王殿下的長相，是不是跟他長兄藺效一點也不像？”

    “也許郡王殿下像他阿娘呢？阿姐，你為何不瞧瞧你自己，我和你雖是雙生兒，長相上還不完全一樣呢?！?/br>
    “你沖我嚷什么？阿姐跟你說這些，還不是為了你好。你且等著吧，云隱書院沒幾日就要重開了，皇室子弟當(dāng)中，年歲最長的是郡王殿下，到了今年，連太子和成王世子也到了議親的年紀(jì)，到時候你瞧院里那些女學(xué)生，尤其是門第榮耀些的，是不是一個個只打太子和成王世子的主意。這其中的緣故，你自個兒在這琢磨吧！”

    腳步聲再次響起，并且又快又急，看樣子彭花月這次是真走了，彭錦繡留在原地沒動，仿佛仍在賭氣。過不一會，終于忍不住跺了跺腳，也急匆匆離去了。

    滕玉意確定周圍沒有別人了，靜悄悄從假山后出來，心知阿姐估計早在尋她了，只是多半被端福悄悄攔住了，她忙沿著原路往回走，然而耳邊不斷回響彭氏姐妹的那番話。

    原來淳安郡王身上背負(fù)著那樣不堪的謠言……記得前世郡王殿下一直沒有定親，莫非是因為這個緣故？

    她從來沒與成王藺效打過交道，但從藺承佑的態(tài)度來看，顯然沒把這謠言放在心上，不然不會與淳安郡王那樣親近，還動不動就把“皇叔”掛在嘴上。

    而從剛才彭氏姐妹的對話來看，彭花月苦勸meimei打消對郡王殿下的心思，卻也隱約透露了自己非太子和成王世子不嫁，姐妹倆這樣急著謀劃親事，看來并不清楚自己的阿爺在籌謀著起兵造反。

    思量著繞過假山，果然瞧見杜庭蘭在小院前焦急張望。

    滕玉意怕引來旁人的疑慮，故意沿著清泉石階繞了一圈，末了穿過花叢，快步朝杜庭蘭走去。

    杜庭蘭松了口氣：“你去哪了？我想去找你，結(jié)果瞧見端福在那頭沖我使眼色?！?/br>
    “我好奇觀里的機關(guān)，就到那邊瞧了瞧?！彪褚馔熳《磐ヌm的胳膊，低聲道，“不巧撞見彭家姐妹吵嘴?！?/br>
    杜庭蘭有些好奇：“她們倆吵架了？”

    “也沒吵得很兇，不過拌了幾句嘴?！蹦切┎豢暗闹{言她才懶得傳播。

    杜庭蘭歷來不愛探究旁人的私隱，便也沒再追問，只仰頭看了看天色：“快到午時了，剛才我瞧見好些女冠人提著食盒往云會堂的方向去了，估摸著快要開席了……”

    剛走回桃林，李淮固和武綺等人從林中過來，看到她們笑說：“正尋你們幾個呢，快要開席了，玉真女冠觀的素膳可是長安一絕，你們再不回來，當(dāng)心席上的酒菜被我們吃光了。噫，彭大娘和彭二娘呢？”

    滕玉意一訝，彭花月和彭錦繡比她走得要早，照理早就該回桃林了。

    “是不是到別的地方賞景去了？”

    武綺不以為意：“我讓婢女們?nèi)ひ粚??！?/br>
    仕女們結(jié)伴而行，一面說笑一面朝云會堂而去，哪知沒走多遠(yuǎn)，天空陡然一亮，沒等眾人明白怎么回事，頭頂就炸開一聲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