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大得驚人，仿佛能一瞬間震碎人的心魂，幾位膽小的娘子當(dāng)場嚇得驚聲尖叫起來，剩下的雖然沒叫出聲，面色也都變了一變。

    杜庭蘭嚇得把滕玉意拉到自己身旁，滕玉意死死盯著天空，武綺膽子最大，呆愣了片刻，看著頭頂?shù)溃骸敖袢账闶情_眼了，我長到這么大，頭一次看到大晴天劈雷……”

    那道驚雷滾過之后，天色迅即恢復(fù)如初，女孩們靜立了一會，漸漸又松懈下來。

    可滕玉意心里的不安卻越來越強烈，仿佛為了應(yīng)驗她的預(yù)感，不等她再次邁步，袖中的小涯劍就發(fā)起熱來。

    滕玉意心里突突狂跳起來，忙對眾人說：“這地方不對勁，快走?！?/br>
    說著拽著杜庭蘭就朝前跑，眾人還未反應(yīng)過來，只見院外也急匆匆走來一群女冠人，領(lǐng)頭的人恰是住持。

    住持似乎也被這怪雷驚動了，居然顧不得風(fēng)儀了，隔老遠(yuǎn)就沖她們高喊：“天象有異，檀越們快隨貧道速速離觀?！?/br>
    此話一出，周圍忽然刮起一陣盲風(fēng)怪雨，狂風(fēng)卷起碩大的雨滴，劈頭蓋臉朝人卷過來，滕玉意有心跑到對面去，竟是寸步難行，好不容易風(fēng)停雨息，她揉掉眼睫上的雨滴睜開眼，對面的女冠人們早就不見人影了。

    眾女再次尖叫起來，慌不擇路朝院外跑，然而跑著跑著，腳下的墁磚突然變成了茵草地，慌忙張望四周，才發(fā)現(xiàn)她們又跑回了桃花林中。

    這下連武綺都嚇得魂飛魄散了，慌得與身邊的幾位女伴抱在一起：“怎么又回來了？住持呢？怎么一下子都不見人影了？”

    杜庭蘭顫聲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滕玉意一顆心在腔子里狂跳不休，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分肯定周圍來邪祟了，先不管那到底是什么東西，得趕快離開這古怪的桃林才是，然而沒等她靜下心思量對策，腕子上的玄音鈴就響了起來，響得又急又兇，似乎很不得在她腕子上炸裂開來。

    滕玉意項上寒毛一豎，哪怕那回尸邪來時，玄音鈴也沒響得這樣兇，尸邪已經(jīng)夠邪門了，莫非還有比尸邪更可怖的邪物？

    眾女本就嚇得魂不附體，聽見這不合時宜的鈴鐺聲，不由都打了個寒戰(zhàn)：“誰的鈴鐺？別讓它吵了，好嚇人?！?/br>
    李淮固白著臉張望左右，目光掠過滕玉意這邊時定了一下：“好像、好像是滕娘子身上的。”

    段青櫻帶著哭腔道：“別管什么鈴鐺不鈴鐺了，你們都怎么了，都愣著做什么，我們快走啊?！?/br>
    小娘子們被這話一提醒，相互拉拽著朝林外的方向跑。

    鄭霜銀趕忙上前攔住眾人：“不行，這桃林有點不對勁，我們別再亂走了。別忘了，剛才我們就沒能跑出去。”

    她勉強維持鎮(zhèn)定，但臉色極難看。

    “沒錯，這、這好像叫鬼打墻，再沒頭蒼蠅似的亂走，只會把人困死在原地?！?/br>
    “那可怎么辦？”女孩們不得不剎住腳步，有人嗚嗚哭了起來。

    滕玉意調(diào)轉(zhuǎn)腦袋分辨四周，她這人，越是身處險境，越能急中生智，在她看來，周圍的桃樹還是那些桃樹，林外的銀杏樹也還是那個銀杏樹，但不知為何，周遭這一切似乎與先前不太一樣了，她努力辨別方位，試圖弄清其中的不同之處，不料這時候，后方忽然響起一道清越的嗓音：“諸位檀越，敢問住持在何處？”

    眾女回頭，就見不遠(yuǎn)處站著一個斯斯文文的和尚，年紀(jì)約莫四十多歲，緇衣芒鞋，慈眉善目，體格高大，面白如瓠。

    桃林里原本只有一群小娘子，突然冒出個大和尚，女孩們心里難免覺得古怪，但玉真女冠觀聞名遐邇，平日就常有外地僧侶慕名前來造訪，何況這和尚看著著實和善，想了想，只當(dāng)這和尚是不小心闖進來的，便惶然應(yīng)道：“我們也不知住持去了何處?！?/br>
    武綺審慎地打量和尚：“大和尚，你是何時進來的？適才有沒有聽見那道怪雷？”

    和尚左手拿著把蒲扇，右手捧著個銅缽，手中搖扇，口中里卻笑道：“貧僧就是因為路過觀門口時遇見了電閃雷鳴，才不得已進來躲雨，后來也不知怎么地，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到此處了，剛才向檀越們打聽住持的下落，也是想向觀里討口水喝?！?/br>
    眾女看他身上袈裟上沾了不少豆大的雨點，果是為了避雨誤闖進來的，再聽他說話斯文有禮，疑慮便又打消了幾分，這古怪“桃林”正讓她們驚疑不安，多了這樣一位慈眉善目的法師相伴，連恐懼感仿佛都減輕了不少。

    武綺松了口氣，懇切地對和尚道：“不瞞上人說，我們在此迷路了，上人既能走進桃林，一定是無意間破了這機關(guān)，那就煩請上人沿原路帶我們出去吧?！?/br>
    和尚笑面如佛，環(huán)顧左右道：“原來如此。貧僧記得是打這邊過來的，檀越們隨貧僧走吧。”

    杜庭蘭拽著滕玉意忙要跟上，一下子居然沒拽動，詫異回頭看，就見meimei死死盯著和尚的背影，額上滿是豆大的汗珠。

    杜庭蘭心口一縮：“怎么了？”

    滕玉意神色緊張地抬了抬手，示意杜庭蘭看她腕子上那串響動不休的鈴鐺，然后沖杜庭蘭無聲地吐出四個字：它是邪物。

    杜庭蘭頭皮一炸，先前她也起過疑，只是這和尚的模樣實在讓人聯(lián)想不到妖邪，但meimei這鈴鐺是青云觀之物，絕不會胡亂示警的。

    眼看女伴們都跟上去了，杜庭蘭又驚又急，攥緊了滕玉意的手，也無聲做起嘴型來：那怎么辦？

    滕玉意竭力穩(wěn)住心神，不管怎么樣，先弄清這和尚的來歷再說，于是暗自用手指敲了敲小涯劍，示意小老頭快快出來。

    這回小涯的反應(yīng)倒是快得出奇，幾乎在她敲動劍柄的同時，袖籠里就有了動靜，很快，滕玉意感覺胳膊上有個小人立起來了，奇怪小涯一出來，她的袖子也開始輕輕抖動。

    滕玉意一愣，陡然意識到小涯的雙腿在發(fā)抖。

    這簡直讓她驚駭莫名，上回尸邪來時，小涯雖然表現(xiàn)得很不講義氣，但好歹沒失態(tài)，這次他竟嚇成這樣。

    只一瞬，小涯就飛快在她胳膊上寫起東西來，滕玉意凝神分辨，意識到小涯寫的是：完了，完了，是耐重。

    小老頭在滕玉意的胳膊上哆哆嗦嗦寫完這幾個字，袖中便再無動靜，顯然完成任務(wù)后，他又飛快逃回劍中了。

    滕玉意傻眼了，喂，你倒是把話給我說明白了再走。什么是“耐重”？又為何說“完了”？

    但不論她如何擺弄小劍，小涯死活不出來，她無計可施，只得抬頭看著和尚的背影，和尚領(lǐng)著眾女已經(jīng)走了一小段路了，出口依舊渺無蹤跡。

    滕玉意心亂如麻，不弄明白對方的底細(xì)就出手，只會讓她們死得更快。

    耐重，何為耐重？

    是鬼、是妖、還是魔？

    能叫小涯怕成這幅鬼樣子，絕不會是無名小輩。

    滕玉意搜索枯腸，隱約記起在哪兒見過這兩個字，忽想起阿姐常看佛家典故，沒準(zhǔn)能知道這兩個字的由來，忙擦了把汗，附耳對杜庭蘭道：“阿姐可聽說過‘耐重’？”

    杜庭蘭頓了頓，仿佛在消化滕玉意這句話，旋即她明白了話里的意思，面色剎那間就白了，

    她忙在滕玉意耳邊說：“是、是一種佛家惡鬼?！?/br>
    滕玉意呼吸又粗重了幾分，怪不得有點耳熟，她想起來了，往年在揚州盂蘭盆節(jié)游燈會時，她曾在夜市上見過好幾回題寫著“耐重”兩個字的木偶。

    這種木偶往往比旁物要高壯許多，目閃閃如電，齒鋒利如戟刀，哪怕在燠熱難當(dāng)?shù)钠咴?，看到這木偶兇厲威猛的模樣，也會讓人脊背上生出幾分涼意。它的腳下，經(jīng)常匍匐著各種殊形詭狀的惡鬼，就連佛教中被列為“天龍八部”之一的夜叉（注2），也對耐重做出臣服的姿態(tài)。

    若是在燈會上偶然見到這樣的木偶，一定會印象深刻，因為這耐重木偶左腳踏一青色夜叉，右腳踏一赤色夜叉，那種睥睨萬鬼的氣勢，讓人想忘都忘不了。

    然而，越回想木偶的模樣，滕玉意心里的疑惑就越濃，首先她怎么也無法把眼前這體面白凈的和尚，與那佛教傳說中的萬鬼之王聯(lián)系起來，其實假如它真是耐重，害人何必這么麻煩，只需一張口，就可以把她們?nèi)珨?shù)吞入腹中。

    她睜大眼睛，抱著最后一絲僥幸，把和尚從頭到腳看了好幾遍，望見和尚的鞋底時，心里那絲僅存的僥幸，也頓時化為烏有。

    要不要馬上拆穿它？她緊張地想，不行，它化作慈眉善目的大和尚，領(lǐng)著她們在林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定在打什么主意。忽又想起尸邪那些捉弄人的把戲，這鬼物莫非也跟尸邪一樣有著什么稀奇古怪的癖好。在沒想好如何應(yīng)對之前，若是貿(mào)然拆穿它，只會激發(fā)它的兇性。

    忽又想起，彭花月和彭錦繡到哪兒去了？該不會被這和尚吃了吧。但這和尚雙手和嘴邊看著都干干凈凈的，不像才吃過人的樣子，那彭家姐妹究竟到何處去了。

    滕玉意這邊胡思亂想，眾女則專心隨大和尚往外走，走了一會，漸漸也覺得不對勁了，鄭霜銀看了下周圍，謹(jǐn)慎地問：“敢問法師，出口是在前頭嗎？”

    和尚駐足回望，面上的笑容依然和煦：“貧僧也有點糊涂了，記得就在東邊，檀越，哪邊是東邊來著？”

    這問題很好答，哪怕人被困在桃林里中，只要稍稍踮起腳尖一望，就能看見南邊的云會堂。

    鄭霜銀辨清方向，便要答話，滕玉意心里猛跳起來，搶先一步說：“敢問上人法號——”

    和尚笑雙手合十，洪亮地宣了個佛號：“阿彌陀佛！貧僧法號藏機?！?/br>
    “原來是藏機法師?！彪褚鈹D出一絲笑容，“我知道東邊在何處，只要幫法師辨明方向，法師是不是就能把我們領(lǐng)出林子了？”

    藏機和尚笑呵呵地說：“檀越先得告訴我東邊在哪，貧僧才知道如何走?！?/br>
    滕玉意卻不依不饒：“我告訴法師何為東邊，法師就得領(lǐng)我們出去?！?/br>
    藏機和尚笑靨愈發(fā)深，卻沒再接話。

    段青櫻等人一心要走出這鬼地方，如今早把指望全壓在這大和尚身上了，哪知滕玉意半路跳出來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車轱轆來車轱轆去的，眼看要惹惱大和尚，她瞪了眼滕玉意，主動開腔道：“東邊在——”

    “你給我閉嘴！”滕玉意低喝道。

    段青櫻呆了一呆，含怒凝視著滕玉意：“你究竟怎么——”

    哪知鄭霜銀和武綺卻也雙雙喝道：“青櫻，別說話！”

    兩人早起了疑心，和尚無故出現(xiàn)在林中，住持等人卻始終不見人影，剛才滕玉意與和尚對話時，目光盯著和尚的鞋底分明在暗示什么，細(xì)心打量才發(fā)現(xiàn)，這和尚袈衣打濕了好幾塊，芒鞋也滿是污泥，獨獨鞋緣和鞋底一塵不染。

    哪有人光濕衣不濕鞋底的，兩人想起剛才的怪雷，隱約猜到這和尚絕非善類，心里頓時七上八下，哪敢再胡亂接話。

    杜庭蘭生恐段青櫻還會開腔，急步走到李淮固面前，捂住段青櫻的嘴顫聲說：“法師在問路，哪輪到你插嘴？！””

    杜庭蘭一貫寬和知禮，如此粗魯是沒有過的事，這下不只段青櫻愣住了，別的娘子也終于意識到不對勁了。

    滕玉意望著藏機和尚，故意把話說得極慢：“法師剛才說了，‘出口就在東邊’。所以只要說出東邊在何處，我們就可以走了，這話對不對？”

    藏機和尚扇了兩下蒲扇，笑呵呵道：“貧僧從入口進來時，穿過外圍的好幾排桃樹，記得剛好走過第七株，進來就看到眾位檀越了，如果沒記錯，只要找到這東邊的第七株就能出去了?！?/br>
    滕玉意笑了笑：“既然法師說準(zhǔn)了，那我就試著猜一猜?！?/br>
    她抬手一指藏機和尚的身后：“喏，那就是東邊?！?/br>
    藏機和尚的蒲扇頓了頓。

    眾女一愣，那明明是南邊。

    鄭霜銀和杜庭蘭面色卻變了幾變，尤其是鄭霜銀，瞬間驚出一身冷汗，聽說玉真女冠觀正是為了應(yīng)對天雷和災(zāi)禍而建，對雷電的反應(yīng)一貫比別處靈敏，重新打量四周，林中格局果然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多半是剛才那道驚雷，激發(fā)了觀中的密室機關(guān)。

    回想方才的情形，鄭霜銀心里砰砰直跳，若是貿(mào)然接了這邪和尚的問話，難以想象會發(fā)生什么，她心生感激，暗暗看了看眼滕玉意。

    滕玉意滿腦子都是“逃生”二字，早挽住杜庭蘭的胳膊朝林外走：“多謝法師指點，第七株桃樹對不對？看來離出口不遠(yuǎn)了，那就快走吧?！?/br>
    武綺等人哪敢再看那笑面和尚，忙也跟上滕玉意和杜庭蘭。

    很快找到了東邊的出口，然而滕玉意等人卻傻了眼，東邊的外圍一共栽種了八排桃樹，一排排數(shù)下來，偏偏有兩排恰好都栽種著七株桃樹。

    和尚搖著蒲扇，笑呵呵地走近：“貧僧來時經(jīng)長途跋涉，眼下有些疲乏眼花，一時記不起是哪一排，要不檀越們自己選吧。貧僧繞著樹走個三圈，要是選不出來，只好帶諸位檀越席地而歇了?！?/br>
    他的左手邊和右手邊各有一排桃樹，恰好都種了七株桃樹，說完這番話，他就徑自繞著樹走了起來，神態(tài)悠閑瀟灑，仿佛在自家庭院漫步。

    滕玉意和杜庭蘭額頭爆出冷汗，看這樣子，三圈之內(nèi)選不出來，她們必然要完蛋，但若是心急之下選錯了，等待她們的還是一個“死”。

    鄭霜銀和武綺也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了，忙絞盡腦汁思量對策。剩下的小娘子們雖說不敢說話，也都睜大了眼睛仔細(xì)對照兩排桃樹。

    “七……七……”滕玉意在心里反復(fù)默念，雖說阿姐笑她看得太粗淺，但不論她怎么看，桃林這地界都像個方方正正的大過卦，可是大過卦的爻辭里，有“初六”、“九三”、“九四”，唯獨沒有“七”。

    她低聲問杜庭蘭：“哪個卦象的爻辭暗含‘七’來著？”

    杜庭蘭正忙著回想姐妹間的那番對話，聞言愣了愣說：“記得沒有哪個卦象的爻辭含‘七’這個數(shù)字?！?/br>
    鄭霜銀卻忽然道：“復(fù)卦里有句話叫‘反復(fù)其道，七日來復(fù)’。道家認(rèn)為，世間萬物，皆以‘七’數(shù)為一個循環(huán)?！?/br>
    幾人小聲議論的時候，和尚已經(jīng)繞著樹走了一圈半了，滕玉意屏住呼吸想，不對，再精密的卦象也沒法在這么近的兩排樹之間排出大的變化。

    她回頭看了看，兩株參天銀杏樹早已跑到了所謂“西側(cè)”，但不論方位怎么變，兩株銀杏與桃樹形成的對角總不會變。

    于是試著退后了幾步，對著東邊這八排桃樹，一排一排重新數(shù)下去。

    嗯，右手邊第一排種了九棵桃樹，第二排是六株……而到了第八排，卻只有四棵。

    滕玉意數(shù)著數(shù)著，心中亮堂起來。

    這當(dāng)口和尚已經(jīng)開始繞樹走第三圈了，眼看只剩半圈，滕玉意低聲對大伙說一句：“跟我走”。

    說著拽住杜庭蘭，徑直朝和尚的右手邊跑去，邊跑邊揚聲道：“讓法師見笑了，方才是我們眼拙，第七株可不就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