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承佑笑道：“多蒙王公子款待?！?/br>
    滕玉意假作豪爽拱了拱手，面色如常，款款落座。

    見美等人笑嘻嘻：“讓王公子破費(fèi)了。貧道齋戒多年，本不該沾葷酒，既有此等好酒，少不得破例一回?！?/br>
    絕圣和棄智暗暗皺眉，五位道長不但鼻頭發(fā)紅，眼珠也有濁色，平日怕是沒少耽于酒rou，怎好意思說自己齋戒多年。

    不一會酒菜上桌，滕玉意假意謙讓一回，端起酒盅便喝。

    程伯過來制止，被滕玉意殺人般的目光逼回去了。

    她的心正在滴血，三壺龍膏酒，那就是一萬多錢，白日出門時帶了那包七彩琉璃珠，本為了應(yīng)急，哪知用在了酒錢上，酒菜都上桌了，不猛喝一頓怎對得起自己。

    滕玉意不動聲色喝光三杯，待要摸向第二壺，不提防瓶子空空，壺里都一滴不剩了。

    藺承佑往嘴里扔了顆酪棗，滿臉壞笑，不用說，定是他喝的。

    滕玉意笑靨淺生，改而摸向第三壺，才斟了一杯，就被藺承佑抬手扣住了酒壺。

    藺承佑笑道：“王公子，我略通醫(yī)理，好心勸勸你，你有恙在身，如此豪飲當(dāng)心激壞了嗓子?！?/br>
    他話里有話，分明在敲打她，滕玉意故意露出錯愕之色，然而等藺承佑松手，她立刻又拿起酒壺斟了一杯，所謂龍膏酒，乃是用龜茲西域一種靈獸的鱗甲炮制，除了酒味甘醇，還能散瘀解毒，正因有此靈效，一斛才值五千。

    她又不是真染了風(fēng)寒，本該多喝喝酒解毒，藺承佑這話哄哄別人也就罷了，唬不了她。

    她慢條斯理喝了好幾杯，待要再斟，酒壺卻又空了。

    她疑竇叢生，低頭在桌上到處看，明明還有大半壺，怎么憑空又沒了，可等藺承佑拿起酒壺，酒卻又汩汩傾注出來。

    滕玉意心知他不過是仗著身手耍花招罷了，她滿打滿算只喝了一壺半，怎肯就此打住，只恨再搶卻怎么也搶不到了。

    他二人明爭暗斗，五道還在慢悠悠咂摸手中的第一盞：“好酒！果然好酒！”

    藺承佑放下酒壺，指了指那堆包袱：“各家道觀關(guān)于金衣公子的記載都在這里了？”

    “沒錯，金衣公子兩百年前便開始作亂，各類雜述也多，可是方才我們粗粗翻了翻，大多是說此妖來歷及它害人的手段，關(guān)于它和尸邪的淵源，暫時沒找到相關(guān)記載。”

    “一定漏看了什么。金衣公子不會突然轉(zhuǎn)性，仔細(xì)在各觀異志上找一找，未必找不到源頭?！?/br>
    “世子，今晚如何部署，王公子和那兩位伶人住在何處？”

    藺承佑道：“葛巾娘子和卷兒梨住一間，王公子住她們對面。她三人住在后苑廂房，彼此挨在一處。花園里有一處小佛堂，相距不過百步，我已令賀明生派人送些茵褥過去，今晚委屈諸位道長了，就住在小佛堂里?！?/br>
    用完膳，藺承佑帶人到各處都察看一番，把每個角落都撒了七追粉，這才帶著絕圣和棄智往后苑去，穿過廊道時，忽然在拐角處看到一個人。

    絕圣和棄智愣了愣：“滕——王公子。”

    藺承佑抬目一看，今晚月明星稀，花園幽靜綺繡，幾窠牡丹探到欄軒前，花瓣雖未盛放，卻也濃姿半掩，清風(fēng)拂過，花影簌簌搖動。

    那人站在花前，負(fù)著手似在賞花，背影看著是滕玉意，可她明明聽到喚聲，卻恍若未聞。

    絕圣和棄智不疑有他，邁步就要跑過去：“王公子?！?/br>
    藺承佑心中一沉，抬臂攔住二人，指尖飛快燃起一道符，就要彈將出去，就在這時候，滕玉意轉(zhuǎn)過身來看他一眼，神情泰然自若，哪有半點(diǎn)陰煞之氣。

    藺承佑迅即熄了符箓，明知故問：“你不在房中，在這做什么？”

    “是啊，王公子，道長他們不是在你身邊嗎？”絕圣和棄智圍到滕玉意身前。

    滕玉意打量藺承佑神色，心知方才他起了疑，這倒正中下懷，便將早就寫好的一疊紙拿出來，看著絕圣和棄智：我有幾句話想單獨(dú)跟你們師兄聊一聊。

    藺承佑抱懷笑道：“我不覺得你我之間有什么話不能當(dāng)眾說?！?/br>
    滕玉意抽出第二張：事關(guān)尸邪，世子如果不想像上回那樣又讓尸邪跑掉，不如耐心聽我一言。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發(fā)話了：“你們到邊上等一會?！?/br>
    說著緩步踱近：“說吧，王公子有何見教？”

    滕玉意一笑，指了指第三張紙：世子剛才誤以為我是尸邪吧。

    藺承佑似笑非笑：“是又如何？你鬼鬼祟祟站在此處，我看了起疑心不是正常么?！?/br>
    滕玉意：可是絕圣和棄智道長并未起疑，他們驟然看到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問我為何在此，假如我真是尸邪假扮，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恐怕已經(jīng)晚了。

    藺承佑早猜到她會這么說，故意蹙了蹙眉：“這話也對?！?/br>
    滕玉意順理成章翻開下一張：世子可想過，今晚絕圣和棄智離我最近，他們千防萬防，唯獨(dú)想不到尸邪會扮成我，尸邪那般jian猾，早已將我的相貌神態(tài)摸透，萬一哄過了兩位小道長，事敗事小，傷人事大。世子確定要冒這個險？

    藺承佑道：“接下來的話我替你說了吧：為今之計，只能趕快替我解毒，我能說話自辨，也就不怕尸邪假扮我了?！?/br>
    滕玉意笑了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尸邪那般jian詐，若世子因?yàn)椴豢辖o我解毒再要讓尸邪跑了，自己不會覺得扼腕么？

    藺承佑忽然走近兩步，俯身聞了聞滕玉意的肩頭。

    滕玉意暗吃一驚，急忙往后一彈：你要做什么？

    這句話可事先沒寫在紙上，她只能瞪大雙眼，把驚怒寫在臉上。

    藺承佑喝了點(diǎn)酒，臉上雖無醉意，黑眸卻像寒泉般益發(fā)深邃，懶洋洋往后退了一步：“滕娘子喝了那么多龍膏酒，目下滿身酒氣，尸邪便是像假扮也假扮不了，回頭我告訴絕圣和棄智，若是撞見滕娘子，只需聞聞有沒有酒氣，他們鼻子靈得很，斷乎不會出錯，沒有酒氣的那個，必定是尸邪了?！?/br>
    滕玉意定了定神，旋即抽出下一張：要真是如此，我何需來找世子，你可知那晚我為何會被尸邪蠱惑？單憑相貌和神態(tài)與我阿娘相似，不足以讓我中計。

    藺承佑沉吟，昨晚滕玉意作餌時他就蟄伏在不遠(yuǎn)處，看她滿面淚痕，絕不像是裝出來的，可見她當(dāng)時也迷了心智，后來她突襲尸邪，委實(shí)出乎他意料。

    “滕娘子為何會上當(dāng)？”他隱約有些好奇。

    滕玉意：尸邪并未直接來找我，而是先潛入上房。偷了我阿娘的衣裳，還抹了我阿娘箱篋里的香膏，只因處處細(xì)節(jié)都吻合，我才不慎上當(dāng)。世子以為尸邪來時不會做準(zhǔn)備？彩鳳樓里藏了不少龍膏酒，它想把自己弄得滿身酒氣，簡直易如反掌，偷我的衣裳和氈帽，更是手到擒來。不過嘛，正因?yàn)樗峭碜龅锰?，我才知道有些東西是尸邪無法左右的。

    滕玉意說的這些話藺承佑早就想過了，他故意發(fā)問：“它左右不了什么？”

    滕玉意抽出一張紙：它似乎不能及時判斷出被蠱惑者身體的異樣，比如我明明嗓子啞了兩晚了，昨晚在幻境里卻能張口說話，我猜它今晚若是存心假扮我，便會吸取上次的教訓(xùn)，扮作無法說話的模樣，以此來騙取樓中人的信任，世子倘若不想讓眾人上當(dāng)，唯一的法子就是給我解毒。尸邪即便能及時調(diào)整氣息和外貌，也絕對察覺不了我嗓子已經(jīng)恢復(fù)。

    藺承佑臉上笑意未減，然而沒再接話。

    滕玉意莞爾：我的話說完了，究竟該如何，還請世子自行權(quán)衡。

    說著昂首朝臺階邊踱了兩步，絕圣和棄智往這邊一瞧：“說完啦？”

    滕玉意點(diǎn)點(diǎn)頭，絕圣和棄智于是跑出來：“師兄？”

    藺承佑若無其事道：“我去小佛堂查查東明觀的異志，你們送王公子回房吧?！?/br>
    滕玉意剛下臺階，程伯和霍丘從暗處閃身出來。

    直到回了廂房，藺承佑都未跟過來。滕玉意本來躊躇滿志，突然一點(diǎn)底氣都沒了，坐下來又等了片刻，藺承佑仍無消息，她一邊撥弄棋子一邊想，難道她料錯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還是不打算給她解毒？

    絕圣和棄智在滕玉意房里坐了一會，便回到自己廂房畫符。

    滕玉意頹然令人備水，準(zhǔn)備盥洗沐浴，忽聽霍丘在外頭說話：“世子。”

    藺承佑揚(yáng)聲道：“王公子？出來借一步說話?！?/br>
    滕玉意出了房門，果見藺承佑站在門外，她沖程伯和霍丘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

    程伯和霍丘避回房中，耳朵卻豎了起來。

    “我正要去絕圣棄智房里，聽說王公子酒醉渴乏，順便給你送點(diǎn)醒酒之物?！?/br>
    滕玉意心頭一陣猛跳，他果然是來送解藥的，低頭看他的手，哪知兩手空空。

    解藥呢？她無聲瞪著他。

    藺承佑笑道：“滕玉意，你不是挺聰明的嗎，能不能說話，自己不先試試么？”

    滕玉意一驚，下意識清了清嗓子，這才發(fā)現(xiàn)喉間那種異感不知不覺消失了，她試著吐露字句：“咦，什么時候解的——”

    當(dāng)了幾日啞巴，冷不丁從唇齒間溢出兩個字，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早上我就讓絕圣和棄智把解藥給你了，你自己不肯說話，怪得了我么？”藺承佑一臉無辜。

    滕玉意一愕，原來是那粒水粉色的藥丸，這廝當(dāng)真壞得沒邊了。給藥卻不說明緣由，她怎知自己能說話了？

    虧她剛才準(zhǔn)備了一大通話攔住藺承佑，他當(dāng)時面上一本正經(jīng)地聽著，心里指不定怎么嘲笑她呢。

    她覷他一眼，好不容易解了毒，眼下忙著確認(rèn)真?zhèn)?，也就顧不上與他斗法了，試著體會了一下，自覺除了稍有澀滯感，并無明顯不適，便甜甜一笑：“多謝世子。”

    她嗓音尚未完全恢復(fù)，說起話來不如往日清甜，然而眉眼靈動，顯然心情大好。

    藺承佑注視她表情，壞笑道：“這解藥最忌飲酒，閣下要是不喝那么多龍膏酒，估計此刻已經(jīng)完全好了，可惜王公子太貪杯，我好心勸你少飲點(diǎn)，結(jié)果攔都攔不住。

    滕玉意笑不出來了。

    “好了，醒酒藥送到了，王公子早些歇了吧?！碧A承佑一本正經(jīng)“囑咐”了一句，轉(zhuǎn)身揚(yáng)長而去。

    他一走，程伯和霍丘從后頭出來：“小姐，你的嗓子……”

    怎么突然就好了。

    滕玉意信口胡謅：“這病本因風(fēng)寒所致，白日就好了許多，聽說龍膏酒有些散寒之效，我晚間喝了不少，應(yīng)該是把寒氣都逼了出來?！?/br>
    程伯仍是滿腹疑團(tuán)，但也知道以小姐睚眥必報的性子，若是被人害得不能說話，實(shí)在沒理由替人遮掩。

    滕玉意再次清了清嗓子，欣然道：“程伯，快幫我弄點(diǎn)醒酒湯來。”

    絕圣和棄智忙著在房中畫符，對外頭的事一無所知，抬頭看藺承佑進(jìn)來，連忙擁過去：“師兄，滕娘子身上有玄音鈴，我們要不要再給葛巾娘子和卷兒梨的房外多貼些符？”

    藺承佑坐在桌后，捉袖研墨：“就憑你們畫的這些符，貼一百張又有何用？充其量擋擋小鬼，給尸邪撓癢癢都不夠?！?/br>
    說著放下墨搥，沖絕圣伸出手：“拿來吧?！?/br>
    絕圣和棄智一愣：“什么？”

    “手指頭啊?！碧A承佑捉過絕圣的胖手，“自己咬還是我替你扎？”

    “自己咬吧?！苯^圣苦著臉，無意中一瞟，才發(fā)現(xiàn)師兄指尖也有不少星點(diǎn)狀的血痂，估計都是這幾日為了畫符咬破的。

    他連忙咬破手指，把血滴到墨里，接著跑回條案，顛顛地把白日沒舍得吃的杏酥飲端來。

    “師兄，這是滕娘子之前讓人送來的，你這幾日既沒吃好也沒睡好，趁現(xiàn)在無事好好補(bǔ)一補(bǔ)?！?/br>
    棄智也從懷中取出一包玉露團(tuán)，推到藺承佑面前：“師兄晚間只顧著喝酒，都沒吃多少東西，這叫玉露團(tuán)，前兩日在滕府的時候滕娘子令人做的，可好吃了，師兄你嘗嘗。”

    藺承佑瞥了瞥，絕圣那碗杏酥飲已經(jīng)結(jié)塊，不用吃也知道敗味了，而被棄智當(dāng)作寶貝似的那包玉露團(tuán)，更是皺皺巴巴沒個樣子了。若是吃下去，沒準(zhǔn)會壞肚子。

    對絕圣和棄智來說，這幾樣吃食均不算常見，難怪他們寶貝似的收起來，又寶貝似的獻(xiàn)給他。事到如今他算是知道滕玉意怎么哄人了，他其實(shí)不餓，何況這還是滕玉意送來的。

    但他實(shí)在不忍心讓絕圣和棄智掃興，不動聲色分辨一番，好在沒什么怪味，估計滕玉意沒專門給他下毒，盡管不想吃，還是都吃光了，吃完后想了想，滕府的廚娘手藝不錯，比起家里的廚娘不相上下。

    “好了，吃完了，干活?！彼麅袅耸置?，把巾櫛扔到一邊。

    “好吃嗎？”絕圣和棄智兩眼放光。

    藺承佑想說“馬馬虎虎”，出口就成了“還成?！?/br>
    末了他抬手摸摸師弟們的圓腦袋：“去辦正事吧，把你們那些不成樣子的符撕下來，再把這個貼上。這符能燒破尸邪的皮rou，它若硬闖定會發(fā)出響動，你們住得最近，今晚警醒些。”