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右瞄瞄，咦，紹棠跑哪去了，他一心要替jiejie出一口惡氣，機(jī)會這不是來了。

    船艙里已經(jīng)開始討論下一個(gè)該輪到誰講故事了，可惜不少小娘子被剛才的故事嚇破了膽，別說接著講奇聞詭事，連聽也不敢聽了。

    眾女唯恐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不肯罷休，趕忙轉(zhuǎn)移話題：“兩位殿下，我阿娘說，今日皇后在席上說要重開云隱書院，不知此事是不是真的。”

    昌宜性情同父兄一樣寬和，聞言頷首道：“阿爺和阿娘是有這個(gè)打算，不過書院不在原來云隱書院的舊址，而是選在了金仙女冠觀，書院名字也不叫‘云隱’了，新名字還沒擬定?！?/br>
    眾人心里隱約能猜到緣故，云隱書院當(dāng)年曾發(fā)生過不少詭事，據(jù)說與圣人的生母蕙妃有關(guān)，書院關(guān)閉這么多年，正因?yàn)槟鞘鞘ト说膫牡?，即便朝廷出于種種緣故重開，圣人也斷不可能同意沿用原址。

    這時(shí)坐在昌宜身邊的一位紅衣小娘子開了腔：“殿下，聽說當(dāng)年書院招學(xué)生有種種定例，譬如只招六品以上官員的女兒，名額也有限制，不知這回遷址后，招學(xué)生的規(guī)矩是否還跟從前一樣?！?/br>
    說這話的是御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武綺，她生就一對飛揚(yáng)的鳳目，性子極颯爽，說笑時(shí)語調(diào)清脆圓潤，仿佛珠翠撒落玉盤。

    滕玉意前世就在大明宮見過武綺，那時(shí)武綺同她一樣，也在太子妃遴選名冊上。武綺似乎酷愛朱紅，大明宮覲見皇后那次就穿著紅裙，今日又穿一身石榴紅花鳥金絲紋紗籠裙。

    昌宜對武綺說：“我也不大清楚。阿爺和阿娘一貫不喜這些迂腐的規(guī)矩，但新書院只有那么大，要是來者不拒，書院就該塞不下了，所以我猜人數(shù)是有限定的，頂多百八十人吧?！?/br>
    諸人面色各異，朝廷的女子書院歷來有為皇室選親之意，進(jìn)了書院念書，也就意味著可能被朝廷指婚，別的世族也就罷了，說起皇室子弟……當(dāng)今圣人不充內(nèi)宮，兄弟子侄也少，真正到了指婚年紀(jì)的，只有太子、二皇子、藺承佑和淳安郡王了。

    女孩們的臉龐慢慢爬滿了紅霞。

    滕玉意卻暗暗蹙眉，誰愿意被朝廷指婚？她的親事只能她自己說了算，阿爺必定早就聽到了風(fēng)聲，待明日回了長安，需得問問阿爺才好。

    忽覺船身輕輕晃動，昌宜和阿芝問出什么事了。

    宮人進(jìn)來笑說：“皇后和太子殿下也來水煙湖了，太子殿下令人在岸上掛了字謎燈籠，說今晚要猜字謎玩。”

    昌宜和阿芝當(dāng)即歡呼起來：“快令人把船靠到煙霞臺，順便在屋里搭個(gè)炙rou架，阿大哥哥釣魚釣了這么久，魚簍里應(yīng)該有不少魚了，待會就讓太子哥哥和阿大哥哥替我們烤魚吃?！?/br>
    此話一出，艙中人也隨著起了身，滕玉意和杜庭蘭出了艙，藺承佑和盧兆安早就不在甲板上了，迎面瞧見了杜紹棠，杜紹棠昂著腦袋在人群里找尋什么，冷不丁看見滕玉意和杜庭蘭，他神色一松，逆著人潮迎過來。

    “阿姐，玉表姐?！?/br>
    滕玉意心中一動，看來紹棠把她的話聽進(jìn)去了，先前甲板上人來人往，紹棠一定沒少留意盧兆安和藺承佑的談話。

    果不其然，一等上了岸，杜紹棠就把滕玉意和杜庭蘭拉到一邊，悄聲說：“藺承佑跟盧兆安說的那番話我聽見了幾句，他問盧兆安跟胡季真熟不熟?！?/br>
    杜庭蘭本來要用帕子替弟弟拭汗，聽了這話動作一頓：“胡季真？”

    “你們應(yīng)該在成王府見過他。他是我國子監(jiān)的同窗，也是靜德郡主的四季詩社中的一員。”

    滕玉意訝然道：“原來是他。阿姐，你還記得我們上回在成王府遇到尸邪，我和你把青云觀的符箓分發(fā)給眾人，盧兆安和這位胡公子本是共用一張，可真等到尸邪來時(shí)，盧兆安卻搶走符箓只顧自己逃命，害得胡公子被尸邪指使的傀儡捉住，險(xiǎn)些丟了性命?！?/br>
    說到這她就無比遺憾，她雖趁亂把盧兆安一腳踹回了花廳，盧兆安卻只受了點(diǎn)輕傷。

    而且她原以為，胡公子出府后定會與人抱怨盧兆安的人品，為此還令程伯留意胡家的動靜，結(jié)果過了好幾日，長安竟無人議論此事，也不知道胡季真是被尸邪嚇破了膽，還是性情太老實(shí)不敢公然拆穿盧兆安的真面目。

    “我記得他?！倍磐ヌm問杜紹棠，“這位胡公子怎么了？”

    杜紹棠說：“季真頭些日子就沒來上學(xué)，聽說是生病了，我與他交情不錯(cuò)，還曾約幾位同窗到他府上探望他，他阿爺是兵部的給事中，家就住在義寧坊。他府中下人說，季真的傷早就養(yǎng)好了，可頭幾日季真隨友人出門踏青，回來后突然一病不起，他爺娘焦急得不得了，正想法子托人請尚藥局的奉御呢。方才藺承佑忽然提起胡季真，盧兆安的臉色就變了?！?/br>
    滕玉意跟杜庭蘭對視一眼，藺承佑不會無緣無故提起不相干的人，以盧兆安的城府，也不會隨隨便便在人前失態(tài)。

    滕玉意忙問：“藺承佑怎么說的？”

    杜紹棠回憶方才的情形：“藺承佑說郡主想好好興辦四季詩社，問盧兆安可有什么好提議，聊到詩社中的這些人，藺承佑就說胡季真生了怪病，他問盧兆安可知道這事，盧兆安說他不知道，但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滕玉意興趣更濃了，照這么看，藺承佑是懷疑胡季真的怪病與盧兆安有關(guān)了。

    可這也太不可思議了，那晚盧兆安拋下胡季真的事只有她瞧見了，胡季真自己不說，長安幾乎無人知曉，根據(jù)兩人明面上的交情，胡公子突然患病，本該懷疑不到盧兆安身上去，也不知藺承佑究竟查到了什么……

    “藺承佑還問了什么？”

    杜紹棠想了想，搖頭道：“沒別的了，無非問盧兆安來長安后吃住可還習(xí)慣，盧兆安只在聽到胡季真的時(shí)候有些奇怪，后來聊起別的事的時(shí)候，倒是泰然自若。”

    他眼里涌起憂慮：“說到季真，他是個(gè)性子很迂直的人，有時(shí)候甚至過于較真，但只要相處久了，就知道他這人稟性純良，同窗們很喜歡他，不然也不會專程到他府上探病，可惜上回沒能見他一面，也不知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br>
    杜庭蘭疑惑：“你們上回沒見到胡公子？”

    “他家下人說季真病容可怖，怕嚇到我們，不讓我們進(jìn)去瞧他。”

    “病容可怖？”滕玉意一愣，這段時(shí)日她已經(jīng)把盧兆安的底細(xì)查了個(gè)底朝天，他祖籍揚(yáng)州，祖上也曾在當(dāng)?shù)刂莞芜^官，可惜七歲就喪了父，家境自此一落千丈，這些年他與寡母相依為命，為了念書幾乎變賣了家中所有恒產(chǎn)。

    這次進(jìn)京應(yīng)考，盧兆安聽說已是負(fù)債累累，如能高中，盧氏母子算是熬出頭了，萬一落第，盧家今后的慘狀可想而知。

    可無論前生還是今世，盧兆安都一舉奪了魁，而且為了盡快入仕，他毫不猶豫地舍棄了表姐，改而攀上宰相鄭仆射的女兒鄭霜銀。

    她曾疑心那樹妖就是盧兆安招來對付表姐的，可程伯他們派人盯了盧兆安許久，從沒見盧兆安與邪魔外道打過交道。

    如今這位深知盧兆安人品的胡季真，又莫名其妙罹患怪病……

    “阿姐。”滕玉意低聲問杜庭蘭，“你在揚(yáng)州與盧兆安往來時(shí)，可曾見他舉止有異？”

    杜庭蘭心驚膽戰(zhàn)回想一陣，搖頭道：“只知他很用功，除了日夜苦讀，平日只與揚(yáng)州城中的文人墨客交往，沒見他有什么不妥之處。”

    滕玉意陷入沉思，盧兆安是去年十月來的長安，當(dāng)時(shí)表姐對他一片癡心，盧兆安功名未定，表姐論理對他還有些利用價(jià)值，可他來長安沒多久就冷淡了表姐。

    莫非盧兆安幾月前就預(yù)料到自己會高中？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宮人過來說：“滕娘子、杜娘子，郡主殿下正尋你們呢?！?/br>
    滕玉意眼波一動，撫住額頭就要稱病，宮人卻又笑說：“兩位殿下說滕娘子有把能辟邪的小劍，皇后興致很高，令人問滕娘子在何處呢?！?/br>
    三人一怔。滕玉意這病裝不成了，只好隨宮人去煙霞臺拜見皇后。

    走了幾步，杜紹棠扭頭要與滕玉意說話，猛不防嚇了一跳：“玉表姐，你的臉怎么了？”

    杜庭蘭聞聲回頭，就見滕玉意凝脂般的臉蛋上一瞬長滿了小紅點(diǎn)，她驚慌起來：“這是怎么回事？”

    滕玉意疑惑地抓撓臉蛋：“先前在船上吹風(fēng)就有些不適，剛才只覺得奇癢難忍，這一陣倒是好多了，我臉上怎么了？”

    “像是犯了風(fēng)疾，一下子長了好些小疹子，快別抓了，當(dāng)心留印子。”杜庭蘭心疼地扳住滕玉意的手，“這可如何是好。公公，莊子里可有奉御？”

    宮人急聲道：“皇后身邊就有女醫(yī)官，先去拜見皇后吧，正好讓醫(yī)官給滕娘子好好瞧瞧。”

    宮人說著這話，心里卻好生替滕玉意惋惜，皇后分明有意替兩兄弟相看仕女，滕娘子花容月貌，進(jìn)去覲見的話，皇后說不定一眼就會瞧中，現(xiàn)在無故變成這幅模樣，為免驚到幾位殿下，只能先用帕子把臉遮擋起來了。

    “滕娘子，先用帕子擋一擋吧?！?/br>
    滕玉意趁取帕子的當(dāng)口眺望煙霞臺，恰好望見太子一行進(jìn)去，回想前世那一幕，今生可不想再與太子有什么瓜葛了，這藥粉藏在她身上的機(jī)關(guān)里，隨便抹上一點(diǎn)就能激起一片風(fēng)疹，雖說只能維持幾個(gè)時(shí)辰，不過也足夠了。

    她順理成章用帕子覆了面，打算見過皇后就借病告退。

    才走到岸邊，就見幾位小宮人遠(yuǎn)遠(yuǎn)牽著一匹漂亮神氣的紅色馬兒走來，那馬兒四蹄如雪，鬃毛如綢緞般油光發(fā)亮，滕玉意一望就知是極難得的名駒，不由多看了幾眼。

    杜紹棠也很驚艷：“為何突然牽了匹馬過來？”

    宮人在前頭笑道：“是皇后殿下今早從宮里帶來的，說是要做賞賜?！?/br>
    ***

    煙霞臺里燈火如晝，諸人早已落座了?；屎笞谏鲜?，身邊依偎著昌宜和阿芝。

    東側(cè)各有兩扇玳瑁六曲屏風(fēng)，屏風(fēng)前依次坐著淳安郡王、太子和藺承佑。

    藺承佑面前擺著個(gè)紅泥爐子，上頭架著銅絲炙烤架，爐旁的竹簍里有幾尾泛著銀光的活魚，看樣子都是先前釣上來的，

    昌宜和阿芝滿臉期待地看著烤架，架上烤的那條魚已經(jīng)半熟了，正滋啦滋啦地冒著油，坐在烤架前，難免有些熏人，好在夜風(fēng)把油香氣都吹散了，而且爐子里也不知用的什么好炭，水閣里竟半縷明煙都不見。

    太子為了讓兩個(gè)meimei盡快吃上魚rou，半開玩笑地幫藺承佑扇火。

    女官指引公子和貴女們參見皇后，皇后詢問：“彭老將軍的兩位孫女在何處？聽說是一對孿生兒，白日人太多，我也顧不上細(xì)看?！?/br>
    彭花月和彭錦繡惶恐上前叩拜：“臣女參見皇后殿下。”

    皇后一貫風(fēng)趣，邊打量二人邊說：“矮個(gè)的那個(gè)是jiejie花月，高個(gè)的是meimei錦繡。猜對了？看來我眼力不差。”

    忽又想起什么，問：“浙東都知兵馬使李將軍的女兒聽說詩才出眾，今日可也來了？”

    李淮固垂眸出了席，徑自到案前叩拜：“臣女李三娘見過皇后殿下?！?/br>
    皇后眼前一亮，這孩子貌美出塵，裝扮也大方，往燈影里一站，宛若一株幽然盛放的玉蘭。

    她想起那些關(guān)于這孩子能預(yù)知吉兇的傳言，不由暗暗搖頭，李光遠(yuǎn)屢立奇功，膝下又有個(gè)如此出色的女兒，那些人怕李家得勢，居然能想出這樣的謠言。

    “起來吧?！被屎髥柪罨垂?，“你叫三娘？可有大名？”

    這廂說著話，那廂藺承佑耐心烤著魚。

    煙氣一陣陣飄上來，熏得他眼睛疼，不過這正合他的心意，帶來的藥膏快用完了，臨時(shí)找不到趁手的，他只好隨便抹了點(diǎn)滕玉意給他的藥膏，哪知那藥膏氣味不但刺鼻，還經(jīng)久不散，這一下午無論他走到哪兒，都會招來關(guān)切的問詢。他統(tǒng)一回說是余奉御新調(diào)的藥膏，但被問得多了難免心煩。

    這煙氣熏得久了，說不定能把他身上的藥味遮一遮。

    李淮固回皇后道：“回殿下的話，臣女大名‘淮固’，取‘淮揚(yáng)永固’之意。因上頭有兩個(gè)jiejie，小名就叫三娘?！?/br>
    皇后還待細(xì)問，宮人領(lǐng)人進(jìn)來：“滕娘子、杜娘子和杜公子來了?！?/br>
    皇后覷著三人行止，暗贊滕杜兩家子弟出色，待三人到了近前，忙溫聲道：“免禮。噫，這孩子臉上怎么了？”

    藺承佑忍不住抬頭，滕玉意臉頰上系著一方水色綃帕，只露出額頭和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額頭上滿是又紅又腫的小疹子，哪還看得出平日的姣好模樣。

    他狐疑望著她，昨晚她還好好的，怎么突然腫成面團(tuán)了，而且還是沾滿了紅點(diǎn)的白面團(tuán)。

    太子和淳安郡王聽說是滕紹的女兒，早把目光投到滕玉意身上，一望之下也都有些詫異，這模樣著實(shí)有些駭人。

    宮人忙說：“滕娘子才下船臉上就起了紅疹子，像是犯了風(fēng)疾。怕驚了娘娘，只好用帕子遮一遮了?！?/br>
    皇后擔(dān)憂地對身后的女官說：“快給滕娘子瞧瞧，天氣雖然見暖了，畢竟還未入夏，湖風(fēng)吹久了，身子弱的人難免受不住?！?/br>
    滕玉意斂衽道：“勞娘娘掛懷，臣女這風(fēng)疹每年都會發(fā)一回，不大礙事的?！?/br>
    女官過來替滕玉意把了脈，也說不大妨事，開了方子請皇后過目，讓人送到廚司煎藥去了。

    皇后喚了滕玉意和杜庭蘭近前，只遺憾滕玉意突然壞了容貌，也沒法好好端詳，好在杜庭蘭溫然如美玉，實(shí)在讓人心生歡喜。

    她細(xì)細(xì)打量著姐妹倆，最后牽著滕玉意的手說：“你阿娘與我年紀(jì)相近，當(dāng)年她未出嫁時(shí)，我們常在一處玩的，看你這雙眼睛，倒與你阿娘生得極像。來長安幾日了？可還住得慣？”

    她態(tài)度親厚，待滕玉意又與旁人不同。

    滕玉意頓覺四面八方投來無數(shù)道視線。

    她前世就與劉皇后打過幾回交道，心知劉皇后平易近人，于是含著笑意回道：“來長安快一月了，吃住上都很習(xí)慣。”

    皇后滿意點(diǎn)點(diǎn)頭：“別大意了，這病雖說是面上的事兒，飲食上尤需留心，這幾日你仔細(xì)將養(yǎng)，要是覺得身子不適，就先回房歇息?！?/br>
    滕玉意就要告退，昌宜卻興致勃勃地說：“滕娘子，剛才我們說到邪祟，阿芝說你有一把能辟邪的小劍，上回還用它逼退了尸邪？”

    滕玉意欠身：“回殿下的話，這劍沒那么神通，上回能逼退那妖邪，全因有青云觀的符箓相護(hù)。”

    昌宜跟阿芝對視一眼：“話雖如此，用翡翠做劍也不常見，我和阿芝好奇很久了，滕娘子能不能給我們瞧一瞧呀？

    藺承佑眼皮一跳，那劍昨晚才泡過他的浴湯，浴湯里的澡豆尤其不常見，萬一讓人聞出來，他和滕玉意就別想說清楚了。

    他揮了揮面前的煙氣，若無其事要拿別的話岔開，滕玉意卻坦然從袖中取出了小劍遞給身邊的宮人，謙恭地說：“粗鄙之物，只怕入不了殿下的眼。”

    宮人把劍呈上去，昌宜和阿芝小心翼翼把玩了一陣，又把劍遞給母親瞧：“滕娘子，你這劍從何處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